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阿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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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是谓妖僧

【佛有慈悲,曰有生者令长生,死者亦往生,常有呢喃令生灵以慈为怀、以善为本。然落入红尘者,多不以此为基;脱红尘者,命之为僧,绝红尘者,是谓妖僧。】

刹阿蔓、酋叶与虹香是一刻也不曾耽搁地行到了山脚下,只是这山远观无异,再行至方圆十里便觉陡然入了火炉一般,恍若有一结界将里处与外界隔绝,内外节气大相径庭。

可若说此为“结界”,它又丝毫不排斥外人的进入……

直到走进山脚下的那方田居,刹阿蔓才终于安了心。

小小的园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草木,园内确有一僧侣在背过身子摆弄花草,只是他的袈裟……穿了个藏青色的,也完全瞧不见袈裟上该有的纹路。

“这位师父,擅自上门,多有叨扰了。”刹阿蔓立起手掌、弯下拇指,上前去缓缓鞠了一躬,姿态信手拈来。而其身后的酋叶与虹香,除了瞥望了刹阿蔓一眼简直没有任何表示。

而这位僧侣,闻声浅笑,缓缓转过了身来。

望见他的一张脸,刹阿蔓不禁瞪大眼睛怔在原地了——他的右半边脸上印有黑色的可怖纹路,宛若妖纹一般。

“你……中毒了?”刹阿蔓觉得不可出言不逊,便如此婉转地关心道。

只是僧侣徒然笑笑,并未作解释。他的视线轻轻一扫,落定在了酋叶身上,便浅笑着朝她问候:“漆雕酋叶,许久未见了。”

闻得这声,酋叶却是愣了愣,“你认得我?”

“怎么?这才过了……七千多年,便认不出我了?”僧侣捻着手指又算了算,“哦不,若你已成功回到了魔界,便是才过了二十年。”

六界之中,神魔两界为空中之域,人妖两界于大地之上,正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而鬼界之内,并无时间可考;冥界,则无生灵以考时间。

“哎,我们是不是上当了?这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的僧人,他也是妖吧?”虹香在身后轻撞了撞刹阿蔓的肩膀,不禁朝她耳语着,“而且……这酋叶也奇怪得很,她是什么来历啊?”

刹阿蔓望了虹香一眼,不作回答,又默默将视线挪到了酋叶身上。她说她是巫女,可刹阿蔓察觉得出,她并非人类,只是她自己不愿多说,她也不便多问,可如今看来,这妖僧似乎是比她们更认得酋叶。

僧侣也不再卖关子,拂手给自己换了张脸,多了些凌乱的头发,“如此,可想起来了?”

“是你?”酋叶不禁感到诧异,他那时不过是个被妖养大的兽人,虽然她帮他留住了妖力,可那时他已伤痕累累,何况他还和妹妹共用身体,原以为它们活不下去的,如今……却是已过七千多年了。

“你怎么会是这幅样子?你妹妹呢?”

“这幅样貌早在七千年前就被我搁下了。我现在有名字了,叫不寒。”他淡笑着恢复了原本的样貌,右手捻着妖力给她们看他的背后,“这是不温,睡着呢。”

他背后受手上妖力所控露了真容,方才看其是光滑的后脑,此刻却浮现出了一张沉睡的面庞,背光所见,暗黑无比,阴森阵阵。

刹阿蔓与虹香见后所想皆是:他果然是个妖僧啊。

唯有酋叶,面露垂怜,五味杂陈。如今这样子,她也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可终归是……他们如愿活着了。

地世之七千多年前,她初涉世间游历,遇到的第一桩事端便是因它而起。

那是妖界群王四起的混乱之时,与人类所居的分界也尚不明显。众妖王都以扩展领域为首要目标,对于手下小妖的生存起居则无暇顾及,因故常有小妖去人类村庄行烧杀抢掠一事。

一日夜里,就在酋叶借居的那户人家,她听到了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原以为是什么狼鼠,可出去一瞧才知,竟是个人……

