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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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不久前我还想让他帮我谋份差事,就是去教书什么的,其实什么工作我都可以去做……”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忆起来了,“但是他现在有无能力来帮我呢?假使他能给我找份当老师的职业,或者把他眼下仅有的一点钱也分给我一部分;假如他富裕一些的话,我脚上的靴子也早该换掉了,衣服也该穿得体面些,然后再去上课教学生……唉……那以后该怎么办呢?仅那一点钱,又能帮上我什么忙呢?难道眼下我只是缺那几个小钱用吗?我竟沦落到去找拉祖米欣来帮忙,可真丢人……”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竟沦落到去求助于拉祖米欣,为此感到非常不安,现在的情况要比原来他所设想的更为糟糕,他狂躁地在这看似平常的事情中捉摸出某种异样的不好的感觉。

“难道我真得寄希望于拉祖米欣,让他来掌握我的前途命运吗?”他怀疑地问自己。

他深陷在苦恼中,并不停按揉自己的额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他苦思冥想良久之后,忽然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大胆的创意。

“对……去见拉祖米欣,”他突然异常镇静地说,好像已经胸有成竹,“我要马上去见拉祖米欣,只有如此……但是——不能立刻……我要去见他……等我办完‘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去,一切无后顾之忧之后再去……”

他现在突然感到异常镇静。

“当‘那件事’过后,”他猛地离开椅子,高声喊道,“但‘那件事’真的能发生吗?果真要发生吗?”

他迅速地从椅子旁边逃离了。他有了回转的念头,想回家,可他马上又对回家产生了莫名的反感;所有一切都是在那里炮制出炉的,在那还不足一间的小屋里发生的,到现在都五个多星期了,随后他又不由自主往前走去。

他神经质般哆嗦,像是犯了疟疾一样地发抖,感觉到一阵阵寒意向他袭来;尽管外面天气很热,但他却浑身发冷。可能因为心理因素,他的目光凝滞在一处,好像要捕捉到前面所有一切,又好像在其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内极力寻找一个可以让他寄托某种愿望的点,然而他却无法得到满足,并再次陷入深思。他身体在不停地发抖,不时地仰起头,向四周张望的时候,便马上记不起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就连他刚走过的路也记不起来了。他好像心不在焉地把瓦西利耶夫斯基岛走了个遍,又到了小涅瓦河,穿过了桥,转过弯便径直走向河中的小群岛。开始,周围的绿意和清新的空气让他双眼发涩,困意立刻没有了,并且感到惬意非常。小岛上是那么凉爽怡人、空气清新而自然,连个小酒馆都没有。可没过多长时间,这些清新、舒适的感觉又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身边跑掉,留给他的仍是不安和痛苦。他不时地向绿荫丛中的别墅那边观望,透过篱笆围墙可以看到那奢侈建筑的阳台上的贵族妇女的影子,还有花园里嬉戏的顽童。唯有那里的奇花异草让他感到心动,他在那里行注目礼。从他身边走过的有四轮马车,还有一些骑射的男女。他用陌生而好奇的眼光目送至他们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里,然后又立刻让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记忆里。他停下脚步,查自己兜里还有多少钱,原来还有差不多三十个戈比。

“那个警察拿走了二十个戈比,还了那个女仆代收信件的三个戈比……如此算来,马尔梅拉多夫一家从他手里拿走了四十七戈比,或者五十戈比。”他搞不清他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数钱,不过过了会儿,自己都忘了为什么把钱拿出来。路过一个小餐馆时,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饿了,于是才又想起了兜里的钱。在小饮食店里,他要了一杯伏特加和一个不知什么馅的馅饼。当他走到路上时,那个馅饼才被他干掉。他已经好久没有闻到伏加特的酒香了。尽管他并没有多喝,可酒劲还是冲上了他的脑袋。他的腿忽然像灌了铅,一阵强烈的睡意向他袭来。他开始往回走;可他却身在彼特罗夫斯基岛上,浑身已没有一点力气。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并转身离开林荫道走向树荫,就地一躺,便呼呼睡去了。

