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灭蜀之殇
李存勖的抉择
后唐建国这两年,李存勖除了纵情享乐基本没做别的事。对于领导的懒政和不作为,右谏议大夫薛绍文曾上书进言,提出六点建议:
第一,藩镇之中还有未降服者,必须再接再厉,不可停止征伐。
第二,士卒久经战阵,劳苦功高而奖赏不足,应以四方贡献多加犒劳。
第三,河南诸军原属后梁精锐之师,应适当给予高官厚禄加以安抚。
第四,大战之后,百姓流离失所,应轻徭薄赋,劝课农桑。
第五,避免大兴土木,浪费财力物力。
第六,选择合适场所牧马,不要随意纵马践踏农田。
这些建议都很中肯,也合乎实际,但李存勖的反应就三个字——皆不从。薛爱卿,回去洗洗睡吧,朕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李存勖考虑的,是下好一盘大棋,而整盘棋的关键一步,就在灭蜀。
其实李存勖对疆域囊括东西两川之地的蜀国觊觎已久。早在建国时,荆南节度使高季兴入朝,李存勖就曾向他询问:“朕准备讨伐吴、蜀二国,爱卿认为先拿下哪个比较好?”
思路飞快运转,沉默片刻后,高季兴答道:“吴国地薄民贫,克之无益,不如先伐蜀。蜀地素来富饶,蜀主又荒淫无道,必能一举攻克。灭蜀之后,大军士气高昂,攻取吴国定然易如反掌。”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不知道高季兴有没有读过大诗仙李白的名篇《蜀道难》,但蜀道艰险,易守难攻,这一点高季兴肯定非常清楚。李存勖吞并吴蜀、一统天下的意图,他也一样看得出。
吴蜀灭不灭亡,或者说谁先灭亡,会对荆南之地产生更大的隐患,这才是高季兴关注的重点。鼓动李存勖先伐蜀,没准能两败俱伤,即便蜀国被灭,唐军必然损失惨重,李存勖没有余力顺流而下继续攻伐,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安全。
当然,李存勖看不出高季兴的私心,他认为高季兴很有见识,灭蜀之战随即被提上日程。
蜀国肯定要伐,可主将的人选,着实让李存勖费了不少脑细胞。
随着曾经叱咤风云的“十三太保”相继退出历史舞台,后唐堪称名将并能独当一面的仅剩李存审和李嗣源。
李存审,却在不久前遗憾病逝。
李嗣昭意外战殁后,李存审在后唐军中资历最高,灭梁的整个过程,李存审大部分时间都在幽州防御契丹入侵,特别是奇袭汴梁,李存审完全没有参与,因此灭梁功劳簿上基本没他的份。
李存审对此深以为耻,加上原本身患疾病,病势日益沉重,他自知时日无多,多次上表请求入朝觐见。只是李存审和郭崇韬平日关系比较差,老郭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太地道,屡次设障不让李存审进京。直到李存审病染沉疴,再不进京就没机会了,这才被允许入朝。
李存审面圣后不久便遗憾病逝。李存审生于微末,非常感念李克用的培养,直到官拜蕃汉马步总管(军中最高官衔),为朝廷常年镇守北方边境,依然处处小心谨慎。
他经常告诫诸子:“吾年少提剑离乡,四十年戎马生涯方才位极将相,在这四十年里,九死一生的险境不止一次出现,在战场上被箭穿破骨头的情况也不下百次,尔等生于富贵,切记起家不易啊!”
李存审死后,后唐军中看似只有新任宣武节度使,接替李存审出任蕃汉马步总管的李嗣源有资格担纲伐蜀统帅。
然而,李嗣源的情况却比较特殊。尽管奇袭汴梁,李嗣源当记首功,可即便如此,多年来李存勖总是对他心存芥蒂,无法推诚相待。究其根源,还在于那次未经请示擅自率众撤退,差点让李存勖陷入绝境。虽说李存勖没那么记仇,但每每想起此事,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
李存勖对李嗣源的猜忌通过两件小事可以看出:
一次,李嗣源带兵北征路过魏州,魏州军库中储存有许多供李存勖出征所用的铠甲,这等高级货属于特产特供,一般小角色估计连摸都没摸过。李嗣源因战事紧张,向邺都副留守张宪申请领取五百件铠甲以供军需。
张宪以战事为重,来不及请示就直接给李嗣源拨了五百件铠甲。
李存勖得知后大怒道:“张宪不经请示擅自把朕的铠甲送给李嗣源,什么意思!”
李存勖罚了张宪一个月的俸禄,还命他亲自去军中把铠甲要了回来。其实几百件铠甲事小,不经请示却私自送给李嗣源就得另说了。李存勖这是在有意敲打李嗣源:招子给朕放亮一点,朕不知道的你别做,不是你的就别摸!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更能说明问题。李嗣源家在晋阳,妻儿老小也一直住在晋阳。由于自己需要北御契丹,他上表请求让养子李从珂出任晋阳内衙指挥使,方便在空闲之余常回家看看。
对于这种“有家无国”的自私要求,李存勖再次借机发飙:“李嗣源手握兵权,占据大镇尚不知足,军政大权在朕手中,他怎敢以一己之私为儿子求官!”
不是想让朕满足你的私欲吗,常回家看看,那朕让他有家也难回!
李存勖当即贬李从珂为突骑指挥使,率数百人驻守石门镇,石门镇临近契丹,这几百士卒一旦遭遇契丹入侵,基本上没有活路。李存勖实在心黑,明摆着想让李从珂送死。
李嗣源这才知道冒犯了领导,赶紧上书认错请罪,许久之后李存勖才勉强放过了李从珂。
通过这两件事,基本可以得出结论:李存勖并不信任李嗣源,只因防御契丹责任重大,才没有罢免他的兵权,让他一直在北方顶着。
李存审病逝,仅剩的名将李嗣源又不被信任,伐蜀的主将究竟如何选任?李存勖只好召集朝中诸位宰相共同商讨。
宣徽使李绍宏率先提议:“威胜节度使李绍钦(段凝)有盖世奇才,虽孙、吴不如,可以出任主将。”
郭崇韬反对:“段凝乃亡国之将,奸猾绝伦不可相信。”
宰相们共同提议:“蕃汉马步总管李嗣源能征善战,可否出任主将?”