他手里正拿着被大卸八块生猪肉在啃,听她出来,它忙闻声转头。酋叶惊呆了,眼前竟是……二首共用一身。

由于手上嘴边皆有未干的血迹,显得它们那两双眼也尽是闪着血光的凌厉。

酋叶化出雷鞭后,它们便觉察出来者不善,便转过身来与她正面对峙。她这也才全尽地看到它们的身体——只有肩颈至腰腹处相连,约是共用一个心脏,余下则是两条胳膊四条腿,正面的身躯犹如野兽一般,皮相粗糙黝黑,短短的毛发浓密地覆盖着整个躯干。酋叶收回此前辨认为人的判断,此物当属半人半兽。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酋叶已准备好要灭掉它了,可房主大婶却突然跑出来阻止——她拦着酋叶,朝那半人半兽的家伙好声好气地哄着:“吃吧,你吃吧,她不跟你抢。”言罢,她也不管酋叶有多诧异,强硬地将她拉走了,后而关门上闩,若无其事。

酋叶一脸的难以置信,从未见过还有人类纵容妖怪的。她怕这家伙为非作歹,一进屋就立刻蹲在门后通过门缝去观察——它倒好似没什么脾气,见院内无人便又蹲下继续进食了。

“大婶,我是巫女,有法力在身,这家伙还奈何不了我,您放心,我一定能把它解决掉!”酋叶自以为这是安慰,却未承想大婶立即捂住了她的嘴,“嘘~你不要杀它,若换了别的妖来,是要吃人的呀!”

“为祸的妖,来一个杀一个。”话虽如此,可酋叶也知不可能将此处为祸人类的妖尽数斩尽,待她离去,遭殃的还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但是对于这半人半兽的家伙,她也嗅到了些隐情的味道,“不过,院里这只,是有何不同么?”

房主大婶难免还是感到战栗,一直等到外面那家伙离开,她才拉过酋叶坐在凳子上悠悠讲述起来:

二十年前,村子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卖猪肉的屠户周家,在村里算是个勉强富庶的人户。可偏是这不缺钱的人家,十多年来愣是没有一子半女。这周老户是四代单传,全家都指着他传血脉,甚至里里外外弄回了四个女人,单为要个孩子,却始终不曾如愿。

一日,有个算命的道人云游至此,连骗带忽悠地说自己有个生子的秘方,诓着老屠户花大价钱买了下来。

谁人都觉得此事不靠谱,连那老屠户自己也知,可马上年近半百的人了,凭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硬着头皮用了那秘方。

说来到奇,不出半年,这老屠户的夫人竟真的怀了胎。一家人惊喜不已,把那夫人的肚子当佛一样地供了起来,全家人都好吃好喝小心伺候着。只是夫人这肚子长得比寻常孕妇的肚子大了许多,后经郎中诊断,说这腹中所怀是双生子,所以肚子大了些。老周全家一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可天公最终却未成人之美。

到生产之日时,由于腹中之子被喂养得实在太大,遇上了难产。全家人盼孩子盼了十几年,而今好不容易怀上,谁都不舍得放弃。正在生产的夫人也是十分激动地吼着说一定要保小。

无奈之下,产婆只能一边给夫人喝着催生汤一边给夫人按摩腹部,既是双生子,那便一个一个来。可直到孩子露出头、露出半个身子产婆才发现,这两个孩子的身体……是连在一起的。

最终,夫人还是力竭而亡。

生产从天黑持续到天亮才结束,那刚生下来的孩子只有一开始哭了两声,后而便脸色铁青宛如死婴一般。

夫人难产致死,孩子又是个二首二臂四条腿的怪物,老屠户一夜之间白了头,嘴里一直喃喃着几个字:“造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杀孽,是杀孽啊…”

老屠户的夫人死了,孩子无奶可喂,方圆几里也是连个奶妈子都找不到,根本没人愿意去喂养一个怪物孩子。于是这孩子每日只能喝米汤充饥,它们倒是乖巧,不哭也不闹,只是脸色依旧黑紫,便更让人觉得这孩子无声得有些可怕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村子小得很,一天便传遍了。众人都对老屠户家的遭遇唏嘘不已,然却总有人要觉得霉运能传染,一传十,十传百,大多数人们都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因此,和屠户家做生意的人便立刻锐减了不少。

