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美娇娘
夜色正浓,皓月当空,屋檐之下,是京城顺天的繁华灯火,屋檐之上,是寂静的瓷砖瓦片。
恍惚间,一个人影在瓦砾上跳跃奔跑,落脚之时亦是悄无声息。
淡蓝月光铺在此人影身上,只见其身着夜行衣,通体一身黑色,即使露出的一双媚眼,也是乌黑而深邃。狂奔、跳跃,这人影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敏捷而鬼魅的身法,在月夜之下屋檐之上来回穿梭。
很快,这人影来到了巍峨的城墙之下,翻身落地,秋分时节的干草被踩得嘎吱作响。
但好在城墙高处的卫兵并没有听见。
人影背靠城墙,左顾右盼,找到了一个低矮的位置,随即从后腰抽出一把铁制的短弩,瞄准了城墙之上射了出去。
却见那短弩所射出的并非箭羽,而是一只精钢所制的三角飞虎爪,此钢爪紧紧的抠住了城墙上的一个石楔子,人影熟练的扥一扥,确认牢固后,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的爬上城墙。
京城顺天府,近日里太平安康,并无兵匪作乱,守城的士兵也是数量稀少,整日里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打牌作乐。
这人影登上城墙,遥望不远处的城角阁楼,里面笑声震天,灯火通明,而左右并无巡逻,便迅速翻身,直下城外,落地之后闪入草丛,片刻间便没了踪影。
城外近郊,灯火渐稀,但路途中却见一座野庙,不大不小破破烂烂。定睛一看,又见那人影,直冲野庙之中。
“熏,你比平时来得晚了一些。”
破庙中,除了一座落满灰尘的地藏王佛像,还端坐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子,他见那人影进入庙中,眼皮也不抬一下,脱口一句东瀛语训斥了起来。
语气异常平淡,平淡中却带着肃杀。
“上官天敬今夜走得晚……原因是他与我多聊了两句宫中党羽的琐事……还有他昨日的奇遇……”
那人影缓慢摘下包裹在头上的黑布,露出了真面容。
只见此人修长的玉颈上,玲珑的面庞如凝脂白玉,狐媚的眼睛带笑含妖,媚意荡漾,晶莹的红唇欲语还休,但凡一个汉子经过,都欲引人一亲丰泽。
然而此人妖媚之中还藏着一丝贤惠质朴,并非风尘中人,更似大家闺秀。
如此妩媚却收锋芒于惠眼之中,只能说这是个美女,这是个天下都难寻的美女。
“那想必松永幸之助的死,你应该是知道了……对吧,久保熏。”
络腮胡男子面对着如此美艳的女人,却只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问着,并不多看一眼,仿佛他心中有着一个远远高于女色的目的,亦或是他深知,这女子哪怕多看一眼,都会步入危险的深渊。
“是的陇隼大人……对此我很震惊,平日里陪伴上官天敬左右,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他拔出那把宝剑,没想到他竟然轻而易举的将松永幸之助杀死。但好在上官天敬将松永阁下要传递给您的信息透露给了我,我今晚来,也是要尽快把信息传达给您。”
久保熏话语间已半跪在地上,对眼前这位名唤“陇隼”的男子表现出莫大的敬畏。同时她环顾屋中,发现陇隼大人身后站着他的贴身护卫,那个如黑蝴蝶般神秘的女子——佐佐木黑纱,就站在陇隼的身后。那女子冷然盯着久保熏,似乎只要她有一句话没说对,手里的乌蝶鸟铳便会一枪崩开自己的脑仁儿。
“那么松永想要告知我的信息,是什么?”陇隼继续问道。
“左于死牢,郑和图现……”久保熏答道。
陇隼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心中略有波澜。
他知道这是松永幸之助惯用的情报方式,他更知道与这“郑和图”紧密相关的那个“左”字。
“看来左家逃走的那个遗后已经出现了……”陇隼微笑道。
“郑和图”三个字,令陇隼兴奋异常,他的眼神中透出兴奋与希望,同时又带着愤怒与疑惑。
“今日是大明的秋分时节,正是秋后问斩的第一天,久保熏,你这么晚才来汇报,如果那个叫左门鸢的遗后午时就被砍了头,郑和图的线索断了,你如何对得起太阁殿下对你的栽培?!”陇隼骤然间起身,瞪着久保熏问道。
“对不起,陇隼大人,但我也是傍晚见到上官天敬的时候才知道,他归家后面带醉意,吞吞吐吐说了良久,才将昨日之事告知于我,还说多亏了我平日里教了他一些东瀛语,他才听懂松永君说的什么……但……但我那个时候无法脱身……”久保熏十分畏惧的低下头,回复道。
“池上!”那男子用东瀛语对着空气喊道。
“在!”忽然之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瘦高的男子,早已轻轻的半跪在破庙里的另一个角落,他是突然进来的,还是早就藏在庙里,不得而知,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此人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轻功身法。
“无论如何,沿着这个线索,找到左门鸢的下落,无论他现在是一具尸体,还是一个活人!”那男子命令道。
“是!”
