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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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就像他过去所说的,他经常想方设法地躲开所有的社交活动,尤其是近来这段日子里。可现如今,他竟鬼使神差地有了与左邻右舍打成一片的念头。也许是他的某根神经跳了一下,让他清醒地感觉到了无人搭理的那份孤独。在这漫长的一个月里,无尽的煎熬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那根紧张已久的神经不时地吞噬着他那颗郁闷不堪的心。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吧!他迫切地希望着,尽管只是呼吸几下,这也就足够了。至于地点选择方面也无所谓了,只要能让他心情愉悦地在酒铺里喝酒,哪怕周围已是破烂不堪。

打理这间酒铺的店主待在主厅的隔壁,但他通常没事时就会来到主厅,这时,他肯定会亮出自己那对红色鞋帮外翻且鞋面擦得油光锃亮的新潮靴子展示给客人。身穿一件束腰外衣,外套一件略显油腻的黑马夹,满脸油垢的店主,衣冠不整地来到了主厅。两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站在吧台的后面,充当着服务生的角色。台面上放置着切好的黄瓜、荞麦面包和已经切好的鱼片。屋内的闷热加上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再加上屋里充满了浓重的酒气,几分钟内不熏晕才怪呢。

我们会经常在不同场合遇到许多素未谋面的人,但有的人第一次见面还未开口,就会由衷地从心里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对面那个离吧台位置较远的像退职官员的人,一下子引起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兴趣。以至于后来他想起来时,就觉得这次见面是由某种先知的能力决定的。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那个官员似的人物似乎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很显然,那个官员对待其他的顾客,当然也有店主,那种态度简直犹如社会高层的达官贵族对待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满脸的不屑与傲慢。这个人看上去已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他身材适中,可能由于平时的锻炼,身体还算魁梧,但两鬓已是一片斑白,头顶上的那块地方已寸草不生了。再加上平日里不停地喝酒,本来已因虚脱而看似发胖而又蜡黄的脸就更显出点病态了。由于浮肿,他的两只眼睛已被迫眯成了一条缝,但挡不住从里面透出的那两束炯炯有神的眼光。他的身上,折射出许多奇特的东西:隐藏在他眼中的那份久久挥散不去的喜庆,让人看上去是多么的稳健和睿智,但再细看一下,就会从中看到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身上穿了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黑色礼服,上面其他的纽扣早已不知去向,仅剩的一个纽扣也无法点缀他那希望保持的体面。由于穿着不得体,里面的那件像一张摊不平的煎饼一样的内衣露了出来。那张脸已开始布满了青灰色的胡须。他那独特的举手投足,无不显示出达官贵族的那份严谨和稳重。但是今天的他却显得格外的心烦气躁,面无表情地用手托着头,不知在考虑什么。

这种状态维持了好一会儿,他才冲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边扫了一眼,大声果断地说:“亲爱的先生,原谅我的唐突,是否可以和您聊几句?很显然,您的衣着和您身份不成正比,根据我的观察,您不但有涵养、有学问,而且也不经常光顾这种酒铺。我最敬重的就是像您一样的有学问的人,况且我自己也是九等文官。我姓马拉梅拉多夫,原谅我的坦白,我想知道您现在在何处高就?”

“啊,我现在正在学习……”小伙子说道。这时,他感到异常惊奇,对面的人话语间透出的那种掩饰不住的装出来的真诚和谦和让他烦躁不堪。虽然在这之前自己是有想与人打成一片的念头,但如今一旦有了让他畅所欲言的机会,谈话才起了个头,他的那种厌烦、懊恼的情绪一下子又冲了出来,不管是与他有过交往还是未来得及交往的人,他都会表现出如此的厌烦和懊恼。

