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召唤师(套装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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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翱翔天际的野兽

第2节

翱翔天际的野兽

那个庞然大物发出尖锐的声音,如同用手指吹出来的哨声,它飞到艾琳所在的上空,周围的天空也跟着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1 蜜蜂和竖琴

春天对养蜂人来说是最繁忙的季节。

虽然繁忙却朝气蓬勃——花朵依次盛开,采集了很多花粉的蜜蜂们充满活力地飞舞着。蜂群的繁殖速度很快,养蜂人要特别注意分群的情况,蜂群的数量顺利增加会增加养蜂人的收入。

采集蜂蜜自然是养蜂人的工作。一大早起床后,如果不是下雨天,乔恩和艾琳就会兴致勃勃地去采蜂蜜。

在蜂巢的水分蒸发掉以后,蜜蜂会用白蜡把储满蜂蜜的六边形蜂巢封起来。这时,乔恩会用割蜜刀从蜂巢的下方往上方移动,熟练地割下蜂蜡。每当艾琳看到这一幕时都会手痒,她非常想自己试试看。

乔恩割掉蜂蜡之后,把储满蜂蜜的蜂巢放进一个像大木桶的容器里,然后抓着木桶上的把手不断转动,金黄色的蜂蜜就会从蜂巢中涌出,流入木桶。

艾琳的工作是用干净的布将蜂蜜过滤,装进干净的罐子,再盖上盖子。努力劳作后能品尝到美味的蜂蜜是艾琳最开心的事了。

让艾琳感到激动的蜂蜜,还有采集来的美味的花粉。

蜜蜂不光会采集花蜜,还会采集大量的花粉储存在蜂巢里。它们用两只前脚沾满花粉,使得前脚变得圆圆的,艾琳觉得它们飞舞的样子很滑稽。但她没想到那些花粉竟然可以吃,当乔恩让她吃的时候,她实在是吓了一跳。不过花粉吃起来真的很甜,十分美味。

乔恩很有成就感地对睁着大眼睛满脸惊讶的艾琳说:“如果放上两天,花粉就会发酵变酸。那种花粉的美味,恐怕只有养蜂人知道。”

从早到晚,艾琳没有休息的时间,总是有很多的工作等着她,但所有的事情都会让艾琳感到无比新奇和有趣。

每天晚上一钻进被窝,艾琳马上就会睡着,当早上睁开眼睛时,又是新的一天在等着她。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失去妈妈的那种戳心刺骨的痛楚,也慢慢地在艾琳的心中淡化了。

然而每当遇到下雨的日子时,那种孤苦无依的痛,还是会伺机向她袭来。尽管乔恩就在身边,但那份孤独还是无法消除——妈妈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每当泪水涌上眼眶,艾琳就会到马厩去,蹲在温驯的嚼着粮草的母马托奇身旁哭泣。

乔恩也许早就发现艾琳曾经几次躲起来偷偷哭泣,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从不过问。

时光似水,转眼季节已经由春入夏,乔恩已经渐渐地相信艾琳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已经没有亲人。但乔恩始终没有追问,他知道艾琳一定是在极其惨痛的情况下失去了父母。

每当七天一次的集市日来临时,乔恩会骑一个小时的马到克迥闹市去,买些生活用品和出售蜂蜜。若带着艾琳一起去,艾琳便会欣喜若狂。

艾琳本来就属于不太爱说话的那种孩子,到了市集,她更是寸步不离地待在乔恩的身边,只是默默地用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商店露天摆放的招牌和商品。不过,她似乎并不害怕人们的目光。

看到乔恩领着一个明显带有雾民血统的少女,常打交道的几个商贩都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不停地问东问西,但乔恩只回答他们说这是自己收养的朋友的女儿。

当乔恩买了这里女孩爱穿的领口带绣花的对襟衫送给艾琳时,虽然她开心地道了谢,可是那种开心却比不上他们在来市集的山路上发现一个跟华稞树[1]的树叶形状一模一样的蜂巢时的开心,那是一种浑身上下都被喜悦包围、身边的人都会被她感染的高兴。

对艾琳来说,比起衣服和装饰品,那些生灵更能吸引她。

她总是废寝忘食地看着进出巢箱的蜜蜂,为听到新任女王蜂羽化时发出悦耳的吱吱声而大受感动,脸庞会因心情激动而泛红,眼眶里也会噙满热泪。

她会在原野上追着蜜蜂们四处奔跑,还会为发现各种不同种类的野生蜜蜂从筑巢的方式到食物的不同而激情澎湃。

不过,艾琳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向大人汇报自己的发现。

起初,乔恩以为这是因为艾琳跟自己还不够亲密,但是时间久了,他就发现另有原因。他发觉这个孩子习惯默默地思考自己发现的东西。无论是打扫炉灶的灰还是清理山羊粪,这个孩子的脑袋里似乎都有各种疑问和推测,她还经常会自言自语。有时,乔恩听到她在一旁喃喃自语会觉得很有意思。

比方说,当艾琳帮忙过滤蜂蜜时,看着缓缓流出的黏稠蜂蜜,她就会低声说:“果然不对……这不是花粉。”

乔恩一面摇着摇蜜机的把手,一面竖起耳朵听艾琳说的是什么。但艾琳并没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她盯着流出的蜂蜜,小声地说:“可是珊萝花和依山花的花粉颜色不同,所以……应该就是花粉啊!”

乔恩忍不住开口:“喂,你怎么觉得这不是花粉?哪儿来的奇怪想法?”

艾琳抬起脸似乎觉得很惊讶,她红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开口说:“我舔过蜜蜂舔过的花粉,发现花粉虽然很甜,味道却跟蜂蜜完全不同。”

这让乔恩大吃一惊。

他终于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疑问了。尽管人们会哈哈大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年仅十岁的孩子竟会亲自舔花,还琢磨花粉和蜂蜜的不同味道,这让乔恩觉得十分有趣。

“那倒也是,你说得没错。那你觉得蜂蜜到底是什么呢?”