轻轻一句话音落地,那男子便已没了踪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样。
“久保熏,上官天敬还有什么信息透露给你的?”那男子继续问道。
“还有一事,上官天敬最近频繁提到宫中的党派之争,目前宦官、东林党、武官,各有各的说辞,其中宦官一派极力反对向朝鲜支援。但大明的皇帝最近却几乎没有上朝听政,大家对于是否出兵……还并未下定论……而且今日朝廷之上又有密信,说是宁夏叛乱已平,带兵的将军即将凯旋而归……”久保熏谨小慎微的回答道。
“嗯,我知道了……我会让佐佐木枭多留意那些宦官的动向……”
络腮胡男子言罢,破庙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久保熏自知今日事发突然,松永幸之助又暴毙而亡,眼前的陇隼大人情绪一定十分不愉快,自己还是不要多说什么为好。
但眼看着上官天敬晚课的时间快到了,他即将从城南那隐秘的武馆归家,自己再不走,恐有暴露,便再次张口说到:“陇隼大人,上官天敬快要回来了,我必须得回去了……”
“嗯……你回去吧,记住,我们今天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太阁殿下伟大的目标!”络腮胡男子再次闭上眼,转身朝着佛像的身后走去。
久保熏迅速裹上黑布,再次将自己的貌美容颜藏于一袭黑色之内,转身跑向破庙之外。
轻车熟路,久保熏再次回到城墙下,利用飞虎爪爬上了城楼。
但这次,却正正好好的撞见了一个出来小解的卫兵!
“你……你是谁?!”卫兵醉醺醺的提上裤子,锁上盔甲,迷乱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举起长枪直指久保熏的胸口,话语间,久保熏半弓着的身子,距离那枪头只有十寸的距离。
久保熏见到此人,忽然无奈的摇摇头。此时,自己本不应该在此处恋战,杀人,更不是自己的任务。
但她并非不会杀人。
霎时间,长枪直刺而来,久保熏顺势仰身,一点寒芒先到,擦过自己鼻尖前的空气,紧接着,一只玉手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枪身,轻盈玉腿迈步一跨,骑在了枪上,将卫兵手中长枪坐于身下。
这卫兵一见此人颇有两分功夫,自己一人恐怕应付不来,随即准备转头向身后的阁楼里呼唤伙伴,却不料这刚一转头,一柄样貌极其罕见的短打兵刃,便照着自己的咽喉窜了过来。
这兵刃只有往来于东瀛和大明之间的少部分商贾偶有见过。
他们称其为,苦无。
喊声未闻,血光乍现。这苦无已然穿过了卫兵的喉咙,呲出刺眼的血花。
久保熏为了防止此人血液四处喷溅,便没有拔出这把兵刃。紧接着,她抱着这沉重的尸体,缓慢的推下城楼,沉甸甸的尸体狠狠的砸在城楼下的草垛上,一个生命便在这沉闷的响声中,消逝了。
久保熏焦急地跳下城墙,用百姓家后院的干草垛掩埋住这卫兵的尸体,随即拔出苦无,慌乱地擦了擦,揣进了腰间。
她再次踏上月下的屋顶,心中焦急万分,因为她看着月亮的位置,按说上官天敬此时应该已经到家了。
久保熏加急了脚步,心中盘算着自己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
上官府邸,安安静静,庭院中只有一个家丁在静静地扫着落叶。
久保熏跳上府邸的围墙,四下望了望,便翻身跳进了后院花坛。她熟练地摸进一间厢房,这间房中却没有任何灯光。
“奇怪……平时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啊……”
久保熏皱了皱眉,但上官天敬还没有归家,这毕竟是个好消息,于是赶忙翻进屋内,脱下夜行衣藏密于地上的一块石板之下,迅速换上了都察院御史夫人应该穿着的锦衣华服。
就在久保熏刚刚插好第二根发簪之时,上官天敬的脚步声便出现在了房门外五丈远的位置。久保熏赶忙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香汗,深吸一口气,准备好继续扮演一个知书达理的贤惠妻子。
“官人,您回来啦?”