郭崇韬反对:“契丹气焰嚣张,总管镇守河朔重镇,不能轻易离开北方。”
听了半天,李存勖忍不住发问:“想必爱卿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郭崇韬面带自信地回道:“魏王李继岌作为储君,还未立过大功,应该出任伐蜀统帅,也好在军中立下威名。”
众人先是惊讶不已,但在思考片刻后纷纷表示赞同。还是你水平高,水土不服就服你!
李存勖又问:“继岌年幼,哪能单独当此重任,朕需要挑选一位副手辅佐之。”略微沉吟后,李存勖望着郭崇韬意味深长地说:“爱卿当仁不让。”
郭崇韬欣然接受任命,表示必将鞠躬尽瘁辅佐李继岌。
御前会议结束,李存勖宣布最终结果:李继岌就任伐蜀统帅,郭崇韬出任副统帅,即刻点兵准备出征。
不得不说,郭崇韬用了招一石好几鸟之计,听上去他是为储君李继岌着想,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出于对自身安危的考虑。李继岌出任统帅,老爹肯定会选个沉稳老练的副手辅佐,除了郭崇韬,不存在第二人选。
郭崇韬很清楚,自己跟朝中权幸势同水火,既要暂时远离朝廷是非,又要抓住机会立下大功,捞取军事胜利,才能换得政治资本,以求将来安全着陆。再者趁此机会和储君李继岌搞好关系,总是没有任何坏处。
此次伐蜀,阵容非常强大。
魏王李继岌为西川四面行营都统,郭崇韬为东北面行营都招讨制置使,总领一切军事决策;荆南节度使高季兴为东南面行营都招讨使,凤翔节度使李继俨为都供军转运应接使,同州节度使李令德为行营副招讨使;另派李绍琛、张筠、毛璋、董璋、李严等分别担任军中各级将佐。
六万人马浩浩荡荡杀奔西川而来。
弱者的气息
川蜀大地上,弥漫着一股弱者的气息……
这里曾经的强者,蜀国开国之君王建早在贞明四年(918年)病逝,继位者是王建最小的儿子王衍。
据说王衍长得方面大口,垂手过膝,侧目见耳(刘皇叔标配),年纪轻轻却颇有才气,能写诗弄赋。如果不做皇帝,肯定是个不错的文艺小青年。
当然,做不做皇帝王衍说了不算。由于其母徐妃专宠,趁着王建年迈多病,徐妃伙同宦官唐文扆买通了王建召见的术士,让他告诉王建,诸子之中王衍面相最贵,最适合继位为君。同时,徐妃又婉言劝说取得宰相张格支持,最终定下了王衍的皇位。
徐妃用心良苦,为儿子争取到皇位继承权。可惜从后期发展来看,徐妃实实在在以一己之私,坑了整个国家。
由于王衍年少,不能亲政,军国政务一般由王建养子王宗弼与宦官宋光嗣、王承休等人共同处理。
王衍尊徐氏为皇太后,徐氏的妹妹为皇太妃。徐氏姐妹风光无限,权欲熏心,特别是皇太妃,赤裸裸地卖官捞钱,自刺史以下,每有开缺,必多人竞争,谁花的钱多谁胜出。
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品哪能教出像样的后代。国家大事用不着操心,王衍便把所有的精力用在了疯玩上,他每天最关注的事情就是——今天开心就好。
作为资深驴友兼导游,王衍继位初就带着老母、爱妃等一票人游览“道教名胜”青城山,并在山顶的上清宫留宿。为了表达对道教的虔诚信仰,王衍特意让随行宫人头戴金莲花冠,身着云霞道服,隔着一层薄雾远远望去,好似神仙组团下凡。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在一派祥瑞的氛围下,王衍兴致大发,自作《甘州曲》,用来描述这种不可多得的仙状。每次上下山谷,王衍经常止不住放声高歌,让随行宫人低声轻和。
用句时髦的话,这就叫解放天性,放飞自我。
外出旅游玩得很嗨,在都城成都更别指望他消停。“城会玩”王衍大费国力,建造“都市豪华别墅群”宣华苑,内部包括重光殿、太清殿、延昌殿、会真殿,又含清和宫、迎仙宫,降真亭、蓬莱亭、丹霞亭,飞鸾阁、瑞兽门,甚为壮观。
为了追求更高的享受层次,王衍在宣花苑的基础上,另外建造一座名曰“怡神亭”的豪华宫楼,日夜在宫中与众多狎客、美姬恣意享乐,经常玩得昏天黑地,通宵不眠。
嘉王王宗寿实在看不惯王衍骄奢淫逸的样,总想找个机会说道说道。
有一次,王衍在宣华苑摆宴,计划和皇室、大臣、亲信们狂欢九天,王宗寿就在席间规劝他以江山社稷为重,情到深处王宗寿多次忍不住痛哭流涕。
王衍的宠臣潘再迎见状,一脸谄媚地对王衍说:“嘉王这人就喜欢喝醉了哭,酒品很差,看着真是搞笑。”众佞幸一听这话纷纷拿王宗寿开涮,场面一度让王宗寿尴尬不已。
自此以后,朝中忠正之臣基本不再向王衍进言,想想王宗寿的悲惨遭遇,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哪!
王衍昏聩奢侈,又宠幸奸佞,但作为一国之君,他可相当看重面子。李存勖灭梁后,遣使向蜀国告捷,意思很明白,蜀国不想成为第二个伪梁,就乖乖上表称臣纳贡。
王衍虽然心里十分惊恐,面子上却丝毫不肯让步。你是大唐皇帝,我也是一国之君,甭想让我向你称臣!他回书自称“大蜀国主致书上大唐皇帝”,态度相当强硬,语言甚是嚣张,让李存勖很不能忍。
小样,敢跟朕叫板!
其实此事之前,王衍就已经得罪过李存勖一回了。李存勖曾派客省使李严入蜀,目的是想用名马换取一些具有川蜀特色的珍奇宝物充实后宫。
以物易物,等价交换,看上去一点没毛病,李严却根本无法完成使命。
原来王建在位时立下法令,严禁携带奇珍异宝出境,也就是说,外地珍宝只要进入蜀地,那就自动转成蜀国的固定资产了(够黑)。当然,奇珍异宝不准出境,普通货物还是完全放开的。
想走,人请便,珍宝留下!后来王衍还很形象地把允许出境的普通货物称为“入草物”。
李严此行,用珍贵的名马只换回黄金二百两,地衣、毛布等些许低档品。李存勖闻讯大怒:“物归中国,叫做‘入草’,他王衍将来能避免做‘入草人’吗!”
