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中国宇宙论研究新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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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早期宇宙论的类型

中国古代宇宙生成论的类型

李 锐 北京师范大学

天地万物从何而来?或者其本源是什么?有什么样的规律或秩序?这样的问题从来就吸引着喜欢思考的人,甚至是一种必然要求。《天问》就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银雀山汉简《曹氏阴阳》则说:“不达于万物之初者,不可与为治矣。”中国古人对这一问题的思索与解释,多数都是用一种宇宙生成论来表述。每一个宇宙生成论,其实都在述说着秩序的形成以及与这一宇宙论相合的行动方式。古书中有关的宇宙生成论非常多,而且纷繁复杂,可以注意的是,有一些宇宙生成论已经散佚了。近年来郭店楚墓竹简《太一生水》、上海博物馆馆藏战国楚竹书《恒先》,为我们重新认识古代散佚的宇宙生成论提供了帮助;子弹库楚帛书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重要的出土文献。借助这些出土文献提供的契机,我们可以尝试把古代的宇宙生成论划分类型,为进一步的研究奠定基础。古代的宇宙生成论,鄙意大致可以分为四种类型(1),当时以及后世的一些宇宙生成论,多是或多或少综合了某些类型而成。

一、神话型宇宙生成论

中国古代的神话早经祛魅,不成系统。但还是有一些内容是与宇宙生成论有关的,比如女娲造人、盘古开天辟地等。虽然这些神话的流传时间或许较晚,但美国学者杰克·波德的断言:如果把3世纪出现的盘古神话除外,“中国可能是主要的古代文明社会中唯一没有真正的创世神话的国家”(2),葛瑞汉(A.C.Graham)在《辩道者:古代中国的哲学辩论》中说先秦古籍没有宇宙发生神话(3),则都存在问题。因为战国时期的子弹库帛书所载的神话,打破了这些论断:

曰古□伏羲,出自□,处于□,厥女,□□□女,梦梦墨墨,亡章弼弼,□□水□,风雨是于。乃取□子之子曰女填(娲(4)?),是生子四,□是襄而是格,参化□逃,为思为万,以司土壤,咎而之达,乃上朕,山陵不卫,乃命山川四海,□热气寒气,以为其卫,以涉山陵,泷泔濑。未有日月,四神相代,乃止以为岁,是惟四时。

长曰青,二曰朱四(?)单,三曰黄难,四曰沁黑。千又百岁,日月允生。九州岛不平,山陵备,四神乃作,至于复天旁动,捍蔽之青木、赤木、黄木、白木、黑木之精。炎帝乃命祝融以四神格,奠三天,□思敷奠四极,曰:“非九天则大,则毋敢天灵。”帝允,乃为日月之行。

共工更步十日四时,□□神则□闰四□,毋思百神风雨、辰祎乱作。乃□日月,以转相土,思有宵有朝,有昼有夕。(5)

这一神话类型的宇宙生成论,讲“止以为岁”,包含着很多数术因素,应该是一种综合型的宇宙生成论。只是因为此种宇宙生成论中富含神话,我们才取之为例以作为神话型宇宙生成论的代表。在此之前,应该有比较单纯的神话型宇宙生成论。但因古代材料不足征,我们可以看看《淮南子·精神训》所说的“二神”经营天地的神话型宇宙生成论,就少了数术因素,可见天地万物到底如何生成,是可以因说而配的:“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营天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而这个神话型的宇宙生成论,在《文子·九守》那里,就没有二神了:“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浑而为一,寂然清澄,重浊为地,精微为天,离而为四时,分而为阴阳,精气为人,粗气为虫,刚柔相成,万物乃生。”《文子》以之来解释《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但是《淮南子·原道训》说:“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呴谕覆育,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禽兽硕大,豪毛润泽,羽翼奋也,角觡生也,兽胎不贕,鸟卵不毈,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妇人不孀,虹蜺不出,贼星不行,含德之所致也。”这里将二神说为“二皇”,也不再谈宇宙生成了。与之相近的《文子·道原》则作:“古者三皇,得道之统,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和阴阳,节四时,调五行,润乎草木,浸乎金石,禽兽硕大,毫毛润泽,鸟卵不败,兽胎不殰,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妇人不孀,虹蜺不见,盗贼不行,含德之所致也”,说为三皇五帝之三皇了(当然,三或为二之讹或传写之误,则当别论)。由此不难看出神话型宇宙论在后来有被驯化为历史的倾向。