一副真到不能再真的笑靥,堆砌在久保熏的脸上。
“嗯……晚间练剑,回来路上又遇到了张公公的车马,非要再喝两杯,我也不便推脱……”上官天敬略带摇晃的推开房门,微醺的脸上泛着红光,他缓慢的走到桌前,“咚!”的一声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
久保熏见上官天敬如此醉醺醺的样子,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原来是晚课之后又跟东厂的张公公饮酒去了。
“官人,您看您醉得满头大汗的,玉奴现在就给您擦擦脸。”说罢,久保熏起身,要去打热水。
“站住!”上官天敬见久保熏要走,耍起了酒疯大喊了一嗓子。
久保熏惊讶的不敢乱动,忽然间上官天敬抓住了自己的左手,一把将自己拉入他的怀中。
“怎么了?嫌弃相公身上有酒味儿了?”上官天敬邪魅的笑道。
“官人您哪儿的话,玉奴怎么敢嫌弃您呢!”
久保熏眼神闪躲着,不敢与上官天敬对视,一双手轻轻的阻挡在上官天敬的胸膛上,面色绯红。
可越是这样,上官天敬越感受到了挑逗,用力一抱,便亲在久保熏的丰泽之上。
“呜呜……官人你等等……”久保熏稍微用力,推开上官,开口说道,“官人刚刚饮酒归来,想必甚是疲乏,待玉奴打些热水来,给官人擦擦身子,舒缓过后,玉奴定然会任凭上官御史处置……”
久保熏说罢,将上官天敬的身子摆正,立于桌前,便起身向厢房外走去。
上官天敬胳膊肘撑着在桌面,侧过头看着眼前美娇娘的背影,无限暖意涌上心头。
所谓君君臣臣,所谓党派林立,所谓杀伐果断,所谓天下快剑,都是包袱都是累赘。
从小便是孤儿的上官天敬,只有在自己的娇妻栾玉奴面前,才能放下防备,找到一丝家的感觉。除此之外,只要走出这厢房的房门,自己又要去扮演那个冷面无情的都察院副都御史。
上官天敬想想竟然觉得可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戏要演,演戏竟然比小时候练剑还要苦。
“呜——咕咕咕!”房门外传来一声鸟叫。
听闻此声,上官天敬霎时间端坐了起来,立起眉梢向窗外望去。
“呜——咕咕咕!”同样的鸟叫声又传来了一遍。
上官天敬整理了一下衣衫,淡然的走出门外,推开门,空无一人。
“什么事?”他忽然对着头顶的月亮问了一句。
只见此时,屋檐上缓慢爬出来一个人,一身黑衣,蹑手蹑脚。他缓慢爬到了上官天敬侧上方的位置,忽然看见上官大人的脸红彤彤的,虽然他此时一袭白色长袍着身,表情冰冷严肃,但想必是刚喝完酒回来。
“禀告大人!今日正午,西市有个死囚被劫了法场,闹得不可开交,锦衣卫已经出动了,但他们早已逃到了城外。我们调查了此人的背景,他是揭了榜,声称自己就是个杀人犯,要来领死的。我们问了他在死牢里的左右犯人,其中一个犯人说,他在他们闲聊的时候得知,原来这人揭榜时用的假名,他真正的姓氏……”
这黑衣男子忽然沉默,他生怕自己说出了这人的姓氏,上官大人会怒气大发,毕竟信息传来之时,已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姓是名谁?速速道来!”上官天敬心中一惊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姓左……年龄十八九,不过二十……”黑衣人怯生生的说道。
上官天敬听罢,心中骤然震颤,原来是他!
