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佛看美国:一位经济学家的观察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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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哈佛看美国

美国病了。她变得敏感、多疑、偏狭。

可能是我身在美国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的缘故,2020年8月底,我的微信密集性地收到了许多国内朋友和亲人的问候,因为他们听说美国北得克萨斯州大学对中国接受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资助的访问学者以及学生(也就是所谓的“公派出国留学项目”参与者)下达了一份逐客令。这是由该校教务与学术事务副校长办公室在2020年8月26日发出的邮件所透露的消息。北得克萨斯州大学通知和我一样持有J-1签证的来美国参加“交流访问者计划”的中国学者,校方将终止与中方的合作关系。这就意味着,那里的许多像我一样的访问学者必须在一个月内离开美国。

现在正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暴发期,回国的机票一票难求,价格高达四五万元人民币之巨,大约是平常的5~8倍。即便是这样的高价机票,也不见得能买到。我在哈佛大学的一位同事在半个月前回国,之前刷票刷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最后竟然峰回路转,幸运地买到了她所在城市的包机机票,才算是安然渡过这道难关。由此可以想见,北得克萨斯州大学那些与我一样的学者和学生接下来这一个月该多么狼狈!

回想起两年前,也就是2018年的这个时候,我把我的一份研究计划寄给了哈佛大学经济系教授、知名劳动经济学家理查德·弗里曼(Richard Freeman)。在等待了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弗里曼教授热情洋溢的回信。他一方面肯定了我的研究的价值,另一方面也指出可能的问题所在。收到回信后,我仔细品读教授的细致评论,真心钦佩弗里曼教授的学术造诣,他对文献的熟悉程度以及在理论方面的深厚修养使他很快就抓住了我研究的核心问题,并指出了数据上存在的不足。在信的最后,弗里曼教授表示他愿意邀请我来哈佛大学法学院他负责的一个劳动法律研究中心访问一年,以期在这个问题上有更进一步的研究与合作。

直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兴奋之情!能到哈佛大学这样的国际学术重镇去访学,这可能是每一个学人都梦寐以求的机会。而且,我之前虽然也到过新加坡等地访学,可那还是没有真正接触西方文化。能够到美国去,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机会。于是,我接下来积极准备英语考试,申请国家留学基金委员会的出国访问学者项目,办理护照,准备出国相关事宜。虽然程序非常烦琐,但最后,我终于在2019年10月成功办理赴美签证。那一天,我在微信上发了一条朋友圈:“哈佛,我来了!美国,我来了!”

1957年秋,知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从基隆港出发,跨过太平洋到美国芝加哥大学进修。他搭乘一艘货轮,在海上颠簸57天,先到菲律宾装载货物,再到夏威夷檀香山(火奴鲁鲁旧称)补给淡水,然后借道巴拿马运河,从切萨皮克湾的巴尔的摩登陆美国。(2)先生慨叹,美国物阜民丰,自然条件无可比拟。而我到美国搭乘的是海航从北京直飞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的波音747客机,仅13个小时就顺利抵达。在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除了与旧友相见,就是在新同事的带领下游览波士顿风光。虽然波士顿与中国的大都市大不一样,这里没有多少高楼,人口也不甚稠密,但对于我这样刚刚踏入异域,一直从历史书中认识波士顿这个地名的中国人来说,还是足够新奇的。我在那段时间听了一些音乐,后来每次再听,都会唤起一种异样的异域神秘感。

到了2020年1月底,哈佛大学终于开学。我与教授见了面,初步报告了论文的研究进展,然后就怀着兴奋的心情开始探索哈佛这座学术上的宝库。

我想,如果有天堂,那么它最好的样子就是哈佛大学这样吧!哈佛大学的图书馆不下数十座,主图书馆下面有七八层那么深。我徜徉在书海中,不禁感叹在这样的世界文明的顶峰上,知识的无限和生命的无穷。那一本本的书籍,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贡献了才智,又悄然隐没在历史的深处。同时,哈佛大学的课程以及各种研讨会多如牛毛,初来乍到,我只感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根本不够用。但沉淀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认识到,哈佛大学虽然是一座宝库,但若想不空手而归,只能捡起一两颗珍宝,读深学透,否则贪多务得,必然两手空空。

因为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许多人说我2020年来美国访学,是一个大大的遗憾。许多师友在关心我的安危的同时,也深深地为我感到惋惜。我最开始也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2020年3月底开始产生的。

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暴发初期,我们在美国的生活基本没有受到影响。对美国人而言,中国远在天边,他们自己的生活则一切照常。公共场合人声鼎沸,处处体现着美国人爱社交的天性。但我们这些在美国的中国人,都为祖国捏着一把汗。

这个世界变化得如此之快,让人猝不及防,都来不及思考什么,疫情就开始在美国大规模蔓延。而特朗普政府在防疫上的表现,也让许多人开始对美国式的社会治理模式感到困惑和不满。截至2020年9月初,全美有600余万人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死亡人数不断攀升,可是,以特朗普为首的美国政府想得最多的不是防疫,而是重启经济和修改感染与死亡人数数据。听特朗普总统的记者会,无论多么糟糕的事情,他总能找到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或角度,有时候真有些为他感到脸红。

到了2020年5月底,非裔美国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因白人警察德里克·肖万(Derek Chauvin)不当执法而身亡,全美掀起了“Black Lives Matter”运动。(3)一时间,全美各地打砸抢烧不断,即便是高等教育极为发达的马萨诸塞州也不例外。5月底和6月初,我走在波士顿的街道上,看着满街装甲车和荷枪实弹的民兵与警察,回想1月时的“岁月静好”,真是感慨万千。

现在,唐纳德·特朗普和约瑟夫·拜登分别获得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提名,在报纸和电视上轮番投放竞选广告。这一切似乎表明美国社会充满着各种撕裂——阶层的撕裂、种族的撕裂、地域的撕裂。在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知识分子眼里,美国在变得越发具象的同时,也在变得越发模糊。

我开始反思,我想重新认识一下那个曾经在我的世界观中起到巨大引领作用的美国形象。

如果2020年不是这样一副模样,我很可能过的是另外一段人生。我会全身心地沉浸在哈佛大学的学术氛围中,尽可能地在象牙塔中汲取营养,写论文,为下一步的研究计划收集资料……我可能会在假期里开车与朋友们一起横跨美国去旅行,然后收获满满地回国去。

时代的喧嚣,改变了许多人。我也被这个浪潮裹挟着,不知去往何方。

但我现在很感激自己遇到了如此不平凡的一年,它让我开始重新思考美国。如果仅仅从这些新闻来看美国,我们确实可以这样认为:美国病了。但是,如果她真的病了,那么,我们只有了解了她的病因,才能真正学会如何与她相处。而如果你走近美国人的生活,一天之中无论何时,你总能看到成群结队跑步的美国人,他们精神昂扬、热情友好。另外,自由和法治仍然是这个国家的制度基础,美国经济依然有着强劲的增长动力,我们不能低估美国的力量。

也许,不是美国病了,她只是在调整而已。也许,我,或者如我一样的普通中国人,过去并没有看见真正的美国,或者是我们宁愿相信自己想看到的那个美国。

毕竟,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美国也一样。

距离2021年1月我结束访学回国,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正值美国大选,疫情仍在肆虐,美国社会风云变幻。在这个罕见的时期,我愿意用这支钝笔,写下我作为一名普通中国知识分子的观察与思考。它不一定是完美的,但一定是真诚的。请各位读者朋友和我一起,在接下来的文章中,在哈佛校园里看美国!

2020年9月2日星期三

于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