借灭梁的余威,李存勖又派李严出使蜀国,这次李严腰杆坚挺,言辞犀利,蜀国众臣都在李严的强势态度下瑟瑟发抖。
在蜀国境内兜了一圈,李严回朝后极力劝说李存勖伐蜀:“王衍是个白痴,王宗弼等人只图一己私利,不恤民意。如今蜀国上下穷凶极奢,以臣预料,大兵一临,必如摧枯拉朽,望风瓦解。”
前有高季兴的鼓动,后有李严的激励,李存勖终于决心伐蜀。蜀道虽难,如果不好好防御,那么地势险不险要,城池坚不坚固,统统都是浮云。
新仇旧恨一起报!王衍,你会为你的脑残行为付出代价!
六万唐军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向西川进发,蜀国这边却依旧歌舞升平。不久前,王衍任命王承休为天雄(秦州)节度使,晋封鲁国公,让王承休去秦州为自己选美。
选美油水很足,要是能把王衍鼓捣来秦州逛逛,那油水就更大了。王承休前脚刚走,死党安重霸就劝说王承休,让他鼓动王衍动身去秦州视察旅游。
王承休一边在秦州大兴土木,主抓接待事宜,强取民间女子教习歌舞;一边给王衍献上精心修饰过的花木图,在图中把秦州描绘成人间仙境,鼓吹成旅游出行的最佳之选。
总之一句话,来秦州,遇见更美的风光,遇见更美的女子!
听了王承休天花乱坠的描述,王衍顿时对秦州心驰神往,他很乐意去秦州度个假,顺便搞些美女回来享受。
动脑子想想,秦州地处大西北,少数民族杂居,美女多不多不好说,环境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一点蜀国群臣心里清楚,况且唐军进攻态势愈发明显,他们竭力劝阻王衍开溜。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王衍亲近自然、享受美女的决心。
王宗弼上表,直接被王衍扔在地上,连看都没看。徐太后泣涕不止,还尝试短暂性绝食,一样不起任何作用。前秦州节度判官蒲禹卿洋洋洒洒写了篇长文,在文中列举秦皇东狩,銮驾不还;炀帝南巡,龙舟不返的实例,并鲜明指出昔者李势屈于桓温,刘禅降于邓艾,山河险固,不足凭恃。
蒲禹卿写得足够深刻,可惜这篇长文王衍并未看到,而是直接被王衍的宠臣韩昭扣下,韩昭顺带威胁蒲禹卿说:“我暂且扣下你的奏疏,等主上视察秦州归来,到时自有狱吏仔细问你!”
其实王衍看或不看,结果都是一样,秦州是去定了。既然领导去秦州拦不住,那提防一下唐军入侵总是可行的吧?东川节度使宋承葆为此向王衍献计:
唐国兵强,不早为谋,后将焉救?请于嘉州沿江造战舰五百艘,募水军五千,自江下峡,臣以东师出襄、邓,水陆俱进,东北沿边,严兵据险。南师出江陵,利则进取,否则退保硖口。又选三蜀骁壮三万,急攻岐、雍,东据河、潼,北招契丹,啖以美利,见可则进,否则据散关以固吾圉,事纵不捷,亦攻敌人之心矣。(《旧五代史·僭伪列传》)
宋承葆的策略目标不在攻伐,而在充实各路军力据守自固,最好能抢在唐军动手前先干一票,即便不能成事,也能扰乱唐军军心,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无法预计采纳宋承葆的计策会起多大效果,但不施行,肯定没有任何效果。王衍正是丝毫没有理会宋承葆的计策,他既不担心唐军入侵,也不担心归路被断。脑子里一滩浆糊,只想尽快动身去秦州享乐。
像王衍这种自大又没品的蠢货,才是真正的弱者!
溃败
同光三年(925年)十月,唐军开始行动。
排陈斩斫使李绍琛(原名康延孝)与李严率三千骁骑、万余步军担纲先锋。一行人刚至宝鸡,招讨判官陈乂突然称病不愿继续前进,请求留在宝鸡打酱油。这种懦弱无耻的要求惹怒了随军出征的翰林学士李愚,他厉声斥责道:“陈乂这货见好处就上,一见困难就退缩。如今大军涉险,军心极易动摇,正可将陈乂斩首,看谁还敢临阵退缩!”
李愚的呵斥效果显著,军中再无人敢畏惧不前。
唐军先头部队日夜兼程,力求打一场漂亮的闪击战。巧的是王衍这时也带着数万人马刚刚离开成都,王衍心向秦州,速度并不比唐军慢多少。这两票人一路自北向南,一路自南向北,若非目的地不同没准还真能在途中相遇。
王衍一行来到汉州稍作休整,武兴节度使王承捷得到情报,赶紧上奏王衍称唐军已向南杀奔而来。王衍却认为这是群臣伙同王承捷故意谎报军情,想迫使他回心转意。
回成都,不存在的!
王衍当着群臣的面大吹特吹:“唐军来得正好,我正想好好展现一下蜀军将士的风采。”说罢继续带着部队向北而去,一路上王衍心情舒畅,不由得诗兴大发,和佞幸们饮酒赋诗,谈笑风生,毫不在意唐军动静。
李绍琛这边已顺利攻下威武城,蜀将唐景思、周彦禋投降,得城中粮草二十万斛补充军需,李绍琛趁热打铁,率众直奔凤州。
先头部队攻势很猛,郭崇韬率领大部队在后紧紧跟随。一行人进入“川蜀咽喉”大散关,老郭指着面前的高山激昂地说道:“吾辈入此若无功业,亦无望从此回还,诸位当尽力决战。如今大军粮草将竭,宜先取储粮充足的凤州。”
众将大都认为蜀地险固,不可冒进,建议老郭按兵勿动,先观察观察情况再作打算。
下属意见不统一,郭崇韬又向李愚询问意见,李愚斩钉截铁地回道:“蜀主荒淫无道,蜀地百姓都不愿为其所用。正好趁其人心离散,风驰霆击,虽有险阻,试问谁敢有胆防御?所谓兵贵神速不可放缓!”
