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雪奇缘
马蹄踏在厚厚的积雪上,
马儿穿过山丘奔向前方,
看!那边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地矗立在大路旁。
……
突然之间暴风雪从天而降,
周围一切,全都白茫茫,
大雪一团团地迎风飞舞,
撕棉扯絮一般,纷纷扬扬,
……
一只黑色乌鸦扇着翅膀,
盘旋在我们的雪橇上方,
“呱、呱”的叫声预示着不祥!
马儿竖鬃扬蹄赶路匆忙,
双目炯炯,凝视着黑暗的远方……
——茹科夫斯基[14]
在那个值得我们纪念的时代,即1811年岁末,心地善良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P××,正居住在自己的庄园里——涅纳拉多沃村。此人殷勤好客,热情诚恳,因此远近驰名。四邻八舍常常到他家里来饮酒赴宴,陪着他太太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芙娜玩一玩五个戈比输赢的波士顿牌,而有些客人来他家则是另有打算,目的是想看一看他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这位小姐正值豆蔻年华,年方十七,长得苗条娇艳,面色白皙如玉。她被人们视为一位富有的待嫁闺秀,许多人都想把她捞到手里,或者娶为自己的美妾,或者嫁给自己的儿子成为娇妻。
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是在法国小说的熏陶下长大的,故此,自然而然地便堕入了爱河、情网。她选中的意中人是个阮囊羞涩的陆军准尉,那时他正在这个村子里度假。不言而喻,这位青年人也燃起同样炽烈的爱情之火。但是,玛利亚的双亲发现了他们二人互相倾慕与热恋的关系之后,便逼迫女儿斩断情丝,不准与他交往,不许想他,而且对这个年轻人的接待冷若冰霜,比接待一个解职的陪审员还要差。
我们这一对恋人飞书寄笺从未间断,并且每天都要在松树林里或一座古老的小教堂处幽会。他们一见面便海誓山盟,悲叹命运乖戾,苦思冥想解脱的良计妙策。通过如此这般的飞书寄笺和反复谋划之后,他们俩(极其自然地)做出了如下的判断:既然我们二人生死同心,永不分离,而且父母又是那么残酷无情,绝不会让我们如愿以偿,那么我们能否想个良策而避开父母把意志强加在我们身上呢?妙极了!陆军准尉的脑袋里终于想出了谋求幸福的绝妙主意。尤其是醉心于浪漫幻想的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对这个锦囊妙计感到非常称心如意,甚至心花怒放。
严冬到了,他们的幽会不得不中止;然而,情书飞来往去却更加频繁了。弗拉季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在每封信中,都恳求玛利亚以身相许早日缔结良缘,央求与她秘密结婚,并且还说到,结婚以后暂避一时,然后找个时机拜倒在父母双亲的脚下,两位老人最后一定会被他们这对恋人坚贞不屈的爱情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动,铁石心肠也会变软,准会大发慈悲地对他们说:“孩子们!快投入我们的怀抱吧!”