乔恩发现自己又开始像一个老师在说话时,不由得在内心苦笑,可艾琳一点儿也没发现乔恩的尴尬,反而一脸认真地回答:“蜜蜂吸了花蜜之后会先存在肚子里,再飞回巢房吐出来,所以我觉得蜂蜜里面应该混有蜜蜂的口水……”

乔恩饶有兴趣地听着,他很想知道艾琳还会有哪些不解的问题。艾琳歪着脑袋继续说:“蜜蜂都飞得很远。它们能飞到非常远的草原去,远得我几乎要追不上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蜜蜂个头比我小好多,对吧?那么小的蜜蜂眼里的草原应该比我们人类看到的草原要大得多吧?”

乔恩不由得停止摇动把手,注视着认真说话的艾琳。

“以前妈妈说过,人和野兽需要吃东西不只为了强壮身体,也为了储存能量,因此才能劳动很久或走很远的路。而蜜蜂靠着那么小的身体飞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还要把好不容易采到的花蜜带回巢里吐出来,为什么还能活下去呢?还有,如果蜜蜂吐了那么多的口水,多到能让那么淡的花蜜变成金黄色的黏稠液体的话,它们自己能受得了吗?嗯……蜜蜂的口水应该很少吧,可是它们却吐了那么多出来,身体不会受影响吗?为什么它们还能活力十足地飞来飞去呢?”

乔恩沉吟了一会儿。他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手没有在摇蜜,于是赶紧抓起把手,重新开始摇动。

“要回答你这些问题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会把我知道的全教给你,你等等,眼下我们得先把这些蜂蜜过滤完,等活儿结束之后再说吧。”

从这天起,乔恩一有机会就把有关蜜蜂的知识详细地传授给艾琳。

这孩子就像是刚孵化的雏鸟渴求饵食一般渴求着知识,乔恩也在夏天即将来临的一个雨天里发现了她超乎寻常的求知欲。

一天,乔恩去和商人谈生意,骑马前往大路沿线的市街,把艾琳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去时天气晴朗,可回来的途中下起雨来,等乔恩到家时,已经变成倾盆大雨。

往常,遇到像这样突然下大雨的天气,艾琳都会拿着伞到半途的山路上迎接他,所以乔恩以为艾琳会来。可是,直到他到了家也没看到艾琳的身影。乔恩把托奇牵进马厩,帮它擦干身子、喂了粮草之后,走进屋子大门,家里仍然静悄悄的。

乔恩一边担心艾琳在这种天气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一边走进厨房,结果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拉门后面,看见了艾琳坐在地上的背影。

她到底在干什么?乔恩走进了厨房,艾琳还是没有回头。于是,乔恩悄悄地走过去,从艾琳的肩膀上方偷看。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艾琳入神地读着乔恩的书。她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而她正在看的书,竟然是和毒有关的医书。

“喂……”

乔恩一出声,艾琳吓得一哆嗦,睁大眼睛看着乔恩。“对不起!”

艾琳脸色铁青。她想到自己擅自打开柜子拿书出来看,一定会被乔恩责骂。

乔恩走进客厅,在艾琳面前盘腿坐下之后,伸手把书拿过去:“不用道歉……你识字啊?”

艾琳点点头。

“你去过学校吗?”

乔恩问完,艾琳摇摇头:“是妈妈教我的。”

乔恩晃了晃手上的书:“妈妈教你的?你连这本书都看得懂?你妈妈教你到什么程度?”

艾琳耸起肩膀:“那本书……很难,里面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

乔恩安心地露出微笑:“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说实话,看到你在看书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毕竟在天色昏暗的大雨天里,一回家就看到一个十岁的女孩正在认真地钻研‘毒书’啊。”

艾琳不由得把脖子缩得更短了。

“这是高级匠人阶级就读的高等学校专门供十六岁少年学习的书。你要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看懂的话,真成妖怪了。”说完,乔恩凝视着脸色略微恢复平静的小女孩,“不过你看得还真认真呢,连我回来都没发现。这本书这么有趣吗?”

艾琳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艾琳早在以前乔恩出门谈生意的时候就发现他有许多藏书。由于下雨不能在外边劳作,无所事事的艾琳就想给乔恩缝补衣服,没想到打开里屋的柜子看到的景象让她瞠目结舌。

那是一个足以藏进一个人的大柜子,里边堆满了书,这还是艾琳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书。尽管她觉得不应该随便动乔恩的东西,可是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她很想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书。

艾琳把书一本一本放在地上,一面注意不要打乱了顺序,一面识别每本书的书名。她的心情顿时雀跃起来。故事书、和蜜蜂有关的书、介绍各个国家的书……简直就像一座藏宝山耸立在自己眼前。

那时,乔恩出门的时间都不长,艾琳无法放心阅读,她一直在偷偷地等待乔恩再度出门的日子。

因此,这次乔恩一出门,艾琳就打开柜子,把书拿出来,移动着目光,犹豫着应该先看哪一本。因为她只能在乔恩不在的时间里看,所以一次看不了太多。

艾琳阅读医书纯粹是巧合,当她迅速翻阅的时候,偶然看见这本书里有关于“味道变化”的描述。

艾琳一下回想起妈妈进入池里探查斗蛇死因的情景,当自己告诉妈妈斗蛇的味道起了变化时,妈妈一脸诧异,还告诫艾琳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妈妈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呢?斗蛇的味道又为什么会起变化呢?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另一个记忆也被唤醒——在享受美味晚餐的那天夜里,妈妈说的话。

妈妈说,被人饲养的斗蛇会变弱。

“你想想,对野生斗蛇来说很寻常,可对养在池里的斗蛇来说却十分困难的事是什么?你一定能够找到答案。不过就算你找到了答案,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你理解为何不能告诉别人之前,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妈妈留下的这些话让艾琳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当她看见书上写着“味道的变化”这些字时,便觉得这本书可能会帮助她解开谜团。

可书里实在有太多她不认识的字,因此反复看了几次还是不太懂。

尽管如此,她还是学到了一些知识。人中毒之后,体味会产生一些变化。只需闻死者的嘴就能判断死者是中了何毒而死——书上的这段话,在艾琳的脑海中久久萦绕。

妈妈曾对监察官说,斗蛇的死因是中毒。那么斗蛇的味道产生变化很可能是因为中了毒……正想到这里乔恩就回来了。

艾琳当然不能坦白地告诉乔恩自己为何会如此专心地看医书。

她低着头,听见乔恩啪的一声合上了书。

“你想把这样的书看明白吗?”

