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妈去根住奶奶家帮拆洗褥子时,根住奶奶坐在靠近窗户的炕上,寂寞的双眼望着窗外。根住爷爷在地上的小凳上坐着,抽他的旱烟。长长的烟袋延伸着,末端的烟锅里的烟叶随着根住爷爷的吸吐被点亮——熄灭——点亮——熄灭......一圈圈白色的烟圈被根住爷爷吐出来,慢慢地溢散、溢散、溢散到整个屋子——
“根住婶,少年夫妻老来伴。夫妻年轻时候气盛、不懂事,打打闹闹谁家也难免,但是老了相互总是个说话的伴。你看你和我根住叔,你们的孩子都成家了,现在只剩下你们两个,一个炕上,一个地下,整天不说一句话,两个人活得压抑死了。”妈妈看到他们的情形,不由得要劝根住奶奶几句,“你恨他其实也是在惩罚你自己,你的心整天被恨填埋着,你自己也不快乐。”
根住奶奶听这些话久了,不愿意再听,也不愿意搭茬。道理谁不懂呀,真正让身陷其中的人去做,有几个能做到的?人都是劝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无法坦然面对了。原谅他,原谅他,你能原谅他是因为他伤你不够深,如果他伤你足够深,深到骨髓里,你原谅一个试试,看你能做到不。人呀,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话好说,事难做。往往人们追求的总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东西,因此它叫愿望。我要快乐,因为我不快乐。我要大度,因为我做不到。大度,大度,谁心里没有恨,谁心里没有难以释怀的东西?谁能够把我满腔的恨意赶走?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不够大度,而其他人都能做到大度吗?我看能做到的没有几个。根住奶奶这样想着,心底的恨意又添了一层。
“哎!——”根住爷爷移开烟袋的口中吐出一声长长地叹息。这一声长长地叹息里不知道是否包含有对过往的悔意,亦或是毫无悔意的坚定?从未听他口中说出对自己往日行为追悔的话,只是听他说“事情过去都过去了,还死抓住不放。谁家夫妻不吵闹、不打架。”他的一声叹息里也许只是对根住奶奶这种不依不饶的态度的一种无奈。
他长久地积郁在胸中的郁闷太盛,他这一声叹息使得屋里的空气随着他的气息的吐出瞬间凝固不动了。
我妈看根住奶奶眼里的恨意不减反增,也不再说话。于是在这凝固的空气中,冻结着三个默默不语,各踹心思的人。我妈和根住奶奶手里干着活,根住爷爷沉默地吸着烟。
这时聋子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一声吱呀的开门声打破了这种沉寂。
“啊,啊,啊,啊......”他嘴里发着声,用手比划着,冲着根住爷爷说着。
“奥。”根住爷爷冲他苦笑着点了一下头,缓缓地奥一声作为对他的回应。
“啊,啊,啊,啊......”他又同样地冲着炕上的我妈和根住奶奶比划着。
“嗯,嗯。”我妈和根住奶奶也随着他的比划微笑着点头应和道。
我妈极力地想要打破这种沉默,因此她冲着聋子比划着,用手指一下根住奶奶,又指一下根住爷爷,又指一下自己的嘴,说道:“他俩不说话,没意思,活得真累。”然后她又无奈地摇摇头。
聋子摇摇手,嘴里啊啊啊地表达着。
我妈还想做进一步的交流,她指了一下窗户外边,说:“今天天气真好。”
聋子又啊啊啊了几声。
我妈不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无法进行深一步地交流,因此他们就又陷入了沉默。
聋子在炕沿边坐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聋子从根住奶奶家出来时,看到我们一大帮小孩正聚到一起玩耍,便走了过来。他嘴里叽哩哇啦地发着声,想要和我们表达什么。可是我们听不懂他的哼唧,也没有人想要了解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们只顾着玩耍,根本就没有人理会他。他便在旁边看着我们玩耍。这时,有一个孩子突然突发奇想,对我们说:“咱们拉着手把聋子围在中间转圈玩。”大伙会意,就拉起手来把聋子围在了中间,我们围着他,转着,笑着,聋子也陪着我们一起笑。突然一个声音喊了起来:“不言不语没人疼,孤苦伶仃一草根。”大伙听了,也跟着喊起来,起哄起来。我们仍然喊着、笑着,可是我们的喊声、笑声不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充斥了一种嘲弄、顽劣。聋子显然也感觉到了我们的恶意,于是他满脸涨得通红,嗓子里焦急地发着“啊、啊、啊”的声音,指指我们这个,又指指我们那个,看到无法制止我们,然后就从我们中间扒拉开一条缝,愠怒地出去了。我们仍然不肯罢休,追着他,继续喊:“不言不语没人疼,孤苦伶仃一草根。”直到他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大,最后他回到他的孤僻的小屋里去了。
在小孩子的天性中,会有一种不辨是非的粗野。我们一哄而起,叫喊。其实我们也许根本不知道我们所喊的话的意思,或者也许我们喊的话根本就毫无内容,可是我们沉浸于那种激荡而起的快乐氛围中,我们丝毫不会考虑这样做会带给别人伤害,也许是深深的伤害。我们考虑的只有快乐、快乐、快乐——我们不是因为伤害了别人而快乐,而是那种一哄而起的氛围带给我们刺激,这种刺激又会激发我们身体深处的快乐。其实我们的内心是良善的、是没有丝毫的恶意的。
聋子伤感地返回了他的孤寂的小院。他用手推开冰冷的没有温度的院门,感受到了院子里凝滞的空气。他抬眼环望,他的屋子和院墙都默然地立在原地。他进到自己的屋子,屋子里的东西——柜子、炕、锅台、凳子,都是默然的、冰冷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默然的、冰冷的。
“哎——”他的心底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这长长的叹息声拖着孤寂的尾巴沉沉地跌落在他的冰冷的小屋里,激不起一丝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