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神枪手传奇
我们开枪射击了。
——巴拉丁斯基[5]
我发誓按决斗的规则打死他(他未打中,还欠我一枪)。
——《宿营之夜》[6]
一
我们团驻扎在××小镇。军官们的军旅生活是众所周知的。早晨上操,练骑术,一折腾就是一上午。中午到团长家就餐,或者到犹太人开的饭铺去吃上一顿,晚上又喝彭斯酒又打牌。在××镇没有一户人家肯打开大门殷勤地款待客人,也没有一个待嫁的闺中秀女;在这儿,只是我们自己圈子里的人走来窜去地组织聚会,除了一个个身穿军装的人以外,几乎甭想看到别的人了。
只有一个人,虽然不是军人,却属于我们这个圈子。他大约三十五六岁,因此我们都把他尊为年长之人。他久经沧桑、知的多见的广,故此在我们面前显得足智多谋,而且他平时总是郁郁寡欢,性情严峻而固执,谈吐时言辞总是那么尖刻,因而对我们年轻人的头脑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的经历蒙上了某种神秘的色彩;看样子像个俄罗斯人,可是又取了个外国名字。他曾在骠骑兵中服过役,甚至还有过扬眉吐气的时候;谁也不清楚,他因何被迫退伍并滞留在这个贫困的小镇上。他在这个小镇上,日子过得很清苦,同时又豪爽大方:出出入入一贯步行,身穿一套破旧的黑礼服,但是他家里总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他殷勤好客,热情款待我们团的全体军官。虽然每餐只有两三道菜,而且是由一个退伍老兵烹调的,但是香槟酒却管够喝,像小河流水一样源源不断。谁也不了解他的状况和经济来源,可是谁也不敢问及此事。他有很多藏书,有一部分是有关军事方面的,也有一些小说。他高兴别人来借阅,而且从不讨还,他借阅别人的书,也从来不归还原主。他的主要活动项目是用手枪练习射击。他的房间中四壁全都弹痕累累,犹如蜂巢一般。在他住的这间陋室里倒是有一种奢侈品,那就是他收藏的手枪,种类极为齐全。他的枪法百发百中,射击的准确程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他想把谁顶在头上的苹果打下来,在我们团里谁都会毫不迟疑地用自己脑袋顶着苹果,站在他的面前让他当作靶子来打。我们经常谈论起有关决斗的事情。西尔维奥(我就叫他这个名字)从来不参与这种谈话。如果有人问他是否决斗过,他只冷冷地回答决斗过,但从来不讲详情细节,看得出来他很讨厌这类问题。我们猜想,大概他的良心欠了债,上面一定压着被他那非凡的枪法夺走了性命的不幸牺牲者。然而,我们丝毫也不曾怀疑过,他会临危退缩、胆怯避险。有些人,只要你一观其相貌与神采,便会立刻消除对他胆识的怀疑。但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竟会使我们大家对他的举止全都感到惊奇和困惑。
有一次,我们大约有十来个军官在西尔维奥家里吃午饭,跟往常一样地喝酒,喝了很多。饭后我们就请主人坐庄打牌。他一再推辞,因为他几乎从来都不打牌。推辞不过,最后他吩咐拿来纸牌,把五十枚小金币丢在桌子上,然后坐下来发牌。我们都围着他坐下,牌局就算正式开始了。西尔维奥有个习惯,那就是赌牌时要保持绝对的肃静,从来不争执,也从来不解释。如果碰到赌家有时算错了账,他便立刻把没有付清的钱数补足或者记录下来。我们早就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所以从来不妨碍他,让他依照自己的办法处理。但是,我们中间有个不久前调来的军官也在这里一起赌,由于漫不经心而多折一个角[7]。西尔维奥拿起粉笔,按着自己的习惯做法把账结清。那位新来的军官以为他算错了,开口进行解释说明。西尔维奥没有作声,继续发牌。那位军官忍耐不住,拿起小刷子,把他认为不对的数目全都擦掉。西尔维奥拿起粉笔又重新记上。那个军官有点酒劲发作,再加上赌牌不顺和同事们的讪笑,便大发雷霆,认为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在盛怒之下操起桌上铜烛台,向西尔维奥砸了过去,多亏西尔维奥躲闪得快,否则正好打中。由于事情突发,弄得我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西尔维奥站起身来,气得面色刷白,两眼喷着怒火,说道:“亲爱的先生,请出去!您要感谢上帝,这事幸好发生在我的家里。”
