第24章
木船飘摇于运河的水道上,光线昏暗,远处传来的炊烟饭香从帘子的缝隙钻进了船舱,徐淮安跪坐在船舵旁,用难得的闲暇时间细心绘制着河岸上的风景。晚上,他看不清墨的浓度,但却只能在这种时候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他感到生活在追逐着他。
他不是不知道这幅画一定会画得很差劲,但他还是停不下来。因为他想把对妻子的思念全部融进笔下的水墨里,最后,在画面的中央,勾勒出他们依偎在一起的剪影。
那才是他心目中的“家”。
“唔……咳咳咳……”
图卷即将完成之际,由于长期以来的过分劳累,他竟然咳出了血。
看到这一幕,李荨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喂!”
明知徐淮安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李荨之还是无法保持沉默。
紧接着,画面又变化了。
一片吉祥之气。
某年正月,街道上挂起了层层叠叠的红色灯笼。新春刚刚过去,众人还沉浸于节日的喜庆氛围中,四处都是一片欢腾。
而满脸胡茬的徐淮安好不容易才等到一次回家的机会,这回,他负责运一批高价货物,从H市郊区往苏州城进发,卖给苏州一家有名的古董行。想着很快便能与久别的妻子重逢,他特意将那晚细致描绘出的河岸水景图花了些钱装裱起来,安放在红木做成的盒子里,想送给她。
窃喜在心中悄然盛放,使他忘却了烦恼。却不料,他的车队在半山腰遇到了偷偷埋伏在此的山贼团伙。
“喝呀!别动!都给我从车上下来!”
“看来今天是碰上一群肥羊了,哈哈哈!”
“住手!住手!”
车夫护住包裹木材的布料,哀求了起来。
“住手?你脑子是不是有坑啊,都到这种时候了,还在意货物的品相?给我滚一边去!”
山贼们对车队里的成员拳打脚踢,不仅是为了劫财,更是为了发泄。看他们身上统一样式的衣服,估计以前也是吃公粮的官兵,只是改朝换代后在原有的体制里混不下去,被逼无奈,才上了山头做劫匪。
带路的老实村民似是有些不忍,劝道:“老大……这附近经常有人下落不明,时常有些妖魔的传说,玄乎得很!我们还是赶紧撤吧。”
“行,那就把剩下的人宰了,咱们马上就走。”
那蒙面大汉笑得很是不走心。
粗野的山贼不仅毫不留情地抢走了他们的车马和全部财物,还商量着要杀掉所有人灭口。这话听在徐淮安耳中,他心脏跳得飞快,耳中响起了嗡鸣,喉咙干燥,青筋暴起……那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去死吧!”
情急之下,徐淮安趁他们不注意用牙齿咬掉了其中一人的耳朵,摇摇晃晃地逃上了深山。
被咬的人捂着耳朵,恨得牙痒痒。
“那小子干嘛?就算想逃,在这种密林里没有当地的向导也逃不脱!”
“狗子,你最熟悉这片的地形,还是你去带路。”山贼头儿响亮地喊了句,“——追!”
那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村民也只好应了下来。
徐淮安一路狂奔,不敢回头,就怕一个打盹儿被他们再抓回去——这次恐怕就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山间道路很是曲折,那日正巧是月圆之夜,月光很明亮,却还是兜兜转转的迷了路。
他望见山林里的一片怪物,看见那些杂草和野兽,这些都让人不寒而栗。身上的伤口不断往外滴血,他觉得很冷,可又无法止痛,疼得快要晕厥。
“……不行……我得……回……家……”
在昏迷的过程中,让他一直坚持下去的,是对妻子的想念。
他必须得活下去。
如今他就是家族中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一旦他丢了性命,全家人就又要回到暗无天日的苦狱里去了。
她跟了他这么多年,连“想看他画画”的心愿都无法实现,如今还要变成寡妇……他实在不忍心让她陷入那样无药可救的境地。最起码,让他为她的下半生寻好依靠,再把他从这个世上召走,也能安心些。
凭着这股子横劲,徐淮安拖着病体在寒风汇总勉强支撑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敢从隐藏的树丛里出来。想着那些山贼应该也不会找他这么久,他就小心翼翼地下了山。
可出乎意料的是,山下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咦?”
这里不是他印象中的那条官路,也没有山贼和死尸,而是一座小小的山村,村中所有人都举着一把竹伞出行。
现在没有下雨,他们为什么要撑伞?
见到他嘴角的血迹,他们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危险分子,充满敌意的目光包裹着他。徐淮安感到有些心虚。
“你是谁?”
他被其中一人带到一间黑屋子里,遭到了村民的逼问。
徐淮安极力想安抚他们:“我……只是个路过的商贩。无意冒犯。这里是何处?你们又是何人?”
“商贩?好吧,这儿是妖界的金坞村,小子,你现在看到的所有人,都是妖怪。”
坐在藤椅上的男子低声说。
他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徐淮安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头上钻出一对羊角,很快,周围的妖怪们也纷纷显了出原型,他当然被吓得瑟瑟发抖。
“妖怪?怎么回事?”
