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巧扮村姑的小姐
杜申卡,你无论怎样梳妆打扮,都是那么美丽,都是那么好看。
——波格丹诺维奇[45]
在我国一个边远的省份里有一座田庄,田庄的主人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别列斯托夫。此人年轻的时候曾在近卫军中服过役,1797年初解甲还乡,回到了自己乡下的田庄,从此再也不曾离开此地。他与当地的一位穷贵族家的小姐结成金玉良缘,本应比翼双飞,百年好合,但不幸的是,一次他正在很远的猎场上游猎,他的妻子因难产而早逝。整天忙于经管田产,使他解脱了丧妻之哀愁,很快得到了宽慰。他按着自己的设计建起了一幢新房子,创办了一个织呢工厂,效益颇佳,收入增加了两倍。于是,他便有些飘飘然了,认为自己是这一带最善于经营、最有头脑的人了。左邻右舍对这一点也不曾提出异议,因为他们经常携家带口并领着一群狗到他家里来做客。他平时只穿一件绵绒短大衣,逢年过节时,便穿上自家制呢厂出产的呢料制作的礼服。他亲自料理账目,除了一份《参政院公报》以外,什么闲杂书籍都不看。尽管他为人有些傲慢,但人缘尚可,大家对他还都没有什么反感。只有一个近邻和他有些不和睦,有些和不来,此人的名字叫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纳斯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俄国绅士。他把大部分家产都挥霍在莫斯科了,又加上妻子过世,他只好回到自己最后一座田庄上来栖身。但是回来之后,依然没有改掉他好奢侈的恶习,只不过是来个花样翻新继续挥霍罢了。他修起了一座英国式的花园,在这上面差不多花掉他余下来的全部家产。他的马夫也全都打扮成英国骑手的样子,为女儿请了一位家庭教师也是英国小姐。管理田庄、耕种土地更是照搬英国的方法:
生搬硬套外国的方法,
地里长不出俄国庄稼。[46]
尽管戈利高里大幅度地压缩了开支,但是收入却未见增加,即使在乡下,他也想出了借贷新债的办法。大家都认为他的头脑还算灵活,因为他在省里的地主中间,是头一个破天荒地把产业押给监护院[47]的人。这个办法当时在一般凡夫俗子看来,是一项极为复杂而又冒险的举措。
别列斯托夫当然也批评他了,而且激烈程度同别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性格中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厌憎新生事物和新的举措。每当说起他的邻居,也就是这个英国迷,他总是无法心平气和,总是要找碴进行指责。每当他带着客人去参观他的田庄,客人都夸耀他经营得法,管理有方时,他便扬扬得意而又狡猾地冷笑着说道:“是啊,先生!我的经营方法可不用我的邻居戈利高里的那一套。照搬英国人的那一套方法,不搞得倾家荡产那才是怪事儿了!我们用俄国的老办法,照样没有饿肚皮。”这样一些或类似的笑语言谈。由于邻居们的过分热心,再添枝加叶,绘声绘色的一传扬,难免不传到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耳朵里。那位英国迷对于这种批评,就像我国记者那样沉不住气,于是乎大发雷霆,把这位吹毛求疵而又尖刻的左伊尔[48]称之为笨狗熊和土老帽。
当别列斯托夫的儿子回到乡下父亲这里的时候,这两位地主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位公子哥儿是在××大学攻读的学业,毕业后打算到军界效力,但是他父亲却不赞成。年轻人觉得自己完全不适合搞文职工作。于是,父子俩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年轻的阿列克赛便优哉游哉地在乡下混起日子,还留了唇髭,以备不时之需。[49]
阿列克赛是个能干而又英俊的小伙子。如果不让他那匀称的身材穿一穿紧绷在身上的军服,如果不让他骑在马上抖一抖威风,反而要他躬身驼背地俯案去抄抄写写公文来消磨青春年华,那就实在太屈才了!他狩猎时总是跃马扬鞭冲在最前面,不辨道路地横冲直撞,邻居们目睹他这副莽撞英姿,便异口同声地说道,这小伙子永远造就不成一个文职官员。姑娘们却很赏识他,百看不厌,有时甚至看得发痴发呆。但是,阿列克赛对她们却不是那么感兴趣。因此,她们认定他如此薄情寡义,一定是他在谈恋爱。事实上,不知是哪一位小姐从他的一封信上抄下一个地址,便在大家中间传开了。这个地址及收信人是:“莫斯科,阿列克谢耶夫修道院对面,铁匠萨维里耶夫家,阿库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库罗契金娜收,恳请务将此信交A.H.P.。”
我的读者,如果你未在农村待过,便不可能想象,县城里的小姐们有多么漂亮!她们是在清新的空气中,是在自己家的花园里的苹果树的树荫下成长起来的。她们在小小的书本里畅游,吸取有关世界和人生的知识,孤寂、自由、读书这三者很早就启迪了她们心中的感情,以及我们那些事事都漫不经心的美人们所不能理解的情感和热情。一声车铃响[50],对于外省乡下的小姐们,就相当于一次奇遇和冒险;坐车进城逛一次,就好比在人生中发生一个重大的转折。客人的来访则会留下长久的,有时甚是终生难以磨灭的回忆。当然,哪一个人都可以随意讥笑她们的某些奇行怪癖。但是,不了解真情的观察者的嘲笑并不能抹杀她们真正的美德,其中最主要的是:性情独特、独具一格的个性。按让·保尔[51]的说法,没有个性和性格特点,人类社会的宏伟浩大和千差万别也就不复存在了。两个京城的妇女们可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是,上流社会的世俗恶习就会将她们性格上的棱角磨平,把她们的灵魂铸造成一个样式,就好像监制出一批又一批同一种的金钿银钗一般。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意非难和指责两个京城女士们的短处,不过“我们的评论继续有效”[52],正如一位古代诠注家所说的那样。
因此,不难想象得到这位年轻英俊的阿列克赛会在我们的小姐们的圈子里引起什么样的反响。他是第一个在她们面前表露出郁郁不乐和因不得志而悲观厌世的人,他是第一个向她们抱怨人生的欢乐已逝的人,他是第一个向她们吐露出青春的花朵已经凋残的人。而且他的手上还戴着一枚刻着骷髅头的黑戒指。他的这一切举止和言行,在那个省份里是非常新奇的,非同一般的。各家的闺秀们怎么能不对他着迷发疯呢!