裘锡圭指出“大熊伏羲”的“大熊”,在楚地可以被误读为“大一”(6),“大一”后来作“太一”,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神话型宇宙论被驯化,转而向其他类型的宇宙论转化。

二、数术型宇宙生成论

数术型的宇宙生成论,是诸种宇宙论中影响最大的宇宙论,形式多样,如有重阴阳与五行等类,所说都可以归入数术的内容,故以数术型统一称之。这种宇宙论多以“太一”为起点,郭店楚墓竹简中的《太一生水》或可为代表: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1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2复【相】辅也,是以成寒热。寒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3而止。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寒热之所生也。寒热者,【四时之所生也】。四时4者,阴阳之所生【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5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6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7不能厘(7),阴阳之所不能成。

“太一”原作“大一”,与“大熊伏羲”或不无关系。其中的宇宙生成过程可以简单表述为:太一→水→天→地→神明→阴阳→四时→寒热→燥湿→岁。这一过程“成岁而止”,没有直接谈及万物,不过说到了“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我们知道,在古代中国的思维里,天地就指的万物。定州汉简《文子》0607号提到“文子曰:万物者,天地之谓也”(8)。向秀、郭象《庄子注》也说:“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9)《管子·宙合》有:“天地,万物之橐也”,《公孙龙子·名实论》云:“天地与其所产焉,物也。”所以《太一生水》是一个宇宙生成论,但是其重点、终点不在物的生成,而在成岁,这是数术型宇宙生成论的一个特点。

李学勤先生提出应当从数术的角度来解释《太一生水》,并且根据郭店楚简资料,指出子弹库楚帛书过去读为“步以为岁”者,当读为“止以为岁”(10)。学者们在讨论《太一生水》时,多将《礼记·礼运》中的“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作为对照,郑刚先生指出:《礼记》讲生成论是为了阐述“礼”的依据,《淮南子·本经训》则将君王的等级与世界的生成次序联系起来:“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并进而认为太一与水有时空搭配,这是《楚帛书》 《太一生水》 《礼记·月令》系统的本质,而《月令》和《管子·五行》是这种数术生成系统的运用。(11)

马王堆帛书《经·观》(12)中,用黄帝之名,谈及宇宙生成论:

黄帝曰:群群□□□□□□为一囷。无晦无明,未有阴阳。阴阳未定,吾未有以名。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行法循□□□牝牡。牝牡相求,会刚与柔。柔刚相成,牝牡若形。下会于地,上会于天。

文中谈到了“一囷”,前有残缺;还提到了“阴阳”“天地”;“离为四【时】”后残缺。后文中还说到“天道已既,地物乃备”(13)。“物”确实是和天地联系在一起。全文多谈刑德,这也应该是数术型的宇宙生成论(此处由圣人说出宇宙生成论,也有历史化的倾向)。这里用阴阳、柔刚,可知《易·系辞上传》:“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县(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也是数术型宇宙生成论。

儒家的宇宙论多偏数术型,如上述的《礼记·礼运》(《孔子家语·礼运》略同),《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说:“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可能也是儒家的。早期儒学常常借用数术常识来说明问题,如仁义礼智圣“五行”是借用尚土的五行说(14),这里的《礼记·礼运》 《易·系辞上传》则是借用数术的宇宙论,而礼书中有《夏小正》 《月令》 《明堂阴阳》之类作品,说明儒学对于数术的这些内容,一直有兴趣。但是如何对待,则是一个重大问题。像《易》本来是用于占卜的数术,孔子提出要“与史巫同涂而殊归”(15)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数术型的宇宙生成论(16)。这种类型的宇宙生成论,多有阴阳五行为其中的重要内容,并不以生万物为重,而在于强调秩序,尤其是顺“时”而动、按照阴阳五行来安排人事活动,认为君主臣民的行动都要合乎这种秩序,才能适宜或成功。它们虽然也强调“太一”等本根的重要性,但是对于后面的阴阳、四时、五行等也同样重视,并不像《老子》那样专重道本。