“左于死牢,郑和图现”,原来便是说,左家之后正在死牢当中候斩,他知道“郑和图”下卷的下落!
而左家唯独活着的两个后人,一个是左矜,已被押送到了教坊司成立一名歌女,另一个便是自己寻找多年都没有音信的——左门鸢!
上官天敬闭上眼一言不发,他心中自嘲被这整日的应酬搅得头脑愚钝,但与此同时,胸中愤懑已然喷发。
“如果真的是左家当年逃走的那小子,他来死牢里求死,意欲为何?来法场劫走他的人,又是何人?无论如何,若真的是左门鸢,他的出现必定不会如此简单!”
上官天敬心中念叨着,却一时半会儿没有出声,房檐上的黑衣男子也不敢动弹。
半晌,上官天敬长吁一口气,对着月亮说道:“知道了,你俩去继续盯着这件事,势必要跟上那姓左的踪迹,一旦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立刻回来禀告于我!”
“是!”一声回答,房檐上再无声响。
听到这里,久保熏紧紧端在手里的热水盆已经把她的双手烫得红了一大片。但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能静静的伫立在侧门边上,仔细的听着屋檐上黑衣人的话语。
待到上官天敬回入房中,久保熏才焦急的把热水盆端进屋里,放在了梳洗台上。
“烫死我了烫死我了!”久保熏下意识的喊道。
上官天敬一见娘子的双手被烫得通红,马上踏过来,握住久保熏的一双玉手,大口大口的吹着凉气。
“傻玉奴,明知那热水滚烫滚烫,你还端了这么大一盆!看把你烫得……”上官天敬小心翼翼的吹着久保熏的手,久保熏面颊一红,竟想把手收回来。
“都怪玉奴呆笨,处处做不好家事,劳烦官人操心……”久保熏侧过身,自己用双手在空中扇风,欲求尽快凉下来。
“说什么傻话?!”上官天敬再次抓过久保熏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哎呀!烫……!”久保熏被上官天敬逗得媚笑含笑,连连推阻。
“你不是要给我擦身子吗?来吧,我坐在床上,你给相公我好好擦擦。”说罢,上官天敬径直走到床边,褪去了上衣。
久保熏用手巾沾湿了热水,拎出来又散了散热气,拿到上官天敬身边,仔细的给上官大人擦拭着。
二人无言,只能听到热水毛巾与皮肤摩擦的淡淡声响,以及两人的咚咚心跳。
心照不宣,上官天敬和久保熏都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这时,久保熏的手已经慢了下来,擦着擦着已经无处可擦,似乎在等待下一个步骤。
“玉奴,为何不擦了?”上官问道。
“官人……您这周身,已无处可擦了……”久保熏答道。
“怎么没有,只是你没看到罢了。”
“那……在哪了?”