正好当日李绍琛攻克威武的捷报及时传来,郭崇韬大喜之余,率众倍道疾驰,在凤州城下与李绍琛所部会合。武兴节度使王承捷根本不敢迎战,以辖下凤、兴、文、扶四州全境出降,郭崇韬兵不血刃收下大礼,并得兵八千,粮四十万斛,后唐军威大振,全军上下士气高涨。
王衍此时已到达利州,他从威武逃回的蜀兵口中得知前方战败,王承捷不战而降,这才终于相信唐军真的打来了。王宗弼、宋光嗣建议王衍坚守利州,先稳住军心。只要利州不丢,唐军必不敢孤军深入。
为了保险起见,王衍又令随军指挥使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领兵三万迎击唐军,试图阻止唐军进犯利州。
然而,王衍的一切尝试都是徒劳。
李绍琛率部进攻兴州,兴州都指挥使程奉琏投降,并请命先行为唐军修桥铺路。唐军长驱直入,兴州刺史王承谏弃城、成州刺史王承朴弃城,李绍琛轻松拿下兴州、成州。
唐军进逼利州,李绍琛在三泉大败王宗勋三将,斩首五千,得粮十五万斛。威武城二十万斛、凤州四十万斛、三泉十五万斛,郭崇韬再也不需从后方调拨粮草,完全达到以战养战的效果。
王衍听说三泉失守,王宗勋三将战败,立即从利州跑路,留下王宗弼做挡箭牌。李绍琛昼夜兼行向利州杀来,一路上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国难当头,王衍任命的各镇节度使根本不敢与唐军交锋。武德留后宋承葆给郭崇韬写信,声称只要唐军不进犯武德所辖区域,那自己愿效仿王承捷举镇投降。郭崇韬自然不会有意见,投降就行,地盘还是你的。
随着魏王李继岌跟随郭崇韬进驻兴州,蜀地各镇迎来一股投降热。
武德留后宋光葆以梓、绵、剑、龙、普五州投降;
武定节度使王成肇以洋、蓬、壁三州降;
山南节度使王宗威以梁、开、通、渠、麟五州降;
阶州刺史王承岳亦举城投降。
从凤州至梓州,蜀国领土基本损失殆尽。
诗曰: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唐军已过剑门关,随时都能长驱直入进攻成都。
国土大片沦陷,蜀国政权岌岌可危。在遥远的秦州,天雄节度使王承休和副使安重霸这对活宝,也像模像样地坐在一起讨论退敌之策。安重霸对王承休说:“我俩受主上隆恩,国难不可不赴,我安重霸愿与公一同回朝驰援。”
王承休素来信任安重霸,安重霸这番慷慨陈词让他感慨不已,老弟如此仗义为国,我又安敢惜命不前!
由于南下之路被断,安重霸建议贿赂羌人,从羌人控制的文州、扶州买路南下,王承休对此没有异议。
在大军开拔之际,安重霸却突然在王承休马前深深一拜,然后说道:“国家竭力以得秦、陇之地,如果我跟随您还朝,这片领土谁来守护?我安重霸不愿舍弃国家的一土一木,请允许我留守秦州,以待您凯旋而归。”
由于秦州大部分驻军已经开拔,王承休顾不上太多,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王承休独自率众自扶、文南下,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前方尽是不毛之地,崎岖难行不说,羌人还时不时从山林中跳出来打劫一番,一行人灰头土脸,搞得王承休叫苦连连。
好不容易捱到茂州,两万人马还剩两千多人,王承休大失所望,心想安重霸这狗头军师出的这叫什么馊主意。谁料回头一打听,安重霸早在自己开拔不久便以秦、陇之地投降唐军。
心机婊啊!遭天谴啊!纵使王承休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
大概包括王衍在内的许多人都无法理解,一个月前,蜀国境内还安稳如常,一个月后,蜀地各镇投降的投降,战败的战败,丝毫没有任何抵抗力。唐军已逼近成都,在这样下去只有亡国。
大蜀即将成为十国中最先灭亡的政权。其实亡国的命运,早在王衍继位时便已注定,这便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灭蜀
唐军十月出征,十一月基本奠定胜局。
王衍从利州开溜,也别指望王宗弼能逆天改命。实际上李绍琛还没到利州,王宗弼就吓得弃城而逃了。
王宗弼一路向西狂奔,碰巧在途中碰到王宗勋等三将。王衍在逃离利州前曾指示王宗弼:王宗勋三人战败,愧对江山社稷,一旦逃回,就地斩首。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下死手。王宗弼索性拿出诏书给三人看,三人不由得与王宗弼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四个落魄的中年男性默默哭了一阵后,合谋准备向唐军投诚。
十一月中旬,王衍逃回成都,百官和后宫妃嫔在七里亭迎驾。王衍回宫后在文明殿召见群臣,国破家亡之际,蜀国君臣面面相觑,竟无人能出一策以纾国难。
正面战场上,唐军仍然不费吹灰之力收割战果。李绍琛顺利拿下利州,李继岌随军来到剑州,武信节度使王宗寿献出遂、合、渝、泸、昌五州之地向李继岌投诚。
另一边,弃守利州的王宗弼并未着急投降唐军,而是带领王宗勋等三将于途中收集蜀军溃散士卒,一路撤回成都。王衍和徐太后满心欢喜地亲自前去慰劳,没想到这时王宗弼突然变了副嘴脸,对待王衍傲慢无礼,连叩拜行礼都免了。
成都只有我手里有兵,现在这里我说了算,谁敢不服!
没过几天,王宗弼强迫王衍及众皇室迁往西宫,并没收了王衍的皇帝玉玺,内库珍宝尽被他运回自己家中。这还不算,王宗弼的儿子仗剑入宫,强行带走了王衍的几位宠姬。
王宗弼对外宣称:蜀主王衍自愿交出政权,任命自己暂领西川兵马留后。
血槽已空的王衍叫苦连连,王宗弼这小子是想趁机发国难财呀!