不过,对他最着迷的要算我们那位英国迷的千金小姐莉莎了,(或者按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叫法:把她叫作蓓姬)。两家的老子闹得很僵,互不来往。此时左邻右舍的女孩子们正起劲儿地谈论阿列克赛呢,可是她还不曾见过此人的庐山真面目呢!莉莎正值豆蔻年华,年方十六七,生着一双又黑又大滴溜圆的眼睛,灵活有神,把她那张黝黑的小脸装扮得更加美丽动人了。她是个独生女,父亲爱若掌上明珠,因而也就把娇宠坏了。她天性活泼,再加上层出不穷的调皮任性,更使她的父亲乐不自胜了,但却把她的家庭教师杰克逊小姐弄得狼狈不堪和无可奈何。这位女教师是个四十岁的老处女,拘泥礼节又很古板,脸上只是扑扑粉、画画眉而已,一年要读上两遍《帕米拉》[53],薪金为两千卢布,并且总是抱怨在这野蛮的俄罗斯真是寂寞无聊!
服侍莉莎的侍女叫娜斯嘉。她虽然年岁稍大一点儿,但是为人和她的小姐一样,也是轻率好动。由于性情相投,所以莉莎非常喜欢她,把她当成唯一的知心人,把心中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给她,遇事总是和她一起谋划和想办法。总而言之,娜斯嘉在普鲁琴诺村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比法国悲剧中任何一个贴心女仆的地位都要高得多。
“今天让我去做客吧。”有一次娜斯嘉一边给小姐穿衣服,一边说道。
“好哇,到什么地方去做客呢?”
“去图吉洛沃村,上别列斯托夫家去。今天是他们家厨子的老婆的命名日,昨天她来邀请我去吃饭。”
“瞧!”莉莎说,“两家的主人在闹别扭吵架,仆人却相互请客。”
“老爷们之间的事儿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娜斯嘉不服气地说道,“况且,我是您的侍女,又不是你爸爸的。您又没有跟别列斯托夫少爷闹别扭,两个老爷子只要高兴,就让他们折腾去好了!”
“娜斯嘉,那你想办法去看看阿列克赛·别列斯托夫去吧!回来以后好好讲给我听,告诉我他长相如何,为人怎么样。”
娜斯嘉爽快地答应了,莉莎这一整天都焦急不安地盼着她快点儿回来。傍晚时分,娜斯嘉回来了。她刚一进门就说道:“啊!莉莎维塔·戈利高里耶芙娜!我看到了别列斯托夫少爷了,而且还看了个够。今天我们整天都待在一起。”
“这怎么可能呢?快讲讲,要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好吧!我们是好几个人一起去的,有我、有阿克西尼娅·叶戈罗芙娜、有涅尼拉、有杜尼卡……”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那么后来呢?”
“您别着急,听我给您说呀,我全都讲给您听,我要原原本本地讲。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正赶上酒筵开始。屋子里挤满了人。有科尔宾诺村的人,有扎哈列夫斯克村的人,女管家还带着好几个女儿,还有赫鲁宾诺村的……”
“好了!那么,看到别列斯托夫没有呢?”
“您先别着急!我们一去就入了席,女管家坐首位,我挨着她入座,可把她的女儿气坏了,我才不理她们这一套呢!”
“哎呀!娜斯嘉!你怎么尽是唠叨这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哪,真是烦死人!”
“瞧!您可真是没耐性,我的小姐!等到我们散席的时候……我们足足吃了三个钟头,酒席丰盛极了!有油煎馅饼、夹心牛奶杏仁冻,蓝的、红的、花花绿绿的……我们吃过饭后,我起身到花园去玩捉迷藏,这时别列斯托夫少爷来了。”
“怎么样?听说他长得很漂亮,是真的吗?”
“非常漂亮,可以说是个真正的美男子!身材匀称,个头很高,脸蛋儿红扑扑的……”
“真的吗?可是我还以为,他是个小白脸呢!你觉得他怎么样?总是郁郁寡欢、愁眉不展,不大爱说话吧?”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像他这样爱疯爱闹的人,我有生以来还不曾见到过!他竟然想和我们一块儿捉迷藏。”
“想和你们一起捉迷藏?绝对不可能!”
“偏偏就可能。您想象不出,他还想出了什么鬼把戏!抓到谁,就得和谁亲吻!”
“随便你去说!娜斯嘉,你是在胡扯!”
“随您怎么说!反正我没扯谎。我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脱身。他就是这样跟我们在一起折腾了一整天。”
“那为什么人家都说他正在谈恋爱,无论对哪个姑娘都不看上一眼呢?”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小姐!他倒是把我看了个够,对达尼娅,对女管家的女儿,也是盯着看。还有,对柯尔宾诺村的巴莎,也是一样,说起来真是罪过,他哪一个都不放过,真是一个调皮鬼!”