久保熏话音刚落,上官天敬便将其推翻于床榻之上,眼睛火辣辣的盯着栾玉奴的面庞。
“在这儿了!”上官不怀好意的笑道。
一双大手拉开了栾玉奴的衣襟,眼前便是上官天敬再熟悉不过的玉颈,和栾玉奴胸口的一块小小刺青——一个“媚”字。
久保熏侧过头,娇羞的笑着没有回答。她望着桌子上点亮的灯火,心里念叨着,上官天敬如此小心谨慎冷面无私的男人,在美酒和女人面前,也会忘了行房之前吹灭火烛的小小细节。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运入腹中,照着那烛火的火苗奋力一吹,一口寒气竟然像一把凛冽的飞镖一样,直挺挺的扫断了火焰。
屋中漆黑,只有月光照进,只听床榻作响,上官天敬正忙得焦急,毫不在意那烛火为何突然熄灭。
久保熏完成任务般的配合着,她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东海之外的日本故乡——京都,也许今夜,家乡人所望之月也是同一个模样吧。
久保熏突然觉得可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戏要演,演戏竟然比小时候修习忍术还要苦。
翌日天亮,上官天敬起身收拾好装束,借着昨晚的水盆洗了把脸。
“官人……这水凉了,我再给您打一盆吧。”久保熏也从床榻上起身,自顾自的盘起了零散的秀发。
“不必了,早朝时间将近,今早起得晚了……”话语间,上官天敬已整理好内衫。
久保熏见状,连忙取下紫黑檀木衣架上的外袍,给上官天敬披上。
“皇上不是已经不来上朝了么?还那么焦急作甚?”久保熏一边给上官整理长袍一边问道。
“女流之辈,宫中朝政岂是你能随口议论的?我若不去,那些闲话朋党定会以此大做文章,逞口舌之快!”上官伸入袖子,冷言训斥道。
久保熏听罢,怯生生的收住了双手,果然,男人没了美酒和美女,便还是那个老样子。
穿好官服,提起宝剑,上官便急冲冲的跑到门外。
“老爷。”家丁早已在大门外牵好了马匹,上官一个踏步直飞上马,正待出发,却因出门太急没有进食而略有口渴,但想来时间紧迫,便驾着骏马向朝堂奔去。
而此时身在大运河上乘船的池上飞段,也累得有些口渴。
池上飞段奋力的划着船桨,用东瀛语对着船里的另外两个人呵斥道:“你们两个,且不知我划船划得多累,为什么不出来帮帮我?!”
“陇隼大人说了……我俩在白天不能让人看见……”船舱内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池上飞段摇摇头,继续说道:“行!那晚上你俩来划!”
船房内两个男子,只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说来也是奇遇,池上飞段自打从那破庙里出来,便结了土遁的印,一路飞奔直奔城外。路上便是马蹄印记。再跑一跑,就见到有锦衣卫的尸体和倒下的马匹。
再跑一跑,那锦衣卫的尸体更是几步一个,横尸遍地。
池上飞段心中一喜,想必是那线索人物在逃跑的过程中遇到了追兵,速度势必会慢下来。
再往前,却看见树林中一个浑身伤痕的持刀大汉,气喘吁吁的蹲坐在树下。等了一会儿,那持刀大汉突然走向前方一匹骏马,看了看马上的一个纸条,便上马而行。
池上飞段紧忙跟上,一路跟着,路途上还偷了一匹马,直到跟踪至沧州。
然而船舱内的两个男子也累得不轻,这一路上看着池上飞段留下的暗号,也是没头没脑的狂奔,再加上两人外形太过引人瞩目,一个脖子上长着怪异的肉囊,一个身材高大好似巨人,二人行路常常要避讳行人,更是赶得辛苦。
但大家心中都知道,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使命,便都盯着不到一里之外的船队,一丝不苟的划着船桨。
转眼,鸾凤起舞,瑞气氤氲。
金銮殿在晨夕的照耀下阴晴不断变化,宝气蒸腾,一片祥瑞。
寅时,百官于金銮殿下,子午门外,已经恭候多时。
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便要上朝,可百官们心中清楚,恭候只是个过场,皇帝如同昨日一样,根本不会亲临朝野。
三鼓过后,百官鱼贯而进金銮殿。
百官在金銮殿中站定,垂帘上还是与往日一样空空荡荡的龙椅,龙椅之下还是与往日一样六神无主的百官。
然而今日与往日大有不同,因为百官之中站着一个身穿红色朝服的人,此人服装与大明官服极其相似,仔细一看却完全是外藩的衣着。上官天敬望着此人,心中充满疑惑,但想必今日朝堂定会因此人的出现而不同寻常。
总管太监张鲸尖锐声音穿越朝廷上下,“上朝,百官议事!”
