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女养成记(同名台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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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嫁惦的

有一天我闯进阿嬷的房间,她和二姑正叽叽咕咕说着姑丈的坏话。严格说来也不是坏话,嫁出去的女儿偶尔回到娘家,向妈妈抱怨夫婿,只是正常的能量释放。

阿嬷看我进来,劈头问我:“你以后想要嫁给多话的,还是惦(安静)的?”我那时对爱情的理解是电视上的《神雕侠侣》,看杨过和小龙女他们采取古墓派心法“少言、少笑”过日子,默默之间却情愫横生,似乎挺好,那个孟飞不说话凝视着潘迎紫的眼神非常深情浪漫,我可以,于是答:“惦的。”

阿嬷对我摇头长叹一声,赐下警句:“搭你歹命(苦命)啊!”她说嫁给安静的人,一世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激死!”“像你阿公!”阿嬷一脸悻悻。我以为“惦”的相反就是“吵”,就像对门伯母每次出场时的高分贝,一想起来即刻涌出动物生存本能的恐惧,给那样的人在耳边吵根本是地狱,像阿公整天不讲话明明比较好。我无法想象,如果嫁给惦的人会歹命的程度,竟然严重到宁可选择一辈子被吵到死也得避免,那,到底是会有多歹命?明明那个“不歹命”的选项,想象起来也好命不到哪里去。我觉得一定是阿嬷太夸张,幸福不可能有那么难。

我说:“那就问他啊!”问他不就会告诉你他想什么了。她们说没那么简单,问了只会说没事,叫查某人(女人)不通黑白乱,结果自己气死还要被当作泼妇。我心里想,从我睁眼以来阿公就是家里的大王,就像地球有空气一样,被他激一下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阿公之下最大的就是阿嬷了,她在家里说一谁敢说二,嫁给阿公才不歹命呢;而二姑可是全程自由恋爱选的老公,自己选的老公还要不开心,那是选不好或相处不好的问题,不关“惦”的事。我这样想,但是不敢明白讲,转了个弯说:“如果是我爱的人,我就会知道他想什么!”当时我真的这样相信,因为杨过和小龙女明明练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二人心思情意相通,不必开口就知道对方下一个招式是什么,所向无敌。我确信我将来的爱情会是那样的珠联璧合,就像相信将来我会长得和潘迎紫一样漂亮,凭空的信心是最大的。阿嬷和二姑这次一起摇头,我长大才知道那个表情的意思是:“无知小儿,程度太低,懒得跟你讲。”


如果要说阿嬷的择偶建议,第一优先原则绝对是“有钱”,虽然她没有明白交代过我。在“有钱的惦人”和“没钱的多话人”之间,她肯定会叫我选有钱但一个字也懒得说的那个。我跟着阿嬷吃过许多喜酒,她参加喜酒有一套固定公式,首先根据喜宴的场合挑选合适的衣服,有时候洋装有时候长衫,喜宴前一天到美容院做头发,如果坐主桌的话必须提前染烫,去到喜宴现场她会高雅地寒暄,吃的时候进退有度,但适度地强调我是任性贪吃小女孩的事实,方便她最后带回一路布局或看上的菜尾,回家与所有人共享。有得好吃,我一点都不介意被当作任性小女孩。

这所有的步骤,都是调查新郎新娘背景的机会,最核心的项目当然就是收入能力。洗头阿姨、陪挑衣服的邻居或亲友、喜宴上遇见的知交、邻座的宾客,都有可能是关键资料的知情人。乡间向来深具“主动互惠”的友好精神,反映在资讯交流上就是:“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你告诉我我不知道的,要是你我都不知道,我们就一起推测并创造结论。”阿嬷有那么点个人魅力,或说交际手腕,贬贬捧捧之间,能让对方乐于提供情报,交换亲近的证明,或迫于淫威多少透露一点,以示输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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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见证,在我跟过的所有喜宴相关活动里,只有在证据显示新郎是医生、律师、地主、公司老板、大企业主管等貌似高收入人士的时候,阿嬷才会赞许地点头,为新娘下一个“嫁得好命”的论断。阿嬷对于他人的收入与生活品质,拥有非常正面的想象力,她相信金钱持有量高于她的人,一定会慷慨地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充实地享着福;或甚至,其他与我们近似的小康之家,也都过得比她如意,因为没有人会比我们家阿公更节俭了,“俭歹命的”,这一点她倒不是家中唯一的埋怨者。也许阿嬷对于阿公“惦”的不满,和他绝对掌握家中的经济大权有关。


回想起来,阿嬷从来没有叮嘱过我要嫁给有钱人,我想并不是她无所谓我嫁的人穷不穷,而是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她自己人,自己人全都应该好命,所以我一定会好命。她唯一给过我的正面建议,没有以“不”作为开头的,只有“可以交阿度仔(外国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理由是生出来的小孩很好看。这是在我准备离家到国外读书之前说的,她的表情我还记得,兴奋又期待,瞳孔里面像少女漫画那样有一个混血婴儿的剪影在闪耀。那时候我二十岁出头,特别觉得自己是理性冷静的成年人,丝毫没有为阿嬷实现异国浪漫恋情的意愿,只笑她电视看太多。

阿嬷真的电视看很多,体内的浪漫细胞是我的数百倍,她在我长大的十数年里,无一天间断地追踪着电视里的男女主角,期待他们能够终成眷属。阿嬷的眼珠颜色与常人不同,是灰色的,越老越淡。我问过她很多次,这会不会跟她出身台南安平有关,是不是哪一任外曾祖母跟荷兰人有过什么罗曼史,才让她有了这对不像华人的眼珠。她每一次都说不知道,但是又隐隐带着欣喜地补一句“冇的确喔”,有时候会咯咯咯笑骂我三八。

我要是当年真的嫁了一个多话的有钱白人,生一个漂亮的混血儿出来,那就全垒打了,依照阿嬷的建议来看,稳好命的。问题是,她没料到,我自己也没料到,这个孙女长大以后,听太多人话就会忧郁,对于眉眉角角的跨文化议题,得捏着大腿想着薪水,才能逼出耐性戴上温婉的面具。至于“有钱”嘛,阿嬷,我跟你说,钱这种东西终究还是自己有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