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迟疑不决,久久下不了决心,一个又一个的私奔计划全被推翻,最后她终于同意采取如下的办法:在指定出走的那天,她不要吃晚饭,佯装头疼,悄悄地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她的贴身侍女本来就一直帮助她出谋划策。她们二人要同时行动,一起穿过屋后的走廊到达花园,花园后面停着一辆事先备好的雪橇,赶快坐上去,快马加鞭直奔离涅纳拉多沃村五俄里远的扎德林诺村,然后走进那里的一座教堂,弗拉季米尔会在那儿等她们。
在决定命运的前一天晚上,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整夜都不曾合眼。她一直忙着收拾行装,包了几件衬衫和衣裙,给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写了一封长信,也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她在写给父母的信中,用最感人肺腑的词句向两位老人道别,倾诉她无力抗拒来势迅猛的爱浪情涛,恳求二老慈悲为怀宽恕她的过失。她在信的结尾处写道:如果有朝一日,二老大发慈悲,允许她拜倒在他们的面前,并能为他们祝福,那将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她把两封信封好,封口盖上图拉[15]出产的图章,图章在信上印出了两颗燃烧的心和文雅的题词。在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和衣卧在床上,稍稍打了个盹儿,但是一幕幕令人魂飞魄散的幻象总是不停地惊扰着她。一会儿她似乎感到,她正好坐上雪橇要去结婚的那个时刻,她父亲突然走过来阻止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从雪橇上拖了下来,然后猛地把她扔进一个黑沉沉的无底深渊之中……她倒栽葱地掉了下去,飘飘悠悠,吓得心里有无法描述的难受;一会儿她好像又看到弗拉季米尔倒在草地上,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都是血。他已经奄奄一息,用撕心裂肺的声调哀求着,恳求她赶快和他结婚……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幻象,像走马灯似的在她的眼前闪过。最后,她实在难以入睡,只得从床上爬起来,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而且头疼得要命。父母双亲看出她心神不定,神情恍惚,满怀柔情慈肠地关怀她,并且不断地询问:“玛莎[16]!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玛莎!”——这么一来,更使她愁肠百转,心碎欲裂。她极力安抚两位老人,想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但又装不出来。一直熬到晚上,想到这是她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刻了,不由得心酸起来。她强打精神半死不活地支撑着,心里默默地跟家中上下人等,以及周围所有的景物一一惜别。
晚餐已经摆好,她的心猛烈地跳着,她声音颤抖地声称,她不想吃晚饭,于是开始和父母道别,两位老人吻了她,像往常一样地为她祝福。她差点儿哭出来。她回到自己闺房之后,一下子倒在靠背椅里,两眼泪水如注。侍女劝她要镇定,要打起精神来。出走前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再过半个小时,玛莎就要永远离开祖传的家宅,离开自己的闺房,就要永远告别平静的处女生活了……屋子外面刮起了暴风雪,风一个劲儿吼叫,刮得百叶窗直摇晃,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她觉得一切都很可怕,是不祥的预兆。不久宅院里一切都安静下来,上上下下的人都已酣然入梦。玛莎披上了一条花披肩,裹上暖和的外衣,手里提着一只存放细软的小箱子,走出闺房,来到了后门口的台阶上。侍女抱着两个包裹紧跟小姐的后面,两人急匆匆地走进花园。暴风雪依然没有停止,风迎面吹来,似乎要阻挡住这两个年轻女罪犯出逃。主仆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了花园尽头。一辆雪橇早就在那里等候她们了。马儿快冻僵了,不肯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弗拉季米尔的车夫在车辕前来来去去不停地走动,手里紧握着缰绳。看到二人来到之后,立即走上前来搀扶小姐和侍女坐进带篷的雪橇,安放好了小箱子和包裹,拿起缰绳一抖,马儿便扬蹄飞奔了起来。好了!现在我们把小姐交给了命运之神去摆布,还要靠车夫杰廖什卡高超的赶车本领的保护了。然后再回过头来表一表我们那位年轻的情郎吧。