“这可就怪了!可是你听到没有,家里人都怎么说他?”
“家里人都说,少爷为人特别好、为人和善,是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的。就是有一点儿不好,总是喜欢追逐女孩子;不过,照我看,这也算不上是什么过错,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老成的。”
“我也很想见见他哩!”莉莎叹气地说道。
“这又何必为难呢?图吉洛沃村离咱们这儿很近,只有三俄里。您就去那边散散步,或者骑马去也行,你准会碰上他。他每天早晨都带着枪出来打猎。”
“不行,这样可不好。他还以为我要追求他呢!而且我们两家的父亲又不和睦,我无论如何不能和他结识……啊,有了!娜斯嘉!你猜怎么着?我有了个好主意:我可以打扮成一个农家姑娘。”
“这个主意不错!你可以穿上一身粗布褂子,再罩上一件又长又大的袍子,放心大胆地到图吉洛沃村去,我敢保证别列斯托夫不会放过你。”
“我说本地的土话说得也不错。哎呀!娜斯嘉,我的好娜斯嘉!这个主意太妙了!”两个人聊到这儿,莉莎便上床去睡觉,心里盘算着立刻就去实现那个令人快活的闹剧。
第二天莉莎便着手按自己的计划行动起来,打发人到市场上买回了粗麻布、几颗铜纽扣和蓝色棉布。由娜斯嘉来帮忙,动手裁好了一件褂子、一件长袍,叫来所有的侍女帮着缝纫,到了傍晚,便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莉莎试穿自己的新装,在大镜前一面照一面思量,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楚楚动人。她一遍又一遍地操练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走上前去深深鞠一躬,然后自己又不住地摇头,活像一只泥塑的小猫;接着再用当地农民的腔调说几句话,笑的时候,也模仿乡下丫头那副样子,用衣袖把脸遮起来。经过这么一番苦心排练,终于得到娜斯嘉十分满意的称赞。只有一件事使她很为难:就是要光着脚走路,她试着赤脚在院子里走一走,可是一双娇嫩的小脚,让草根刺得受不了,走在砂粒和碎石上,就更硌得无法忍受了。娜斯嘉又来帮忙出点子,她量了一下小姐的脚,然后跑到野地里去找牧人特罗菲姆,请他按尺寸给做一双树皮鞋。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莉莎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全家上下还都在梦里。娜斯嘉早就站在大门口等牧人来送鞋。起床的号角吹响了,村里的牲畜挤挤揸揸地从老爷的宅前走过去。特罗菲姆来到了娜斯嘉面前,把一双小巧的、五颜六色的树皮鞋交给了她,娜斯嘉给了他半个卢布作为酬劳。莉莎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村姑,又在娜斯嘉耳边嘀咕了一小会儿,告诉她怎样瞒过杰克逊小姐,然后踏上后门的台阶,穿过菜园子到了野地里。
朝霞在东方泼洒着耀眼的光辉,一片片金色的云朵排列成辉煌的队列,好似在恭候太阳的圣驾,宛如文武百官在恭候天子临朝一般。天气晴朗,早晨空气清新,露珠闪闪,微风习习,鸟儿鸣啭,这一切使得莉莎心荡神摇,心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欢乐。她生怕碰上熟人,因此迈开脚步快走疾奔,那副样子看上去不是在走,而是在凌空飞翔。当她走到父亲领地边界上的那片小树林的时候,才放慢了脚步。她应该在这儿等候阿列克赛的来临。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不过,这种情景我们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调皮或搞什么恶作剧时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正好具有这种诱人的魅力。莉莎走进树荫处,树林以枝叶那一阵阵低沉的沙沙声来欢迎这位姑娘的到来。春情萌动而又快乐的心情略微平静下来一些,她渐渐沉醉于甜蜜的幻想之中。她在想……但是,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小姐,在春日早晨六点钟,一个人独自待在树林里,能够精确地描述出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吗?她一边朝前走着,心里一边沉思冥想,无暇去观赏道路两旁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突然,钻出来一只漂亮的猎犬,朝着她吠叫起来。莉莎吓了一大跳,立刻惊叫起来,恰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
“站住,斯波加尔!到这儿来……”[54]随着话音从灌木丛中走出一个年轻的猎人。“别怕,亲爱的!”他对莉莎说道,“我的狗不咬人。”
莉莎从惊恐中恢复了常态,镇静下来以便见机行事。
“不是的,少爷!”她假装又害怕又怕羞的样子说道,“我真怕!您瞧它那副凶猛的样子,又要扑过来了!”
阿列克赛(读者大概已经认出他了)这时对年轻的村姑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要是真的害怕,那我就来送你走吧!”他对莉莎说道,“请允许我靠近你,行吗?”
“谁说不行?”莉莎答道,“怎么走,随你的便,反正路是大家走的。”
“你从哪儿来?”
“从普里鲁奇诺村来。我是铁匠瓦西里的女儿,来采蘑菇。”(莉莎手里提着一只用绳子吊着的小篮子。)“少爷,你可是图吉洛沃村的人,对吧!”
“一点儿也不错。”阿列克赛答道,“我是少爷的跟班。”
阿列克赛想把他们的关系拉到平等的地位,因此才故意这么说。可是莉莎望着他笑了起来。
“你在扯谎,”她说道,“不要把我当成傻瓜。看得出来,你就是少爷本人。”
“你凭什么要这样想?”
“凭各个方面的印象。”
“怎么见得呢?”