艾琳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她惊讶地抬起头回答:“是的。”

乔恩静静地看着艾琳,不久,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微笑:“好,那我以后干完活儿抽空教教你吧。”

乔恩也曾经教过孩子,他很喜欢教那些因自己没有知识、理解速度比别人慢而感觉自己没有用的孩子。当那些孩子发现自己并不差时,他们的眼睛就会放出光芒,这光芒能让乔恩感受到无上的满足感。

自打乔恩开始教授艾琳之后,乔恩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喜悦——那是培养一个极具潜力的孩子所带来的喜悦。

除了观察生物和阅读书籍以外,艾琳还热衷于另一件事——制作竖琴。

那是他们到市集上购买夏季用品的一天,一年会来这个市集几次的乐师们在晴朗的天空下铺上红毯,准备表演。

“咱们要不要看看表演?”乔恩问道。

艾琳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的演奏极其精彩,用竖琴和笛子表演了多首曲子,既有哀愁的情歌,也有活泼的舞曲。艾琳出神地听着这些优美的曲子。

当他们一如往常地和驮着货物的托奇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时,艾琳不禁开心地哼起了刚才听到的歌:“蛙啼夜月云徘徊,徘徊莺语重雾间……”到了歌曲的高潮段落,艾琳唱得更投入,“雾间幽咽人欲静,欲静还乱正此时……”

乔恩笑了出来:“喂,喂,你知道这歌词的意思吗?”

艾琳惊讶地看着乔恩:“不就是说……莺一直叫吗?”

乔恩笑得差点儿咳嗽,他摇摇头:“哎,算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破晓之莺》是这一带人耳熟能详的歌谣,就连大公领地的有些人也会唱。”

艾琳眨眨眼:“是吗?我从来没听过。”

乔恩很惊讶:“是吗?可你刚才明明会唱啊。”

艾琳的脸显得更加迷惑不解:“因为我刚才听过了呀!”

“你只听过一次的歌,就能唱出来吗?”

乔恩这么一说,艾琳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刚才那首歌很动听,所以她就记住了。可是如果问她是否记得其他歌曲,她也说不上来。

乔恩端详着艾琳,若有所思。到家之后,他便从架子上拿出一把竖琴。“好久没拿出来了……”乔恩喃喃自语着试拨了一下琴弦,一边表情认真地侧耳倾听,一边调整着小小的琴码。

调整了一会儿后,他点了下头,看着艾琳,说:“你知道这首歌吗?”乔恩所弹奏的曲子,让人联想到春日里和煦的阳光。

“不知道。”艾琳摇摇头。

“是吗?这是一首好曲子吧?”

艾琳的眼中闪烁着光芒,点点头道:“是……叔叔弹得真好!”

乔恩笑了笑:“从十二岁开始,我就非常喜欢弹竖琴,这也是我父亲支持的一个爱好,但我后来不只弹竖琴,还拜工匠为师,迷上了制作竖琴,结果被我父亲臭骂:‘你难道打算当乐师吗?’这个也是我自己做的竖琴,声音很不错吧?”

艾琳点点头。

乔恩流畅地弹奏着各种各样的乐曲——有的旋律仿佛抬头仰望夜空般柔和,有的却轻快得让人想起舞。

艾琳听得开心,不由得摇晃起身体随之哼唱了起来。

“艾琳,你哼哼看这首曲子。”

乔恩再度弹起一开始那首如同春日阳光一般的曲子。

艾琳听完之后,便试着从头到尾完整地哼唱了一次。

乔恩沉思起来。

艾琳能够完整地记住只听过一次的歌曲,这的确让他很吃惊。但更令他吃惊的是艾琳的声音,那不是随意凭感觉哼出来的声音,而是能准确地和着竖琴弹出来的音符。

乔恩小时候曾经被竖琴师夸赞过音感很好,可艾琳的音感更胜自己一筹。

从这天起,艾琳就开始学习竖琴的制作。

正如乔恩发现的那样,艾琳的听力相当惊人,她可以记住只听过一次的声音,不过她的天赋仅限于原音的重现,还没有能力创造新曲。

对艾琳来说,模仿发音比创作新曲更吸引她。

除了琴弦的松紧以外,制作竖琴琴身的木材种类和竖琴形状的不同所产生的琴声差异,都让她觉得深奥有趣。

自从跟着乔恩学了竖琴基本的制作方法后,艾琳便热衷于用各式各样的木材制作各种形状的竖琴了。

当然,她并不能制作出专业级别的竖琴,但她对制作竖琴的热情一直延续了几年。

2 夏季小屋

到了夏初,阳光清晰地映出树木的影子,蝉声从破晓就开始此起彼伏。

乔恩家所处的高地比以前艾琳和妈妈生活的地方要高,湿气不大,所以即便是夏天,早晚也很凉爽,住起来十分惬意。

当珊萝花开满湖畔,依山花把田野染成金黄色的时候,乔恩便向附近的农家借来了一匹小马。

到小麦收割进入尾声,下一季豆类种植的准备工作也告一段落时,乔恩就会去借车,并约好等秋天时再还给对方。

就在乔恩把铺好防水布的板车拉到太阳下,开始做准备的时候,艾琳好奇地跑了过来。

“你打理完诺洛它们了吗?”