当一个正在病中的人做梦时,梦里的一切总是那么明朗而真实,好像就发生在现实当中。他不时梦到奇异而令人惊骇的现象,但梦中如过电影一样的情节和现实生活很接近,一些特别富有个性和创意的与梦境是那样吻合而又无可挑剔的情景,即便是睡梦中的本人在清醒时也很难描述和构思得那么巧妙,哪怕是普希金或屠格涅夫这样的大师。在这种状态下的梦,总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让那个处于病态下的梦者处于兴奋而紧张的状态之下。

拉斯科利尼科夫做了个很吓人的梦。梦中童年的他,生活在一个小城里,那时他才六七岁。他和他的父亲一起在那个小城外散步,那是一个节日的黄昏。天阴得很厉害,而且闷热异常,小城小得如同一个碗口,四周杳无人烟,你都很难找到一棵柳树。在城市最后边的那个菜园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酒馆。他和父亲散步走过这里时总让他感到不安,而且有些恐慌。那里常有很多人不停地吵闹,大呼小叫,高声欢笑、谩骂,用嘶哑的嗓门唱既难听又跑调的歌,还不时地有人打架斗殴,而且还经常可以见到一些行踪诡秘、不三不四的人和醉鬼在酒店的周围转来转去……每次看到这些可怕的情形,他都躲在父亲的身后,抱住父亲浑身打战。在小酒店的旁边有条乡村土路,从来没见有干净的时候,黑色的尘土不停地飞舞。在弯弯曲曲的小土道三百多步远的地方往右拐是一片墓地。一座圆顶的绿色石头教堂就建在墓地的中央。那座教堂他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大约每年都有一两次他会跟着父母去那里做祷告,来祭奠他从未谋过面的祖母。他们每次去教堂的时候,总要带去一盘特制的蜜饭。蜜饭用白盘子盛着,还包着餐巾,特别甜,用葡萄镶嵌在上面,做成十字架状。他对这座教堂的印象很好,也很喜欢里面那些古老的圣像,他们身上都没有镀金,那个上了岁数脑袋还不停地颤悠的老神父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祖母的坟上盖着一块石板,旁边还有一个小坟,据说那是他的小弟弟的坟墓,小弟弟降生仅半年就夭折了,这些在他脑子里都没留任何痕迹。家里人都对他说,他有个小弟弟,只要来墓地总忘不了按照宗教仪式很虔诚地对着小坟画十字,还要鞠躬行礼,并且吻它。他在梦中和父亲一起去墓地,每次都经过那家酒馆。他紧张地拉着父亲的手,并惊恐地回望着它。忽然一个奇怪的情景出现了,吸引了他的目光。这是一个热闹的游园会,有很多的人:浓妆艳抹、服饰华丽的城市妇女、乡下村妇和她们的男人,各种人都会集于此。人们都喝醉了酒,还不停地唱歌。在酒馆的台阶旁有一辆奇怪的大车。这种大车一般都是套上健壮的马匹拉货物用的。他特别爱看那些高大的马匹,长而好看的鬃毛,粗壮有力的腿迈着稳健而有节奏的步子,行起路来稳稳当当,运送的货物垒起来跟小山一样高,它们拉起来还显得很轻松,似乎拉车比不干活时还精神。而眼下见到的真是怪事:在这么大的一辆大车上套着的却是一匹农村拉庄稼的又小又瘦、黄毛黑鬃的驽马。像这种马,他一点都不陌生,而且经常见到它们拉了装得又满又高的柴草的大车吃力地在乡村小道上爬行,如果一见车轮陷在了泥坑里时,它们总躲不过恶狠狠的农夫手中挥舞的皮鞭雨点般的抽打,有时会抽在它们的眼睛上,他对它们心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而此时妈妈总要把他拉开。忽然间酒馆那边人声大作,乱哄哄嚷个不停:一群已喝得东倒西歪的农夫从小酒馆里走出来,他们穿着红色还有蓝色的衬衫,上衣还是呢子的,他们大声喊叫着,口中还唱着听不清的歌,手中弹的是六弦琴。这时一个长着粗胖的脖子的红脸大汉叫嚷道:“快上车,大家都上去!我把大家送家去,快上来!”可紧接着便听到一阵哄笑声和一阵惊呼声:“就用这样一匹劣马拉我们,它如何能拉得动!”