李绍琛兵至绵州,由于仓库民居都提前被蜀军焚烧殆尽,绵江浮桥也被毁掉,绵江水深,唐军却无舟船可渡。
李绍琛对李严说:“我等孤军深入,势必速战。趁蜀人恐慌之际,只需数百骑越过鹿头关直奔成都,待到兵临城下之时,他们估计连投降都来不及。如果等浮桥修好再行进军,恐怕要在这绵江边逗留数日,若这几日之内有人劝王衍死守鹿头关,阻断我军攻势,那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李绍琛与李严决意率众乘马渡江,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抵达成都。
李绍琛从军中挑选了两千骑兵渡江,活着上岸的仅剩千余人。李绍琛以壮士断腕的意志越过鹿头关,迅速攻下汉州。由于汉州距离成都只有百里,且均属平原地形,纵马疾行不需半日,便可直抵成都城下。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六百多年前,也是在这块地界,魏将邓艾奇兵度阴平偷袭成都,迫使蜀主刘禅投降。不过邓艾是跳崖,李绍琛是划水,项目不同,目标一致。灭蜀的剧情,六百多年后将再度上演。
其实这次更加没有悬念,王宗弼本就准备投降。刚听闻李绍琛兵至汉州,他就遣使携带金银酒肉前去劳军,并把王衍的诏书带给李严。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只要李严愿意来成都,那我立即宣布投降。
毕竟李严是老熟人,总不至于太生猛。王衍的请求合情合理,可李严的部下却劝他不要前去,“您最先提出伐蜀之策,蜀人对您的怨恨想必深入骨髓,最好不要去成都,以免被黑。”
使命在召唤,责任在心中。李严为尽快促成受降事宜,欣然奔赴成都与王衍交涉。他在成都抚谕官民,安定人心。王衍为求自保,带着李严面见太后,希望投降之后可以保证妻儿老小一家平安。
当然,这事李严说了不算。
不久,李继岌来到德阳,王宗弼遣使奏报,声称已将王衍迁往西宫安置,并尽力安抚成都百姓,恭迎王师到来。王宗弼又派其子王承班携带大量奇珍异宝献给李继岌和郭崇韬,以求西川节度使之位。
对于王宗弼的无礼请求,李继岌只是淡淡回复道:“这些珍宝以后自然尽归我家所有,哪里用得着你们来献!”李继岌收下珍宝,摆摆手让王承班回去了。
这等卖主求荣的小人,哪还有资格在我面前讨价还价!
李继岌数日后赶往汉州,王宗弼亲自前来拜见,西川节度使估计不要想了,先保住性命要紧。随后李继岌在王宗弼的引领下进入成都,接着就是固定板块,举行受降仪式。
李严引王衍及百官在升迁桥出降,王衍身着白衣(意为亡国之悲),口中衔璧(表明交出政权)、牵羊(表明诚心附降)、草绳系颈(意为甘受责罚),百官光脚(意为无所依仗)、抬着棺榇(表明所犯乃是死罪),号哭待命(亡国哪有不哭的)。
这是国家受降最正规的仪式,王衍意思到了,李继岌也不能没有意思。李继岌接受玉璧,郭崇韬为王衍解缚、焚毁棺榇,表示接受投降并宽恕罪行。
至此,前蜀宣布灭亡,成为十国中最先灭亡的政权。
自出师至灭蜀,前后共七十日,共得蜀国全境六十四州、二百四十九县,兵三万,铠仗、钱粮、金银不计其数。
蜀国灭亡的消息传到荆南,高季兴惊讶不已,原本指望后唐和蜀大战三百回合,最不济也能消耗消耗后唐国力,没想到结局竟如此出人意料。
高季兴可能对两年前鼓动李存勖伐蜀有些后悔,但部下梁震却有不同看法:“主上根本不足忧虑,唐主得蜀必愈发骄怠,距离灭亡不远矣。由此观之,蜀国虽灭,却实在是我荆南之福。”
高季兴入朝归来后,曾对李存勖进行过这样一番评价:“新朝历尽艰险,百战方得中原之地,如今李存勖以为夺取天下就像动动手指那样轻松,动辄夸耀灭梁之功,又沉迷酒色游猎,如此下去哪能长久,我荆南之地必无忧矣!”
不得不说,高季兴和梁震都看到了问题的关键,灭蜀虽能扩大疆域,增强国力,实际上一些潜伏的矛盾却在灭蜀后逐渐显现并持续升温,最终如火山爆发般猛烈。李存勖根本无法想象,原本看似皆大欢喜,却变得满盘皆输。这既是李存勖的错,也是所有灭蜀参与者共同的错。
这一切的导火线,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分赃不均。
矛盾
灭蜀之功,李绍琛位列第一,这原本没有异议。问题在于,首席功臣却得不到应有的荣誉和尊重,反而处处觉得憋屈。
时任马步都虞候的董璋,由于平日与郭崇韬关系密切,老郭经常跳过李绍琛,只和董璋议事,这让李绍琛非常不爽。
李绍琛身为马步军都指挥使,董璋是自己的下级,自己却也是郭崇韬的下级。人在江湖飘,总要见领导。李绍琛不敢当面质疑郭崇韬,只能私下里威胁威胁董璋:“我有平蜀大功,你小子不思尽心辅佐,却拜倒在郭公门下,越级行事,我身为行军都将,难道不能按军法将你斩首吗!”
此言一出,吓得董璋赶紧向郭崇韬哭诉,请求老郭给自己调动调动岗位。为防董璋被黑,郭崇韬解除了他的军职,并表奏他出任东川节度使。
“我亲冒白刃,历经艰险平定两川,董璋有何功劳而得一镇节度!郭公任人唯亲,试问如何服众!”大受刺激的李绍琛直接找到郭崇韬,对董璋的任命表示强烈反对。
“你小子莫非想造反!竟敢违抗我的调度!”郭崇韬丝毫不甩李绍琛的抗议。
毕竟当年是从后梁主动投降过来的人哪!一次失节,终生之污。李绍琛不敢多言,只能怏怏而退。
官大一级压死人,忍就忍了,免得被人穿小鞋。董璋你给我记着,这事绝对没完!
这是郭崇韬、李绍琛、董璋三人之间的矛盾。老郭得罪了李绍琛,却并不觉得有何忧虑,有自己这样的强势领导镇着,李绍琛肯定不敢做得太过,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时间考虑这些。
灭蜀之后,还有诸多重要事项需要处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应酬。
蜀国的皇室、贵族、高官、富商都在竞相用珍稀宝物、美女,贿赂郭崇韬及其子郭廷诲。老郭没有料到,因为收受贿赂一事,他已在无意间得罪了李继岌和他身边的亲信宦官李从袭。
虽然正印伐蜀统帅是李继岌,但军中大小事务全由郭崇韬处置,将领幕僚都自发聚集在郭崇韬身边,李继岌的都统府反倒门可罗雀,比寺院还清净。李从袭对此很有意见,不过李继岌自知伐蜀大业需要郭崇韬全权负责,自己主要是跟着学习和感受,就没什么不满情绪。
但灭蜀后,蜀国贵族大臣纷纷无视自己,郭崇韬父子拿好处拿到手软,自己所得仅匹马、束帛、唾壶、麈柄等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而已,李继岌还没发声,李从袭早已忍无可忍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什么油水都捞不着,好东西尽让你郭崇韬弄到手里,我们难道是跟着喝风来了!”