艾琳点点头。

乔恩便把抹布拿给她:“那就帮我清理一下这个板车吧。如果发现有变形的木板或是破损的地方,就跟我说。”

艾琳再次点头,随即爬上板车,那是一个比艾琳看过的所有车都要长的大板车。“叔叔……这是用来装什么的?”

“我们要用这个装所有的蜜蜂巢箱,还有我们的粮食和寝具。”

艾琳惊讶得停下了擦拭板车边缘的手。“啊,我们要去哪里?”

乔恩面带微笑地说:“我们要去追花——去比这里更高的山上。在卡霄山半山腰我有一栋小木屋,到了夏天,那里就会开满斑杓花和纱霞花,一片花海,十分壮观。”

看见艾琳的表情充满期待,乔恩继续说:“你就等着看吧!好好干活儿,出发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等到两个人关好家里的门窗,把蜜蜂的巢箱和行李全堆到板车上出发时,已经是五天后的清晨时分了。

两匹马拉着板车走在晨雾弥漫的山路上。为了避免蜂巢摇晃得厉害,马车行进的速度很慢。艾琳在板车后边拿着小树枝赶着诺洛。

尽管山路两旁长满了茂盛的夏草和树木,挡住不少阳光,不过漫长的上坡路仍旧让艾琳汗流浃背。虫蚋被吸引过来,差点儿飞进她的眼睛里;蚊子也发出尖细的叫声,聚集在她流满汗水的皮肤上。

尽管巢箱上装了铁丝网,让巢箱可以保持良好的通风,但乔恩还是不停地用洒水器对着箱子喷水,以防巢箱的温度太高。

走到了有清水从岩石间隙流出来的地方时,乔恩停下了板车。

艾琳用双手接取冰凉得几乎让手指冻僵的清水漱口、洗脸,再擦了擦脖子,顿时觉得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她不小心弄湿了头发,所以用力地甩甩头。乔恩见了,便笑着说:“你怎么跟小狗一样啊?你可是女孩子呢,就不能再淑女一点儿吗?”

艾琳咧嘴一笑,又用力地甩了一次头:“我宁愿像只小狗。”

乔恩边笑边看着这个皮肤晒得黝黑、手脚纤细得像木棒一样的女孩。因为乔恩不会扎头发,只好把她的头发剪短至齐肩长,这样她看起来跟男孩差不多。

“真拿你没办法。”乔恩的心中充满了怜爱,觉得艾琳真是个天赐的女儿。

两个人时而休息,时而默默地爬着山路。

当红彤彤的夕阳穿过枝叶斜射到树干上时,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

“哇!”艾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花田,色彩斑斓的花朵密密实实地开满了平坦的斜坡。原野的尽头是悬崖,枣红色的云朵缓缓地飘过原野的低空。

两个人停下脚步,一切顿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风摇曳着青草、拂过花儿所发出的沙沙声。

众神山脉的雪峰就屹立在这片山坡的对岸,站在只有风声的原野上,感觉似乎身在异境。

“好,走吧,快到了。”乔恩把手放到艾琳的肩上,轻声催促。

乔恩的夏季小屋很小,只有他从秋天住到春天的那座小屋的一半。不过,去年钉的木板仍然完好无缺,并没有被野兽破坏。

“到了,到了。”乔恩捶捶腰,又伸了一个懒腰,“你把山羊赶到围栏里后,再照顾一下马,我把巢箱安置好后就去拆木板、扫烟囱。”

“好的。”

即便是夏天,这里的夜晚仍然相当寒冷,不点上炉火很难挨过半夜。鸟儿经常会在烟囱上筑巢,所以得先从那里开始打扫。

每年的迁徙日总是让乔恩疲惫不堪。以前他对自己的体力还有些自信,但年过五十以后,这种体力劳动便让他觉得有些吃不消。去年他连烟囱都懒得清理,直接盖着毛毯睡觉,可今年就不行了——因为身边多了一个艾琳。

即便这种迁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乔恩还是每年都会来。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增加采蜜量,还因为他喜欢这里。

我还能来这里多少年呢?

只要眺望黄昏中的这片田野,乔恩就觉得身心放松。今年的雨水很多,花也开得很漂亮,蜜蜂们应该可以采集到大量的蜂蜜吧。

今年,乔恩不只是养蜂,还打算采药草。

以前,他曾经在这座山的河谷旁见到过天童。天童是根治内脏肿瘤的特效药,但它只生长在险峻的深山河谷中,所以价格相当昂贵。

天童生长在断崖一带,要摘的话,得非常小心,一旦失足,就会掉进深谷。流过谷底的河里有野生斗蛇的气息,所以掉进谷底必死无疑。可尽管如此,还是值得冒险采摘。因为小小的一块天童根,就值一颗大粒金。

以前,只要自己一个人过得下去就行了。如果身体实在动弹不了了,乔恩只愿能躺在这片田野上,看着天际的云朵死去。

可是,现在他有艾琳了。再过六七年,也许她就要出嫁了,到时候必须得替她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

每当出现这种想法的时候,乔恩还有种预感,觉得艾琳的一生不可能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度过。

这个孩子有些特别,自从教授她各种知识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要不是个女孩的话……

她要不是雾民,乔恩就可以托些旧交让她到王都的学校上学。每每想到艾琳若能接受正规教育,也许将会大放异彩,乔恩就觉得很懊恼。

唉,从长计议吧。

无论如何都需要钱。——这个想法不但没有让乔恩感到有压力,反而使他充满了动力。吾家有女初长成,乔恩的心中始终有一个念头:要让这孩子幸福地过一辈子。

在夏季小屋的日子就这样平稳地过去了。

快到盛夏时节时,乔恩吃着晚饭对艾琳说:“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让你一个人看家成不成?”

“没问题。”

“好,那我明天出趟门,家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好!”