“难道连少爷和仆人都分辨不出来吗?穿着打扮不一样,说话的腔调也不一样,就连叫狗都和我们的叫法不一样。”
两人越交谈,阿列克赛就越喜欢上莉莎了。他跟漂亮的农家姑娘不拘礼节地厮混惯了,上来就想搂抱她,但是莉莎立刻从他身边一跳就躲闪开了,并且马上做出一副庄重而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样一来,虽然把阿列克赛逗乐,但是却制止了他想再动手动脚的企图。
“如果您愿意我们今后做朋友的话,”她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么,就请您放尊重点儿。”
“是谁教你这么聪明伶俐的?”阿列克赛哈哈大笑地说道,“莫不是我的朋友,你家小姐的侍女娜斯嘉教你的吗?文化知识却原来是如此传播的!”
此时莉莎觉得,要尽快打住,否则自己扮演的角色就会露馅的。
“看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她说道,“难道我从来就没有去过老爷的宅院吗?你也不必大惊小怪:我见到的很多,听到过的也很多。不过嘛!”她接着说,“光是跟你在这儿唠叨,忘记了采蘑菇。好了,少爷,我们该走了,你走那边,我走这边,请你原谅……”
莉莎说完刚要走,阿列克赛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小心肝儿?”
“我叫阿库琳娜,”莉莎回答道,一边使劲把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放我走,少爷,我该回家了。”
“哦,我的好朋友阿库琳娜!我一定要去拜会你的爸爸铁匠瓦西里,到你家里去做客。”
“您这是干什么?”莉莎慌忙阻止地说道,“不要去!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千万不要去!万一让我家里人知道我单独一个人在林子里跟少爷聊天的话,那我可要倒霉了!我父亲瓦西里不把我打死才怪哪!”
“可是我一定要和你再会面。”
“好吧,我有时间再来采蘑菇。”
“什么时候呢?”
“明天也行。”
“亲爱的阿库琳娜,我真想吻你一下,可我又不敢。那么明天,就在这个时候,是不是?”
“是的,是的。”
“你不会骗我吧?”
“不会的。”
“那你就发个誓。”
“好吧!我对上帝发誓,我一定来。”
一对年轻人就此分手了。莉莎走出树林,穿过田野,悄悄地溜进花园,慌里慌张地跑进了牲口棚,娜斯嘉正在那儿等着她。她在那儿更换了衣服,心不在焉地回答性急的侍女的问话,随后就去客厅了。餐桌已经摆好,早餐也已经备齐了。杰克逊小姐脸上扑过粉,腰肢束得像个高脚杯,正拿着刀子把夹肉面包切成小块。父亲赞扬女儿起得早,出去散散步很好。
“没有什么比天一亮就起床更能有益于健康了。”父亲说道。
接着他就举出几个从英国杂志上读到的长寿的例子。他说道,凡是能活到一百岁的人,一定都滴酒不沾,并且不论冬夏天一亮就起床。莉莎根本没有听进去,她依然心猿意马,还在重温今天早晨相会时的一幕幕情景,回想着阿库琳娜和年轻猎人的整个谈话过程。想啊,想啊,良心开始有些不安了。她企图说服自己:他们的谈话并无有失体统之处,这次顽皮的举止也绝不会引起不良的后果。虽然这样想,然而,良心却战胜了理智,站出来表示异议。她已经答应了明天还去,这件事尤其使她很不安。她本来完全可以违背自己庄重的誓言。可是,万一阿列克赛白白地等她一阵,他必定会到村子里来找铁匠的女儿——那个真正的阿库琳娜,那个胖墩墩的麻脸姑娘。要真是这样,那可就糟糕了——她那轻率的鬼把戏就被识破了。想到这里,莉莎可真有点慌神了,她只好下决心,明天早晨硬着头皮再假扮阿库琳娜到树林里去赴约。
从阿列克赛这方面来讲,他简直欣喜若狂,喜不自胜,心里一整天只想着那个新结识的姑娘。夜里在梦中,都看到那个皮肤黝黑的美人的倩影一直在他的身边。天刚一放亮,他就连忙起来穿好衣服,没顾得上给猎枪上好子弹,就匆匆忙忙地跑到田野上,身边还带着那只忠实的猎犬斯波加尔,飞一般地跑到了约会地点。他等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只急得抓耳挠腮。他终于看到灌木丛中蓝色长袍一闪,于是拔腿就朝着阿库琳娜飞奔过去。她嫣然一笑,以回报他那种狂喜之情。但是,阿列克赛立刻就发现她的脸上有忧虑和不安的神情。他想了解是什么原因。莉莎只好向他自白,道出内心的苦衷:她认为自己的举止是轻率的,她对自己的言行感到懊悔,今天她不想违背誓言,所以来了,但是这次相会是最后一次,她请求他断绝这种对他们绝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往来。这一番话,她当然是用乡下的土话表达出来的了。但是她所表露的那种思想感情,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女来说,实在太不一般了,因而使得阿列克赛大吃一惊。他鼓起如簧之舌,尽量发挥出自己能言善辩的才能,苦口婆心地来劝说阿库琳娜能够回心转意。他说阿库琳娜的愿望是无可非议的,许诺她永远不会因为与他结识而后悔,保证对她一切都言听计从,再三再四地恳求她不要剥夺他这唯一的快乐:每天都能够单独与她会面,或者降低要求,即使是隔一天一次,甚至一周见两次面也好。他这一番感情真挚的表白与恳求,说明了他此时此刻确实是爱上了她。在他倾诉的过程中,莉莎一直默默地听着。
“那你要保证信守诺言,”她终于开口说道,“你得答应我永远不到村里去找我,也不要去打听我的情况,除了我指定的时间以外,不找其他机会来和我见面。”
阿列克赛向上帝发誓,但她笑着阻止了他。
“我不要你发誓,”莉莎说,“你保证信守诺言就行了。”
