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荨之向她道了谢，暗念着这句告诫，向回走去。
他手上的割伤恢复得很快，按这个速度，应该马上就又能开始新簦笠的制作了，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得完成深竹交代的杂活儿——所谓学徒就是这样的存在，同时干实习生和仆人的工作，还只能领一份薪水。叫涉世未深的初中生吃这种苦，也不怕他消化不良。
不过，回程之途似乎总不像李荨之设想的那般平安无事。
“……嗯？”
他看见食怨正紧绷着双肩缩在一把黑伞下，在簦庵门口的空地上徘徊。一见到路上的李荨之，食怨马上露出了迷一样的表情。
“喂，你又去找那个女人了？”
怎么听都觉得这声音里充满了嫉妒的情绪。李荨之偏了偏头，一面在心里吐槽，一面佯装出“塑料姐妹花”的笑容，对他挥手道：“晚上好。”
“去找她做什么？”食怨的语速极快，让人没时间思考，只能第一时间说出未经修饰的台词。
“我只是来送伞而已。”
李荨之有点弄不清楚这个孩子究竟想干嘛。然而，就在他准备笑着与对方擦肩而过的时候，食怨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咚”地一声，把他猛地推倒在一旁的水井壁上，使他的头向后仰了个钝角。李荨之顿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底下就是凉意嗖嗖的井水，他要是掉下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讨厌你露出那种表情！”
食怨露出了獠牙，顺便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肚子，李荨之仿佛听到自己的老腰上传来一声“咔嚓”的断裂声。
“放开——”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快陪我一起玩！不然就咬断你的喉咙！”
食怨狡猾的话让命悬一线的李荨之艰难地伸长了脖子。
这个孩子总是在村子里闲逛，用生人勿近的眼光环顾四周，到处惹麻烦、给人挑刺，逼迫其他人配合他无聊的小游戏，就算是李荨之也能看出，他是故意来这里拦住自己的。
“为什么……”
“啊？”食怨眯起了眼。
李荨之脸颊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他感觉自己的腰真的快断了。
“如果……你只是想要朋友的话……明明可以用更友善的语气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那样大家才会喜欢你吧？为什么要故意针对别人？这样下去也只会让其他人更讨厌你而已！”
他大声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食怨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想争取关爱、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从而出于本能采取了过激的手段去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哪怕是惹他们生气。从他身上，李荨之感受到了一种炽热而纯洁的孤独，这些孤独已经从正常人身上消失，因而食怨的表现才会显得顽劣、荒谬、甚至恐怖。
月圆之夜，他在竹林外的小路上等待着李荨之，以黑狗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那时，食怨对外界的渴望就已经抑制不住地散发了出来。
——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李荨之眼中的同情激怒了食怨。
自己的秘密被点破，无论如何第一反应都是耻辱和愤怒。
他当然明白举手投足要循规蹈矩，要表现出自己对社会关系的正常的、或表面上正常的理解，那样他就会得到他们的喜爱。然而他不屑于那么做。他本来就是扭曲的，不想对他们敞开心扉。
“不准你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训本大爷！”食怨手下的力气更足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区区人类，本大爷第一天没吃了你就是恩赐了！谁叫你——”
“砰——”
食怨愣住了，因为李荨之突然抓住他的头发，往上一个仰卧起坐，给了他一记头槌。
清亮的撞击声和头部的眩晕掺杂在一起，让食怨恍恍惚惚地松开了手。李荨之趁机逃离了他的掣肘，顺便还给了他一拳。他打中了，直接揍在了食怨的脸上，他就是想敲掉他的门牙。食怨晃悠着往后退了一小步，但他马上稳住了重心，眼中迸发出愤怒的火光。
“你……”他生起气来喉咙呼哧呼哧地响，“不要命了吗？”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李荨之冷静地收回了拳头，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反正你并不想吃我，不是吗？”
“谁说的？”食怨一受刺激，马上满脸通红，“我就要吃了你，你又能怎么样？！”