乔恩挑了一下眉毛:“回答得倒是很痛快。不过,你可别趁我不在时偷偷跑去摸蜜蜂。”

看到艾琳吃了一惊,乔恩便板起面孔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干,但你肯定特别想摸蜜蜂吧?我见过你蹲在巢箱前面伸出手指——我告诉你,要是被蜜蜂蜇到,可能会死。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明白了吗?”

艾琳偷偷地用拇指搓搓食指,点了点头。

要是乔恩知道她其实已经被蜜蜂蜇过,她肯定会被大骂一顿——“看吧,我就知道。”

蜜蜂的身上覆着一层整齐的短毛,看起来就像是修剪过一样。艾琳一直很想摸摸看,她很好奇那到底是软的,还是跟针一样硬。

她非常小心、缓慢地摸了一下,不过就在指尖碰到的瞬间,蜜蜂受到惊吓飞了起来,艾琳连喊都来不及,食指就被蜜蜂蜇了一下……疼死了!她又舔又吸,还是无法消除疼痛。

被蜜蜂蜇到虽然让她觉得很疼,但让艾琳更加难过的是,在第二天早上看见那只没有针的蜜蜂落在草地上。尽管艾琳知道蜜蜂蜇了人会死,但真正看到那具小小的蜜蜂尸体时,她才深刻地体会到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蜜蜂一动不动地贴在草地上,艾琳心中有种感觉在渐渐扩散。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好像内心被戳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冰冷的空气从小洞中吹过一样。

其他蜜蜂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兄弟死去了,若无其事地在空中飞舞。艾琳就这么听着它们的振翅声,久久凝视着不再动弹的蜜蜂尸体。

乔恩皱着眉头,望着低头不语的艾琳:“你总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留你一个人在家,我还真担心呢。噢,对了,你可千万不能钻到托奇肚子下面去啊!”艾琳赶紧缩起脖子,当艾琳得知托奇是匹母马后,曾经因为好奇它有没有奶水,钻到它的肚子下面,可没想到乔恩竟然知道这事,“托奇很温驯,所以没有踢你,可要是赶上它心情不好,它也会突然发狂的。”

乔恩对低头不语的艾琳说:“抬起头来。”

等艾琳抬起头,乔恩便以严肃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道:“记住,艾琳,人和野兽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你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点。托奇是一匹温驯的母马,跟我们也很熟,感觉就像一家人一样。可是,如果它被胡蜂蜇到,就会因为疼痛而情绪不稳,这时如果你去接近它,它就可能会把你踢死。若人被胡蜂蜇到而心情不好,不会胡乱杀人,但马就不会顾虑那么多。”

艾琳听着乔恩的话,似乎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震慑住一般,因为乔恩的话跟妈妈以前说过的话惊人地相似。

乔恩神情凝重地叮嘱道:“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乔恩点点头,表情也一下子缓和下来:“好吧,那明天就派你好好地看家啰。”

乔恩从盘子里拿起奶酪,穿在竹扦上烤了起来。艾琳看见便问:“叔叔,你明天要去哪儿啊?”

“哦,我去采点儿药草。”

“药草?叔叔,你生病了吗?”

乔恩微笑道:“不,不是,采来卖的。你知道天童根吗?”

艾琳摇摇头。

“天童根能治内脏肿瘤,就这么一点点的根……”乔恩用拇指和食指比画出短短一段长度,“就可以卖一颗大粒金。”

“哇!真的吗?一颗大粒金!”

乔恩笑着从盘子里拿起另一块奶酪穿到竹签上。“当然是真的了,值钱吧?不过啊,正如传言所说‘天童生长在有斗蛇气息的地方’,它们一般长在深谷里,所以非常难采。也许明天我得出去一整天,你别太担心。”乔恩把奶酪串放在炉火上以后,抬起头,看到艾琳脸色惨白地盯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艾琳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挤出细细的声音:“叔叔,你是要去有斗蛇的地方吗?”

乔恩眨了几下眼睛,看了艾琳一会儿,之后扬起眉毛微笑着说:“原来你是怕我出事啊……谢谢你,不过不用担心。这一带我太熟了,而且我也不会到谷底去的,你就踏踏实实地帮我看好家吧。”

艾琳点了点头,但内心却乌云密布,心中翻滚着的不安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消失。斗蛇的味道在艾琳的鼻子深处复苏,艾琳眼前浮现出斗蛇群围住妈妈身体的那些情景。

乔恩因为明天要早起,所以就先上床睡觉了,但艾琳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就算不打算下到谷底去,可是万一不小心滑下去了怎么办?

可怕的事情总是突然降临。

就像艾琳曾经以为能与自己永远相守的妈妈,在短短的一瞬间被夺去了生命一样。

万一叔叔回不来……

艾琳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冷战,深深的寒意向她袭来。

3 翱翔天际的野兽

天色开始泛白的黎明时分,乔恩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准备着行装,生怕吵醒艾琳。躺在床上的艾琳虽然双目紧闭,耳朵却捕捉着细微的声响。

不久,背好行囊的乔恩站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艾琳一脚踹开被子坐起来。接着,按照刚才在床上时脑子里拟好的计划,迅速换好衣服,从架子上把昨天晚上剩下的法稞和奶酪拿下来塞进袋子,然后背上袋子轻轻地打开门。

天色还没大亮,在朦胧的晨光中,艾琳能够看到乔恩离去的小小身影。她赶紧追了上去。有一段路是视野开阔的田野,只要乔恩回过头,她就会被发现。艾琳顾不了那么多,到时只好随机应变了。

或许是因为想事情想得专注,乔恩没有察觉到跟踪自己的艾琳。他走在通向山谷的险峻小路上,心里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那孩子难道是被斗蛇攻击过吗?