“啊,还是在读的高才生呢,也许不久前是吧。”官员大声道,“难道不是这样吗?这就是我的阅历,久而久之形成的阅历呀,我的判断不会错的。”他仍趁着酒劲侃侃而谈:“曾是高才生,而且做过专业性的探讨,是不是啊?”他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东倒西歪地摇摆了几下,端着酒杯挪到了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他已经喝了很多酒,但酒精的作用还没有充分发挥。他大侃特侃,说到尽兴处时甚至废话连篇,不知所云了。他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和拉斯科利尼科夫促膝长谈,就如同憋了三四十天未说过一句话的样子。“嘿,伙计,”他异常严肃地说道,“贫穷并非罪过,此乃客观存在的亘古不变的道理。众所周知,嗜酒如命也并非善事,更是颠扑不灭的箴言。但是相对来说,穷得太过分就可以称之为罪过了。在家境贫寒的时候,您还有可能继续理性地去面对一切,但是在一无所有的特定环境下,相信不论何人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因为您一无所有,其他人是不会善意地把您赶出门外,而是从此把您从这个特定社会群体中分割出去,以便让您承受更加巨大的侮辱。这也是合情合理的,针对一无所有而言,本人为避免更为严重的侮辱,一般会自取其辱。在这个背景下,喝酒就成了我的乐趣。你知道吗,伙计,在三十多天前,我内人被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凶狠地扁了一通,但是我内人并不是像本人如此这般,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噢,我忘了,顺便问一下——当然这只是对你感到奇怪罢了,别见怪——是否在涅瓦河旁边的流浪者居住地看见过你呢?”

“不可能,我不可能在那儿住宿的,你说这话有什么目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道。

“噢,没有什么目的,因为本人也住在那里的,而且已经住了好几天了……”他又给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一些酒,一下子又喝完了。之后他把头耷拉了下来,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似的。说真的,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也包括他的头发上,零零星星的都是在睡觉时沾的还未摘下来的稻草。从这一点可以肯定地说,他至少有一个星期在睡觉时肯定连衣服都没有脱,更别说洗涮嘴脸了。最要命的是那两只已经满是油垢的、每个指缝里都塞满了污泥的、看上去已经脏得不行的手。

他的这一番话一下子引发了周围酒客的好奇。当然这些酒客的好奇也只是毫无生气的那种,再有其他有趣的事,就会转移注意力的。这时,站在吧台后面的那两个小男服务生也跟着乐了。酒铺店主也从楼上下来,参与进了大家的行列。但是他的座位与大家的座位拉开了不小的距离,由于没有休息好,他还微眯着眼,松松散散地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显而易见,马尔梅拉多夫早就和这里的常客混成了熟人。就连他与其他酒客平日里谈话的口气也是那种虚情假意的,当然这也是平日里与聚集于此的那些人接触多了的缘故。他的这种做法与那些酒徒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大部分的人是因为在家中受到太多的束缚,所以想在此发泄一下。这群无聊的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想竭力地把自己展现给大家,更有甚者,还有人想在这群人中树立什么威信。

“嗨,伙计,”店主提高了声音道,“那为什么你不去做事啊,为什么你不去呢,更何况你还有个官职呢?”

“你是问我因何没做工作,是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把这个话题接了过来,当然此话是冲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讲的,“至于我因何未去工作这个问题,让我自己作践自己,把自己的身份降到一个一文不值的地位,我心理上能承受吗?而且在大约三四十天之前,那个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下毒手痛打我内人时,那天我喝得天旋地转地一回家就倒在了床上,这一切我看在眼里,心里能是个滋味吗?恕我直言,小伙子,你是否曾经……啊,这个……这个……事情的结果已经很明了了,可为了生计,被逼无奈,还是张着口向人借过钱呢?”

“当然是的,但你所说的事情明了是指什么?”

“他的意思就是事情是明摆着的嘛,也就是说,事情还未发生,就已经知道结果了。这么着吧,换句话说,事前你就心里有底,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个人是善良的,他对这个社会从来就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在知道你一无所有之后,绝不会再借给你钱的。你想想,人家为什么要借给一个还不起的人呢?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他时常通过各种渠道向大家灌输一些全新的思维,他认为当前所处的年代不存在什么同情心。所以,人家怎么会借给你?噢,原来你早就肯定人家不可能施舍,结果你还是忍不住……”

“你不去不行吗?”拉斯科利尼科夫赶忙追问了一下。

“一旦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借,一旦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呢?是的,每个人至少都得有一个住的场所啊。毕竟通常都是如此啊,至少都得有住的一块场所啊!女儿,我的唯一的孩子第一回出去拉客时,我也跟了过去……我们生活的来源就指望她这个了……”