我们谁也不曾怀疑此事的结局:都认为这位新同事必定要在枪口下送命。那位军官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他愿意为这次发生的不愉快负责,并愿意听候庄家的随意处置。牌局又继续了几分钟,不过我们在场的人都感到,主人情绪不好无心再赌,便一个接一个地放下手中的牌,各自纷纷返回宿舍,一路上谈论着军官职务中很快又要出现一个空缺了。
第二天在骑术操练场上,我们正在相互打听那个可怜的中尉是否还活着的时候,正巧他本人也来到我们这里。我们便纷纷围拢过来,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回答说,他还没有收到西尔维奥任何通知。我们都感到很奇怪,于是,便去找西尔维奥,发现他正站在院子里,正对着贴在门上的爱司牌把子弹一颗接一颗地射进去。他像平常一样地接待了我们,但关于昨晚发生之事,却只字未提。过了三天,那个中尉仍旧安然无恙。我们都惊奇地发问:莫非西尔维奥就此罢休,不打算决斗了吗?果真如此,西尔维奥没有进行决斗。他居然对那种轻描淡写的解释感到满意,并且就此和解了。
在青年人的心目中,这件事情最初大大地损害了他的形象。缺乏勇气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难得到青年人的谅解。因为他们通常把勇敢的气概视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立身处世必备的美德,而其他一些弱点和过错都无关紧要。然而,这一切不久便渐渐被遗忘了,西尔维奥的威望又复旧如初了。
唯有我一个人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跟他亲近了。我这个人天生就具有浪漫式的幻想,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比任何人都更喜欢、更崇拜此人;在我看来,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个谜,他本人也足可以成为一部神秘小说的主人公。他很喜欢我,至少,他唯独对我一个人从来不使用他那种已经习以为常尖酸刻薄的言辞,总是和颜悦色地和我交谈各种事情,而且能够坦诚相待;然而,自从那个不幸的夜晚之后,我始终感到,他的名誉已罩上了不光彩的阴影,而且没能及时地洗刷掉这个阴影,完全怪他自己。这个想法一直缠着我,因而,使我很难像从前那样崇敬他,亲近他了。我也羞于像以前那样瞩目于他,以西尔维奥的绝顶聪明和广博的阅历,他不会觉察不出其中的奥妙,而且很容易猜想出导致这种僵局的原因。看来,此事使他很苦恼,我发现至少有两三次,他想主动向我解释解释,但是我都回避了,西尔维奥也就此作罢。从那时起,我只有跟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才和他见面,我们以前那种推心置腹地促膝倾谈,也已经成为往事了。
久居京城闲散惯了的居民,很难想象和体会得到乡下和小镇上的居民们那种司空见惯的许多感受。比如说,对于邮件收发日期的焦急地等待: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我们团部的办公室便挤满了军官,有的人在等汇款,有的人在等信件,有的人在等报纸杂志。在办公室里,邮件往往都是当场拆看,因此一旦有点什么消息或新闻,立即便传播开来,那时这儿便呈现出一派活跃的景象。西尔维奥的信件也寄至我们的团部,因此他也经常到这里来光顾一下。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怀着十分焦灼的心情拆开封蜡,匆匆地把信看了一遍,两只眼睛炯炯发光。军官们都在忙着各自看信,谁也不曾留意他情绪的变化。可是他却向军官们说道:“诸位先生们!情况紧急,要求我立刻离开这里,今晚就要动身,希望诸位不要拒绝我的邀请,请大家到我那里最后一次聚餐吧!我盼望你也能来。”他转向我继续说道,“请一定来!”他说完这番话,就匆匆地走了。我们大家约好在西尔维奥家里聚会,然后各自走开。