“你是要去有斗蛇的地方吗?”——当艾琳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她的脸色不同寻常。那时乔恩以为她是太担心自己才脸色发青,现在回头想想,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那孩子晕倒在湖畔时,沾满她全身的泥巴不是普通的泥巴,那些几乎像胶水一样黏稠的泥巴,散发着浓重的斗蛇气味。

假设她跟斗蛇接触过,弄到全身都沾满黏液和泥巴的话,那她早就该被斗蛇吃掉了。除非她能骑在斗蛇身上,那又另当别论。

想到这里,乔恩不由得皱起眉头。

等等,也不能排除这种假设……

尽管真王并不养斗蛇这种污秽的生物,但乔恩听说有个不怎么圣洁的大公,拥有很多能够饲养、训练斗蛇的斗蛇众。

那孩子是从大公领地来的,并且似乎是出身于工匠阶级家庭……

难道艾琳是斗蛇众的孩子吗?

可是那些发誓只效忠于大公的斗蛇众是绝不可能跟雾民结婚生子的。

这么说来……那孩子的身世还真是个谜啊!

天亮了,但天色仍旧灰暗,阴云在空中浮动。

乔恩心里暗求天公不要下雨,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他走到峡谷附近时,大颗的雨点开始打在他的头上,转瞬间,就又变得如打翻了水桶一般,成了倾盆大雨。

乔恩躲进枝叶茂密的大树下避雨,同时暗暗叫苦,心想是否该打道回府。

假如大雨一直下,他只能放弃这次采药。

然而,倾盆的大雨不一会儿就转变成了轻敲树叶的零星小雨,阴云徐徐散开,太阳也从云层里露出脸来了。

湿漉漉的地面尽管极其难走,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折返回去也一样辛苦。乔恩甩甩行囊,用手拂去从树叶上滴落的雨水,重新踏上了前往峡谷的道路。

乔恩能感觉到鸟兽从自己身后频频穿过。雨停了,野兽们也开始活跃起来了吧。乔恩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种野果,这种野果会发出野兽不愿接近的味道,他把野果捏烂,将汁液抹到衣服上。

他闻着果实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老人的身影,这个老人曾把养蜂的知识和行走山路的智慧倾囊相授予他。

若是没有遇见那个老人,乔恩就无法像现在这样靠养蜂为生。他阔步前行,并在心中为老人祈祷冥福。

走了不一会儿,树林就消失了,深峻的峡谷横亘于眼前。悬崖的底部如钵状,能够看见咖啡色的浊流。河流的上游源头也下雨了吗?水量看起来比乔恩以前看到时要多得多。

去年他曾漫游至此,本想寻找一些珍贵药草,却无意中发现,生长在悬崖中段的粗酒树的树根处开着天童的花,可惜当时天色已晚,他连自己脚下都看不清楚,所以没敢贸然爬下去采。

要下到那种地方必须得有结实的绳索才行。况且当时乔恩也没有那么渴望得到天童,就干脆回家去了。

而这次不同,乔恩是特地来这里采天童的,所以带了结实的绳索。他找到了那棵以前见过的粗酒树后,就从肩膀上取下袋子,从里面掏出了绳索。

他将绳子紧紧地缠在悬崖边盘根错节的大树树干上,然后将绑了小石头的另一端放到悬崖下去。

那根绳子垂落在枝叶交错处。乔恩沿着绳索,一边注意脚下,一边慢慢退到悬崖边,然后往悬崖下爬。

爬了大约二十步,乔恩右脚踩着的岩壁突然碎裂。

乔恩还来不及反应,只见右脚抵着的岩石也立刻坍塌,乔恩双手抓着绳子,身体撞到了崖壁上。他的肚子被岩石重重地击了一下,撞击的力度过强,致使他呼吸困难,滑落时与绳索摩擦的双手仿佛着火一般产生剧烈的疼痛。

“真烫!”

乔恩本能地松开了抓着绳子的手,身体便开始沿着崖壁向下滑,肚子不断地撞击着崖壁。他很想抓住什么,但抓着的灌木条反倒击中了自己的下巴,使其眼前直冒金星。

乔恩失去了意识,身体垂直滑落。

直到什么东西碰到了他下巴的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才使他睁开了眼睛,嘴里发出呻吟的声音。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他唯一清楚看见的,是艾琳沾满泪水和泥巴的脸庞。

“叔叔!叔叔!”

乔恩呆呆地望了艾琳好久。

就在他终于准备开口时,下巴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本能地想用手触摸疼痛的地方,却有一只小手阻止了他。

“不能摸!伤口很深,你不能碰!”艾琳拼命地压住乔恩的手。

乔恩眼含泪水,嘴唇微张:“这里是?”

艾琳抽泣着答道:“这是悬崖的半中央。您不能动。您躺在悬崖突出的一块稍微平点儿的地方,我们两个人已经很挤了,所以您绝对不能乱动。”

乔恩用眼神示意艾琳明白了。

艾琳的嘴唇颤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还以为您死了呢……”

也许是看到乔恩醒来,一颗心终于能放下了,艾琳把一直忍着的恐惧和紧张全都释放了出来,她浑身颤抖着号啕大哭。随着她大声哭泣,一直笼罩着她的恐惧感也渐渐散去了。

痛快地哭完后,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并用双手胡乱抹去眼泪。

艾琳看着乔恩的脸说:“叔……叔叔,您还好吧?”

乔恩用眼神表示还好。他全身上下疼痛万分,不过手指和脚趾还能活动,脊椎应该没有受伤,也没有骨折。

随着意识逐渐恢复,乔恩也慢慢了解自己的状况了。尽管没有骨折,但他的腰部受到严重的撞击,短时间内无法攀上悬崖。

他似乎已经昏迷了很久,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就在乔恩想要轻轻移动下手臂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毛毯。

“这条……毛毯……”

“这是叔叔的毛毯。我看到它卷成一团在树下放着,就绑在背上带下来了。”

“你说……什么?”