三、有生于无型宇宙生成论

《老子》强调“道”的重要,第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一种宇宙生成论,可是这个一、二、三之所指,尚还难以确定。或许上博简《凡物流形》的“闻之曰:一生两,两生三,三生四,四成结”中的一、两、三、四有与之相应的内容,但是《凡物流形》的一和道的关系与这里的“道生一”尚有不同。《老子》的宇宙生成论中最特别的还是第四十章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将第四十、四十二章联合起来,或许可以得出一个生成过程,大体可以描述为:道(无)→一→二→三→万物。但是道与无能否完全等同,其实是值得怀疑的。郭店楚墓竹简《老子》甲组有与第四十章相对应的文字,作:“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17)“生于有,生于无”与“生于有,有生于无”有很大不同,或认为简文合理(18),与“有无相生”相应。(19)但是不少学者都比照帛书本、今传本《老子》,认为“有”字下脱重文符,当读为“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20)笔者一度也赞成此种意见,因为“有生于无”(或可以说无中生有)是一种独特的宇宙生成论,讲所有有形有名的东西都来自无形无名的东西,因此人之行事应该重本返本,崇本息末,顺道而行。若读为“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则毫无生成序列可言。而且,老子提出这种“有生于无”类型的宇宙生成论,当是要响应当时已经存在的有自生的宇宙生成论。“有生于无”的宇宙生成论,也见于郭店简,《语丛一》简1和简104均说:“凡物由望(亡—无)生。”《语丛》是摘抄的格言警句,可以代表其受众之广。不过源始的《老子》是否如此,是否必定要讲宇宙论,还有待讨论。

四、自生型宇宙生成论

《老子》第七章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不自生”故能长生,或和“自生”之说有某种关联。单独描述自生之说的宇宙生成论,或许来源久远,现在尚不清楚源自何时,上博简《恒先》篇述及了这一理论,其来源应该更早。《恒先》篇的释读和简序,学界有不同的意见。笔者近来重新考虑,从押韵来看,原整理者的简序可取。参考学界意见,间以己意,其文如下:

恒先无有,朴、静、虚(鱼)。朴,大朴;静,大静;虚,大虚(鱼)。自厌不自牣,或作(铎)。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阳)者。未有天地(歌),未1有作行(阳)、出生(耕),虚静为一(质),若寂寂梦梦(蒸),静同(东),而未或萌(阳)、未或滋生(耕)。气是自生(耕),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铎)。恒、气之2(耕),不独,有与(鱼)也,或、恒焉生(耕),或诸同焉昏昏不宁(耕)。求其所生(耕),异生异,归生归(微),违生非(微),非生违(微),依生依(微)。求欲自复,复3生之。生行(阳),浊气生地(歌),清气生天(真)。气信神(真)哉,云云相生(耕),信盈天地(歌)。同出而异性(耕),因生其所欲(屋)。业业天地(歌),纷纷而4复其所欲(屋)。明明天行(阳),唯复以不废(月),知几而无思不[转(元)]。有出于或,生出于有,音出于生(耕),言出于音,名出于5(元),事出于名(耕)。或非或(职),无谓或(职);有非有(之),无谓有(之);生非生(耕),无谓生(耕);音非音(侵),无谓音(侵);言非言(元),无谓言(元);名非6(耕),无谓名(耕);事非事(之),无谓事(之)。祥义、利巧、彩物出于作(铎),作(铎),焉有事(之);不作(铎),无事(之)。举天之事(之),自作为事(之),庸以不可赓(阳)也。凡7多彩物,先者有善(元),有治无乱(元)。有人(真),焉有不善(元),乱出于人(真)。先有中,焉有外(月)。先有小,焉有大(月)。先有柔,焉8有刚(阳)。先有圆(元),焉有方(阳)。先有晦,焉有明(阳)。先有短(元),焉有长(阳)。天道既裁,唯一以犹一,唯复以犹复。恒、气之生(耕),因9言名(耕)。先者有疑(之),妄言之(之),后者校比焉。举天下之名(耕),虚树,习以不可改(之)也。举天下之作(铎),强诸果(歌),天下10之大作(铎),其敦厖不自若作(铎),庸有果与不果(歌)?两者不废(月)。举天下之为(歌)(歌),无舍(鱼)(歌),无与(鱼)(歌),而能自为(歌)(歌)11举天下之生,同也,其事无不复。天下之作(铎)也,无许极,无非其所(鱼)。举天下之作(铎)也,无不得其极而果遂(物),庸或12得之(之),庸或失之(之)?举天下之名无有废者(鱼),与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之),庸有求而不予(鱼)13(21)