我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西尔维奥的家里,发现全团军官差不多都已经来了。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就绪,房间里只剩下弹痕累累光秃的四壁。我们围着餐桌坐了下来;主人此时兴致盎然、神采焕发,这种喜悦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们所有在座的人,大家立刻全都欢快地活跃起来。酒瓶塞子不停地爆出响声,酒杯里泡沫翻滚,发出咝咝的响声。我们纷纷举杯,衷心祝愿上路之人一路顺风,万事如意。等到我们饭后道别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大家都在取帽子,西尔维奥一一与他们告别,正当我要走出门的一刹那,他过来握住我的手要我留下来。“我想跟您谈一谈。”他轻声地说道。我便留了下来。
客人都走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和他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只是抽着烟斗。西尔维奥有些心神不定,方才那种突如其来的欢乐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阴郁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双目炯炯发光,口里喷云吐雾,那副神情活像一个真正的魔鬼。过了几秒钟,西尔维奥首先开口说话,打破了沉默。
“也许,今后我们不再有机会见面了。”他对我说道,“在分别之前,我想跟您解释一下。您大概已经注意到,我很少听从别人的意见,可是,我很喜欢您,我觉得,如果在您的头脑中对我留下一个不公正的印象,那样会使我难过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动手装他那已经抽光了的烟斗,我低垂着目光,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您一定觉得很奇怪,对吧?”他接着说道,“我怎么没有向那个蛮不讲理耍酒疯的P提出决斗。我想您会同意我的看法:我有权选择我的报复方式。他的命本来捏在我的手心里,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危险。然而,我克制住了自己,我本可以把自己装扮成酩酊大醉、大仁大义之人,但是却不想说假话。如果我要惩罚P而不冒任何一点儿危险的话,那我是绝对不会饶他一命的。”
我抬起眼睛,吃惊地望着西尔维奥。他的襟怀如此之坦诚,反而弄得我十分尴尬。他又继续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我无权冒险去送死。因为六年前,我被人打了一记耳光,仇人至今依然活着,我还要报仇。”
他这一席话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于是,我问道:“您没有跟他决斗吗?也许,是环境迫使你们分开?对吧?”
“我同他决斗过了”他回答说,“请看,这就是决斗的纪念。”
说到这里,西尔维奥站起来,从帽盒里取出一顶带金流苏和金色缨绦的红帽子(法国人把它叫作警察帽的那一种),他戴在头上,在帽子上高出额头三四厘米处有一个被子弹打穿的洞。
“您知道,”他又接着说道,“我当时在××骑兵团服役。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一贯爱逞强好胜,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一种难以克制的好胜心。我们那个时候,逞凶斗狠算是一种时髦的风尚,当时我是军队里天字第一号爱惹是生非之人。我们以酗酒狂饮而自我炫耀:我的酒量胜过杰尼斯·达维多夫[8]在诗中所赞颂过的饮酒大仙布尔卓夫[9]。决斗在我们团里是家常便饭:每一次决斗都少不了我,不是做公证人,就是亲自握枪上阵。同事们都很崇拜我,但是团部里经常调换的长官们却把我看成经常制造事端的祸水。”