“米科尔卡,你犯神经!怎么把这样一匹小母马套在这么大的车上呢?”

“这匹黄毛黑鬃马一准能活个二十年,伙计们!”

“快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家!”米科尔卡不停地叫喊着,说完后就第一个跳上马车,手抓缰绳,站在大车的车辕处。“原来那匹枣红马前几天让马特维牵走了,这匹母马真的很讨厌,光吃不干活,真想揍死它。我说,快上车吧!它能拉得动,我有办法让它跑得快!”他站在车上不停地叫喊着,他挥舞着皮鞭,得意地准备随时抽打那匹黄毛黑鬃马。

“来吧,上车吧,干吗不上呢?”人群开始大声笑着回应了,“还担心什么,人家都说了这马能跑得飞快!”

“差不多有十年没拉过车了吧!”

“它尥蹶子呢!”

“同情它干吗,伙计们,你们都拿根鞭子,准备好抽它!”

大家谈笑着,开着玩笑,全都上了米科尔卡的大车,总共有五六个人,还差几个没坐满。正好这时一位面色红润的敦实女人也上了车。她穿了件红色上衣,头上是一顶双角帽,上面还有用玻璃小球做成的饰物;下面是一双厚底鞋子,口中不停地嗑着核桃,并不时地嘻嬉笑着。车上的每个人也都在嬉笑着,说句实话,像这么匹小马拉这么多的人,还有这辆大车,人们怎么会不感到好笑呢?车上的两个年轻人很快各拿了一条鞭子,准备帮米科尔夫赶车。随着车夫喊了一声“驾!”后,这辆满载了人的大车开始吃力地往前挪动了,可却不见小马拉着大车飞奔,就连迈开四腿它也感到吃力,而且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身后的三条鞭子暴雨般地落下,小马四条腿都发颤不能站直。此时车上人群的哄笑声更响亮了,米科尔卡心头火起,恶狠狠地不停抽打着母马,而且越打越起劲,鞭子起落也越来越快,就像他真相信,这马会在鞭抽下飞奔起来。

“让我也来试一把,哥们!”车下的一个想玩花样、寻开心、出风头的年轻人大声喊道。

“上车吧!你们都上来!都上来,它也拉得动,不然我揍死它!”他换着鞭子使劲抽打着这匹可怜的小母马,他自己气得不得了,如果手头有把刀,他真的会过去杀了它。

“爸爸,爸爸快看,他们为什么不停地打那匹可怜的马!”拉斯科利尼科夫胆怯又不解地叫喊着。

“咱们快离开这里吧,来,赶紧走!”父亲对他说,“是些酒疯子,喝醉了酒在瞎闹,是一群蠢猪。咱们快离开这里,别理他们!”说着就去牵他的手,但他父亲没有抓住他,他反而挣脱了直奔那匹马。只见那匹马支持不住了,大口地喘着粗气,停一下,又突然在皮鞭的督促下使劲一拉,都快跪在地上了。

“真该死,狠狠地打!”米科尔卡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就得狠打。我要打死它!”

“你一点人性都没有了吗,可恶的家伙!”人群中终于有位老者站出来说话了。

“这种事真少见,这么大的一辆车这匹小马怎么能拉得动!”又有人帮腔了。

“这样它肯定会给累死的!”已经有三个人在鸣不平了。

“谁叫你这么多嘴?这是我的马,我想怎么使就怎么使!关你屁事。大家都上车来,我非得让它飞奔起来不可!……”

他话音刚落,忽然间人群中便响起一阵哄笑声,而且好像所有人都在笑。显然那匹母马已经被现场的气氛及主人雨点般的皮鞭给激怒了,居然也尥起蹶子来了。真所谓“兔子逼急了也咬人”,这情景就连人群中敢于鸣不平的那位老者也不觉被逗乐了。谁也想不到,这么瘦小的一匹小母马居然还敢尥蹶子!