经过这一番波折后,他们又一边友好地交谈着,一边在森林里散步,直到莉莎最后说:到时候了,他们这才分手。阿列克赛一个人留了下来,在那里苦苦地思索,想了很久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竟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只见了两次面,就能把他搞得俯首帖耳地听从她的指挥。跟阿库琳娜的交往对他来说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新奇魔力。虽然这个古怪的乡下姑娘的命令使他感到痛苦难熬,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不去履行自己的诺言。阿列克赛虽然戴上了祛邪驱魔的戒指[55],虽然跟别的姑娘有过情书往来,虽然有过阴郁不快和失望的情绪,但他实际上是个热情善良的好小伙子,他有一颗纯洁的心灵,一颗能够感受纯真喜悦的心灵。
假如放任我的笔,任凭它无限制地写下去,那么我一定会大显身手,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这一对年轻人如何约会,他们相互倾慕之情和彼此信赖之感如何与日俱增,他们都做了哪些相互倾爱的事情,他们又是如何谈情说爱的,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情意绵绵的话语,他们彼此又是如何山盟海誓的……然而我知道,我的读者是绝对分享不到我的这一番乐趣。一般地说来,这类不厌其烦的描述未免使人感到过分甜蜜,过分艳腻了。于是乎,我就从略了。因此,我只好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闲言少叙,言归正传。且说,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的阿列克赛已经深陷情网,爱得神魂颠倒,如痴如狂。我们那位莉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比他略微沉稳一点儿罢了。他们俩只迷恋眼前的快乐,却很少顾及将来。
他们两人的脑子里都经常闪现过彼此永不分离的想法,不过他们只是没有把这个问题挑明说破罢了。原因很明显:阿列克赛无论如何眷恋可爱的阿库琳娜,但是他总是忘不掉自己与这位贫寒的农家少女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么莉莎呢,她看到他们父亲之间旷日持久的恩恩怨怨,不敢奢望他们有朝一日会握手言欢、和睦相处。此外,她的自尊心还暗中作怪,捉弄着她存有一个模糊而又浪漫的愿望,盼望图吉洛沃村的少东家能拜倒在普里鲁奇诺村铁匠女儿的面前倾吐求爱的心曲。突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几乎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那是一个清朗而又严寒凛冽的早晨(我们俄罗斯的秋天这种日子是常有的),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列斯托夫骑马出游,还带着三条猎狗,一名马夫和几个手拿响板的僮仆。恰在此时,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也受到好天气的驱使,吩咐家人备好那匹秃尾巴的牡马,骑上它想在自己英国化的领地上纵马漫游一番。他骑马驰骋到森林的边上,突然看到自己的邻居也在那里。只见他身穿狐狸皮里子的高加索外套,神气十足地骑在马上,正在等候打兔子。仆人们大喊大叫,敲打着响板,从灌木丛中把野兔轰了出来。如果戈利高里能够预略到这个不期而遇的情景,那他肯定会调转马头走另一条路。能碰上别列斯托夫,完全出乎意料,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手枪的射程,要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穆罗姆斯基作为一个有教养的欧洲人,只得首先骑马走到自己死对头面前,彬彬有礼地向他寒暄问候。别列斯托夫同样礼貌周全地还礼,就像一头被链子锁着的狗熊,按着驯兽人的命令向先生们行礼一样。
正在这时,一只兔子从树林里蹦了出来,在田野里奔跑。别列斯托夫和马夫一起放开嗓门儿大喊大叫起来,还放出几条狗,自己则纵马全速追击。穆罗姆斯基骑的那匹马从来没有到过猎场,受了惊便四蹄腾空地狂奔起来。穆罗姆斯基平素总吹嘘自己是个了不起的骑手,这时放马奔驰,心里暗自庆幸,可以借此机会溜之大吉,以摆脱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对头。但是他在坐骑上却没有发现前面有一道深沟,突然间猛地往旁边一拐,这一下不要紧,穆罗姆斯基怎么也坐不稳了,一个倒栽葱,从马上重重地摔到了冰冻的地上。只摔得疼痛难忍,只得躺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咒骂那个该死的秃尾巴畜生。那匹马发觉骑手已经不在背上,才明白过来,站住了脚步。伊凡·彼得罗维奇策马走到他的跟前,赶忙问询摔伤了没有。马夫抓住笼头,把那匹闯祸的马牵了过来,并搀扶着穆罗姆斯基跨上马鞍。这时别列斯托夫热情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略事歇息。穆罗姆斯基则盛情难却,不便推辞,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承受了人家的恩惠,如此一来,别列斯托夫便胜利而归;打着了一只兔子,把自己受伤的敌人,几乎当作俘虏一样带回家中。
两位邻人一面共进早餐,一面十分友好地交谈。穆罗姆斯基向别列斯托夫借了一辆马车,因为他感觉摔了这一跤,已无法骑马回家了。别列斯托夫把客人一直送到台阶下,而穆罗姆斯基则发出热情的邀请,请他明天一定到普里鲁奇诺村去吃午饭(而且要同公子阿列克赛·彼得罗维奇一起来),并且一定要等到别列斯托夫慨然应允后才肯离去。经过这次意外的事件,两个积恨已久的对头之间的宿怨,由于这匹秃尾巴牡马的闯祸而雪化冰消。
莉莎跑出来迎接父亲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莉莎惊讶地问道,“您的脚怎么瘸了?您的马哪儿去了?这辆车是谁家的?”