弗拉季米尔坐车东奔西跑地忙碌了一整天,一大早他便到扎德林诺村神父那里去了。费了好多唇舌才跟他谈妥,然后又到四邻的地主中去请证婚人。他拜访的第一个人是位退伍的骑兵少尉,四十来岁的德拉文,他当即慨然应允做他们的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的行动,使他回想起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和骠骑兵的一桩桩恶作剧。还邀请弗拉季米尔在他家里吃了午饭,并且要他放心,请另外两位证婚人的事儿包在他的身上了。果然吃过午饭以后,两位证婚人就来了:一个是留有唇髭,靴子上带马刺的土地丈量员;另一个是县警察局长的儿子,是个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不久前才当上枪骑兵。这两个人不仅欣然接受了弗拉季米尔的请求,而且甚至还对天发誓,甘愿冒生命的危险为他赴汤蹈火。弗拉季米尔欣喜若狂地拥抱了他们以表示由衷的谢意,然后回家继续忙碌有关的事情去了。
天色早就黑下来了。他向自己忠实可靠的车夫杰廖什卡耳提面命地嘱咐了一番,然后打发他驾着三套马拉的带篷雪橇奔向涅纳拉多沃村;再吩咐给他套好一套马拉的小雪橇,不用车夫,自己独自动身去扎德林诺村,大约两个小时以后,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也该到达那里了。
这条路他很熟,一共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但是,弗拉季米尔刚刚走出村口来到了野地里,就起了大风,暴风雪也接踵而来,铺天盖地,大雪飞扬,刮得昏天黑地,伸手看不到五指。转眼之间,道路全都被大雪盖上了。四周的景物全都被昏黄而混沌的云雾吞没了,只有一片片鹅毛大雪在空中狂飞乱舞,天旋地转,莫辨东西。弗拉季米尔发觉自己在野地里迷了路,再想把雪橇赶到大路上去,那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瞎折腾了一阵。马儿也是到处乱闯,一会儿撞上了雪堆,一会儿又掉到坑里,雪橇常常翻车。弗拉季米尔使尽吃奶的劲儿,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可是他还没有到达扎德林诺村的小树林。又过了十来分钟,还是没有看到小树林。弗拉季米尔驶过一片沟渠纵横交错的田野,暴风雪始终未停,天色仍旧黑沉沉的。马儿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大汗淋漓,虽然不时地陷在齐腰深的雪里,可是还在拼命地挣扎着向前走。
最后,弗拉季米尔才察觉,他走错了方向。他急忙刹住了雪橇:他开始苦思苦想,拼命回忆和辨认,然后断定应该取道向右走。于是调转雪橇朝右方赶去。那匹马几乎迈不动步了,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磨磨蹭蹭地走着。就这样在路上足足跋涉了一个多小时,他想扎德林诺村应该不远了。他赶着雪橇走呀,走呀,可是田野仍旧无边无际。到处是雪堆,到处是沟渠,雪橇不时地翻车,他也就不时地把它翻过来扶正。时间一点点过去,弗拉季米尔心中确实感到焦急不安了。
最后,弗拉季米尔看到那边隐隐约约地现出一片黑乎乎的东西。他便朝着那里驶去。待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片小树林。“谢天谢地!”他心想,唉,这回总算走到了。他驶近小树林,希望能立即走上他所熟悉的那条路,或者绕过这片林子:过了小树林就是扎德林诺村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路,驶进被严冬弄得枝秃叶光的树林中,里面黑乎乎的一片。狂风在这儿无法逞凶肆虐了,道路也平坦了,马儿也恢复了元气,因此弗拉季米尔心里也踏实多了。
可是,他走了一程又一程,扎德林诺村依然不见踪影,小树林也见不到尽头。弗拉季米尔这才惊恐地发现,他走进了一片从未见到过的树林里。这下他可绝望了,焦急地挥鞭打马,那匹可怜的牲畜又拼命地跑了一阵,但是很快又放慢了脚步,慢慢地向前走着,一刻钟之后,马儿差不多是一步一步地拖着走了,不管倒霉的弗拉季米尔怎么着急,怎么使劲儿挥鞭狠打都不灵了。
树林逐渐变得稀疏了。弗拉季米尔走出了森林,还是没有看到扎德林诺村的影子。时间大概已是半夜了。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信马由缰地赶着雪橇随意乱闯。此时暴风雪停了,乌云散去,天空渐渐晴朗,他面前展现一片平原,上面覆盖波浪起伏的白雪,犹如铺了一层雪白的地毯。夜色显得格外晴朗。他举目眺望,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小村庄,疏疏落落地散布着四五家农舍。弗拉季米尔驾着雪橇向村子驶去。来到了第一家农舍附近,他跳下雪橇,跑到屋前用手敲打窗户。过了几分钟,有人把百叶窗掀了起来,一个白发银须的老人伸出头来问道:
“有什么事儿吗?”
“扎德林诺村离这儿远吗?”
“你是问扎德林诺村离这有多远吗?”