这时人群中又有两个想逞能的青年也各自手执一条皮鞭从马的两旁跑过去挥鞭猛抽。

“要抽就抽它的脸和眼睛!”米科尔卡还在做现场指挥。

“应该来点歌声,兄弟们!”车上有人突发奇想,其他人也都应声附和。顿时歌声响起来,那是一首热情而充满欢快的歌,还有人敲打着鼓点,歌曲中有重唱的时候,口哨也来伴奏,那个嗑着核桃的女人,也在得意而欢快地嬉笑着。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往那匹马奔跑过去,而且穿过人群尽量来到马的身边,看到那些恶魔正在抽打马的眼睛。皮鞭在不停地落下,直抽它的脸和它的眼睛!他心疼地哭了。他激动得心跳不止,泪水止不住往下流。以至于那些手执皮鞭的人当中有一个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脸,他也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实在太悲痛了,大声地喊叫着,并向那个敢于鸣不平、头发斑白的老人跑过去。忽然有个女人的手想拉住他离开这个乱哄哄的场面,然而他仍然挣脱了,并且又回到那匹马跟前。那匹马好像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力气了,但它还是以尥蹶子的方式做出它最后的不愿屈服的反抗。

“你他妈的去死吧!”米科尔卡好像也被这匹马的异常举动给激怒了,大声地凶狠地叫喊着。他扔掉手中的鞭子,从大车的车厢底部拉出一根粗长的辕木,用两手握紧一头,使劲往那匹马砸去。

“它会没命的!”有人在惊叫着。

“一定会给打死的!”

“这是我的马!”叫喊声刚落,他手中的木棒就冲那匹瘦马砸下去,紧接着是一声闷响。

“使劲打,狠揍它,别停呀!”人群中有不少人在起哄。

那根粗长的辕木又在米科尔卡的手中举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木棒落在那匹不幸的马的脊背上。马被重击后坐在地上,接着又站起来,使劲往前拉车,左晃右摆地想移动车子,它使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车子没动。周围有六条鞭子在猛烈地抽打它,那条辕木也是第三次落在它的身上,接着是不停地落在它的身上,因为几次重击并没有让这匹离死亡不远的小马立刻毙命,这让米科尔卡大为光火。

“它还挺命硬!”周围的人又在起哄。

“你看它已经快不行了,快看,它要完蛋去见上帝了!”人群中有个天生爱出风头的家伙自作聪明地下了结论,其实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给它一斧子算了!一斧子准能让它玩完。”又有人在出坏主意了。

“谁让你在这里瞎指挥了!一边去!”米科尔卡如同着魔似的大叫着,又丢弃了辕木,从车厢的底部又抽出一根铁棍。“闪开!”紧跟着一声叫,那铁棒就落在了那匹马的脊背上,在铁棒落在马背上的同时,只听到“咔嚓”一声响,可以断定,马的脊椎已被击碎,接着它便倒了下去,扑通一下子倒下去,好像立刻失去了四条腿一样,这样它也不用再拼命拉车了。

“揍死它!”米科尔卡仍在大叫,他显得那么激动,他从大车上跳下来,另外几个手执皮鞭、木棒的小伙子也围过来,那匹马还剩下一口气。米科尔卡又抡起了铁棍狠命砸向马的脊背。那匹马终于伸长脖子吐完最后一口气,离开了这个世界。

“它已经完蛋了!”人群中有人在喊道。

“这是它不拉车的下场!”

“这是我的马!”米科尔卡手中还抓紧了那铁棒,两眼血红地喊叫着,好像刚才那异常刺激的场景仍意犹未尽,感觉不够过瘾。

“唉,看来,你真是没有一点人性了!”人群中又有声音在谴责他了。而那个痛苦而悲伤的孩子却真正丧失了理智。他哭喊着跑着挤过人群,径直到那匹已死去了的小母马前,双手抱住已咽了气的马脸亲吻它的眼睛和嘴……接着他又忽地跳起来,攥紧了两只小拳头疯狂地冲向米科尔卡。突然,父亲的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父亲已经追了他很久,紧接着把他拖出人群。

“咱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该回家了!”