“其实不重,水和食物我也带下来了。”

脸被泪水弄得脏兮兮的艾琳,这会儿却骄傲地拿起水壶笑了。

乔恩万万没想到艾琳会跟着自己一起来,毫无疑问是艾琳救了他一命。

“你能……沿着绳索……爬上去……吗?”乔恩尽可能不牵动下巴,小声说道。

艾琳点点头。

“那……天色……晚了,你先拿着这条毛毯小心爬上去吧。今天晚上,就在那棵树下面过夜。”

艾琳摇摇头:“我不要,我要跟叔叔一起在这里。”

“傻……孩子……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睡觉,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您放心,这里我睡得下。”

乔恩只好不再坚持,由她去。

太阳下山之后,气温急速下降。

艾琳用毛毯把她和叔叔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并将身体紧贴在叔叔身上。然而,尽管如此,寒冷还是让她无法舒适地入睡。

夜里,乔恩曾蹑手蹑脚起身好几次,去小解。每次在他站起来的时候,腰和脚都剧烈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忍受。黑夜中看不清所在岩石到底有多大,这让他觉得极其恐惧,但求自己能一觉睡到天亮。

长夜终于开始出现曙光,艾琳突然闻到了一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甘甜气味,立马惊醒过来。

一瞬间,艾琳以为那是自己平常做的噩梦,不过当她从毛毯中探出头来的那一刹那,她就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

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飘散着斗蛇的气味。

恐惧涌上艾琳的喉咙,她的心跳急剧加快。

她怕吵醒叔叔,只是转着头张望。自己所在的大块岩石下方什么也看不见,倒是望见远处的斜坡上也有一些大岩石,薄明中依稀还能看见一丛丛黑黢黢的灌木。在河水的水量增加时,低处突出的岩石可能会受到水流的冲击吧,艾琳看见几块岩石上都倒着好几棵树。

虽然看不见什么,但每当风吹过来,都会带来一股斗蛇的气味。

猛然间,艾琳的眼角看到什么东西在动。她朝那个方向看过去,随即吓得身体僵直了。

倒地的树干在缓缓地移动……不错,树干确实在缓缓地移动着。

艾琳的背脊都凉透了。

那哪里是树——是斗蛇!而且竟然有三条……它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就在斗蛇蜿蜒逼近的前方,有一个类似灌木丛的东西。艾琳瞪大眼睛凝视,看到那个灌木丛中有个东西在动。

那是什么?野兽,还是雏鸟?

似乎是雏鸟。那一定是鸟巢吧?

就在艾琳这样想的时候,她发现一件事。

斗蛇是能载着战士游泳的巨蛇,艾琳也骑过,所以她非常清楚斗蛇的头几乎跟自己的身体一样大。

但那只雏鸟却比斗蛇的头大得多……

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大的鸟吗?哪怕是成年鸟,艾琳还是没见过比自己的身体还大的鸟类。

而且看样子那像是一只雏鸟——因为它有时会尝试展翅,显得十分笨拙。

它的爸爸妈妈在什么地方呢?斗蛇和雏鸟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要斗蛇再往前靠近一点儿,一张口就能吞掉雏鸟了。

艾琳觉得雏鸟好可怜,才刚破壳出来就要被吃掉,未免也太惨了……

她很想做些什么,可是她很清楚——光靠丢一块石头,是不可能阻止斗蛇的。

三条斗蛇同时抬起了弯曲的头部,摆出准备袭击猎物的姿势。

这样下去雏鸟一定会被吃掉!

艾琳不禁闭上了眼睛。突然,空中响起了尖锐的鸣叫声。

艾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朝鸣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天空还是暗暗的青色,不过山的轮廓在朝阳的照耀下慢慢染上一层淡金色。此时,在淡淡的阳光中一个黑点猛然冲下来,艾琳还没来得及思考,那个黑点就已经变成了展翅高飞的庞然大物划过天空,迅速逼至艾琳的头上。

那个庞然大物发出尖锐的声音,如同用手指吹出来的哨声,它飞到艾琳所在的上空,周围的天空也跟着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那不是鸟。

艾琳忘记了闭眼,忘记了呼吸,专注地看着从自己头上飞过的野兽。

它有着一对巨大的能完全覆盖住岩石的翅膀,有如白银一般闪闪发光的针状体毛,有像野狼一样精悍的面孔,还有一双锐利的巨爪……

翅膀扇起的风吹开了毛毯,艾琳赶紧伸手抓住。

那只在空中流畅飞翔的巨翅野兽,慢慢地在斗蛇上方盘旋降落。

艾琳低头看一眼斗蛇,大吃一惊。

不知何时,斗蛇们全都离开了鸟巢,还扭曲着躯体肚子朝上,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

这真是奇妙的景象。

即便有巨翅野兽袭来,斗蛇们也没有再抬起那镰刀般的头。它们就像被鹫吞噬的蛇一样被巨翅野兽轻而易举地抓起、撕裂。

斗蛇坚硬的鳞片连箭都刺不穿,可是巨翅野兽却犹如撕开柔软的皮肤一般啃噬着斗蛇,三条斗蛇转眼间便被吃得一干二净。

晨光从山后射了出来,巨翅野兽宛如白银一般浮在空中。

刚刚的那一幕就好像是供奉的贡品被神明吃掉一般,艾琳的目光无法从那令人敬畏的神明一般美丽的野兽身上移开。

那只巨翅野兽的叫声……

那声音艾琳记得很清楚,和妈妈的指哨声十分相似——就是妈妈把手指放在唇边吹出的高亢的呼哨声。

为什么斗蛇会对这个声音做出这种反应呢?这声音既然可以支配自己,斗蛇为什么不盖上耳朵的盖子呢?还是因为即使盖住,那声音还是会传进它们的耳朵里呢?