一言过后，二人又互相扭打在一起。食怨是犬妖，力气大于常人，一旦认真起来自然占了上风，而且他还有李荨之所不具备的武器——尖尖的长牙，它们按在李荨之的喉咙上，往下一戳，立刻就有深红色的液体从小洞里流了出来。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冰凉的寒意。
也许食怨的牙里有类似毒蛇分泌的那种毒液，让人暂时感觉不到疼痛。
“你认不认输？”
他逼迫似的鼓动着喉结。李荨之却死死咬紧牙关，不肯示弱。
“还没完呢！”
这才短短几天，李荨之就从一个被欺负也无法还手的人类少年、成长为一个敢对妖怪出拳的不怕死的“猛兽”。他承认这是因为自己听到深竹的秘密之后被烦躁支配了头脑，但他也确实很火大。
因为他实在很想知道食怨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掺杂着混乱、病态、冷漠和暴力的模样的。
“那我就吃了你！”食怨又大声威胁道。
李荨之愤怒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随时都快要炸开。
“你们都是一副德行！把真实的感受藏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李荨之撕开了他的手背皮肤，吼道，“明明你们都想离开这里吧？！这里就是一座围城，我想进来，你们却想出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心里难道一点数都没有吗？！”
“本大爷才想知道！”
食怨把他往砖头堆里一扔，哗啦啦，码放整齐的红砖掉了一地。
李荨之的头被砸得不轻，也是强忍着疼痛站起身，中气不足地问：“……月圆之夜为什么会有祭仪？与外界的门打开了，身为人类的我能进来，为什么你们却不能出去？”
“要是我明白，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混账！”食怨恶狠狠地骂道。
“那就去查啊！把自己的不安发泄到别人头上算什么事？！唔——”
李荨之的情绪才上升到极致，却冷不丁被食怨一把捂住了嘴。
他挣扎地“呜呜呜”地闷哼了起来，嘴里满是泥土和汗水的咸腥味儿，恍惚之间，他好像咬到了食怨的手指，对方的身体明显因为刺痛颤抖了一下，但食怨还是没撒手。
“安静。”食怨的眼角泛着危险的亮光，“有什么东西在那儿。”
他是一只真正的野兽。
而野兽的直觉总是最敏锐的。
他就这样维持着奇怪的姿势掐着李荨之的下巴，向四周搜寻不和谐的踪迹。他的眼珠转得极快，呼吸也收束得约等于无，警惕而劲健。李荨之马上意识到这映证了杏花下午说的那句话：
——“最近有别有用心的人在附近徘徊”。
半晌，周围却还是一片宁静，食怨不得不狐疑地松开了手。
“是我听错了吗？”
就在他放松戒备的一瞬，李荨之却从别处感觉到了一股诡异的寒风。
“食怨，那是……”
“快回去！”食怨突然背对着他，喝道，“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什么？”
“快！！”
他的吼声震耳欲聋，充满震慑力。李荨之眉头一皱，知道对方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妖怪，只能按他所言先行撤退，往簦庵的方向死命冲去。
黑夜中的事物在飞速倒退，幽暗的鬼火闪耀在悬挂于屋檐之下的纸灯笼上，身后传来了什么东西划破风的声音，但他咬了咬牙，忍住回头的冲动，推开门，停在一脸惊愕的深竹面前。
“深竹先生！”
“荨之，怎么回事，你的伤……”
深竹的目光首先落到了李荨之脖子上的红印上。那毫无疑问是咬痕，而且还流了很多血。
他的神情立刻严肃得可怕。他快步走到李荨之身边，举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凝神屏息，往里运气。瞬间，空气中“啪”地闪过一道电光。在李荨之惊讶的注视下，深竹摁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往里注入了一股清凉的东西。
“食怨好像遇到麻烦了！”李荨之一把抓住深竹的手腕，急切道，“外面有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黑影和他缠打了起来……”
深竹按下他因紧张而高耸的肩膀：“别着急，慢慢说。‘黑影’是指什么？”
“那是……哎，就是一堆模模糊糊的东西，很冷，像一阵风……具体我也说不上来，但总之感觉很不妙！我们得快点去帮忙！”
“我知道了。你待在屋子里别出去。”深竹用眼神暗示他冷静下来，“我去瞧瞧。”
“深竹先生！”
在他的呼唤中，深竹果断地拉开门环，疾步消失在门外，像一阵轻烟，来无影去无踪。
被遗留在安全地带的李荨之表情十分复杂，只能充满纠结地扶着门框往外探头看去，想与自己的内心斗争做个了断。
这种时候，他这个战五渣当然是乖乖躲在屋里最合适了，这是合乎理智的判断——可他又怎么都想看到外面发生的事。说好了要调查妖村被隐藏的真相，好不容易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可能知晓其中的秘密，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溜走可怎么行？
“……我不管了。”最后他下定了决心，“赌一把吧！”
说完，他就跑出了簦庵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