“正当我扬扬得意地(或者说狂傲自负地)享受着我的荣誉的时候,我们团里新调来一个年轻人,他是个门第显赫、腰缠万贯的花花公子(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和姓氏)。我有生以来还从未见到他这样犹如天之骄子的幸运儿!您想想看:他年轻英俊、聪明豪爽,是个追欢逐乐的阔少,是个飞扬跋扈的花花太岁,是个逞强争霸的拼命三郎;他有名门贵胄的姓氏,挥金如土,花起钱来如流水一样,而且有永远挥霍不尽的钱财。您可想而知,他在我们中间会引起多大的震动吧?我的优越地位被动摇了。他惑于我的虚名,有意与我交往以结友谊之盟。但是,我对他却很冷淡,他也就无所谓地不再主动和我亲近。我的心中却埋下了对他仇恨的种子。他在团里以及女人圈子里都很得宠,这使得我妒火飞腾,甚至灰心绝望。我便开始找碴寻衅,对我的讽刺挖苦他以牙还牙,并且他回敬我的话语,比我预料的更要尖刻,更要出奇制胜,更要风趣有力:因为我是处心积虑地想惹是生非,想借题发挥,可是他只不过是寻寻开心罢了。最后,有一次在一位波兰地主的舞会上,当我看到他成了舞会上所有女士瞩目的宠物,特别是那个跟我有过暧昧关系的女主人对他眉来眼去、殷勤备至时,我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便走上前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常说的粗鲁下流的话,他立刻火冒三丈,给了我一个大耳光。我们俩都跑过去抽刀。女士们都吓得昏了过去。人们把我们拉开,当晚我们就去进行决斗。”
“在黎明时分,我同三个公证人站在约好的地方。我怀着难以描述的焦急心情等待着我的对手到来。春天的太阳升起来了,身上感到暖洋洋的。我看到他从远处走过来。他既未骑马,也没坐车,把军服挂在佩刀上,有一个公证人陪着他。我们迎上前去。他朝我们走来,手里捧着一顶帽子,里面装的是樱桃。公证人量了十二步远的距离。本来应该是我先开枪,可是,由于复仇心切,过于激动,双手颤抖得厉害,我不敢相信我是否能瞄准。为了使我自己能够有点儿时间冷静下来,我便让他先开枪。我的对手却不同意,我们只好抓阄。结果还是他先开枪,他干什么都是这么走红运!他举起枪来瞄准,一枪打穿了我的军帽。该轮到我开枪了。我非打死他不可!一定不能让他逃出我的掌心。我恶狠狠地死死地瞄准他,竭力想看到他在我枪口前表现出惊恐的样子,哪怕能找到一点点儿害怕的迹象也行……但是,这小子站在我的枪口前,泰然自若地从帽子里挑着熟透了的樱桃,一颗一颗地放到嘴里,没有半点惧色地把樱桃核吐到我的眼前。他这种对生命满不在乎的态度使我非常气愤。我当时心想,在他对生命丝毫不珍惜的时刻,夺取了他的生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益处呢?于是,一条更恶毒的诡计在我的头脑中闪过。我放下了手枪。”
“看来,您此刻对死好像并不感兴趣,”我对他说道,“请回家去吃早点吧!我此刻不想打扰您。”
“您丝毫也未曾打扰我,”他反唇相讥地说道,“请开枪吧!但是要悉听尊便,我还欠您这一枪,我随时恭候您的吩咐。”
“我转过身来向公证人宣布,我今天不打算开这一枪,决斗到此暂时结束……”
“我退伍以后,便来到了这座小镇。但从那时起,我没有一天没想到报这一个耳光和这一枪之仇。现在报仇的时刻到了……”
西尔维奥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他早晨收到的那封信给我看。有一个人(大概是他的委托人)从莫斯科给他来信告知,说某某人就要跟一位年轻美貌的小姐正式结婚。
“我想您一定能猜得出的,”西尔维奥说道,“那个某某人应该是谁吧!我此行就是去莫斯科。我倒要看一看,他在新婚宴尔的时刻,面对死神是否还是那副视生命满不在乎的样子,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泰然自若地挑着樱桃吃的那副狂傲的神态。”
西尔维奥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并随手把那带着枪眼的帽子丢在地板上,接着便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走着,活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我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地听着他讲,一些奇怪而又相互矛盾的情感使我异常激动。