他顺便补充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面带羞愧地看了看那个小伙子。“无所谓,无所谓,先生!”两个在吧台后面的小服务生也忍不住地笑了一下,店主也随之笑了一下。这时,他表情坦然同时急促地说:“不要紧,他们这样表示也无所谓,毕竟所有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了,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况且我自己也不会抱着藐视的心态,而是秉承着随遇而安的态度来应付所有这些的,随意吧,不管那么多了!不好意思,小伙子,是不是可以……但是……不,还是换一种最有说服力的方法来表达:你是不是可以面对着我自信地说,‘我不像你们说的笨得像猪’?”

小伙子这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对,”随着屋内所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时,这个善于说教的人,神情愈加严肃地道,“对,哪怕,哪怕我笨得像猪,但我的内人是一位太太!哪怕我再怎么自惭形秽,但是对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内人,她毕竟曾经上过高等学府,而且是一位高级军人的孩子,哪怕,就算我是下三烂,但我内人心地绝对和善可亲。她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可是……噢,一旦形成一个被人可怜的局面!天哪,先生,你必须清楚地知道,就算这个人可以让人来可怜,可他肯定也得有值得别人可怜的地方啊。况且,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尽管她是宽厚仁爱的人,但是这一切对她太不公平了……而且我本人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在她和我之间有摩擦的时候,这也是出于她对我的可怜啊。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她之所以揪我的头发,我并未觉得多么不好意思啊,小伙子。”接下来,他听到的是一拨又一拨的耻笑,但他接着说,“噢,上帝啊,我奢求她的仅仅只是唯一的一回啊……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所有这些根本没有一点点意义,什么也不用说了,真的,什么也用不着再说了!我内心所奢望的早已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事实,但就像我这么个熊样,天啊,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就是啊!”店主还是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我他妈的就是这么下三烂,你不知道,就连她平时穿的长袜子都被我拿去换成酒喝了,还有,她的鞋子,甚至也没放过。可怜我们住的房子到现在都很寒冷,连生火的炉子都没有。她着凉,咳嗽,病得都吐血了。为了我那三个孩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忙就是一整天,干这干那,一点也不能闲下来,她的身体一向都不太好,尤其是她胸部那儿,可能是肺结核,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啊。每次喝的酒越多,我就越是伤感。但我只有从酒精中才能得到一点安慰,我那是借酒浇愁啊!”说到这儿,他的心一下子又降到了低谷。