“对!对!离这儿有多远?”
“不算远,大约十俄里路。”
听到这句话以后,弗拉季米尔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像个被判了死刑的人那样惊呆了。
“你从哪儿来的?”老人继续问道。弗拉季米尔已经没有心思回答他的问话了。
“老人家!”他说道,“你能不能帮我借几匹马,送我到扎德林诺村去!”
“我们这儿哪里有马呀!”那位老者答道。
“那么,能不能给我找个向导呢?我会给工钱的,要多少随他便。”
“请等一等,”老人说着,放下了百叶窗,“我让我儿子去,他会给你带路的。”
弗拉季米尔在那儿等着。没过一小会儿,他又去敲窗子。百叶窗又打开来,白胡子老人又把头伸出来问道:
“你还有什么事儿?”
“你儿子怎么了?怎么还不来?”
“马上就来,他正在穿鞋。你大概冻坏了吧!快进屋里烤烤火暖和暖和吧!”
“多谢了!叫你儿子快点儿出来吧。”
门咿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子走了出来。他走在前面带路,一路上指指点点,不停地用木棒子探路,因为路被雪堆给封住了。
“几点钟了?”弗拉季米尔问道。
“天快亮了”年轻的农夫答道。弗拉季米尔再也没有说什么。
他们来到了扎德林诺村,公鸡报晓,天色已经大亮了。教堂的大门还没有开。弗拉季米尔给向导付了钱,随即进了院子去找神父。在院子里并没有看到他的三套马的雪橇。有什么样的消息在等待着他呢?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讲讲那位心地善良的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的事儿,让我们看看他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他们家里一切平安——什么事儿也没有。
两位老人醒来之后,来到了客厅里。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头上还戴着睡帽,穿着厚绒布短上衣,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芙娜穿着棉睡衣。摆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吩咐侍女去看看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问一问她身体怎么样,昨晚睡得好不好。侍女回来禀报,小姐睡得不好,可是这会儿觉得好多了,并说马上就到客厅里来。果然,门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走了进来,赶紧上前给爸爸妈妈请安。
“你头疼好些了吗,玛莎?”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问道。
“好些了,爸爸。”玛莎应声答道。
“玛莎,你大概昨晚煤气中毒了吧?”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芙娜问道。
“也许是吧,妈妈。”
白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可是到了夜里,玛莎真的病倒了。立刻派人到城里去请医生。医生第二天傍晚才赶到,正赶上病人在说胡话。诊断的结果,发现病人得了严重的热病,足足有两个礼拜,可怜的病人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家里谁也不知道有关他们商议好的私奔的事儿。私奔前一天晚上写的两封信已经烧掉了。她的侍女半个字儿也没有吐露,害怕惹得主人生气。神父、退伍的骑兵少尉、留胡子的土地丈量员、毛头轻骑兵尽皆守口如瓶,全都很谨慎。为什么如此,不是没有原因,车夫杰廖什卡即使喝醉了,也从没有多过半句嘴。尽管有半打以上的人参与了此事,居然都保守住了这个秘密,然而,由于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不断地说胡话,自己把这个秘密全都抖搂了出来。不过,因为她的话颠三倒四,不知情的人很难听懂,以致她妈妈虽然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也只能从女儿的话里听明白一点:即玛利亚不顾死活地爱上了弗拉季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并且认为这也许就是她生这场大病的原因。于是她和丈夫商量,又和几个邻居一起商量,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大家一致认定:看起来,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命该如此。命中注定的事儿,想逃也是逃不掉的。贫穷不是罪过,女儿是跟男人结婚,是跟男人过日子,不是跟钱结婚,更不是搂着金钱过日子,如此这般议论了一番。每当人们无法为自己找出辩护的理由时,劝世的道德箴言往往可以起到使人得以解脱的奇妙作用。
