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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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李荨之看见深竹手里攥着的小白瓶了,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往往都是毒药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包装,他在电视剧里看得多了,皇帝要刺死某个罪臣或妃子的时候赏给他们的鹤顶红就是这样的形式。

见他如此惊慌,深竹也没了继续责怪他的意愿,只是低头望着那只白瓶。

白瓶的瓶身光滑细腻,像极了冰清玉洁的人所具备的性情。

他叹息道:“唉……明知无望,却还是忍不住去尝试。人的劣根性大概就是如此。”

接着他像做出某项判决一般坚定地打开了瓶塞,倒出里面的黑色丹药,放在摊开的掌心之上,李荨之一眼就猜出了它的真实属性。

“这是……”

但他还没来得及阻止,深竹便一口将那颗可疑的丹药吞进了腹中,李荨之立刻上前掰开了深竹的手。可他晚了一秒,深竹已经吃下了丹药,脸上带着决绝的表情,似乎在与过去的优柔寡断说再见。

“深竹先生!”李荨之有点慌了。

而在远离他们的某家小酒楼的楼顶,方才那邋遢的老道士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酒桌边,偷偷看着溪水边深竹的行动,同时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一口黄酒下肚,他清响地咋了咂嘴,显得甚是痛快。

雕花木桌上,还有一只拿米捏成的小人,外观与寻常米人没多大区别,却绕着一股黑气,叫人不敢直视。

“哈!吃了。”道士得意地对着米人露出邪笑,奸诈狡猾之意立显无遗,“吃了!他吃了!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为了救你,他可愿冒一切风险!”

“闭嘴。”从米人的躯体里传出一阵嘶哑而模糊的人声,“还没到时候。”

不知为何,听到这低沉的嗓音,道士的双肩出于恐惧地一抖,但他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喝桌上摆着的黄酒。

“……是,是,是。”

“深竹先生!”

眼看着深竹吃下来路不明的黑色丹药,李荨之的心都悬到嗓子口了。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对他的选择指手画脚,可是!看到那个道士做贼心虚地溜之大吉之后,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丹药没有问题!

“深竹先生。”他青着脸,双手探出去,似乎在犹豫应不应该拍打深竹的后背强迫他把药吐出来,“你吃了什么……深竹先生!”

深竹的脸色十分灰暗。

“咯……”

一阵灼痛从胃部向上泛滥,就像一串串蚂蚁从他的心脏里钻出,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行行深红色的血迹。

在李荨之的搀扶下,他摇了摇迟钝不堪的脑袋,想把皮肤表面并不存在的“蚂蚁”掐死,却什么也摸不到。他眯起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方才还是艳阳满头,现在却被浓浓的云层覆盖,阳光熹微,无法估算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毫无目的地朝着前方走去,蜿蜒曲折的路径就像一座迷宫,荒无人烟,遍地荆棘丛生,它们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伤痕,但深竹没有停下脚步。

置身幻境之中的他,反而觉得自己离友人更近了。

“淮安……”他隐隐约约望见黑暗之中虚握着空气的手,那是个和解的姿势,他抬起头,问,“淮安……是你吗。”

对面的黑影没有发出具体的声音。

但这也是一种回答。

“这是之前那个妖怪身上的雾气!”处于外界的李荨之发现围绕在深竹身边的黑气越来越浓,却束手无策,只能抓住他的双肩,不让他立刻消失在黑雾之中,“深竹先生!你还好吗?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

没人理睬。

深竹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超脱现实的幻觉里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内在的自我。不仅是伤痛和希望,而是一种内在。

他喜欢,把它叫做是“灵魂”。

那是残留于人身上的余火,是纯粹的生命所在,尽管他的一生都在纠结于迷梦之中,但又不只是迷梦……他与这个村庄的回忆,与友人在一起的回忆,仿佛无限的时间,在属于他的宇宙里,他一直都在,穿过溪水旁的水泥管,穿过被焚烧过的山林,穿过年幼时的哭闹声,穿过牵着自己的手的母亲拿出的铜钱……

是啊,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梦。

一场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梦。

深竹突然觉得很想睡觉。睡吧,睡吧,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他的内心已经干涸,这种感觉就像是消化不良,而非伤心或绝望。

他希望在自己身上能发生一些离奇、轰动的事,来给自己一个惊喜。他就是一只飞蛾,扑火并非被火焰吸引,而是被火焰另一侧的光芒吸引,他太想到围城之外的世界去,却飞进了火焰里,瞬间化为虚无。

“……深竹。”

对面颤抖着的黑影终于吐出了人言。

深竹抬起头:“淮安。是我。”

他站稳脚跟,双眼紧紧地盯着黑影的脸廓。没错,是他,和过去一样,一点没变。如果非得说哪里和过去不一样了的话……那就只能是他苍白寡淡的脸色了。

“你也来了。”黑影对他张开了双手,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也许是被黑雾纠缠过久后的结果。但能在这里见到深竹,他显得很高兴。

深竹皱起眉头,问:“淮安,你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了吗。你可曾后悔?”