开头的宇宙论,有气→天地这一框架,和传世所见的早期宇宙论,大体相似。而且其中“浊气生地,清气生天”之说,传世文献中相近者多见,如《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清阳为天,浊阴为地。”(22)《列子·天瑞》:“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23)《淮南子·天文训》:“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24)这说明《恒先》的宇宙生成论,是在当时通行的知识背景之内。不过《恒先》篇中说“气是自生”“气是自生自作”,对于“气是自生”颇为强调。《庄子·在宥》也说:“物故自生。”自生之说,否认了物来自某种本根本源,其思想背景可能是精气、马那之说,也有可能其出于神话,待考。

自生之说是给物以自由自主,但是反对任意妄为,而是强调要顺应自然,服从规律行事:“天下之大作,其敦厖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像《恒先》后文就强调恒与气的相互作用,提到“复”的规律,说“举天下之为也,无舍也,无与也,而能自为也”,强调自为。仔细比较可以看出《老子》所强调的一些行为准则,其实和《恒先》接近(这也有可能是《恒先》吸收了《老子》等的一些思想,《恒先》并不是纯粹的自生型宇宙生成论)。后来王充、郑玄等都很注重自生之说,魏晋玄学也有得于自生与有生于无的争论,自生之说对于理学的理论建设也很有帮助。(25)

如郑玄注解《乾凿度》之“太易”为“寂然无物”,解释“太初者,气之始也”为:“元气之所本始。太易既自寂然无物矣,焉能生此太初哉?则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26)这就是说元气是“自生”!和《恒先》篇所述相近。《恒先》讲“恒先无有,朴、静、虚。朴,大朴;静,大静;虚,大虚”,这就相当于“太易”的阶段;又讲“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这就相当于郑玄所说的“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

郑玄这种说法,王充已着先鞭,如《论衡·物势篇》:“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自然篇》:“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物自然也……然虽自然,亦须有为辅助”(27),认为万物自生。其实《恒先》与郑玄注,是将气看作万有的本原,也是万物自生、有自生的思路。王充的宇宙生成论不是十分明确,从《恒先》和郑玄注来看,王充的说法并非孤说,只是这中间的联系,还有待于进一步探索。

“有生于无”与“有自生”,不禁让我们想起了玄学上著名的“贵无”“崇有”的学说。“有无之辩”,是魏晋玄学的主要命题。现在看来,这一辩论,有更早的宇宙生成论渊源,有可能是宇宙论上的一些难题,激发了魏晋玄学的产生。而裴頠在《崇有论》中,向秀、郭象在《庄子》注中,将“有”自生的思路发展到了极致。有学者认为郭象的“自生独化论”有可能受到般若经的影响(28),现在看来,从学理上讲,郭象也有可能不依赖般若学而发展出这一理论。