“这回你可猜不着了!我的亲爱的[56]。”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回答说,然后把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对她讲了一遍。
莉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等她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呢,父亲接着便宣布说: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来吃午饭。
“您说什么?”她说道,脸色变得煞白,“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到我家来吃午饭?不,爸爸!随您怎么办,反正我是不会出来接待他们!”
“为什么?你发疯了?”父亲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如此怕羞了,或许,难道你对他们父子还抱着世传的深仇大恨吗?你倒是很像浪漫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了!算了,别再任性……”
“不行,爸爸!你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把许多奇珍异宝给我,反正我也不会在别列斯托夫父子跟前抛头露面。”
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只好耸耸肩膀,不再跟女儿枉自争论,因为他知道,跟她争是争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于是回自己的房间中休息,在这次值得纪念的游猎之后也该养养神了。
莉莎维塔·戈利高里耶芙娜回到自己的闺房中,立即把娜斯嘉叫来商量对策。两个人把明天别列斯托夫父子要来做客的事情商议了好久。倘若假扮村姑的事情露了馅——阿列克赛认出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姐就是自己的阿库琳娜,那他会怎么想呢?对她的行为举止及对她的品格与智慧将会有什么看法呢?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莉莎倒是很想瞧一瞧,这次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的会面,会对他产生什么的影响……一个锦囊妙计又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立刻告诉了娜斯嘉,这两个爱淘气的姑娘如获至宝一样地高兴,并且决定按锦囊妙计行事。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问女儿,她是否还坚持回避别列斯托夫父子而不肯露面。
“爸爸!”莉莎回答道,“如果您觉得既方便又有必要的话,那我就出来接待他们,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管我怎样出来接待他们,也不管我做什么,您可不要责骂我,也不要露出一点儿表示惊讶和不满意的样子。”
“你又在搞什么恶作剧?”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笑着说道,“嗯,好吧!好吧!我同意,任凭你怎么去搞,你这个黑眼珠子的淘气鬼!”
下午两点整,一辆六匹马拉的家用马车驶进院子,走到绿草如茵的圆形草坪边上停了下来,老别列斯托夫举步登上台阶,两边有穆罗姆斯基家里的两个穿制服的仆人搀扶着。小别列斯托夫跟在后面,一同步入餐厅,那儿酒席已经摆好。穆罗姆斯基对邻居的接待极为殷勤备至,热情真挚,简直无以复加。他向客人提议在饭前去参观一下花园和养兽场,客人应邀欣然前往。于是穆罗姆斯基亲自陪同,沿着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了细沙的道路走去。老别列斯托夫心里暗自惋惜,为了这毫无益处的癖好竟然花费如此之多的劳动和时间。但是出于礼貌,他却只字未提。他的儿子小别列斯托夫既不赞同善于精打细算的地主那种爱计较的小家子气,也不欣赏自以为高明的英国迷这种奢华浮夸的作风。他正在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女儿展露玉容,甚至有些望眼欲穿。他已经听到不少有关这位小姐的传言,诚然,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的心中已另有他心爱的偶像,但是年轻的美人对他却永远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而且总能打动他的心。
回到客厅里,宾主三人一起落座。两位老人一起回忆往事和自己在担负公职时的逸闻趣事,但是阿列克赛却一直在考虑,莉莎出场后,他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才算适度。他觉得,表现出一副冷漠和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明智之举,他这么想的,也决心这么去做。这时门开了,他转过脸去,做出一副神情冷漠、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那种气势即使是惯于卖弄风情的女子观之也会不寒而栗。可惜的是,进来的不是莉莎,而是年老的杰克逊小姐。只见她满面擦得雪白,束着腰,双目低垂,微微屈膝行礼。这样一来,阿列克赛做出的那副优美的军人英姿,算是白花心思了。在他还未来得及重新打起精神以迎接小姐到来之际,屋门又打开了,莉莎走了进来。大家都站起身来,她父亲刚想向客人介绍,但是突然愣住了,赶紧欲言又止地咬住嘴唇……莉莎,他的皮肤黝黑的莉莎,把白粉一直擦到耳根,眉毛描得比杰克逊小姐还要浓;戴着一束卷曲的假发,颜色比她本人的真发浅得多,蓬松高耸,恰似路易十四戴的那种扑了粉的假发,“古怪式”[57]的袖肩高高的,犹如蓬帕夫人[58]式的肥大的筒裙;腰肢束得紧绷绷的,就像字母×形;全身上下光彩夺目,把她母亲留下来尚未典当的钻石首饰全都戴在手指上,脖子上和耳垂下面。阿列克赛已无法认出这个可笑而又珠光宝气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琳娜。他的父亲走上前去吻了她的手,他也不得不跟着走过去,当他接触到她那雪白的纤指时,他感到她的手在发抖。同时他还注意到她那双故意伸出来摆弄的玉足,展示出一种极其动人的娇柔之态。这双玉足反而略微减轻了他对她的装束所引起的厌恶之感。由于他心地质朴,对于她那雪白的皮肤以及乌黑的眉毛,看了一眼实在无法发现其中的奥妙,以致后来也不曾怀疑。戈利高里谨记着自己的诺言,尽力不表露出惊讶的神情。但是女儿的恶作剧确实使他感到十分有趣,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而未发笑。而那位谨守礼仪绝不越轨的英国小姐却没心思发笑。但她已经猜想到了,莉莎用的香粉和眉笔是从她的抽屉里偷出来的。因此,气得粉白的脸加上了一层红晕。她对这个年轻调皮的姑娘投去愤怒的目光。而那个调皮鬼却佯装着没有看见,但是心里却想事后要找个机会向她详细加以解释。