李继岌和李从袭的不满情绪,郭崇韬并未有所察觉。他实在不会做人,李继岌虽说只是名义上的统帅,但他作为皇储,又是李存勖着力培养的接班人,得了好处不先分些给李继岌,难怪别人眼红。
除分赃不均以外,还有一事加深了李继岌与郭崇韬之间的矛盾。
王宗弼在灭蜀前自封为西川留后,他曾花重金贿赂李继岌与郭崇韬,希望得到二人保荐出任西川节度使。李继岌当时直接否决,老郭虽表面上答应,却一直拖着不办。
不办的原因很简单,老郭想自己干。
王宗弼不傻,他迅速意识到这一点,既然自己当不了,干脆举荐郭崇韬,说不定日后还能有个靠山。王宗弼联合蜀中大臣拜见李继岌,联名请求留下郭崇韬镇守西川。
李从袭立即表示反对:“郭公父子专横跋扈,今又暗中联络蜀人保举自己,其心难测,大王不可不提防。”
李继岌同样对郭崇韬颇有疑虑,便对老郭说:“主上像山岳一般倚重于您,您不可远离朝堂,这种蛮夷之地哪是您能待的。再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还得请那些保举之人去洛阳面陈圣上定夺。”
郭崇韬听出了李继岌的话中之意,估计留在西川以求自保是通不过了。失望之余,老郭隐约嗅到一丝危机。
事情还没完。唐军进入成都之时,郭崇韬曾命王宗弼征调数万缗劳军费,这笔钱王宗弼肯定不会自掏腰包,他只从蜀军饷银中肆意克扣,惹得士卒们怨声载道,还在夜间纵火喧闹,让郭崇韬给个说法。
惨了,在别人眼里王宗弼成了自己的马仔,再说这货滥杀无辜,心黑手辣,不尽早除去恐有不利。
老郭上奏李继岌,以不忠之罪将王宗弼、王宗勍、王宗渥三人灭族,并抄没全部家产。“卖国贼”王宗弼死后,蜀人难消心头之恨,纷纷上前争着要吃王宗弼的肉,可见王宗弼有多死有余辜。
当然,死的并不只王宗弼一个,从秦州叫嚷着南下救国的王承休也难逃一死。王承休投降后前来面见李继岌,李继岌似乎天生对这种奸佞祸国的小人很不来电,上回讽刺王宗弼,这次又挖苦王承休。
李:“你们占据大镇,手握重兵,为何不抵抗?”
王:“只因畏惧大王神武。”
李:“既然如此,为何不早降?”
王:“那是王军还未入境。”
李:“尔等从秦州而来,军中殁于羌人的有多少?”
王:“一万二千人。”
李:“如今多少人回来?”
王:“二千人。”
李微微一笑:“如此可以告慰那万人的英灵了。”
说罢,李继岌下令将王承休斩首。请注意,此事李继岌并未与郭崇韬商议,平日里军务都由老郭决断,处决降将这等大事应他拍板才能执行。
这一切老郭都看在眼里,李继岌雷厉风行的做法让他有些吃惊,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李继岌,看来已经迅速从战争中成长起来,老郭意识到是该放权让李继岌独当一面了。
伐蜀基本接近尾声,接下来差不多要收拾行李准备回京复命了。既然无法留在西川,郭崇韬并不准备强留,反正灭蜀之功,总归能保自己一阵平安。
然而,局势总是瞬息万变,前一秒还是灭蜀的功臣,后一秒就成了意图谋反的叛臣,还是那种不杀不可的叛臣。
郭崇韬没能回到洛阳,近年来一直想着如何自保的郭崇韬,最终没能平稳着陆,他将带着自己一生积累的功勋,永远湮没在这川蜀大地上……
郭崇韬之死
郭崇韬的死,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在这个悲剧中,郭崇韬只走错了一步:灭蜀后迟迟逗留不归,被势同水火的伶宦们死死咬住,导致李存勖耳中只有一种声音:郭崇韬要造反!
听得多了,李存勖就信了。
老郭根本就没料到,远离朝堂,无法及时进行自我辩解,居然会对自己造成如此巨大的灾难。虽然他既无造反的动机,更无造反的理由,只是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有些过分,也有欠考虑。污点太多,妥妥让人抓住了把柄,再也难以翻身。
其实,他从来都不算是个廉洁正派的人。
当然,郭崇韬也有自己的苦衷。当时虽已顺利灭蜀,但蜀地盗贼战后蜂拥而起,啸聚山林意图作乱。郭崇韬担心大军离去,必然后患无穷。他命令任圜、张筠等分头征剿各地贼祸,由此延误了回京的原定日期。
远在洛阳的李存勖常听宦官进谗,疑心郭崇韬有意拖延不回,便派宦官向延嗣前往成都宣诏,并暗中观察郭崇韬是否有意自立。
郭崇韬本就厌恶伶宦之辈,这次向延嗣前来,他既不出城相迎,见了面又没给好脸色,向延嗣作为宣诏使臣,反而被弄得下不来台。
傲慢而骄狂的郭崇韬,即将为自己的轻敌和不冷静付出代价,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宦官们,正准备联合起来,一步步把他掀翻在地。
朝廷使臣无故被辱,与郭崇韬势不两立的李从袭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扳倒郭崇韬的绝佳机会。郭崇韬的命运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向延嗣回京后怎么汇报。想到这里,李从袭立即行动,给原本就满肚子怒火的向延嗣再添一把火。
李从袭对向延嗣说:“魏王是主上骨肉,更是当朝太子,郭公却这般专权跋扈,目中无人。其子郭廷诲在蜀中前呼后拥,日日与蜀中将领、豪杰结交,指天画地,谋划如何让郭崇韬成为蜀地之主。郭廷诲还时常劝其父自领蜀主,割据一方。如今蜀地全是郭氏一党,魏王在这里如同入了虎狼之口,一旦有变,我们这些人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向延嗣对此深以为然,即便李从袭不说,他一样会抓住机会置郭崇韬于死地。回京后,向延嗣耍了个心眼,他并没有直接向李存勖汇报,而是先将情况添油加醋一番,绘声绘色地告知李继岌的生母刘皇后。
再不动手,魏王危矣!
