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此君臣
这小子,膨胀了
我们先从一场没有预谋的暗杀说起。
当年黄巢在陈州城下惨遭李克用狂虐,不得已继续向东溃逃,沿途正好路经老部下朱温的辖区汴梁。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
是叛徒就得全部消灭!对于朱温这个无耻的死叛徒,黄巢二话不说,立刻派尚让率五千人马前去攻城。
沦落到这步田地,黄巢残军面对“非沙陀铁骑”依旧不虚。
想想汴梁的城墙可没陈州城坚固,老朱吓得浑身冒冷汗。万一老窝被端,可能就得去要饭了。朱温一面派大将朱珍、庞师古出城迎战,全力抵挡尚让进攻,另一面赶紧修书向李克用求救。
“李大哥,仇家要置我于死地,还望您不辞辛劳,赶紧前来帮小弟一把。”
若是预料到朱温日后那么难搞,李克用就算自断双臂,也不会选择出手相助。如果黄巢这次能顺带把朱温灭了,五代的历史必将彻底改写。
可李克用不是神人,而是军人,况且还是一条耿直的汉子。
既然大家同朝为官,如今也算战友,再说自己本来就在追剿叛军,顺便帮一帮战友也不过分。李克用根本没有多想,直接带兵前往汴梁助战。
固定的场景再次上演,黄巢惨败,溃不成军。不仅如此,心腹尚让率部投降了时溥,大将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就地归降朱温。此战以后,黄巢基本上失去了一切。
汴梁之围被解,李克用顺带又将黄巢赶出河南境内。前面我们说过,由于邻近藩镇从中作梗,导致李克用粮草不济,只能被迫放弃追击黄巢,退回汴梁城外驻扎休整。
找朋友帮忙,事成之后要不要有所表示?
那是必须的!
李克用这么仗义,朱温肯定得尽一尽地主之谊。他再三邀请李克用进城一叙,一来可以跟李克用套套近乎,搞搞关系,说不定日后还能仰仗着他。二来,李克用是什么人?那可是“再造社稷、大唐救世主”般的存在,有机会的话,谁不想多领略领略全民偶像的风采!
后世有人猜测朱温盛情邀请李克用,是想趁机做掉他,为自己称霸江湖扫除障碍。这种猜测是没有道理的,朱温虽然狡猾,但并不脑残。人家好心前来相救,答谢一番也是应该的。再说李克用贵为当红炸子鸡,朝廷的大救星,朱温不可能不掂量掂量就直接下手。
其实,朱温真正对李克用动了杀机,就是在当晚那场宴会上。
平心而论,这很大程度上是李克用自己惹的祸。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话说,这小子,膨胀了。
膨胀的人都有什么表现?目中无人,趾高气扬,刚愎自用,横行霸道,说话不过大脑……
李克用一样不少全占尽了,他从来都不是谦虚的人。
不过李克用也真有膨胀的资本,他为朝廷立下不朽战功,称得上平叛第一功臣。这等再造社稷的功勋,足够吹上一辈子的。
史书称:克用时年二十八,于诸将最少,而破黄巢,复长安,功第一,兵势最强,诸将皆畏之。(《资治通鉴·唐纪七十一》)
这句话透露出三个重要信息,一是李克用年龄最小(年轻就是资本),二是李克用功劳最大,三是李克用兵势最强,很令人畏惧。
二十八岁的李克用,名字前面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一大串官职,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河东节度使,上至中央正部级干部,下到地方军区司令员,一概通吃。
谁还不服,站出来,保证不打死你!
对朱温这种底子黑的草根,靠背叛旧主爬上高位,李克用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本来不打算给朱温面子,请我赴宴,你小子还不够格!但他还是没架住朱温再三相请,当日便带着数百名亲兵入城,先在上源驿馆舍歇息。
当晚朱温精心准备了一场豪华的盛宴,酒肉、音乐、舞蹈(应该还有美女)布置妥当,然后请李克用前来狂欢。大家都是性情中人,席间免不了胡吃海喝,然后一起吹吹牛皮。
中国的许多问题都出现在酒桌上,喝高了点就开始胡言乱语,结果被隐藏的仇家抓住把柄,搞得身败名裂。
李克用胡人一个,不懂汉人那套规矩,加上年轻气盛,难免居功自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知道是他酒量不行,还是今晚玩得太嗨,感觉头脑发热,有点忘乎所以。几杯酒下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于是,祸从口出了。
他醉眼蒙眬,斜眼望着朱温,用充满嘲讽和鄙夷的语气说道:“朱温啊朱温,你一砀山农民,出身卑微,又是个黄巢的叛将,卖主求荣,怎么有脸做这一镇之主!”