“爸爸,他们怎么那样没有人性……那匹马——那匹可怜又不幸的马给活活打死了!”他止不住抽泣问自己的父亲。悲伤和愤怒几乎让他感到窒息,胸中的怒火似火山一样爆发。

“他们都是些酒鬼恶棍,他们在胡闹,跟我们没关系,咱们快离开这里吧!”父亲对他说。他努力地用双手抓紧父亲,可是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憋闷难受。他想尽力呼出一口气,张开嗓子喊了一声,却忽然醒来了。

睁开眼睛,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个梦,浑身都是汗水,连头发也被汗水浸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愕地侧身起来。

“感谢上帝,我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自语着起身蹲在树下,长舒了一口气,“可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是不是生病了?竟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

他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情绪异常低落。他用双手托着下巴支在膝盖上。

“我的上帝!”他大喊一声,“这会是真的吗?我竟拿起斧头去砍一颗脑袋,把她的头盖骨砍碎……那一摊摊黏稠的血液让我无法移步,我还去抢劫、偷盗,胆怯得浑身打战;我都变成个血人了,无处立身……还手持利斧,上帝啊,这一切会发生吗,这是真的吗?”他自语着,整个身体却像在筛糠。

“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没有停止思绪,头也越发地往下低,好像连自己都不相信,“其实我最清楚,这我哪里承受得住,可我干吗又老在难为自己呢?要明白,就是昨天,我去做大胆尝试时,要明白,昨天我已经都理解了,我无法忍受……可我为什么止不住仍在想这件事呢?我干吗老困在原地不能自拔呢?难道忘了,昨天在楼梯上我就认识到,这是无耻和下流的、罪恶的……如果在清醒的时候,只这么思考一下,我就会感到难受和不安……

“岂有此理,我根本无法承受,我无法承受!即便这些账都算得很清晰,或者最近三十天当中的所有决定都像白天一样明朗,有算术那么精确。天哪,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决定!我真的受不了,肯定承受不住!可现在……”

他从树下立起身来,很奇怪地巡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甚至搞不清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不久他就在T桥上了。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两眼呆滞,浑身乏力,只是呼吸比原先好多了,就如同久压在肩头的重担被卸下一样,心中泛起一阵轻松而惬意的感觉。“天哪!快给我指条路吧,让我放弃那可怕的……梦魇吧!”

踏上那座小桥上,他的心情发生了很大变化,静静流淌着的涅瓦河让他精神舒畅了许多,傍晚火红的落日余晖映红了天边的晚霞。虽说此时的他身体很空虚,而他因环境影响却感觉不到乏力,好像四五个礼拜以来积压在他胸口的那块毒瘤终于溃烂了。放松!自由!如今他完全从这些困扰着他的魔团中、阴郁中、幻觉中解脱出来,终于得到自由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当他重新回忆这段时间的情景,从分分秒秒中追寻最近一个时期所发生的所有一切时,总有个细节让他感到惊讶,几乎到了着魔的地步,尽管这种情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以后他却总以为,大概命中注定如此。可是谁能知道呢?他无论如何也弄不通,也根本找不到理由,他已疲惫不堪,他现在是需要找一条直接回家的近路,可他干吗偏偏要穿过干草市场,其实穿干草市场实在没必要。虽然绕的弯并不算大,但干吗要这么绕着走呢?搞不清的是,他总是忘记自己回家的路,类似的情景竟然发生了无数次了。可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那次在干草场上(其实他可以不走那里)的奇怪相遇,对他来说却是多么重要,甚至要改变他的一生。其实那也只不过纯属一次偶然的巧合,可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在他生命中的这一个阶段、这一时刻、这一分钟发生?而且又偏偏是在他处于那样的心情的状态之下呢?也恰恰是在他的情绪处在这样的状态下的奇遇才对他的此生产生巨大的影响和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至关重要的威力。仿佛是上帝故意安排好了等着发生这件事情一样。