后而过了不久,老屠户决定将这孩子遗弃掉、并搬离这方村落。

没有人知道老屠户将孩子遗弃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老屠户搬到了何处,只是老周一家原来居住过的院落在一夜间变得荒凉无比,甚至还有阴风阵阵。

其后的十几年,这故事一直被村民们做口舌之谈,传得多了,也渐渐有人怀疑这事儿是真是假,听起来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实在也想象不到那孩子能长成个什么模样。然不多时,村民们便见到了这半人半兽的家伙。

人们都说它就是当年被遗弃的孩子,如今是回来报仇来了。

房主大婶是个明事理的,觉着那被遗弃的孩子也是可怜得很,特别她第一次遇见这妖时,它便是在吃她家院里的牲畜。特别近几年来,来村里烧杀抢掠的妖怪可谓络绎不绝,唯独是这家伙,只吃牲畜不伤人。房主大婶便觉得定是它心里尚有一丝人性未曾泯灭,不论如何,总比其余那些妖怪强。

听完故事的酋叶大概有些理解大婶了,只是此处常年被妖怪侵略也不是办法,她便决定要去这山上看看这群妖怪。

这一方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山上便是阴沉寒森的妖怪老林,山脚下则是一方小小村落,此处尚且没有明显的人界妖界之划分。酋叶往山上走时,在发觉气泽不对之处划了一道结界,妖力低微的绝对打不开,若是打开了,她也会第一时间有所感知。

那日已经与那半人半兽的妖物有了正面对峙,她已经十分熟悉它的气泽了,于是进入妖界后一旦感知到了它的出现,酋叶便立刻追了上去。

妖物直到躲无可躲之时,才与酋叶有了正面交锋,三两回合之后,妖物显然居于下风,“哥,打不过她,怎么办?”

酋叶虽听懂了它们的交谈,但它们所言却非人话,而是妖语。若它们真是曾被遗弃的怪物孩子,难道是被妖养大的?

“哼,她这么厉害,不是正好么?”

酋叶正是疑惑之间,这妖物已迅速逃了。她觉得奇怪,便跟了上去。

直到在一处隐秘的山洞,妖物窜进草丛中倏然不见了。

她原以为是那妖物要引她进山洞,于是便往一旁的草丛走去了,可没料到,那草丛才是个陷阱。一脚下去便掉进了个更大的洞里。

这洞中,原是妖怪的狂欢。

可里面,却既有人形,亦有兽形。

酋叶已经完全找不到方才那妖物在哪里了,可她直直地看见了最大的一只妖——它长着熊的身体狼的头,嘴里的獠牙却又和象一样长。

说实在的,眼下这掉进妖洞的情况,酋叶有些无措。是打,还是不打呢?她不是来杀妖的呀,妖界这么多妖,她怎么能杀得完呢?何必白费力气。是那小兽人把她引过来的,她就是来看看!要不……再出去?

可是很显然,她轻易出不去了。

虽然这些没什么修为的杂碎小妖不曾想把她怎么的,但这只像象像狼又像熊的家伙显然是想吃一吃她身上的法力。

如此这般,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一条雷鞭朝四周甩过,小妖们立即四散逃窜,倒是这大妖一脸兴奋,约是自以为碰见个送上门的肥肉,迫不及待杀而食之。只是,酋叶又岂是它想杀便能杀的?

三五回合之后,酋叶便感到有些棘手了。这妖的身体庞大,身手虽然迟钝,可血肉太厚,轻易根本斩杀不了。酋叶原想用法力将它击穿,可奈何它这身体就如龟壳一般,仿佛只是盔甲不是真身一般……

于是她转而将雷鞭化成雷剑,朝它心脏之处狠力刺了过去。穿倒是刺穿了……可她的剑刃上没有冒出半分血迹,于这妖的杀伤力似乎也并不大,莫非它的命门不是心脏?