朱温瞬间蒙在原位!他万万没料到李克用会当面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竟无言以对。
踢桌子翻脸?可又顾忌李克用武艺高强,自己不一定能占到便宜。万一失手被人当场暴打,日后在同行面前还怎么混!老朱一脸委屈,只好把满肚子怒火暂时压了下去。
李克用可不考虑老朱的感受,反而觉得心情格外舒畅,干了一杯又一杯,喝得是酩酊大醉(席间可能也有调戏侍女的嫌疑)。临走时李克用连招呼也不打,就在贴身侍卫搀扶下,回到上源驿馆舍歇息。
当面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情揭露他人伤疤。如此看来,李克用这货,酒品实在不咋样。
李克用心里应该是这么想的:朱温,你小子别不服气,有种来打我呀!
他实在没想到,朱温真的来了,不是打你,是要把你送去见阎王!宴席结束以后,朱温越想越不是滋味,太伤自尊了!感觉自己很受伤,很受伤,准备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朱温的眼泪还没挤出几滴,部将杨彦洪突然不请自来,还顺带献上一条毒计:“李克用是当代豪杰,天下无敌,如今又贵为扫灭黄巢的第一功臣,主上想进取天下,李克用日后必成劲敌。眼下即是扫清障碍的绝佳机会,机不可失啊!”
朱温一听这话相当在理,又想到今日宴席之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好小子,在我的地盘竟敢这般撒野,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大家都是在道上混的,老子我还混过黑社会,什么手段没用过,敢当众揭我老底,你这是自寻死路!”
火烧上源驿
暗杀李克用,派刺客肯定不行。别看李克用身边护卫亲兵不多,却个个如狼似虎,武艺高强,单挑群殴能力都不在话下。刺客非但近不了身,反而会打草惊蛇。
想要保证刺杀成功,只能趁乱下手。
如何制造混乱?很容易,放火!
放火暗算这种勾当,技术含量不高,风险系数低,可操作性很强(排除天气因素干扰)。能黑人于无形,灭口还不用背锅。完事后只需对外宣称,被黑者由于防火消防知识不足,自救能力欠缺,以至于酿成惨祸。今后一定大力宣传普及消防安全知识,提升自救互救技能,避免此类惨剧再度发生。
事不宜迟,朱温连夜派遣精兵,放火围攻上源驿。
今夜月黑风高,今夜多云转晴。李克用,你的死期到了!
大火一起,馆舍内顿时乱成一片。危急关头,李克用向我们展示了什么叫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丝毫紧张不起来,因为他根本就没醒(喝高了)。情急之下,侍卫们硬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一盆凉水浇头,李克用终于醒了。
他瞬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不是自己嘴欠,人家也不至于这么黑,要是只因几句酒话就被人给黑了,岂不是一世英名尽毁,死了也丢人哪!
李克用心里很慌,但却没有坐着等死。他组织手下弯弓射箭,暂时抵挡住梁兵趁乱偷袭的势头。
梁兵显得并不着急,您老人家有本事扑灭这熊熊燃烧的大火吗?想折腾就折腾吧,反正早晚也是个死!
可惜,在没有天气预报的年代里,对于命不该绝的人,老天爷总是会及时送上帮助。
诸葛亮烧不死司马懿,朱温也烧不死李克用。
在火势即将蔓延到李克用卧室之际,天空忽然雷电交加,瞬间下起瓢泼大雨,分分钟把火势控制住。
真是见着鬼了!
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惊得梁兵一个个掉了下巴。
电闪雷鸣之际,亲兵薛志勤、爱将史敬思等人护卫着李克用越墙而出。史敬思负责断后,因寡不敌众,力战不支被梁军杀害。
靠着手下一干人等拼死相保,李克用奇迹般地逃出汴梁。然而随行包括监军陈景思、爱将史敬思在内的三百余人,尽被梁军所杀。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暗杀过程中,梁军之中发生了一起乌龙事件,相当搞笑。当时杨彦洪和朱温密谋,他曾提醒朱温:
“胡人急于逃命,必然骑马狂奔,老大但凡见到骑马的,直接放箭,不怕射不死李克用。”
后来,老朱在追赶李克用时,果真看见前方有人纵马狂奔,老朱牢记着杨彦洪的嘱咐,于是命令手下狠狠地射,顿时将前面那人射成了刺猬。
“哈哈哈,一代豪杰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葬送在俺老朱手里。”朱温料定被射死的是李克用,急忙上前查看,走近一瞧,顿时傻眼了。
这人怎么是杨彦洪啊!