吃完斗蛇之后,野兽就好像饭后整理皮毛的猫一般,一边将被血弄脏的鸟喙在胸口擦擦,一边收起翅膀。

“咚——咚——”如同拨动竖琴一般的声音乘着风传来。

雏鸟对着巨翅野兽张开小小的翅膀,发出奇妙的撒娇声。

巨翅野兽听后,也发出和雏鸟十分相似的、犹如指甲拨动竖琴般的咚咚声,同时走向雏鸟,张开嘴巴,开始哺育雏鸟。

它用翅膀慈祥地裹住雏鸟,给雏鸟喂食,姿态温柔,跟它刚才撕裂斗蛇的样子完全不同。

艾琳身后的乔恩缓缓地坐起身来。

“叔叔。”艾琳小声说。

乔恩点点头,缓缓地往悬崖下方看了看说:“是野生的王兽……”

艾琳听了,默默地凝视着野兽,自言自语:“原来那就是王兽……”

众神授予真王王权的印记——自天界差遣而来的神圣野兽。

艾琳曾听说过,在真王的庇护下,大多数王兽都会得到细心的照料。如果王兽数量减少,则预示灾难将降临王国。

“对啊,那就是王兽,我曾经在王都见过。但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见到野生的王兽。”乔恩悄声说,“王兽是极其罕见的野兽,一次只会产下一只幼兽,因此野生的王兽数量很少。受真王命令得到照料的王兽,也不知为何没有生育能力。每当王族有新成员诞生时,就要把代表神的祝福印记的王兽放进王室的庭院里。而为了维持这些王兽的数量,真王的人会到处寻找野生的幼王兽,并把它们带到皇宫。”乔恩边说边叹气,“那些捕捉王兽的人,究竟是怎样从那么可怕的王兽妈妈手里夺走孩子的呢?”

天色已大亮,乔恩的身体能动了。

悬崖并不垂直,而是一个陡斜的坡面,只要沿着绳索一步一步小心地往上爬,还是能够爬到悬崖上边的。

艾琳先开始爬,慢慢往上移动,边爬边找立足点,乔恩则顺着她踏过的点缓缓地跟着爬上去。等抵达悬崖上边时,乔恩终于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头,这种感慨让他全身颤抖。

两个人都感到了一种彻底放松后的深深的虚脱感。他们整理行囊,默默地踏上归途。

走在狭窄的兽道上,艾琳一直思索着王兽的事。

反射着阳光、发出银白色光芒的飞翔姿态,还有那如同指哨般的叫声。

王兽就是用那声音让斗蛇无法动弹的……

就像斗蛇众用无音笛制住斗蛇一样,王兽是不是也靠声音操控了斗蛇呢?

想到这里,艾琳又在心中对自己摇摇头。

不对,跟那个不一样。

吹了无音笛以后,斗蛇只会僵硬不动,不会像刚才那样肚子朝上全无抵抗。

艾琳的眼底浮现出妈妈吹指哨时的情景。

那时,斗蛇全都不动了,简直就像是猎犬看见猎人一样,顺从地注视着妈妈。然后,那只斗蛇仿佛遵守妈妈的命令一般游了过来,即便艾琳骑在它背上也毫不反抗。

妈妈用指哨声操纵了斗蛇……

王兽也一样,它也用声音操纵了斗蛇。

那个声音是斗蛇的语言吗?对了,“牙”死掉的时候,斗蛇们不断发出的哀嚎声,也跟指哨的声音很像。

妈妈和王兽发出的声音都有复杂的抑扬顿挫……如果那是斗蛇的语言的话,那么只要吹出类似的指哨声就能让斗蛇听命于自己吗?

鸡皮疙瘩从艾琳的脖子一直起到背脊。

“如果吹指哨能让斗蛇顺从……如果能像妈妈那样……我就能操纵斗蛇了?”

艾琳差点儿被一个树根绊倒,这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乔恩回过头。

艾琳点点头。

“叔叔,你的脚很疼吧?”乔恩的脸色很不好,看起来十分难受。

乔恩苦笑:“脚疼,腰疼,下巴也疼……我全身上下都疼,我可不想再露宿山中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在暖和的棉被里好好睡一觉。”

艾琳慢慢地跟在前行的乔恩后边,再度回想起有关妈妈的事。

拉姑沼泽的水草味,在冰冷的水中紧紧抱住自己的妈妈那冰凉的脸颊……

孤单寂寞的时候,艾琳就会回想起那时的事,一切都历历在目。但在那段记忆当中,有件事情一直让艾琳烦恼不已。

在吹指哨之前,妈妈曾经面露难色,看得出来经过一番痛苦挣扎。最后,她仿佛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自己接下来会犯下大罪。

“艾琳,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然后,妈妈便吹起指哨操纵斗蛇,救了自己。

绝对不能模仿的大罪究竟是什么呢?那又为什么会是大罪呢?

即便是为了救自己,妈妈还是在吹指哨前露出了明显的犹豫神情……一想到此,痛苦的情绪就在艾琳的胸口扩散,无法抑制。

最后……妈妈还是选择了救艾琳。

但是,妈妈还是为要不要吹指哨一事而踌躇——即使是为了解救艾琳,即使只有一瞬间,妈妈仍然陷入挣扎。对妈妈来说,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罪呢?

每当艾琳这么想时,她那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企图视而不见的疑惑和阴云就会浮上脑海。

妈妈能操纵斗蛇,那她应该也能拯救她自己呀!

如果真是这样,为何那时妈妈宁愿被斗蛇吃掉呢?妈妈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跟艾琳一起活下去吗?

艾琳不愿意这么想,可不管她再怎么试图忘记,这个疑惑还是无法从心中消失。

艾琳叹了一口气。

她想追问妈妈的问题堆积如山,可妈妈只留下如山的谜题溘然长逝。

艾琳很想知道妈妈的遗言到底有什么深意,她也很想知道妈妈为什么要那样做。如果能够得到答案,艾琳对妈妈的思念将更纯粹,而不是总被冰冷、破碎的疑问打断。

艾琳眼底浮现出那只美丽的野兽护着雏鸟的慈爱模样。

那只王兽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操纵斗蛇时,是否也曾犹豫不决呢?

艾琳一边心里这么想着,一边透过树枝仰望着渐渐染上淡淡的夕阳红的天空。

注释

[1]一种叶子细长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