“如果你随我一起来,便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对方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既然他站在与深竹相对的立场上、失去了理智,变成真正试图大开杀戒的妖魔,那么深竹也只能视他为仇敌。吃下这颗药丸,为的就是最后给这桩恶事做一个了结。

“如果我不愿意呢?”深竹却淡然道,“我不能看着你毁了金坞。”

黑影大笑了几声:“哈哈!这个村子有什么好的,荒凉,陈旧,寄生着一群自以为是的血吸虫,他们想阻挡我们离开,就编造了迂腐的谣言,让你我身陷于此……”

“淮安。”深竹高声打断了他,“你就那么想再见到她吗。”

这个问题令二人之间产生了一些沉默。就像用小刀刮掉发霉的岩石上那些黏糊糊的霉菌一样,发出“吱嘎”的摩擦声,挖在他的心脏表面,让它破出无数伤口,血流成河。

“她是我的妻子。深竹。”

黑影的声音变得有些不悦,带了些反问的意思。

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她,都会让他不悦。

曾经他也是幸福的。正如其他幸福却平凡的小百姓一样,过着不算富裕但衣食无忧的生活。直到他在这片山林里遭到山贼袭击、仓皇逃命时不小心迷了路……

“可她已经死了。”深竹厉声警醒他道,“外界过了这么多年,她就算再长寿,也活不到现在。”

“闭嘴!”黑影这下确实动了怒,“我还以为只有你能理解我的心情!结果!你还是只想哄骗自己的内心!你这个自私鬼,可怜人,对爱根本一窍不通!难道你就摆脱不了那个虚荣的小天地吗?因为簦庵来了一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的人类,你就被他的欣欣向荣遮住了双眼吗?”

“淮安……我只是不希望你走错路……”

深竹欲言又止。

“都说了给我闭嘴!就算我他妈出不去这个糟心的破村子,我也要你为我陪葬!”

黑影咆哮一声,从身后发射出无数道黑色的绸带状物体,裹住了深竹的身体,彻底割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深竹先生!!”

一直努力支撑住深竹身躯的李荨之也感到了这股看不见的力量。他一个踉跄向后退去,面前的深竹已然失去了神智,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些零碎的句子,谁也听不清他在表达什么。

那些黑雾……既没有实体,又无法祛除,和恶灵是一个性质,他拿它们毫无办法。

李荨之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现在的深竹很危险。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对了,如果是村里的其他妖怪的话,应该知道怎样处理现在的状况!

金坞村的桂花树前,有一座用白灰粉刷过的古宅,样子平常简单,年代却格外悠久。

谁也不清楚金坞最早建村是何朝何代的事,但在全村居民的记忆里,芒桂子都是第一位出现在妖村的老妖。在她之前,或许也有别的妖怪在此生活过,但他们已经先后离开了人世,只剩高龄的她还在村中日日守望者那棵苍老的桂花树。

不论村子的哪里发生了异变,她都能从桂花树下的根系里听到动静。很微弱,只有她一人能感觉到,但又极端的有效,从未误报。

就像现在,她也第一时间感知到了黑雾的激烈涌动。

“嗯……?”

那阵骚乱传来时,芒桂子正在亲手制作当季的桂花糕。停下手中揉搓面团的动作只是一瞬间,很快,她沉下脸,拄着拐杖穿过门口的院子,打开了被三胞胎兄弟一阵猛敲的门。

阿金的脸立马露了出来:“婆婆!婆婆!您听我说,深竹他……”

“什么?深竹果然?”

听到兄弟三人说的消息,芒桂子起先还有些不敢相信。深竹的沉着冷静在村子里一贯是出了名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受到奸商的挑拨?但她往下细想了想,便又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深竹他该不会有事吧?”阿银着急地问。

“唉,还不是因为顾及到淮安那孽障的性命!”芒桂子恨铁不成钢地用拐杖锤了一下地面,发出与石板相击的声音,“现在阻拦也为时已晚……”

“婆婆,这下可怎么办!”阿金绕着她飞起了圈圈,“深竹是好人!我们不想让他难过!”

三个调皮鬼在村子里惹是生非,最为包容他们的人就是深竹,如果他出了事,他们可不会袖手旁观。

“别怕,老身收拾片刻就过去。”芒桂子低声安抚道,“你们几个,先叫上能叫的人,去村口做好准备。既然他都无耻到可以利用朋友的安危做赌注的份儿上了,老身就偏要逼他显出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