这时仆人进来报告说,马匹车辆均已备齐。西尔维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亲吻道别。他登上马车落座,车上还放着两只箱子,一只装手枪,另一只装的是日常用品。我们再次道别。几匹马扬蹄飞驰而去。
二
几年之后,家境迫使我迁居到H县一个贫困的村庄。我虽然整天忙于管理田产事务,心里还总是不时地想起从前的时日,那时生活过得欢欢快快而又无忧无虑。在乡下度日对于我来说,最难熬的是要逐渐习惯在完全孤苦之中,打发秋天那凄风苦雨和冬季寒风呼啸的漫漫长夜。午饭前的时间总还可以想方设法去消磨:找村长聊聊天,驱车到各处游荡一番,或者检查一下田庄上新的设施,但是天色一黑下来,我便没咒念了——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在柜子里和贮藏室中找出为数不多的几本书,翻来覆去地读,早已经倒背如流了。管家婆基里洛芙娜所能记得起的全部故事,我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村妇们唱的那种哀伤的歌曲,也只能为我平添惆怅。我开始喝不放糖的果露酒,可是喝了以后又引起头痛。坦白地说,我真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借酒浇愁的酒鬼,也就是说要变成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这号人在我们县里数不胜数。除了结交了两三个不可救药的酒鬼以外,我再没有什么近邻好友。这些酒鬼一说起话来不是打嗝就是唉声叹气。比起来,还不如忍受孤苦更好过一些。
离我们村四俄里[10]远的地方,有一座比较富裕的田庄,其主人是Б伯爵夫人。但是田庄只由她的管家料理,伯爵夫人只是在她出嫁的那一年来过一次,并且住了不到一个月便匆匆离去。然而,在我隐居乡下的第二年春天,传说伯爵夫人要偕同她的丈夫来此度夏。事实上,他们于六月初就已到达此地。
一位有钱的邻居衣锦归来,到此一游,对于乡下人来说,那可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地主们以及他们的家奴,三个月以前就开始议论此事,而且直到三年以后仍然对此事念念不忘。至于我嘛,坦率地说,年轻貌美的邻居到来的消息,使我也异常的兴奋。我急不可耐地想去拜会她。所以,在她返乡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吃过午饭后,便匆匆驱车上路到××村去登门造访,并且向他们毛遂自荐:愿意做他们最亲近的邻居和最恭顺的仆人。
仆人把我请至伯爵的书房,然后转身去通报我的来访。这间书房很大、很宽敞,陈设十分奢华:靠墙摆着一排书柜,每个书柜上都放着一尊青铜半身像,大理石壁炉上方镶着一面大镜子,地板上蒙了一层绿呢子,上面再铺上地毯。住在我那寒呛的陋室里,跟奢华业已无缘,并且很久不曾见识别人如此豪华奢侈了,因而我竟有些畏首畏尾地不知所措了,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等候伯爵的大驾,就好像外省进京请愿的土老帽恭候朝中的大臣一样。书房门打开,一位年纪三十二三岁的英俊的男子走了进来,真是仪表堂堂!伯爵走到我跟前,神情坦率而又亲切友好,我鼓足勇气振作精神,正要开口做自我介绍,可是伯爵却抢先说话了。我们各自落座。他的举止言谈随和而又亲切,如此一来,便很快驱散我疏于交际的羞怯。我刚刚开始恢复常态,伯爵夫人又走了进来,我比先前就越发拘谨不安了。她确实是个大美人儿。伯爵给我做了一番介绍,我想做出潇洒大方的样子,结果反而弄巧成拙:我越是装得从容自如,就越显得不自然。他们夫妻俩为了让我得暇以调整自己的情绪和适应新的环境,他们便自己交谈了起来,把我看成一个忠厚善良的邻居,因此对我也就抛掉那种繁文缛节的礼仪了。这时我在书房里东看看西望望地走着,浏览和欣赏着那些藏书和绘画,论绘画我是个外行,可是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画面上描绘的是瑞士某地风光,但令我惊奇的不是风景,而是画上有两颗子弹打穿的一个弹孔,即后来一颗子弹正好打到已嵌进去的一颗子弹里面。
“好枪法!”我回过头来对伯爵说道。
“是的,”他回答道,“枪法实在太高明了。”接着又说道,“您的枪法也准吗?”