刘后听罢大惊失色,万一没了李继岌,估计后位难保,毕竟李存勖现在可不止一个皇子。
谁敢动我儿子,我就要谁的命!刘后随即跑到李存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让李存勖采取紧急措施,搭救李继岌。
此前李存勖听闻蜀人曾联名奏请郭崇韬统领两川,心里就很有意见,现在又听了向延嗣的汇报和刘后的倾诉,不得不对郭崇韬的动机颇感怀疑。
为了最后验证郭崇韬的忠心,李存勖查阅蜀地府库清单,这一查直接查得李存勖诧异不已:“都说蜀地乃天府之国,珍奇无数,为何郭崇韬上承清单上财货如此稀少?”
本着“绝不认真求证,只管大胆胡说”的原则,向延嗣对李存勖解释道:“想必陛下还不知道吧,据可靠消息,灭蜀之时,蜀地珍宝全让郭氏父子私吞了,郭崇韬共得黄金上万两,白银四十万两,钱百万缗,名马千匹,除此之外还有诸多进项。更可恶的是,其子郭廷诲捞的那份,还不算在这些之内,真是‘亲父子明算账’。郭氏父子贪了那么多,自然没给朝廷剩多少。”
坦白讲,郭崇韬父子贪是贪了,数额肯定不会如此之巨。可惜老郭上缴国库的数目与李存勖预期的太过悬殊。李存勖原本指望着用这笔钱好好挥霍一把,没想到都进了你郭崇韬的腰包。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般胆大妄为,朕如何还能容你!
李存勖密令即将动身赴任西川节度使的孟知祥:“郭崇韬反心已明,卿到成都之日,立即诛杀郭崇韬,为朝廷铲除祸患。”
孟知祥回道:“郭崇韬乃国家功勋之臣,应该不至于谋反,还是先让臣前去调查一番,如无异志就即刻将他遣还,等郭崇韬返京后,陛下如何处置都能让他心服口服。”
毕竟曾跟随自己鞍前马后,为灭梁立下无上功劳。李存勖对郭崇韬尚存一丝希望,加之听了孟知祥的建议,他另派宦官马彦珪火速前往成都,若郭崇韬奉诏即刻班师,那万事都好说,若他还有故意拖延或跋扈无礼的表现,就与李继岌密谋诛杀。
马彦珪临行前跑去面见刘后,想听听她的意见。救子心切的刘后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又去找李存勖哭诉:“无论郭崇韬究竟谋反不反,杀了就是!保证继岌安全要紧!”
李存勖劝刘后稍安勿躁:“传闻之言,未知虚实,哪能搞不清状况就急于动手!”刘后劝不动李存勖,只好让马彦珪给李继岌传话:别管太多,杀郭崇韬!杀郭崇韬!
马彦珪马不停蹄地向成都赶,夜间在石壕遇到孟知祥,马彦珪催促孟知祥加快速度,孟知祥无奈感叹道:“如此一来,祸乱将要发生了!”
孟知祥的预测很准,后唐的祸事、李存勖的祸事一触即发,在所难免。
马彦珪轻装简行,比孟知祥更早到达成都。此时李继岌已将诸军部署完毕,正准备择日启程。马彦珪将皇后密令告知李继岌,李继岌有些犹豫不定,他问马彦珪和李从袭:“大军将要启程,郭崇韬并没有谋反迹象,怎么能做这种负心事,再说主上并无诛杀郭崇韬的旨意,仅听从皇后教令而为,这样真的可行吗?”
李从袭等随行宦官哭着劝说道:“既然已开始密谋此事,万一消息泄露让郭崇韬得知,他在回京中途作乱,情况将会更加危险。”李从袭和马彦珪极力在李继岌面前陈诉,劝他当断则断,不可延误。
李继岌毕竟年轻,在这等严峻形势下渐渐丧失了定力。
尔等无需多言,杀吧!杀吧!
天成元年(926年)春,正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李从袭假借李继岌之命请郭崇韬入殿议事。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好,郭崇韬对此毫不知情。
初升的阳光,明日的归途。这注定是郭崇韬人生的最后一个清晨,他没有明日,没有归途。
郭崇韬缓缓登上台阶,恍惚间似乎看到李继岌的贴身侍从李环正朝自己走来,双手却紧紧缩在宽松的袖袍中,不知道藏着什么。
距离慢慢接近,就在两人即将照面之际,郭崇韬清楚地看到李环阴沉不定的脸色。他很纳闷,平日里李环对自己恭敬得紧,今天这是怎么了?
郭崇韬正想开口,李环却突然从袖袍中伸出双手,将藏于袖中之物——镔铁挝猛然砸向郭崇韬。顷刻间不及防备,郭崇韬被铁挝砸碎头颅,倒在殿门外一命呜呼,其子郭廷诲、郭廷信也随即被杀。
一代名臣将相,一生毁誉参半,郭崇韬的结局实在令人不胜唏嘘。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很多人都不了解究竟什么情况。都统推官李崧对李继岌说:“如今行军三千里外,没有圣上敕令而擅杀大将,大王何故行此危险之事,难道就不能忍到洛阳再做计较吗!”
李继岌可能有些后悔,只是事情已然发生,多说无益。李继岌命任圜暂代郭崇韬总领军政大事,专等孟知祥前来接任。
不久,孟知祥赶到成都,听闻郭崇韬被杀,只能尽力抚慰吏民,犒赏将卒,算是勉强稳定住了局势。
郭崇韬已死,大军即将返程。几乎没人能想到,郭崇韬死后造成的蝴蝶效应,将从成都迅速向外扩散,从洛阳到河中再到魏博,最终引发了一场大的动乱,将李存勖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祸起萧墙
490年前,宋文帝刘义隆不顾众意,擅杀大将檀道济。檀道济被捕时,片刻间饮光一斛酒,脱帻投地说:“乃复坏汝万里长城!”
