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九七二年
721116 致朱德熙[8]
德熙:
那天李荣打电话给我,约我到唐先生那里去看铜器。我因为当日要改剧本,没去成。原来我倒是想见见你们,看看唐先生的。
前寄《瞎虻》诗一首,想当达览。这首诗我还想再加加工。主要是把最后一句改一下,把“脑袋上的触须好像短了”改成“短短的触角更短了”。偶然翻了一下《辞海》,这东西的触角果然很短,只有三节,我的印象不错。既然如此,何不索性点出。还想加写一个小序。等定稿后寄给你看。
近日又写了一首《水马儿》。另纸抄录奉上。我不知怎么有了写这种诗的兴趣了。这也是一种娱乐,一种休息。不然一天到晚写“跨腿”、“翻身”、“蹦子”(我们最近所谓“改剧本”,就是把这样一些玩意补写在舞台提示里)也乏味得很。那,我的娱乐除了写字以外,又多了一种了。我倒是觉得并非言之无物,但是不能拿出去发表,那是要找倒楣的。我准备写若干首,总名曰《草木虫鱼》,不也是怪好玩的么?
下一首,准备写花大姐,即瓢虫。这玩意你一定看见过,像半拉滴溜圆的涂了磁漆的小圆球,小脑袋,小眼睛,小脚,形如:甲虫状,有各种颜色,桔黄的,橙红的,大红的……我在沙岭子劳动了一阵,才知道这玩意有两大类:一类吃马铃薯等作物的幼芽,是大害虫;一类专吃某种害虫(如蚜虫),是此种害虫的天敌,是大益虫。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都挺好看,好玩。区别主要是在于鞘翅上有多少黑点(昆虫学家叫做“星”),这数目是有一定的。这首诗的意思很明白:外表相似的东西,实质常常大不相同,凡事不可粗枝大叶,这是应得的结论。所以还没有动笔,是因为遇到一点困难,我记不清著名的害虫背上有多少星,著名的益虫有多少星了。还有,细分起来这有多少类……你附近有没有治昆虫学或“植物保护”的专家?能不能为我打听一下?如果能找到一本或一篇附图的瓢虫著作来看看,那才好。
近日菜市上有鲜蘑菇卖,如买到,我可以教你做一个很精采的汤,叫“金必度汤”,乃西菜也。法如下:将菜花(掰碎)、胡萝卜(切成小丁)、马铃薯(也切成小丁,没有,就拉倒)、鲜蘑(如是极小如钱大者可一切为二或不切,如较大近一两左右者则切为片,大概平均一个人有一两即够)、洋火腿(鲜肉、香肠均可)加水入锅煮,盐适量,俟熟,加芡粉,大开后,倒一瓶牛奶下去,加味精,再开,即得。如有奶油,则味道更为丰腴。吃时下胡椒末。上述诸品,除土豆外,均易得。且做法极便,不须火候功夫。偶有闲豫,不妨一试。
文物出版社原有一门市部在王府井,现在还有没有?在哪里?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影印的字帖。汪朗来信,忽想习字,要帖。我到琉璃厂一看,帖价真是吓煞人,一部淳化阁要300元,一本争座位,80!
即问孔敬及全家好!
曾祺 十六日晚
瞎虻
牛虻,“虻”当读měng,读做“牛忙”是错的。我的故乡叫它“牛蜢蜢”,是因为它的鸣声很低,与调值的上声相近。北方或谓之“瞎虻”,“虻”读阴平。这东西的眼神是真不好,老是瞎碰乱撞。有时竟会笔直地撞到人脸上来。至于头触玻璃窗,更是司空见惯,不是诬赖它。雄牛虻吸植物汁液,雌牛虻刺吸人畜血,都不是好东西。讽刺它们一下,是可以的。
瞎虻笔直地飞向花丛,
却不料——咚!碰得脑袋生疼。
“唔?”它摸摸额角,鼓鼓眼睛,
“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好天气,真带劲,香扑扑,热哄哄,
“再来,再来!”,打个转,鼓鼓劲,
“一二!你看咱瞎虻飞得多冲!”——咚!
“嗯?这空气咋这么硬,这么平?”
捉摸不透是什么原因,
瞎虻可傻了眼了:
“我往日多么聪明,
今儿可成老赶了!”