“小伙子,你刚进门时,我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了,你肯定也有痛苦失落的地方,那些东西我也有切身体会。我之所以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你,目的就是想找一个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而且有教养的人来倾诉一下。再说,谁都知道我那档子事,不说也罢。你知道的,我内人曾在高等学府受教育,学业结束时,包括省长在内的那些上流社会的人都来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她还得到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可后来,那枚奖章也被我换成酒了,当然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张奖状她一直保存到现在。平日里,她还经常拿出来让那个房东看,目的也只是想让房东知道,她以前的生活曾经也是十分幸福的。当然,我并不怪她这样做,毕竟这也是她从回忆中得到的唯一的一点安慰了。平日里,从早忙到晚,她刚毅、顽强,得到了人们的尊重。自从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了她以后,她伤心极了。我们结婚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为了那个当步兵军官的丈夫,她离开了自己的家,和他生活在一起。可后来,她丈夫赌上了瘾,最后被判了刑,死了。在这之前,他经常打她,但是她为了这份爱挺了过来,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自从她嫁给我之后,每当想起这些,她还是会伤心地哭起来。现在,她对我非常严厉,可我心甘情愿,至少她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前夫死后,她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了这个小镇上,恰巧我也住在这儿。那时,她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这些我用语言根本无法描述。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她的那些亲戚都躲着她。但她为了那份清高,那份矜持,从未求过任何人。就在那时,我原来的妻子也过世了,留下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儿。正因为我能理解那种痛苦,所以我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就这样,一个曾经受过高等教育、家境富有的女人带着那份苦难嫁给了我。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她是因为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的。小伙子,你也许能体会那种日子过不下去的感觉,也许你不能明白。一年了,我本分地尽着做丈夫的责任,从来不接触酒这东西。我尊重她,不想让她对我失望。可就是这样,我也没能得到她的爱。不幸的是,我在这种情况下失去了工作,因为员工调整等方面的问题,当然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拿起了酒杯……后来,我们历尽了艰辛,就在一年多以前,我们来到了这儿。不久,我找到了工作,可是不久又丢了。我知道这一次确实是我自己的问题。至今,我们一家人还挤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和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住在一起。生活怎么过啊,房租怎么付啊,我不知道。除了我们,还有许多人都住在那儿,什么人都有。我的女儿渐渐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在她长大的过程中,受尽了继母的折磨,我不想再说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直心情很坏,脾气也很坏,但是她做得已经很好了。算了,算了,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怜的索尼娅,她从未上过学,我自己曾经在四年前教过她有关地理和世界历史的课程。但是我自己所学有限,而且家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读的书本,仅有的也只不过就是很少几本书。可现在连这些书也没有了。所以,我再也无法教她了。她长大后,才有机会看了一点有关爱情方面的书。前不久,她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借了一本刘易士写的《生理学》,她一口气就看完了。所以,她的学问也就仅限于这些了……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一个一无所有但作风正派的女人能凭着自己的能力来维持日常生活吗?先生,你知道吗,她‘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一刻不停地干活,每天连十五个戈比都挣不到!那个克洛普什托克·伊万·伊万诺维奇,可真让人气愤,他还说她做的活不符合他的要求,克扣了她的薪水。他狗仗人势,无情地把她给辞了,可怜那三个孩子连饭都没得吃。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由于心情烦躁,涨红了脸,急得在屋里踱来踱去。她骂我一无是处,连一个家都维持不好。唉,我还能说什么呢,都是我的不对。我的女儿索尼娅,她从小就很温顺懂事,脾气也好,可这次,她有点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气了:‘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难道你想让我去做那种事情吗?’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这个女人曾经好几次进出警局,她找过我女儿三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屑地说:‘那又怎么样,拿贞节当什么宝贝啊!’啊,先生,别在意她这么说,别在意,她心里已经很难过了,她是言不由衷啊,她心里苦啊,孩子们都在挨饿,她说这些话不是恶意的,并不是冲索尼娅来的。有哪个大人看着自己的孩子没饭吃能不难受呢?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打几下孩子。后来,大约在五点多时,索尼娅一声不响地用头巾包上头,披了件外衣出门了,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一回来,她就把三十个卢布放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面前,一句话也没有,看也没看她,面无表情地拿出块头巾把头和脸裹了个结结实实,闷头不响地躺在床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小声地哭泣起来,她那本来就瘦小的身体随着哭声有节奏地抖动着。我真他妈的浑蛋,只顾躺在床上也没有去安慰她。当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是一声不响地走到她面前,就这样在她面前跪了一个晚上,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们俩渐渐地抱在了一起,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晚上。”

马尔梅拉多夫沉默了,他的声音一下子断了,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自斟自饮了起来。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先生,”说到这儿时,他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最近因为某些人的一些过分的举动,发生了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我想达里娅·弗兰佐芙娜在里面起了很大作用。而我的女儿从那时开始,迫不得已走上了这条路,这样一来,她就不可能与我们一起住了。事实上那个房东也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和大家住在一起。而那个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之所以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之间发生不愉快,也是因为索尼娅而起的。他当初是主动跟索尼娅来往的,后来他变得傲慢狂妄了,认为以自己的地位绝不可以和一个这样的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经常因此和他争吵。以后,索尼娅只是在傍晚时才来这儿帮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做点家务,并把自己挣的钱送过来。她现在向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租了间房子。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一个有些结巴的跛子,包括他老婆在内的一家人说话都有问题。他们一家和索尼娅一同在一间用木板隔开的屋子里住。有一天,我起了一个大早,身上穿着那身破衣服,去见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小伙子,他这个人你知道吗?不知道?在这个地方,人人都认识他。他是一个好人,心地善良,有一颗菩萨一样的心。当我把我的事说给他听以后,他难过得流下泪来,对我说:‘马尔梅拉多夫,虽然你曾经让我失望过一次,但这一次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一切后果由我负责,快去吧。’我激动坏了,像他那样有教养、有文化的人却给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个机会,我太感动了。一回到家,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里人,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就有一点保障了,我太高兴了。”