五、余论

神话、数术、有生于无、自生等类型的宇宙生成论,只是一种理想的形态划分,其实上举很多文献中的宇宙生成论,都综合了某些其他类型或者思想,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29)就理想形态而论,大概除了神话型之外,自生、无中生有、数术等类型的宇宙生成论都联系着一种指导行为的准则,因为中国古人讲宇宙生成论,是为了推天道以明人事。数术型的宇宙生成论,具有比其他宇宙生成论更强的目的论特色,重视天道和因时而动,这种思想像数术一样,成为诸子百家思想的底色。而无中生有型宇宙生成论,贵无贱有,强调无为、深根固柢、返璞归真,也为不少思想家信奉。自生型宇宙生成论,则可能因强调自生自为之重要性,故而如杨朱之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慎到则由所谓“人莫不自为”(30),用贵因之说发展出重势和君无为臣有为之说。而同为或明或暗的顺势贵因,尚礼者以礼坊民,尚法者则以法监民。而好善者则无论是否承认人性本善还是恶,都可以导出通过自身修为达于礼义,作为自为之目标。各种类型的宇宙生成论及其随之而有的认识论、方法论,散见于先秦子书之中,甚至同一学派内部也有不同的宇宙生成论,譬如《庄子》,本文就不作细论了。

作者简介:李锐(1977— ),武汉黄陂人,男,汉族,先后师从廖名春、葛兆光、李学勤先生,获清华大学历史学硕士、博士学位。现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学术思想史。出版《新出简帛的学术探索》 《战国秦汉时期的学派研究》 《同文与族本——新出简帛与古书形成研究》等专著五部,在中外刊物上发表《“二重证据法”的界定及规则初探》 《上古史新研——试论两周古史系统的四阶段变化》等文章百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等项目多项。

本文写作得到201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项目“新出简帛与战国古史系统研究”(19VJX006)、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重大项目“出土四古本《老子》综合研究”(57)、北京师范大学“学术思想专题研究”(201904)科研基金的资助。


(1) 葛兆光曾经指出过古代中国的神造宇宙、道论、阴阳说、五行说等宇宙论,见氏著:《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2—54页。

(2) [美]杰克·波德:《中国的古代神话》,程蔷译,《民间文艺集刊》第2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99页。

(3) [英]葛瑞汉(A.C.Graham):Disputers of the Tao: Philosophical Arguments in Ancient China,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1989,12。参见张海晏中译本《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按:根据英国学者劳埃德(Geoffrey Ernest Richard Lloyd)所言,似宜译为“辩道者”,见G.E.R.Lloyd:Adversaries and Authorities: Investigations into Ancient Greek and Chinese Scienc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34。张海晏也曾译为“辩道者”,见艾兰、汪涛、范毓周主编:《中国古代思维模式与阴阳五行说探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69页。

(4) “娲”字的释读,参李学勤:《释楚帛书中的女娲》,《文物中的古文明》,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目前此字还有些疑义,其字为“填”则已无疑义(参见陈斯鹏:《战国简帛文学文献考论》,中山大学博士论文,2005年4月)。赵平安先生认为或可读为“真”,乃“真人”之“真”,参氏著:《“地真”、“女真”与“真人”》,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中国人民大学中心主办:《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5年6月6日—7日。

(5) 参见李零:《子弹库帛书·下编》,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第58—65页;陈斯鹏:《战国简帛文学文献考论》,中山大学博士论文,2005年4月。李零书后出,此处释文参考李零书图版、摹本,间以己意。

(6) 裘锡圭:《“东皇太一”与“大伏羲”》,《裘锡圭学术文集》第2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按:从最新的照片来看,“大”之读尚有疑问。参见李零《子弹库帛书·下编》,第58—59页,附图1、附图2。

(7) 此处李零先生曾参照《荀子·儒效》之中的“天不能死,地不能埋”,将“厘”字读为“埋”(见氏著:《郭店楚简校读记》,《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77页;日本学者也有相近意见,参[日]池田知久监修、大东文化大学郭店楚简研究班编《〈郭店楚简研究〉(一)·译注编》,大东文化大学大学院事务室1999年版。此蒙彭浩先生赐告),为学界信从。但是庞光华先生在论证上古汉语无复辅音这一问题时,对此提出了疑问,指出根据古文字资料,西汉以前没有确定的“埋”字,疑今本《荀子》“埋”乃误字(见氏著:《论汉语上古音无复辅音声母》,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238、361—362页)。此一问题牵涉颇广,恐怕还有待更多的材料来说明问题,今且将此处读为“厘”。

(8)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简整理小组:《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文子〉释文》,载《文物》1995年第12期,第32页。