490年后,后唐的“万里长城”郭崇韬同样被擅杀。较之于檀道济,郭崇韬的死,影响更大、更快、更强,短时间内迅速打破后唐政坛的宁静。
最先受影响的是郭崇韬家族成员。马彦珪完成使命回到洛阳,直接上奏称郭崇韬反迹已明,死有余辜。原本还不准备挥起屠刀的李存勖,突然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即刻下诏历数郭崇韬所犯罪行,并诛杀其子郭廷说、郭廷让、郭廷议,郭氏一门父子七人尽被屠戮。
李存勖的屠刀下手太快、太狠,瞬间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郭公是再造大唐社稷的功臣,又有灭亡蜀国的功勋,如今却惨遭灭门,实在令人不解。群臣对此议论纷纷,一时间人情纷扰,朝廷不宁。李存勖为稳定人心,私下安排伶宦暗中观察群臣动态,看谁敢对此表达不满。
调查一段时间后,还真有人敢当众向李存勖叫板。
郭崇韬的女婿,时任保大节度使、睦王李存乂被宦官告发,说他曾在诸将中振臂高呼,哭喊着要为郭崇韬伸冤,言辞激切,怨气很重。
李存勖不问事实真相,立即将李存乂幽禁,几日后在幽所将其杀害。李存乂可不仅是郭崇韬的女婿,更是李存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李存勖偏听偏信,竟然连亲弟弟都不放过。
其实,曾经那个温文尔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有志青年,经过几年的骄奢淫逸,早已彻底腐化堕落。对于李存勖来说,沉溺在安乐窝中,消磨的不仅是所向无前的志气,还有宽广的胸襟和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魄力。一遇到风吹草动,只会露出嗜血的獠牙,挥动凶残的屠刀。
这才刚刚开始,李存乂被杀后,河中节度使、尚书令李继麟也因牵连此事无故被灭门。
李继麟,原名朱友谦,前朝朱温的养子。曾因反对朱友珪弑君自立投降李存勖,后唐建国赐名李继麟,继续担任河中节度使。李继麟仗着与李存勖交情不错,又在新朝很吃得开,对于伶宦的无礼索求,李继麟分文不给,由此引起了众伶宦的恶意报复。
后唐大军征蜀前,李继麟相应在河中搞了一次阅兵,并派遣其子李令德随军出征西川。此事到了伶人头目景进那里,就有了另外一种说法:李继麟听闻起兵,错误地认为官军征讨河中,因此才阅兵自卫。
不久后,蜀国灭亡,郭崇韬滞留成都,景进又诬陷称郭崇韬之所以敢在蜀地这么嚣张跋扈,正是因为在河中有李继麟支持,这两人早已狼狈为奸,相约反叛。
李继麟非常清楚伶宦的破坏力,想想自己远在河中,有理没处说,不禁直冒冷汗。他决定入朝面圣,为自己也为郭崇韬辩护。亲信们纷纷劝他不要轻举妄动,但李继麟认为目前形势危急,必须当面向李存勖陈奏,才有可能洗脱景进等人的诬陷。
最终,李继麟选择入朝,可惜他刚到洛阳,就传来郭崇韬父子被诛的噩耗。
滞留在洛阳,李继麟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没命活到明天。景进自然不打算让李继麟活太久,他向李存勖密奏:“李继麟原本打算伙同郭崇韬一起谋反,郭崇韬死后又与李存乂连谋,这种人必须速速除去,以绝后患。”
于是,李存勖的屠刀再次挥起,他先迁李继麟为义成节度使,当夜就派蕃汉马步使朱守殷围住李继麟的住所,将他驱逐到徽安门外杀害。李继麟死后,李存勖觉得他不再配姓李,将其姓名改回朱友谦。
为了斩草除根,李存勖火速差人诏令李继岌和郑州刺史王思同,让他们立即诛杀朱友谦两个担任节度使的儿子,随后又派李绍奇到河中灭其家族。
李绍奇来到河中朱友谦家,朱友谦正妻张氏带着家人二百多口面见李绍奇,希望只杀朱氏宗族,不要滥杀家中仆人。
作为当年生擒王彦章的勇将,李绍奇一直很有正义感,虽然圣命难违,但他还是答应了张氏的请求,挽救了朱家仆人、婢女一百多人的性命。
既然难免一死,张氏还想临死前嘲讽一下李存勖,她把之前李存勖赐的免死铁券拿给李绍奇,坦然说道:“这是去年皇帝所赐之物,我是妇人,不太识字,不知铁券上面写的什么东西。”
李绍奇望着张氏满脸嘲讽的表情,羞愧地低下了头。
皇帝说的话就是个屁!皇帝这人也是个屁!
张氏带着全家百余口从容赴死,朱友谦旧将史武等七人也受连坐被诛族。
郭崇韬、李存乂、朱友谦接连被杀,一时间谣言四起,各地藩镇人心惶惶,唯恐出什么乱子。
祸事还在继续蔓延,镇守北方的成德节度使李嗣源此番同样受谣言波及,无故被安上“手握重兵、居心叵测”的罪名。
其实李嗣源一直都很受李存勖“照顾”,李存勖总想借机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不过与郭崇韬、朱友谦等人不同,李嗣源在朝中人缘很好,这回李存勖派去监视李嗣源的朱守殷,就私下劝说李嗣源:“总管勋业震主,应尽快放弃兵权,以图避祸自保。”
李嗣源胸怀坦荡,既然自己没有反心,那就不必委曲求全。他对朱守殷说:“吾忠直之心不负天地,无论祸福皆不可避免,一切顺应天命即可。”
事实上,李嗣源的安危可不像他说得那般轻松写意。由于伶宦专权,祸乱朝政,恣意残害开国旧勋,李嗣源曾多次陷入危险境地,如果没有宣徽使李绍宏尽力周全,暗中保护,李嗣源的结局肯定不会比郭崇韬强多少。
李嗣源保住了性命,他的路还很长,他距离人生巅峰还有一段路程。
假如郭崇韬之死造成的隐患,能随着朱友谦等人被诛就此消除,那倒是皆大欢喜,李存勖继续纵情享乐,众伶宦继续专权乱政,各藩镇继续周旋自保,没准后唐的局面还能稳定几年。
可惜,在那个通讯手段落后的年代,消息传播的速度实在缓慢,事实的真相传着传着,就出现了许多不同版本的谣言。
郭崇韬居然没死,还在蜀地称王自立了!
李继岌被郭崇韬设法干掉了!
李存勖见死不救被刘皇后弑杀了!
……
遥远的魏博六州,事实真相居然被传成了这副模样。接下来,谣言传播的破坏力和危害性,马上就将在魏博之地一一验证,李存勖辛苦半生打下的基业,即将宣告转手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