那身着外藩官服的男子紧紧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手持笏板,拱手做礼。道:“朝鲜国使者柳成龙参见!”
大太监张鲸冷冷瞪了一眼柳成龙一眼。若是可以,他想要这个柳成龙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滚回朝鲜去!
奈何百官看着,只能高喊一句:“参!”
柳成龙听闻,上前一步说道:“三个月前,倭国派兵十五万大举进攻我朝鲜国,倭兵十五万皆为内战时的精兵强将,我军不敌,惨敗!”
柳成龙说至此处,额角已经渗出晶莹的汗水,喉头哽咽,他用衣袖擦了擦汗。
又道:“倭军已攻进我国京都,驱逐了我王,焚烧京都房屋,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我朝鲜八道之中七道已陷于敌军,然朝鲜自古与中原交好,且为大明门户。柳某再次恳请,大明天子发兵驱除倭寇,惩恶扬善!”
说完,朝鲜使者跪倒在地。
“哦?朝鲜军队怎会如此不堪?”兵部尚书石星上前一步讥讽道。
兵部尚书石星,曾是极力阻止大明发兵朝鲜之人,但祖承训将军两月之前兵败平壤,也让他有所动摇。
石星一双黑眸如幽深潭水,深不可测,举步皆透露着庄严威仪,在朝中往往一家独大,话语少有官员敢反驳。
“听闻朝鲜王重文轻武,人不知兵二百年余,士兵羸弱,武将稀缺。所以才会使得倭国士兵长驱直入。”礼部侍郎李元杰附和道。
石星假装恍然大悟,点头对礼部侍郎李元杰说道:“原来如此!”
此二人在朝堂一唱一和,竟如唱戏一般,看模样交情不浅。
“朝鲜王原来如此昏庸无道,恕石某直言,自古王朝多更迭,这也怪不得倭国进攻朝鲜,倭国此举说不定是救朝鲜民于水火之中,还有我听闻,朝鲜王多次言语侮辱倭国太阁,怕不是倭国派兵去朝鲜报复吧?!”石星说道,三角眼眯着看向跪在地上的柳成龙,寓意试探其来意的真假。
柳成龙气的浑身发抖,怒道:“你可知倭国发兵我朝鲜国的理由?是因为我朝鲜国不肯让道,协助那倭贼入侵大明,那倭国才来攻打我朝鲜国土!朝鲜王也是因倭国太阁丰臣秀吉多次出言侮辱大明皇帝,朝鲜王才出言反击!”
倭国太阁出言侮辱大明皇帝?此言一出,朝堂上下鸦雀无声,这并非小事。
石星收起讥讽,轻声道:“果真有此事?那还需从长计议……”
石星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朝堂上妄议圣上。
“天大的笑话!”此时户部一名官员大声嚷道,“自张太傅离世,我大明几次三番出兵攘夷,北有匈奴,东有倭寇,西有哱拜,连年战乱,户籍所载,男丁参军,田籍荒废,再次调兵已是伤筋动骨。就因为一个藩国使臣,随便几句无证之言,便要我大明调举十余万雄兵去援助你们朝鲜……简直是居心叵测!”
