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创作:集婉约之大成,开格律之先河
宋朝统一后,结束了自唐代安史之乱后动荡的社会局面,经济不断发展,社会进入相对稳定的时期。这样的环境为文化的繁荣奠定了基础,尤其是词这种兴起于民间的体裁在宋代更是发展到了极致。
周邦彦生活在北宋晚期,北宋词坛发展至此已几经变革。北宋早期词仍局限于小令,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的一派虽有不少佳作,但主要还是承袭晚唐、五代遗风,并且还是小令。直到宋仁宗年间,“奉旨填词”的柳永才革新了词体,创作了大量慢词。柳永利用民间原有的曲调,变旧曲为新声,创新了许多写作技法,使宋词整个格局为之一新,宋词风格也由含蓄变得直白。到宋神宗时期,苏轼由于对柳永词的空疏、浮浅极为不满,因此,进一步突破音律的束缚,以诗为词,力求高雅,扩大了词的题材范围,提高了词的境界,为南宋豪放词开了先导。但苏轼的革新因“不合音律”,受到不少人的攻讦,因此,在词作上并没有取得太大成就。
博采众长
周邦彦在柳永、苏轼之后,博采众家之长,成为宋词的集大成者。
作为婉约词的集大成者,周邦彦继承前人,开创出整饬字句的格律之风,在艺术技巧上精益求精,变柳永的平铺直叙为委婉曲折,使婉约词在艺术上走向高峰。唐圭璋在《唐宋词鉴赏辞典》中对周邦彦的贡献作如是评价:“北宋婉约作家,周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时贤,集其大成。”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周美成多用唐人诗句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惊工,词人之甲乙也。”
周邦彦为了增强词的艺术性,在叙事中往往夹带着抒情成分,在词作中表现情感的变化,如《蝶恋花·秋思》: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该词描写离别的过程,虽然篇幅短小,但情节完整,描写细腻传神,把离别的痛苦和忧愁表现得淋漓尽致。
周邦彦还将抒情词由单纯的抒情变为用赋的手法进行层层铺叙,并融入小说手法,使词的表现更具艺术手法,如《拜星月·秋思》: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这首词上阕采用倒叙手法,追忆初次拜访的细节,下阕回忆之中又有回忆,介绍了被迫分离的经过,最后又回到现实,表达一个人孤寂苦闷的心情。整首词采用铺叙手法,文辞婉转,情节完整曲折,如同唐代传奇小说。
精通音律
周邦彦精通音律,音乐才能出众,且曾提举大晟府,受徽宗之命讨论“古音审是”,专门负责“音乐整理”工作。因此,周邦彦在研音炼字审订词调方面作了很多贡献,在填词技巧上有不少创新之举。周邦彦还能“自度曲”,在对苏轼“不合音律”进行矫正的同时,吸收柳永、秦观等在音律方面的成就,创作了《六丑》等新的词牌,开格律派之先河,为格律派词人所宗。
张炎在《词源》里把周邦彦对宋词格律的贡献论述得非常详尽:“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调之声稍传。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词句,而于音谱,且间有未谐,可见其难矣。”周邦彦重视词与音乐的协调,使词在声律方面基本完成了规范化和严整化。
周邦彦创作的词格律严谨,读起来抑扬顿挫富有变化,又能与乐曲完美结合。所以,周邦彦的词不但在坊间深受歌女的欢迎,甚至连贵族、文人学士都爱唱其词。正如沈雄在《古今词话》中所言:“徽庙时,邦彦提举大晟乐府,每制一词,名流辄为赓和,东楚方千里、乐安杨泽民全和之,合为《三英集》行世。”如富有音乐美的《绕佛阁·旅情》:
暗尘四敛。楼观迥出,高映孤馆。清漏将短。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桂华又满。闲步露草,偏爱幽远。花气清婉。望中迤逦,城阴度河岸。
倦客最萧索,醉倚斜桥穿柳线,还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看浪飐春灯,舟下如箭。此行重见。叹故友难逢,羁思空乱。两眉愁、向谁舒展。
章法严密
宋词自柳永开始长调渐多,词的篇幅也变长,为了更好地“谋篇布局”,词人往往需要花费不少心思,却又难以做到浑然一体。柳永、苏轼作为宋词重要的革新者,自有各自的长处,如柳永善于有条理地铺叙,苏轼虽不善铺叙,但能以奔放豪迈的情感贯穿全词。而周邦彦则注重讲究章法,精心布局,并能灵活运用多种艺术手法打破时空限制,将不同时间、地点的事情交叉糅合,表现得张弛有度,引人入胜。如《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在这首词中利用严谨的结构,把写景、叙事、抒情有机地结合起来。全词三叠,层层渲染,曲折回环,章法严谨又浑然无间。故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
此外,《六丑·蔷薇谢后作》也是讲究章法的代表词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这首词也是通过层层渲染的手法写成,词人用拟人的手法,化用典故等来表达伤春之情、羁旅之悲。这种曲折达意的写作手法多为南宋咏物词人所效法。
语言精练
周邦彦非常重视语言的锤炼,在语言技巧上有很高的造诣,能够做到工巧精丽,典雅自然。周邦彦对语言的锤炼主要表现在善于化用典故和善于融前人诗句入词,且能做到浑然天成,不留痕迹。如《六丑·蔷薇谢后作》中的“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和《扫花游·晓阴翳日》中的“信流去,想一叶怨题,今在何处”都是对唐代宫女红叶题诗典故的化用。