这时节,小姐的玉体在逐渐康复。弗拉季米尔已经很久不曾拜访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的门庭了,一家人好久不曾见到他的人影了。他害怕再遭到从前那种令人胆寒的冷若冰霜的接待。既然如此,于是,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的父母便派人去找他,要向他宣布意想不到的喜讯:两位老人同意他们结婚啦!然而,这位快要成为乘龙快婿的弗拉季米尔,是怎样使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夫妇感到无比惊奇和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对两位老人的邀请和允婚的美意,竟然是一封疯疯癫癫的回信。他在信中宣称,他的脚从此永远也不会再跨进他们家的大门,并且请求他们忘掉他这个不幸的人,现在他唯求一死。没过几天,他们便得到消息,说弗拉季米尔已重返部队。这件事发生在1812年。
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尚未完全康复的玛利亚。她本人也从不提起弗拉季米尔。几个月之后,她在鲍罗金诺战役中立功和受重伤的名单中看到了他的名字,她当即昏倒过去。全家上下都担心会引起她的热病复发。可是,谢天谢地!这次昏厥并未造成什么不良的后果。
真是祸不单行——另一个灾难又从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不幸去世,玛莎成了家中全部财产的继承人。但是,遗产并没能使她得到宽慰,她情真意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母亲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芙娜的悲伤,发誓永远厮守着她以终天年。母女俩离开了涅纳拉多沃村,免得触景生情,时时都要忆起悲痛的往事,迁居到另一处领地某某村去了。
迁居到新的田庄,依然有许多求婚者整天围着又可爱又富有的待嫁姑娘团团转,可是她没有给任何人一丝希望。她的母亲有时也劝她挑选一个如意的郎君,但是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每次听到,只是摇摇头,对此沉思不语。弗拉季米尔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法国人攻占莫斯科前夕阵亡了。玛莎觉得,对他的怀念应该是最圣洁的,至少,她珍藏着一切能够引起对他回忆的东西:他看过的书,他的绘画,他为她抄录的乐谱以及诗歌。邻居们得知此事后,全都对她肃然起敬,一致赞叹她的忠贞不渝,并充满好奇心地等候哪个英雄拜倒她的脚下,来征服这位贞节的阿耳忒弥斯[17]哀伤的忠诚之心。
此时战争以我国的胜利而告终。军队陆续凯旋,到处受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乐队高奏被他们征服国家之歌曲:《亨利四世万岁》[18]、提罗尔[19]的华尔兹舞曲和《热轧特》[20]中的咏叹调。军官们出征时差不多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经过战火的锤炼,如今都已经成为威风凛凛的男子汉,胸前挂满勋章,气宇轩昂地归来。士兵们欢欢乐乐地交谈着,谈话中还不时地夹杂着几句德国话和法国话。多么难忘的时刻!光荣的时刻!令人热血沸腾的时刻!一听到“祖国”这个词,每一个俄罗斯人的心多么激烈地跳动起来啊!重逢时的泪水是多么甜蜜啊!举国上下万众一心,把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和对皇上的爱戴如水乳交融般地结合在了一起!对皇上来说,这又该是一个多么欢欣鼓舞和最荣耀的时刻啊!
妇女们,俄罗斯的妇女们当时的表现真是无与伦比。她们平日的冷漠神情一扫而光。她们那欣喜若狂的样子,真是令人心醉神迷,在欢迎士兵凯旋归来时,她们不断地振臂高呼:乌拉!
把头巾和帽子抛向空中。[21]
当年的军官有哪一个胆敢不承认,俄罗斯妇女给了他们最好最珍贵的奖赏呢?