“马马虎虎。”我回答说,心里感到很高兴,谈话总算转到我熟悉的题目上来了,“隔三十步的距离,开枪打纸牌,不会打不中,当然需要用我使惯的手枪。”
“真的吗?”伯爵夫人接过话茬说,表现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你呢,亲爱的,离三十步远能够打中纸牌吗?”
“我们什么时候来试试吧!”伯爵答道,“当年我的枪法也不错,不过已经有四年没摸过枪了。”
“哦!”我说道,“我敢打赌,在这种情况下,阁下,就是二十步远的距离你也会打不中的:手枪射击非得天天练不可。这一点我是凭经验琢磨出来的。在我们团里,我也算是优秀射手中的一员。有一次我的枪拿去修理,我整整一个月没有摸到枪。伯爵!您猜怎么样?后来我再射击的时候,头一次,隔二十五步远射击瓶子,我一连打了四枪,一枪也没射中。我们团里有个骑兵大尉,是个既机智而又很风趣的人,当时正好在场,便对我说道:‘老弟!你是舍不得举起手来打酒瓶子吧。’不,伯爵!不能小看这种练习,否则,你的射击本领就全都荒废了。我遇到一名最杰出的射手,他每天都要练习,至少午饭前要练三次。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就好像每天饭前都要喝酒一样。”
伯爵和伯爵夫人见我谈笑自如了,非常高兴。
“那么他是怎样练习枪法的呢?”伯爵问道。
“阁下,是这样:比如说,他看到一只苍蝇落到墙……伯爵夫人!您感到好笑吧?天理良心,没有半点儿假话,一见到苍蝇,他马上就大声喊道:‘库兹马,拿枪来!库兹马便立刻递上一只上好了子弹的手枪。只听啪的一声,他把苍蝇打到墙壁里去了。’”
“真了不起!”伯爵赞叹道,“他叫什么名字?”
“西尔维奥,阁下!”
“西尔维奥!”伯爵从座位上跳起来惊呼道,“您认识西尔维奥吗?”
“怎么会不认识!伯爵大人!我和他还是好朋友,在我们团里,大家都把他看成兄长和战友一样。我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已经有五年之久了。看起来,伯爵大人您似乎认识他吧?”
“岂止是认识,而且还很熟呢!他没有跟您说起过一……不对,我想他不会说起。那么,他没有告诉过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吗?”
“伯爵大人,您是不是指他在一次舞会上挨了一个浪荡公子一击耳光那件事呢?”
“他没有告诉您那个浪荡公子的名字吗?”
“没有,伯爵大人。他没有告诉我……啊!伯爵大人!”我猜到了真相,继续说道,“请原谅……我真的不知道……莫非是您?……”
“正是我,”伯爵带着十分沮丧的神情说道,“那幅被子弹打穿了的画,便是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时,他给我留下的见面礼……”
“哎呀!我的亲爱的!”伯爵夫人说道,“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讲了,我听着挺吓人的。”
“不!”伯爵没有接受她的劝告,执意接着讲,“我要把这件事儿全都告诉他。他既然知道我是怎样侮辱了他的朋友,那我也应该让他了解,西尔维奥是怎样对我进行报复的。”
伯爵把靠背椅向我移近一些,我呢,则怀着最强烈的好奇心,听他讲了下面这样一段故事:
“五年前我结婚了。婚后的第一个月,也就是蜜月[11],我就是在这个村庄里度过的。我要感谢这幢房子为我保留了一生最美好的时刻和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中一个最沉重的回忆。”
“一天黄昏时分,我和妻子一同骑马出游,她的马不知因何发起烈性来,把她吓坏了,只好把缰绳交给我,自己徒步回家。我骑马先到了家。我在院子里看到一辆旅行马车,仆人告诉我说,有个人在我书房里等我,并且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只是简单地说,他找我有事。我便走进了我们现在待的这个房间。在昏暗中,只见一个人站在这儿的壁炉旁,他风尘仆仆、满面胡须。我向他走了过去,一面竭力想认出他的面貌。”
“‘你认不出我了吧,伯爵?’他声音颤抖地说道。”
“‘西尔维奥!’我惊叫了一声,我得坦白地说,立时感到毛发倒竖。”