她正怀疑之时,方才不知去哪儿的那只兽人突然冒了出来,只见其身手迅速地以利爪击穿了大妖那短得离谱的脖颈。

大妖的双目霎时布满了红血丝,张口就要把它们吃掉一般,而兽人的另一只左手又立刻上前击打了大妖的鼻梁。穿过脖颈的右手蓦然抽了出来,只见那整条手臂上都布满了星星点点闪着光的妖力。

酋叶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妖力如此强大的一只妖会不修成人形或一个完整的兽态,原是它把自己所有的妖力都融进了妖脉里,不曾凝结为丹,如此一来便可避免因被人觊觎内丹而引来的杀身之祸。可与此同时,它不结内丹便也不能化出完整的生存形态,只能东拼西凑来一个身子做保护壳。

而此刻,这抓出它妖力的小兽人用两颗头好生舔了舔手臂上的妖力。

酋叶猜得不错,这小兽人已经立刻扑上去将这大妖的妖力吸食殆尽了。也多亏了方才她的一鞭子让其他小妖都逃窜得不见了踪影,此刻也无旁的妖来跟它抢。

酋叶觉得这小兽人既然不曾伤害人类,大抵也是个能听商量的,便也想顺便卖它这个人情,与它打个商量,让山脚下的村民过得安稳一些。

可没想到,在吸食妖力的最后一刻,那大妖残存的一丝意念召唤自己的妖力奋力自爆了。

酋叶和兽人都被炸出来了,原来的地洞也已经塌了。酋叶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扬手肃了肃眼前的视线,便见一旁躺在草地上的小兽人浑身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她走过去望了望,有些垂怜。

不过这小兽人却还没死,它左边的一颗头忽然睁开眼睛望见了满眼的金色星光,恍若生命里有多了救命稻草一样,他右手挣扎着、捶着地,渴望引起酋叶的注意,“求求你,帮我留住这些妖力,求、求求你。”

酋叶闻之不由诧异,“你会说人话?”

“求求你,帮帮我。”它没有回答,只不停地重复这几个字。

酋叶心生悲悯,便伸手在后脑发丝处扯下一支黑羽抛向上空,黑羽缓缓变大,吸纳了所有的金色妖力。后而酋叶将此黑羽盖在了它身上。

只听它气若游丝地道了一句:“谢谢。”

“它……死了吗?”酋叶用手指了指它旁边的另一颗头。

它苍然笑笑,“不会,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死。”

“你原是人类?”酋叶语气虽是问出来的,可在心里已然肯定了这句话。

它缓缓闭上双目,伤残的身体在努力吸收着黑羽上的妖力,也启唇朝她吐露出了自己这二十年来的遭遇……

它确然是曾经被遗弃掉的怪物孩子。当时是有一只妖将它捡了去,原是想要吃了来充饥,但大妖后而发现这人类的身体十分耐受,储存的妖力比丛林中随处可见的兔羊鸡狐都要多得多。于是便想将它养成一个器皿,待到它的身体不能再承载妖力之时再将它吃掉,还能补一补自己的躯体。

而储存妖力、吸食妖力,靠的必须是杀戮。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占领一切。

于是,它们一度曾战斗、曾伤害,甚至他和妹妹甚至为了抢夺这一具身体而相互残杀过。但最终,他们谁也不曾占了上风。累了瘫在那里,妹妹忽而对他说:“哥哥,我们原来不是这样的。你说……如果生养我们的人没有抛弃我们,我们还会争个你死我活吗?”

他没有再说话,但从那时起,他想的不再是谁该去死,而是他们一定要活下去!

心向所一之时,哪怕他们是二人的思想,都能将这具身体用得得心应手。

渐渐地,他们便逐步妖化成了兽人。只是,当个弱者始终都会被大妖指使去做许多身不由己之事,他们不想杀戮、不想掠夺,只想自由自在地多看看这世界的芬芳。

但若想如此,它们必须要做最后一次的杀戮和掠夺,让自己强大。

“恩人,你叫什么?”

“漆雕酋叶。”她不曾想过隐瞒,何况对一个垂垂危矣之人本就该善良一些,思及它们自小在妖穴里长大,想是没取过什么名字,她便并未多问。

良久,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只得对它吐一句:“保重。”说罢便要转身而去,但她身后传来的声音却不得不叫她虎躯一震——“你也是,祝你早日回归魔界。”她顿了顿,视线下眄望着他,但身躯未转,只听他悠悠又道:“这黑羽上,有一股子焦味儿。”

酋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对他的猜测给予了一些肯定。虽然他说话不礼貌,但她也并不准备同一将死之人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