(9)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0页。

(10) 李学勤:《太一生水的数术解释》,《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第298页。杨泽生先生有详证:《〈太一生水〉“成岁而止”和楚帛书“止以为岁”》,荆门郭店楚简研究(国际)中心编:《古墓新知——纪念郭店楚简出土十周年论文专辑》,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

(11) 郑刚:《〈太一生水〉·〈楚帛书〉·〈礼记〉》,《楚简道家文献辨证》,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按:《淮南子·本经训》所述,亦见《文子·下德》。

(12) 此处《经》的篇题,张政烺先生曾认为当为《十六经》,裘锡圭先生后来则认为仍当为《十大经》,最近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中华书局2014年版)仍称为《十六经》。李学勤先生则认为“十大”为小题,“经”为大题。参裘锡圭:《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并非〈黄帝四经〉》,《文史丛稿——上古思想、民俗与古文字学史》,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75—76页;李学勤:《马王堆帛书〈经法·大分〉及其他》,《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论〈经法·大分〉及〈经·十大〉标题》,《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1994年台湾时报出版公司繁体版)。按:若取十六经或十大经为名,则《顺道》后一段文字将没有篇题,故本文采用李学勤先生的读法。疑帛书此篇最后有脱字。

(13) 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62页。

(14) 参见李锐:《仁义礼智圣五行的思想渊源》,《新出简帛的学术探索》,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15) 马王堆帛书《要》篇,参见廖名春:《帛书〈易〉传初探》,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页。

(16) 参见王志平:《〈太一生水〉与〈易〉学》,李学勤、谢桂华主编:《简帛研究二〇〇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17)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13页。

(18) 如丁原植:《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13—220页;陈鼓应:《从郭店简本看〈老子〉尚仁及守中思想》,《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78—79页;赵建伟:《郭店竹简〈老子〉校释》,《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第278—279页;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79—680页;聂中庆:《辨“有生于无”》,载《求是学刊》2003年第6期。

(19) 王庆节:《道之为物: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与老子的自然物论》,《解释学、海德格尔与儒道今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按:王氏之说很具有哲学上的创造性,但就《老子》中的“有无相生”而言,帛书《老子》其上下文为:“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每两者之间,其实有偏重。如《老子》云“天下难事必作于易”,“高以下为基”,“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多偏重于后者,所以“有无相生”很可能也是重视后者“无”。不过,从校勘而言,最简易的是认为传世本当读作“天下之物生于有,有(又)生于无”,可参看《老子》第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20) 参见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17页;廖名春:《郭店楚简老子校释》,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57页。

(21) 参见李锐:《读上博馆藏楚简(三)札记》,《简帛释证与学术思想研究论集》,台湾书房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版;《战国竹书形近字互别现象初探》,《古文字研究》第三十辑,中华书局2014年版;《读上博馆藏楚简(三)〈恒先〉札记》,《楚地简帛思想研究》第六辑,岳麓书社2015年版,略有修改。按:“凡多彩物”之“多”之义为“众”;“两者不废”之“废”,疑当据《尔雅·释诂上》释为“大”。

(22) 《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6年版,第881页。

(23) 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页。《易纬·亁凿度》略同。

(24) 《二十二子》,第1215页。

(25) 参见李锐:《由〈恒先〉看汉晋学术》,《新出简帛的学术探索》,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或使”与“莫为”》,载《中国哲学史》2009年第4期。

(26) 黄奭辑:《易纬·诗纬·礼纬·乐纬》,“诸子百家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页。

(27) 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44、775、780页。

(28) 王晓毅:《般若学对西晋玄学的影响》,载《哲学研究》1996年第9期,第80页。

(29) 参见李锐:《〈恒先〉与中国古代的宇宙论》,《新出简帛的学术探索》,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30) 见《慎子·因循》:“天道因则大,化则细。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为也,化而使之为我,则莫可得而用矣。是故先王见不受禄者不臣,禄不厚者不与入难。人不得其所以自为也,则上不取用焉。故用人之自为,不用人之为我,则莫不可得而用矣。此之谓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