马尔梅拉多夫因为太激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渐渐地,音乐声和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的歌声从门口传了过来,随即进来的还有几个已酩酊大醉的酒鬼。屋里一下子喧闹起来,把店主和那些伙计给忙坏了。马尔梅拉多夫可顾不上这些,他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其实这时他喝得已经不行了,可话说得更多了。一想到前不久有关自己找到工作的过程他就来劲了,喋喋不休起来。

“啊,先生,当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尼娅听到这个结果后,高兴得……天哪,现在回想起来,她们俩简直是乐疯了!要是放在以前,我在她们面前活得像一条狗一样;可如今就大不一样了,她们说话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不高兴。上班之前,下班之后,她们都会为我准备好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让我真正吃惊的是,她们用平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给我买了一套很不错的新制服,还有靴子、细棉布的内衣等等,我喜欢极了。记得我第一天下班一进门,发现桌上摆了一盆已很久没吃过的,连想都不敢想的腌牛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天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一个宴会一样。我知道,平时她根本没有什么衣服可穿,可那天她漂亮极了。而我亲爱的女儿索尼娅——平日里不断地拿钱来接济我们——可今天她却说,她不再经常来这儿了,因为怕别人议论纷纷,对我们影响不好。中午我休息时,惊奇地发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前不久还和她吵架的女房东叫了过来喝咖啡呢。两个人一直坐了两个多钟头,不停地窃窃私语。她说:他这次找到工作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的生活也会好一点了,而且大人亲自接见他,并亲切地把他带进了办公室。大人还说:‘谢苗·扎哈雷奇,你的优点一定要记住,尽管还有一些缺点,但是如果没有你在这儿,我工作起来也是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所以,希望你就在这儿踏实地做吧。’您听清了吗?听清了吗?而事实上我要告诉您,她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当然,这是因为她太高兴了,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也不是说她这人虚张声势,她想让自己得到安慰啊,我当然也不会因此而怪她的,她没有错。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当我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时,天啊,那是将近二十四个卢布呢,她高兴坏了,亲切地叫我宝贝儿!这一次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当我对她说我不值得她这么叫我时,她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脸,说:‘不,亲爱的,你真的很可爱!’”

马尔梅拉多夫说到这儿时停下来想要笑一下,但是他忍住了。在这个酒铺里面,所有的人对他的家庭状况、他生活窘迫的样子、在外面草船上独自过了五天的经历,以及他对家庭的那种多少有点病态的关心都漠然置之,没有人会去在乎他。这些人的表现让拉斯科利尼科夫为来到这里而感到后悔了。

“先生,先生!”马尔梅拉多夫尽量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感情大声说道,“先生,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甚至还觉得无聊至极,但是我心里却为此感到十分难过。就在我觉得最幸福的那几天,我本打算拿这笔钱好好地安排一下我们的生活,让我的孩子们过得开心一些,也让我的女儿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打算,我这么想是正确的吧,先生,”说到这儿,马尔梅拉多夫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用眼睛瞄了一下在他旁边的这个人,“唉,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鬼迷心窍了,就在第二天,我偷偷摸摸地拿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钥匙,把家中所有的钱都拿走了。你瞧瞧我吧,怎么会这样做,全部被我拿走了。我离开家有五天了,单位的人也在找我。工作肯定是丢了,文官制服也被我从埃及桥旁的酒铺里换成现在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天哪,这一切都让我给毁了!”

马尔梅拉多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使劲地用拳头砸着额头,嘴巴紧绷着,看上去,他确实难过极了。过了不久,他又抬起了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一种故弄玄虚的酒鬼的表情冲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狡黠地笑了一下,说:“我来这儿之前去了索尼娅的住处,向她要了一点酒钱,好解解酒瘾啊,哈,哈,哈!”