“‘一点儿不错,正是我,’他接着说道,‘你还欠我一枪。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讨还这一枪。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手枪从裤子口袋里鼓出来。我量了十二步,就站在那个角落里,我请他快点儿动手,趁我妻子还没回来。他存心拖延时间——要求点灯。蜡烛拿来了。我闩上了门,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然后再次请他动手。他掏出手枪,瞄准了……我数着一秒、一秒、又一秒……心里惦记着新婚宴尔之妻……令人魂飞魄散的一瞬过去了!西尔维奥放下了手枪。”
“‘很遗憾,’他说道,‘手枪里装的可不是樱桃核……子弹可是要命的。我总觉得,我们这不是决斗,而是谋杀:我不习惯向手中没有武器的人开枪。我们得重新开始,来抓阄吧!看看谁先开第一枪。’”
“我的脑袋里天旋地转……似乎我并没同意这样做……最后,我们还是给另一支手枪压上了子弹。卷了两张字条,他把字条就放进那顶从前被我打穿了洞的帽子里。我又抓到了第一号。”
“‘伯爵,你真像魔鬼一样地走运。’他冷笑着说道,那副冷笑的模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时至今日,我还没搞清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搞不清他是用什么办法逼着我那样干的……我开了第一枪,就打中了这幅画。”(伯爵指着那幅打穿了洞的画;他的脸像火一样的通红通红,伯爵夫人的脸色则比她的手帕还要白,我忍不住失声惊叫了起来。)
“我开了一枪,”伯爵接着说道,“唉!谢天谢地,没有击中。那时西尔维奥……(在这一刹那他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西尔维奥开始对我瞄准儿。突然间屋门被打开,玛莎跑进屋来,一声尖叫,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她这一来,使我的勇气完全恢复了。”
“‘亲爱的’,我对她说道,‘难道你没看出来,我们是在闹着玩儿吗?你怎么吓成这副样子!去吧!去喝杯水压压惊,然后再到我们这儿来。我要给你介绍一位老朋友,我的老战友。’”
“玛莎仍然不相信。‘请您告诉我,我丈夫说的是真话吗?’她转过身去对面色阴沉可怕的西尔维奥问道,‘我丈夫说你们两人在闹着玩,是真的吗?’”
“‘伯爵夫人!他一贯爱开玩笑’,西尔维奥回答她说,‘有一次开玩笑,他赏了我一个耳光,还有一次他开玩笑,一枪打穿了我的帽子,刚才他又开了一个玩笑,有意不打中我,如今,可该轮到我来跟他开开玩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枪对我瞄准……居然当着她的面!玛莎扑倒在他的脚下。”
“‘起来!玛莎!真不害羞!’我发狂地叫了起来,‘先生!请不要再嘲弄这个可怜的女人了,好不好?您到底开枪,还是不开枪?’”
“‘不开枪了,’西尔维奥答道,‘我已经满意了:我看到你这副狼狈相,你胆怯了。我逼迫你对我开了枪,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请不要忘记我,我把你交给你自己的良心去审判吧!’”
“他说完这番话拔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被我打穿的那幅画,没有瞄准随手就打了一枪,转身就走了出去。我妻子吓得晕了过去,用人没有敢阻拦,只是惊恐地望着他。他走到台阶下,大声叫来车夫,还没等我清醒过来,便扬长而去。”
伯爵不再作声了。就这样,我得知了这个故事的结尾,它一开头就曾使我惊叹不已。我再没有见过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听人家说,在亚历山大·伊卜西朗蒂[12]起义时,西尔维奥曾率领一支希腊独立运动勇士的队伍,在斯库里亚内城下的战役[13]中壮烈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