宾主一同在席前入座。阿列克赛继续扮演漫不经心而又若有所思的角色。莉莎则装腔作势,故作忸怩之态,甚至连说话也不张口启齿,透过牙缝就好似在唱小调,而且说的是法语。她父亲时时出神地望着她,琢磨不出来,她究竟在搞什么鬼把戏,但是却觉得她折腾得很有意思。英国小姐一直是怒气冲冲,而且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唯有伊凡·彼得罗维奇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地大吃大嚼,足足顶两个人的饭量,酒也是照喝不误,喝的也很多,而且是一边吃喝一边说笑打趣,说笑话说得自己也笑了起来,越说越亲热,常常伴着哈哈大笑。
终于吃饱喝足起身散席,客人也打道回府。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这才放声开怀大笑,而且向女儿提出一大堆问题。
“你怎么想到要捉弄他们一番呢?”他向莉莎问道,“你可知道,你擦些香粉倒是很不错。我对女人化妆的秘密可是一窍不通,不过要是我处于你的地位,我也要擦粉的,当然,不要擦得太多,只是薄薄的一层就行了。”
莉莎此时心花怒放、正在庆幸自己的妙计的大捷。她一边拥抱爸爸一边向他保证:接受他的建议,然后又跑去安慰满肚子怒火的杰克逊小姐。那位女教师勉强同意给她打开自己的房门,并且听取了她所做的解释。莉莎向她解释说,她要以那么黑的皮肤出现在陌生的客人面前,实在是丢丑和怕羞,可是她又不敢当面去求杰克逊小姐……但是,她深信杰克逊小姐有副菩萨心肠,一定会原谅她的……经过她这一番情辞恳切的解释,杰克逊小姐的气全消了。她吻了吻莉莎,还给她一小盒英国香粉,以释前嫌,表示和解。莉莎欣然接受了她的馈赠,并向她表示了衷心的谢意。
读者应该想得到,莉莎绝不会忘记了第二天早晨到树林去赴约。
“少爷,你昨天去我们东家的府上做客了吧?”见面后她立刻向阿列克赛发问,“你觉得我们家的小姐怎么样?”
阿列克赛回答说,他不曾留意。
“太可惜了。”莉莎说道。
“为什么可惜?”阿列克赛问道。
“因为我想问问你,别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都说了些什么?”
“都说我很像我家小姐,你看是真的吗?”
“瞎胡说!她跟你一比,简直是个丑八怪!”
“哎哟,少爷!你说这种话可是罪过!我家小姐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穿得也那么漂亮,我怎么能和她相比呢?”
阿列克赛对她指天发誓,说她长得比所有又白又娇嫩的小姐都好看,为了使她完全放心,他便把她家小姐的滑稽可笑之处诉说了一通,说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结果把莉莎逗得放声大笑。
“不过嘛,”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就算我家小姐有些滑稽可笑,可是人家毕竟是有教养的小姐,我终归是不识字的傻丫头。”
“嗯!”阿列克赛说道,“这件事倒不必发愁!只要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就可以教你认字。”
“你说这话是真的吗?”莉莎说道,“那我就真的要来试试看,好吗?”
“来吧!亲爱的!咱们这就开始。”
他们两个坐了下来。阿列克赛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子,阿库琳娜学起字母来,速度惊人地快。阿列克赛不能不为她的理解能力感到惊奇。第二天早晨,莉莎就已经想要动笔试着写字了,刚开始时,铅笔还有点儿不听使唤,可是没过几分钟,她照猫画虎描画出来的字就相当工整了。
“真是奇迹!”阿列克赛赞叹地说道,“我的教授方法真比伦康斯特[59]主张互教互学的教学法见效还要快。”
上到第三课的时候,阿库琳娜竟然能够按着音节慢慢读出《贵族之女娜塔丽亚》[60]来了,并且还能一边读着,一边不停地谈出心得体会。阿列克赛确实感到十分惊奇。而且她还能从这本小说里摘录出一些好句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整张纸。
过了一个星期,他们便开始通信,邮寄的地点设在一株老橡树的树洞,娜斯嘉当传书递笺的秘密邮差。阿列克赛往那儿寄出用粗大字体写成的信,又从那儿收到自己恋人的信,那是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在普通蓝色信纸上的,阿库琳娜显然是在刻苦地学习优美的文体,她的智力也很明显地在发展和形成。
与此同时,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列斯托夫和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之间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交情越来越稳固,很快就发展出了友谊。之所以这么顺利,自然有原因。穆罗姆斯基常常想到,在伊凡·彼得罗维奇过世之后,他的全部财产必将转到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的手里,到那时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必将成为本省最富有的地主之一,而他又没有任何理由不和莉莎结婚。至于从老别列斯托夫的方面来说,虽然在他身边邻居的身上看出行为有点乖张(或者按照他的说法,叫作英国式的愚蠢),但他并不否认此人有许多一般人无法比拟的长处。例如,此人具有罕见的随机应变的能力,而且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又是普龙斯基伯爵的近亲,这位伯爵既有权又有势,是位名声显赫的达官贵人。