在这个欢欣鼓舞而又辉煌的时刻,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同母亲住在某某省,无缘目睹两个京城[22]欢庆军队凯旋的盛况。可是,县城和乡村到处也是一片欢腾的景象,那种万众欢呼的程度,也许更热烈。在这些地方,哪个军官只要一露面,那种英姿勃发的仪表,就连穿大礼服的情郎也要自愧弗如了。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尽管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冷若冰霜,令人望而却步,但是她的身旁一批又一批捧心献魂的追求者,依旧络绎不绝。但是自从她家庄园里来了一个受伤的骠骑兵上校,这些追逐者便一个个销声匿迹了。这位上校名字叫布尔明,胸前纽扣上别着一枚乔治十字勋章,用本地小姐们的悄悄话说,是个讨人欢喜的小白脸,大约二十六岁,是回到自己的庄园来度假的。他的庄园恰好和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家的庄园相依相傍。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对他格外瞩目,只要他一出场,她便一反常态,往日的闺愁旧恋便一扫而光,而显得格外活泼欢快。但是千万不能说,她是在向他卖弄风情。如果哪位诗人对她的举止稍加留意的话,一定会说:
要说这不是爱情的表露,那又能是什么呢?……[23]
布尔明本来也是一个讨人喜爱的青年。他恰好具备赢得女人欢心的聪明劲儿:谦恭有礼、体贴入微、潇洒大度,却无半点儿觊觎之心,可是脸上又带点儿天真无邪的嘲弄神情。他在和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交往时,他的举止总是那么朴实敦厚而又随和自然,但是不管她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总是神魂相伴,总是目光相随。看起来,他是个性情谦逊、举止文静的人,但也有流言蜚语,说他从前是个荒唐的风流浪子。不过,在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的心目中,丝毫无损他的形象,她也像其他所有年轻女士一样,心甘情愿地宽恕他顽皮胡闹的行为,并且认为这正说明他生性勇敢,性格热情豪放。
然而,年轻的骠骑兵军官寡言少语,他的任何举止,都更能激起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的好奇心和幻想:这种沉默胜过他那温柔体贴,胜过他那愉快的言谈,胜过他那张迷人的小白脸,胜过他那缠着绷带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认,她非常喜欢他。凭他的聪明劲儿和丰富的阅历,想必早已看出她对他的倾慕。可是为什么时至今日,她还不见他拜倒在她的脚下呢?为什么还没有听到他吐露的心声呢!是什么东西使得他犹豫不决呢?莫不是因为意笃情深的挚爱,而使他胆怯或羞于开口?莫不是因为他怕主动吐露心曲而有伤自己的自尊心?莫不是在玩弄久历情场那种欲擒故纵的惯技?对她来说这还是个谜。她思前想后仔细地考虑了一番,认定胆怯是唯一的原因,因此,便对他殷勤备至、体贴入微,对他更加柔情眷顾,以鼓起他的勇气。她想象出了一个最出人意料的结局,焦急地期待着那富有浪漫色彩的倾吐心曲的时刻。秘密,不论是哪一种秘密,终归是女人一大心病。她的策略终于获得了预期的效果:至少,布尔明已开始凝神沉思,一双黑黑的眼睛喷着炽烈燃烧的目光,总是专注在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的身上,决定性的时刻似乎近在眼前了。四邻八舍都在议论他们的婚事,好像此事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芙娜更是心中不胜欢喜:庆幸女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如意佳婿。
一天,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正在玩纸牌卜卦,布尔明走了进来,立即询问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在哪儿。
“她在花园里。”老太太答道,“快去找她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布尔明随即去了花园。老太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中暗想:“但愿事情今天就能有个分晓。”
布尔明找到了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她正在池塘边的柳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身穿洁白的连衣裙,犹如浪漫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见面寒暄几句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故意把谈话停了下来,如此一来,使双方越加局促不安,或许,这种僵局只有突如其来而又果断爱情的表白才能打破。事情果然就这样发生了。布尔明感到自己处境的尴尬,他辩解道,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向她吐露自己的心声,并恳求她能够悉心静听他的倾诉。于是,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合上了书本,目光低垂以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道,“我热烈地爱上您……”(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满面绯红,把头垂得更低了。)“我的行为不慎,不够检点,朝朝暮暮都思恋着您,希求每天都能仰视您的玉容,希求时时能够聆听您的清音……”(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想起圣·普勒的第一封信。)“时至今日,我想违抗命运的安排为时已晚,对您的思恋,对您那可爱而又无与伦比的丽姿倩影的倾慕,从此将成为我一生的苦恼与慰藉。可是,我现在必须向您履行一项重大的义务,我要向您袒露胸怀,揭开一个可怕的秘密,它是横亘在我们中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
“这道障碍永远存在。”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永远无法做您的妻子……”
“我知道,”他轻声答道,“我知道您曾爱过一个人,但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您承受了三年的悲哀……心地善良而又令人仰慕的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呀!请不要剥夺我最后一次袒露心扉的机会:我曾经想过,您本来可以赐予我幸福,如果那件事……不要打断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您使我备受煎熬,进退两难。是的,我知道,我已感觉到,您本来可以成为我的妻子,可是,您要知道,我是一个最不幸的人……我已经结过婚了!”