接连几次向玻璃猛冲,
累得它腰酸腿软了。
越想越觉得气不平,
短短的触角更短了。
一九七二年十月写 十一月十六日改
这两天有一只虻类的昆虫(非蝇非蜂)在我办公室的玻璃窗上爬着。它老是碰壁,碰碰又爬爬,爬爬又碰碰。我仔细观察了它很久,核实了我的记忆准确无误。世间固执的经验主义者,牛虻可称为典型了。
又,《水马儿》第四节第三句“它们可觉得触目惊心”,请改为“可它们已觉得漂得太远”。原文太轻浮。对水马儿还是应该敦厚些。
十六日夜十二时又半记
水马儿
水马儿,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的故乡的孩子叫它“海里蹦”。一名水黾。《本草纲目·虫部四》引陈藏器曰:“水黾群游水上,水涸即飞,长寸许,四脚”。韩琦《凉榭池上二阕》:“游鳞惊触绿荷香,水马成群股脚长。”善状其外形特征。苏东坡《二虫》诗称之为“水马儿”,大概是四川的乡音了,今从之。苏东坡对它的习性观察得很精到,令人惊喜佩服。诗里还提到一种昆虫“鷃滥堆”,不知是何物。东坡诗录如下:
“君不见水马儿,
步步逆流水。
大江东流日千里。
此虫趯趯长在此。
君不见鷃滥堆,
决起随冲风,
随风一去宿何许?
逆风还落蓬蒿中。
二虫愚智俱莫测,
江边一笑无人识。”
雨后的小水沟多么平静,
水底倒映着天光云影。
平静的沟中水可并不停留,
你看那水马儿在缓缓移动。
水马儿有一种天生的本领,
能够在水面上立足存身。
浑身铁黑,四脚伶仃,
不飞不舞,也没有声音。
它们全都是逆水栖息,
没一个倒站横行。
好半天一动不动,
听流水把它们带过了一程。
听流水把它们带过了一程,
量一量过不了七寸八寸,
它们可觉得这有点触目惊心,
就赶紧向上游连蹦几蹦。
天上的白云变红云,
晌午过了到黄昏,
你看看这一群水马儿,
依然是停留在原地不动。
你们这是干什么?
漂一程,蹦几蹦,既不退,又不进。
单调的反复有什么乐趣可言,
为什么白送走一天的光阴?
水马儿之一答曰:“你管得着吗?
这是我们水马儿的习俗秉性!”
说话间又漂过短短一程,
它赶忙向原地连蹦几蹦。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721201 致朱德熙
德熙:
今天我们那儿停电,我难得偷空回了一趟家。一个人(老伴上夜班,女儿去洗澡)炒了二三十个白果,喝了多半斤黄酒,读了一本妙书。吃着白果,就想起了“阿要吃糖炒热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想起你们老二和老四,并且想起松卿前几个月就说过的:“你应该看看朱德熙的母亲去”。我老早就想过这件事,什么时候合适,你陪我一同去一趟。但看来要到新年以后,因为我们的戏准备新年拿出来,这以前是突击阶段,已经宣布:没有星期天。
所读“妙书”是赵元任的《国语罗马字对话戏戏谱最后五分钟一出独折戏附北平语调的研究》。这书是我今天上午在中国书店的乱书堆中找到,为剧团资料室买得的。你看过没有?这真是一本妙书!比他译的《爱丽斯漫游奇境记》还要好顽儿。他这个戏谱和语调研究,应该作为戏剧学校台词课的读本。这本书应当翻印一下,发到每个剧团。你如没看过,等资料室登记落账后我即借出寄来给你。如已看过或北大有这本书,那就算了。
读了赵书,我又兴起过去多次有过的感想,那时候,那样的人,做学问,好像都很快乐,那么有生气,那么富于幽默感,怎么现在你们反倒没有了呢?比如:“没有读物,全凭着演绎式的国音教学法来教是——多数人学不会的,就是有少数的特别脑子的人这么样学会它了,他没有书报看,他学它干嘛?”(序)你们为什么都不这样写文章呢?现在不是不提倡这样的文风啊,比如:“这样长的文章,谁看?”多好!语言学家的文章要有“神气”,这样就可逼一下作家,将作家一军。此事有关一代文风,希望你带头闯一下。
关于“花大姐”的书,你不要去找了,我已经借得《中国经济昆虫志·鞘翅目·瓢虫科》一种。读了一遍。有很多地方应该很有趣味但写得很枯涩。这叫我怀念法布尔甚至贾祖璋。今天我还为剧团买了一套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及其长编。那里的说明都是一段可读的散文。你说过:“中国人从来最会写文章”,怎么现在这么不行了?对于文章,我寄希望于科学家,不寄希望于文学家,因为文学家大都不学无术。
《文物》这一期也收到了。你和唐先生的文章都翻了一过,不懂!这顽儿,太专门了。我首先想知道的是盟誓是咋回事,那些赌咒发誓血嗤乌拉的话管用吗?有音乐吗?有鼓声吗?是像郭老那样拉长了声音朗诵吗?……我希望出这么一种刊物:《考古学——抒情的和戏剧的》,先叫我们感奋起来,再给我们学问。
听脚步声,女儿已经回来,就此打住!
安好
曾祺 十二月一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