玉立在一侧的督察院御史上官天敬紧皱眉头,这场朝廷争论的根源是朝中官员半数以上入了各自的朋党,朋党碾压,谁也不愿稍微逊色。
然而,是否发兵朝鲜,关乎国家命脉,自己身为督察院御史,监察百官,却也难以定论,该支持哪方。
上官天敬早便知道倭贼的阴险狠毒,他们的触手怕是已经伸到了大明朝堂之上。朝廷大鳄们也已把这潭水搅的无比混浊,百官难以分辨虚实,但此时不站队,便会被所有派系排斥在外。
说也不对,不说却更不对。
“是否发兵朝鲜关乎大明根本,但如若倭贼进犯,攻占至朝鲜,我大明按兵不动,也可能会错失反攻的良机。在下以为,应加派兵力,跟随柳成龙大人前往朝鲜境内,再次仔细勘察,如若果真似柳成龙大人所说,那兵部也该早做打算。”
上官天敬言罢,张鲸却听得十分刺耳,没成想一直与自己一样反对出兵的上官天敬,竟然也动摇了起来。
但此时朝鲜使臣跪拜于龙椅之下,他便不能像往日一样不顾体统,便没有发怒。
他双眼一转想出了一个新主意,于是道:“上官大人,朝鲜国确遇到了兵祸,我对朝鲜国甚表同情。出兵朝鲜,惩恶扬善,确为人伦之道。但是,我大明王朝,北面匈奴祸患千年。万一我大明调兵前往朝鲜,匈奴得知我大明无兵,趁机攻打,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朝堂百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匈奴,位于大明王朝的西北。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原的祸患。况且如今,宁夏哱拜叛军刚刚平定,兵困马乏,着实不宜大肆调动。
若是调兵朝鲜,朝中空虚,被叛军与匈奴人进攻,直攻京都,如何是好?
这朝廷百官的家眷亲属,皆在京城之中,没兵把守,他们可能安心?
上官天敬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言。边疆战事的紧急,他深知其中利害,然而这满朝官员,亲历战事的寥寥无几。如果倭国入侵朝鲜,毫无阻碍,势如破竹,那漫天的硝烟将很快蔓延至中原大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生灵涂炭,尸骨成山。更甚者,攻陷大明京都,这满朝的臣子,妻女家眷,全部要沦为倭寇的鱼肉。
这些臣子,金銮殿待得太安稳了,没有亲眼见到漫天硝烟,便鼠目寸光只顾及眼前利益。
却待这时,张鲸又对百官教训道:“要我说,匈奴才是我大明王朝最根本的敌人,千百年来,哪次不是打了他们又来,反反复复!我大明王朝是不能对匈奴有一丝松懈的!倭国是个弹丸小国,能有什么战力?他们怎敢踏入我天朝上国半块国土?若是那匈奴与朝鲜勾结,图谋不轨,出此险计,你们又有何良策应对?”
一侧的朝鲜使者柳成龙听闻张鲸的话怒不可遏,死死盯着张鲸道:“朝鲜国怎会把国破家亡之事当做儿戏?我朝鲜国与与匈奴人相隔十万八千里,怎可能相互勾结?!”
那柳成龙怒发冲冠,双目血红,紧紧握着拳头,咯吱作响,目光如电瞪着张鲸。
张鲸故意不去看柳成龙,又自顾自的说道:“匈奴如狼似虎,万万不可京中空虚啊!于我看来,我们派使臣,跟着柳成龙大人前往倭国求和,乃是甚好的计策!”
“什么?求和?!一介宦官怎见得边疆战事?竟敢在此信口胡言!”人群中一位李姓武官,原是边塞战将,他听罢张鲸的言论怒不可遏,大声呵斥道。如若是在军中,他定要把这太监张鲸斩首示众!
匈奴阴谋?朝鲜与匈奴勾结?京城却为大明命脉,到底如何是好?
倭国确实是个弹丸小国,自古只有恭顺朝拜中原,才能苟延残喘。真的会进攻大明王朝吗?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上官天敬头晕目眩。他们急需皇帝当朝听政,做出指示。可皇帝又在哪里呢?
望着空空的龙椅,上官天敬心如死灰。皇帝是否永远不会再临朝了?
上官天敬目眩头晕,张鲸尖锐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文武百官外藩使臣的言语,也令他头昏脑涨……
午时,红日当空,金銮殿的影子变幻几次了,该是下朝的时候了。
百官经过长时间的争论,并没有得出确定结果,朝鲜使者柳成龙拂袖而去,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中的怒火。但他的怒火在大明的朝堂之上一文不值,他也只能将朝鲜战场百万同胞们的生死,交给无休无止的等待。
然而对于出兵与否,所有人的争吵与质疑都是徒劳。
因为柳成龙一定不会知道,此时此刻,一个足以改变历史命运的决断,早已在那个深居寝宫之中的大明圣上心中,有了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