张炎在《词源》中说:“善于融化诗句……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如《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词中起句“佳丽地”用南朝谢朓《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之句。“山围故国绕清江”化用刘禹锡的《石头城》中的“山围故国周遭在”之句,“怒涛寂寞打孤城”用《石头城》中“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莫愁艇子曾系”用乐府《莫愁乐》“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诗句。“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用《石头城》“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之句。“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则用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
该词最主要的特点便是引用前人的诗句,周邦彦的高超之处在于能将前人的诗句融入自己词的意境之中,且不显突兀。
此外,《满庭芳·风老莺雏》也是“善于融化诗句”的典范。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周邦彦在词中上来就化用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晓景即事先寄兵部李郎中》“风蒲莺雏老”诗句,接着“雨肥梅子”又用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红绽雨肥梅”之句。“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之句,不但化用诗句,还化用诗的意境和诗人的情感。“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化用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中的“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之句。
周邦彦化用前人诗句形象地表现出自己的失落、烦闷,情感含蓄又能曲尽其妙。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对该词作评价:“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
周邦彦对语言的锤炼还表现在善于选择形象化的词语细腻地描写事物。如《苏幕遮·燎沉香》上阕对荷的描写: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尤其是后三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成为描写荷的经典之句,历来备受推崇。词人描写了雨后初晴的早晨,荷叶在风中挺立的绰约风姿,虽然只有短短十几个字,但描写得十分形象,使人读后眼前浮现“一一风荷举”的画面。
如《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轻丝》中对雨的描写: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周邦彦在词中用“散轻丝”三个字写出了小雨的轻柔细小,“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则生动形象地勾画出雨后的景象,以柳和花的哭泣说明雨后花、叶上的雨水好似含泪的美人,“燕飞迟”说明雨水沾湿了翅膀,变得沉重,飞行时吃力。如此细腻的语言说明词人平时对事物观察非常细致,才能在语言上精雕细琢,所用词语形象贴切。
题材局限
周邦彦之词在宋代影响较大,开创了不少新词调,被誉为“词家之冠”或“词中老杜”,是“负一代词名”的大词人。但他的词在题材上有很大的局限性,并未摆脱北宋婉约词人的樊篱,多写闺情、羁旅,表达恋情、离愁、哀怨等传统题材,也有部分咏物之作。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周邦彦之词缺陷的评价:“创调之才多,而创意之才少。”在周邦彦现存的近二百首词作中,除个别篇章,几乎都是抒发“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的作品。刘斯奋译著的《周邦彦词今译》中说:“周邦彦的词从题材来说,基本上没有超出晚唐、五代以来的范围。”
周邦彦的词之所以题材受限,与个人生活有关,也与当时宋代整个词坛的发展有关。前文在周邦彦的生平中介绍过他出生、成长在纸醉金迷的繁华都市钱塘,这对词人的思想和性格必然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周邦彦还是当时的“美男词人”,长相帅气,风流倜傥,且放荡不羁,经常出入秦楼楚馆,多与歌伎来往。在周密的《浩然斋雅谈》中还记载了他与京师名妓李师师来往密切,虽有牵强附会之处,但也说明周邦彦身边不乏歌伎。因此,周邦彦多写“艳词”而缺乏苏轼那种豪迈的气魄与其个人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
周邦彦所处的时代是北宋相对繁荣稳定的时期,这时的宋朝天下太平,经济繁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的序中对当时的社会有详细的记载: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周邦彦自然没有苏轼“大江东去”的豪迈,也无法体会苏轼“老夫卿发少年狂”的壮志和“西北望,射天狼”的气概。因此,周邦彦只有柳永式的伤春悲秋、风花雪月,抒发的是个人的哀愁与伤感。
周邦彦因词而负盛名,并不是说他一生只写词,他也兼善诗、文、书法。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说:“先生于诗人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周邦彦既然以词名于世,本书便以其词作来分析其创作特点,至于诗文便不再赘述。
周邦彦作为北宋著名词人,同时作为一个多愁善感较为纯粹的文人,一生虽身在仕途,却并未深入参与政治。他在创作上能够博采众家之长,集婉约之大成,开格律之先河,对后世有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