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惊恐地望了他一眼。
“我结过婚了,”布尔明接着说,“我结婚已经三年多了,可是至今我还不知道我的妻子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能不能再和她见面。”
“您在说些什么呀!”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惊叫了起来,“这就太神奇了!请说下去!等一会我也讲给您听……行行好,您快接着说下去吧!”
“那是1812年初的事儿,”布尔明说,“当时我急着到我们的团部驻地维尔纳去,有一天晚上我来到一个小驿站,天色已经很晚了。我本来已经吩咐了为我套马,可是突然狂风大作,暴风雪来了,驿站长和车夫都劝我等一等再走。我接受了他们的劝告,但是,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的情绪在作怪,好似有人催促我一样。这时暴风雪依然漫天狂舞。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便再次吩咐备马,不顾一切地冒着风雪上路了。车夫决定沿着河边走,这样大约可以少走三里多路。河岸上到处都被雪封住了,车夫错过了拐上大路的路口,于是我们便南辕北辙地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暴风雪还在刮,我看到远处有灯光,便吩咐车夫赶着雪橇朝那里奔去。我们驶进一个村子,一座乡村教堂还亮着灯。教堂大门开着,围栏外面停着几辆雪橇。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有人来回走动。”
“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几个人同时喊道。
我吩咐车夫把雪橇赶了过去。
“谢天谢地!你们在哪儿耽搁了?”有人对我说道,“新娘子昏过去了,神父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正打算回去了,快进来吧!”
我默默地跳出雪橇走进了教堂,教堂里只点着两三支蜡烛,显得很昏暗。一个姑娘坐在教堂昏暗的角落里的一条板凳上,另一个姑娘正给她揉太阳穴。
“谢天谢地!”后一个姑娘说道,“您可算来了!您差点儿送了小姐的命!”
一位上了年纪的神父走到我的面前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您就开始吧!开始吧,神父!”我不置可否地答道。
有人把小姐搀扶起来,我看她模样长得还不错……我就这样铸成一个大错,真是不可思议,不可饶恕,我当时竟是如此轻率!……我和她肩并肩地站在经坛前,神父匆忙地宣布仪式开始,三个男人和一个侍女搀扶着新娘,只顾照料她去了。我们就这样举行了结婚典礼。
“亲吻吧!”神父对我们说道。
我的妻子把苍白的脸转了过来。我正要亲吻她……她突然惊叫起来:“哎呀!不是他!不是他!”话音刚落她便昏倒在地上,证婚人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我。我转身便走出了教堂,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我纵身跳上雪橇,喊了声:“快走!”
“我的天哪!”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惊叫起来,“您可知道,您那可怜的妻子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布尔明答道,“我不知道我在那儿举行婚礼的村子叫什么村,我也记不清是从哪个驿站出来的。当时,我根本就没去想这种犯罪行为会产生什么后果,我一离开教堂,便在雪橇上酣然入睡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过来,那时我们已经到了第三个驿站。当时服侍我的仆人在进军途中死去了,因此,我无法再找到那位姑娘了,我对她如此残酷地开了个玩笑,现在她又如此残酷地来报复我了。”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玛利亚·加夫里拉洛芙娜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原来那就是您哪!那么您认不出我了吗?”
布尔明面色惨白……跪倒在她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