约莫晚上九时许,他正好走过那片干草场。那些摆了小摊、头顶托盘做生意的商贩和开店铺的生意人都在收拾家伙、规整货物、收摊关门了,也跟购物的顾客一样,打点完东西各自回家去了。在一层饭馆的旁边和坐落在干草场上的一栋栋房子的脏乱不堪的院子里,最主要是那些小酒馆的附近,汇集了许多不同职业与行业的手艺人和乞丐。拉斯科利尼科夫出门漫无目的闲溜达的时候喜欢到这些地方来,在附近的小胡同里散步。在这里他的破衣服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也没有人敢用白眼和蔑视的神态瞟他,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随便得根本没人会找你的碴,也不会因此而招惹了别人。在K胡同口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两张桌子,那是一个小市民和他的女人在这里做生意,卖些线团啦、带子啦、印花头巾之类的小商品。他们也在收摊,打算回家了,只是因为和一位路过的熟人寒暄,所以晚收摊了一会儿。这位熟人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他们也跟大家一样,叫她莉扎薇塔,也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夫人、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还为了借钱去过这个老太婆那儿,他在她那里抵押了一块表……并且是进行一次摸底……其实他基本摸清了这个莉扎薇塔的所有底细。她对他也不是完全陌生。她是个高挑个子、反应迟钝、胆小如鼠却又性情温顺的老处女,跟一个傻子差不了多少,今年都三十五岁了,几乎都成了她姐姐的仆人,没日没夜地给她姐姐出力做家务,在她姐姐面前,她会害怕得颤抖,因为她经常挨她姐姐的打。她手中提个小提袋,认真地站在那对夫妻小商贩面前静静地听他们讲话。他们二人也很热情地给她讲解着什么。当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她的时候,突然一种很奇怪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她给他的印象并不值得他产生这种感觉。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还是您说了算了,”那小商贩大声地对她说,“您明天晚上六点钟的时候过来,他们也都在的。”

“明天晚上?”莉扎薇塔慢吞吞地反应着,还是那么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并且犹豫不决。

“唉,一定是您姐姐又威胁您了!”这个商贩的老婆是个聪明的女人,说话也跟开机枪似的,一梭子一梭子地往外倒。“我感觉您还跟个孩子似的。您俩又不是亲姐妹,不是一个妈生的,她干吗什么都让你干,支配你。”

“这回你别跟在这瞎搅和,乱嚼舌头。”商贩制止了多嘴的女人,“我帮你想个办法,不用征求她的意见,你就直接到我们这儿来。这件事对你没害处。你姐姐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那你们来不来呀?”

“当然!明天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您其实可以做主拿主意的。”

“我们还要准备好茶水,欢迎你们来喝呢。”那女人还在一旁帮腔说。

“那说定了,我会来。”莉扎薇塔说完后还带着很难下决心的表情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紧挨着他们走了过去,而他们的谈话也刚好结束。他过去时没有弄出半点声响,生怕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漏听一句话。他开始感到的那种吃惊现在变成了一种恐慌,好像他的整个身体都站在一个冰室里,浑身发寒。他隐约听到,真是让他想不到,明天晚上差不多七点整的时候,那个老太婆的妹妹莉扎薇塔,这个和她一起住的老姑娘会出门,家里就只剩下老太婆一个人了。

他已经走近了他的那个低矮的住所,然后艰难地走进那如同关押死囚犯人的监狱一样的房子。他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思想的能力;可他又忽地意识到,他无法再信马由缰地让自己的思想任意驰骋了。他丧失了意志,所剩下的就是刚刚临时做出的最后的决断。

事实上,在他心灵深处,早有一个周密计划,即便他用365天一分一秒也不停地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无论如何那种结果也不能跟眼下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相比,而且也不会有比这更容易实现的绝佳时机。

但不管情况怎样,值得他庆幸的是,他不用费任何周折,也不用因为时间仓促,仅在头天晚上得知抓住一个下手的机会,从而担心消息的准确性,或者为了减少冒险,再做任何详细的调查,就轻而易举地得到准确消息:就在明天的晚上六点钟,应该是七点多钟,只有那个即将“发生不幸”的老太婆一个人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