“嘿,索尼娅她真的给你钱了?”说这话的人是刚才进来的那些人之中的一个,说完之后,那边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当然给了,我现在用着的就是她给的钱。”马尔梅拉多夫朝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她把她仅有的三十几个卢布都给我了,除此以外,她几乎也没有钱了,这是我亲眼所见的,我的女儿对此一句话也没说,她一直是个乖女儿,如果她发一下牢骚,也许我还痛快一些。可现在我却更难过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把所有的钱都给我了,三十个卢布。知道吗,也许她现在正用得着这笔钱呢,她的生活开销也不小啊。做这行,她必须得给自己买一些好衣服,让自己看上去整洁一些啊。除此以外,比如一些化妆用的香水啊,或者是漂亮的皮鞋之类的,那肯定是必不可少的。她花了不少钱在身上,平时走路她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脏了衣服和鞋子,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是吧?我明明知道她正需要这些钱,但是作为她亲生父亲的我却狠心地把她所有的钱都用来喝酒了,如今,钱已经用光了……如果是你,你会可怜我吗,会吗,就像我这样的人,会吗?”

他想再给自己倒点酒,但已经没了。

“我凭什么要可怜你呢?”店主这时已经走到了那些人的身边。

接下来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人骂骂咧咧的,虽然没有人真正地理会他,但是他们却把目光集中到了这个已离职的官员身上。

“我不用你们可怜,我不稀罕!”马尔梅拉多夫这时的情绪有些激动,颤颤悠悠地举着一只手站了起来,好像就是这一句话把他积压在心里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谁要你可怜,啊?我有这么可怜吗,啊?我是该死,你们可以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但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好吧,那就让我死吧!啊?事到如今,再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如果你们钉死我,我不会反抗的,因为那样的话我终于可以解脱了,我一点都不难过……嗨,酒保,你以为我喝了你这杯酒就会开心吗?不会,我只会更加痛苦,那痛苦埋在酒杯的底部,喝完以后才知道它有多苦,我体会到了。我的上帝真正理解所有的人,真正清楚所有的事。他也是法官。到了那一天,他会问:‘那个好孩子在哪儿呢?为了这个家,为了她的后母和没有血统关系的弟弟,她一点怨言也没有,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这些痛苦,反而还替她父亲着想,难得啊。你来吧,孩子!我已经赦免你了,为了你对家庭及你家人的爱……’上帝会原谅我女儿索尼娅的所作所为,这一点是肯定的。我们的上帝对所有的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聪明人还是笨蛋,都会做出公正的裁决。审判以后,他会赦免我们所有的人。到时候我们一切都会明了,所有的人都会明了,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也会明了。万能的主啊,愿你的天国降临!”

在说了这么多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看来他确实已经累坏了,精神萎靡至极。他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人的存在,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但一会儿工夫,他的这个举动反而又引起了其他人的一阵嘲笑和谩骂:“嗨,他又在大发牢骚呢!”

“是啊,简直废话连篇!”

“我看我们还是离开的好,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意识到了气氛紧张,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道,“快把我送到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那儿吧,你也该见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有了要离开的打算,并且还要亲自送他回家。马尔梅拉多夫的两条腿与先前相比已不听使唤了,不得已,他只能把身体靠在小伙子身上。往家走得越近,他越害怕。

“告诉你,我不怕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怕……我不怕她拽我的头发,一点也不怕,不就是头发吗,没什么了不起!真要是这样还好呢……可是我怕看她那双眼睛啊,是的……另外我还怕她生病,这样一来,她呼吸就很困难了……任何她情绪不好时,我都害怕……还有我的孩子们,他们一哭,我的心也碎了……可如果有一天索尼娅没有能力再这么帮助我们了,那该怎么办呢?我不怕挨打,那反而会让我觉得心理平衡很多,我不会喊痛的。如果她觉得打了我她会好过一些,那就打吧……嗨,到了,到了,看,这就是科泽尔的家,他是德国人,在一家工厂做钳工,他很有钱,带我进去吧!”

两人进了院子直接上了四楼。楼梯上的灯光越往上越暗。这时,指针已指向了十一点。圣彼得堡在这个季节正好出现了白夜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