“我问你,为什么你会闯进山林里来?外边很少有人类出没,就算是商人也该走官道才对吧?”那羊妖接着问。
“因为山贼!我遇到了山贼,为了逃命,才不小心来到这里……绝非有意打扰各位!”
“真麻烦。喂,杏花,你说该怎么办?”
一直倚在墙边的女妖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说:“还能怎么办,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就是。”
“好吧。上次人类闯进来的时候,我就白挨了芒桂子婆婆一顿训,今天这小子……就让他自生自灭得了。”
他的决定做得相当草率。
但没有人提出异议。于是徐淮安就被他们随意安置在一间破屋子里,此后便无人问津。
作为人,徐淮安不敢相信妖村里的任何生物。既然没有人主动来和他打招呼,他便也谨言慎行,从不与他们对话。依靠山上的野菜和几块无主的空地,他勉强撑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但令状况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肺痨恶化了。
“淮安……”
李荨之皱起了眉头。
摆在徐淮安面前的那盆水里,多出了几滴血迹。
他的咳嗽很厉害,大概是那晚在树林里忍受一夜严寒的结果。最近才是新年,气温低得可怕,在这样的环境里肺病很容易加剧。更何况他又根本没有好好吃饭,塞进嘴里的都是些缺乏营养的东西,体力跟不上需求,连维持生命都很艰难。
随着时间的推进,他的咳血情况越来越严重。最后,竟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简陋的草席上,挨过一日又一日的时光。
由于陷入昏睡,第二个月的月圆之夜,他竟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错过了回到现实世界的最后机会。
没有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离去。
没有人试图理会挣扎于生死边缘的他。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的悲剧感到同情。
他误入了妖村,并阴差阳错地与深爱的妻子相隔二界。
第三十一日的清晨,当徐淮安从漫长得似乎没有边际的黑夜中苏醒时,颤抖地发现自己的指甲上布满渗人的白斑,头发和皮肤也染上了冬雪的颜色。一夜之间,两鬓斑白。他不再咳血,作为代价,他被永远地困在了这方狭小的天地里,原本就遥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归家之路生生被截断,再无接续的可能。
于是,徐淮安变成了金坞村中的异妖。
站在影子里、默默见证了这一切的李荨之不知自己应该表露出怎样的情绪。甚至连同情,在他面前都与轻蔑无异。
无能为力的悲哀笼罩着这片天空,水波一荡,他又看见面前的景色发生了变化。是晴天,金坞村最美好的一面尽情绽放的时候,徐淮安走出屋檐下的阴影,双眼无神地望着远方被群山环绕形成的天际线。
在他的眼中,只余下空洞和悔恨。
站在树下的红衣女子偶然看到他,脸上马上浮现出了惊讶的表情:“你还活着?”
徐淮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抬起脚,继续往阳光最剧烈的地方走去。
“被阳光照到你会死的!”
杏花走上前去拦住了他,但徐淮安并不领情,反而冷漠地推开了她的竹伞,任由自己的皮肤暴露在灼热的火光之下。
“村口在哪……”
他问。
李荨之看着在他身上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烫伤的痕迹,不忍地低下了头。
他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自虐。那种痛苦,哪怕只是想像一下,都觉得是一种煎熬。
杏花这次倒是不由分说地坚持将伞移到徐淮安头上,呵斥道:“别倔脾气了,白天不撑伞就到处乱走,你真以为自己还是人类?!”
“闭嘴。”徐淮安试图挣开她的胳膊,“我得回家。”
二人僵持之下,由溪水一侧洗完衣服在佣人的帮助下走上石板路的芒桂子撞见了这幅场景。
“杏花,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出现,杏花立刻陷入了纠结。
“芒桂子婆婆!”杏花有些不安地转着眼睛,像是不愿主动说起这件事,“他是上个月误入村里的人类……”
“什么?你们没叮嘱他赶紧出去?”
芒桂子似乎对此毫不知情,听她这么说,拐杖向地面一杵,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杏花委屈地掩面抽泣了起来:“那日我确实是去他家门口叫过他了的,只是他睡得太死,丝毫没有回音……我就以为……”
“唉,孽障!”
芒桂子握着拐杖的手一紧,先是气得浑身颤抖,而后,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快步向徐淮安的方向走去。不知她和他说了些什么,画面又是一转。
天色似乎突然到了夜晚。
李荨之勉强站稳脚跟,顺着焦点往中心挪了几步。那里有夜色之中唯一的光源,他只能看清那附近的情景。
“淮安。”说话的人是杏花,她站在一间屋子里,影子在烛光的映照下投射在窗户纸上,就像在演一出皮影戏,“我知道你还在恨我们。但请搞清楚一件事,我们从来都不亏欠你半分,救你,是情分;不救你,也不过是本分。既然你入了这村,就有几分天意的指示在,若想与上天作对,吃亏的永远只会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