他对阿列克赛的前程可能大有益处,那么穆罗姆斯基大概也很高兴借此有利可图的良机进行联姻把女儿嫁出去(伊凡·彼得罗维奇正是这样想的)。起初,两个老头儿都只是在各自心中打着如意的算盘,后来互相一交换想法,结果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一拍即合。于是拥抱握手,并约好按程序来操办此事,两人从各自的方面立即着手促使这件美事早日成功。穆罗姆斯基面临着一个大难题:必须得费尽口舌苦口婆心地说服自己的女儿,要莉莎尽快地去与阿列克赛交往和混熟,自从那次值得纪念的共进午餐之后,女儿还一次没有见到小别列斯托夫呢!看样子,他们两人相互之间不是十分感兴趣,阿列克赛自那次来访后,再也未曾来过普里鲁奇诺村,而当伊凡·彼得罗维奇每次屈驾前来拜访时,莉莎总是借故躲在自己的闺房里,不肯出来见客。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心想:“不过,若是阿列克赛每天都能到我家来,那么,莉莎肯定会爱上他的。世间万物各得其所,时间会使一切井然就序。”
伊凡·彼得罗维奇却不太担心自己的计划能否得以实现。当天晚上,他把儿子叫到书房里,他抽着烟斗,沉默一小会儿便说道:“阿廖沙![61]!你怎么好久没有提起要去军队服役的事情了呢?也许是骠骑兵的军服已经不那么叫你动心了吧?……”
“不,爸爸!”阿列克赛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看到你不大愿意让我去当骠骑兵,而服从你的意志就是我的天职。”
“很好!”伊凡·彼得罗维奇说道,“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孝顺的儿子,这使我得到很大的宽慰。我不想强迫你,我也不强制你目前就去……谋个文官差事,我现在要你成家立业,早点娶亲。”
“跟谁结婚呢?爸爸。”阿列克赛吃惊地问道。
“跟莉莎维塔·戈利高里耶芙娜·穆罗姆斯卡娅结婚,”伊凡·彼得罗维奇答道,“她做你的妻子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爸爸,我还没想过要结婚成家。”
“你没想过,我可是替你想过了,而且是思虑再三。”
“随便您怎么想,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莉莎维塔·穆罗姆斯卡娅。”
“以后会喜欢的。接触多了,就会相互习惯,相亲相爱,就会棒打不散。”
“我觉得我不会使她得到幸福。”
“她的幸福用不着你操心。怎么,你原来就是这样遵从父亲的意志啊?真是好样的!”
“随便你怎么办,反正我是不想结婚,也决不结婚。”
“你得给我结婚!不然的话,我可要诅咒你,上帝作证!我要把家产全都卖光,花光,不让你捞到一分钱。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考虑,没想好之前,不要在我跟前露面!”
阿列克赛心里清楚,如果爸爸心里想出来什么主意,那么,按照塔拉斯·斯科季宁[62]的说法,就是用钉子也顶不出来。但是,阿列克赛的脾气和他父亲的一样又犟又倔,要说服他同样不好办。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冥思苦想地琢磨起来:想到了父亲的威权,想到了莉莎维塔·戈利高里耶芙娜,想到了他父亲所说的要把他变成叫花子的话语,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最后也想到了阿库琳娜。此刻,他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察觉:他如痴如狂地爱上了他的阿库琳娜。跟一个农家姑娘结婚,自食其力——他的头脑中产生了这个罗曼蒂克的想法,这个毅然决然的行动越是经过周详地考虑,就越发感到它合情合理。森林中的幽会由于阴雨连绵,已经中断了一段时间。他只好拿起笔来给阿库琳娜写信,信中字迹清晰,语言热情而又奔放,并且告知那威胁着他们的灾难,郑重地向她提出缔结良缘的请求。写完立刻就把信投到老橡树洞里,然后心爽神畅地回家睡觉,而且睡得很坦然。
第二天一大早,拿定了主意的阿列克赛起身便向穆罗姆斯基的家中奔去,想要跟穆罗姆斯基当面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希望能够打动这位老人的慈悲心肠,并希求得到他的赞许和支持。
“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在家吗?”他把马勒住,刚在普里鲁奇诺村主人的宅前的台阶边停下来,立刻就问道。
“不在家,”仆人回答说,“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一大早就出去了。”
“真不凑巧!”阿列克赛心里想着,接着问道,“那么,至少,莉莎维塔·戈利高里耶芙娜在家吧?”
“小姐在家。”
阿列克赛飞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仆人,没有经过通报,便自己迈步走了进去。“这回来个快刀斩乱麻,一下子就解决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朝客厅走去,“我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向她本人解释清楚。”
他闯进了客厅……一下子愣住了!莉莎……不!是他的阿库琳娜,是他心爱的黑眼睛丫头阿库琳娜,她没有穿长袍,倒是穿了一件雪白的晨衣,正坐在窗前读他的信。她读得非常专心,竟然没有发觉他走了进来。阿列克赛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莉莎一惊,抬起头来一看,惊叫着拔腿就要跑,他飞一般地扑过去,一把将她抱住。
“阿库琳娜!我的阿库琳娜!”
莉莎一边拼命使劲想挣脱开,一边大声说道:“放开我!先生!你发疯了?”[63]
“阿库琳娜!我的好朋友阿库琳娜!”他一个劲儿地叫着,又不停地吻着她的手。
老小姐杰克逊在一旁目睹这一幕,她不知道如何办才好。恰在此时,客厅的门被打开,戈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走了进来。
“啊哈!”穆罗姆斯基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你们俩的事儿完全搞好了……”
恳请读者见谅,我就无须再多费笔墨来描写结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