原来杨彦洪贪功心切,擅自拍马跑到朱温前面,想尽快追上李克用邀功,却忘了之前给过朱温建议。夜色之下难辨敌我,杨彦洪不被射死才怪呢!
这真印证了那句名言:No zuo,no die,why you try!(不作不死,你为何试!)
李克用有惊无险逃过一劫,损失却相当惨重。特别是监军陈景思、爱将史敬思不幸阵亡,让李克用痛心不已。他感到内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回营后立马就要率部与朱温火并。
正室夫人刘氏急忙相劝:“夫君为朝廷讨贼,好心前来援救朱温,如今他反行谋害之事,我们应当上奏朝廷,让朝廷出面定罪。如果擅自出兵讨伐,不但天下人都不知道此事究竟谁的责任,还会给朱温落下口实。”
刘夫人明敏机智,熟习兵法,自李克用起兵以来常伴左右,很得宠爱。这番话确实有见地,李克用认为有理,便率部从汴梁撤出,准备退回晋阳。
临走之前,李克用特意写了封信送给朱温,指责朱温不守信用,忘恩负义。朱温看信之后,果断也给李克用回了一封,把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到了杨彦洪身上。
“大哥您受惊了,昨天晚上我也喝高了,回去后就直接洗洗睡了,放火谋杀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没小弟我什么事啊!您还不知道呢吧,我帮您打听过了,朝廷怕您日后功高震主,伙同杨彦洪合谋害您,所幸杨彦洪自己作死,已被我诛杀,您再也没后顾之忧了。”
朱温在信中脸不红气不喘地为自己辩解,反正死无对证,你奈我何?可怜杨彦洪人都死了,还被朱温利用了一把。
这种解释只能骗鬼,李克用压根不信。不信又如何,哑巴亏该吃还是吃了!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恳请摆在我面前,我珍惜了,等到完事后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会对那个败类说三个字:你去死!如果非要给这份怨念加段期限的话,我想是,一万年!
——李克用心灵寄语
高手过招拼的是实力,枭雄过招拼的就是智商,甚至是阴险狡诈了。李克用虽然骁勇,可论阴险,比朱温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老朱在江湖上混的日子久了,黑吃黑的功力实在无人能及。李克用这次被朱温狠狠算计了一回,差点命丧黄泉。
他真的想不通,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和尊重哪去了?我不就态度嚣张了点,有必要下死手吗?
上源驿事件之后,两大枭雄彻底撕破脸皮,男一号之争就此拉开序幕。两位实力派演员将会在未来的舞台上合演一出相斗相杀(这里没有爱)、互相伤害的好戏。
从此,朱温在江湖上又多了一些代名词:心机Boy、忘恩负义、胆大心黑……同时,他也受到“国际舆论”的一致谴责,你这么整,肯定没朋友,看以后谁还和你一起愉快地玩耍!
面对强大的舆论压力,朱温却相当淡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已积累了足够多的社会经验。这个世界,无论何时何地,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利益面前,朋友会变成敌人,敌人也会成为朋友。我们,仅仅是在相互利用罢了。
李克用,你还太年轻!
长安,长安
光启元年(885年),在成都苦等四年的僖宗,终于回到了让自己魂牵梦绕的都城长安。
这一年,李儇二十四岁。这一年,他登基已十二年。这一年,距离自己的大限已不足四年。
在唐朝,懂生活、会享受、喜欢吃喝玩乐、纵情声色犬马的皇帝往往活不长。唐穆宗李恒三十岁暴卒、唐敬宗李湛十八岁被宦官暗杀、唐懿宗(僖宗老爹)李漼活得较长,但也只有四十岁。而整个唐朝即位年龄最小(十二虚岁)的唐僖宗李儇也仅仅活了二十七岁。
反观那些在历史上颇有建树、勤于政事的皇帝寿命相对较长。开辟“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在位二十三年,享年五十二岁;搞出“元和中兴”的唐宪宗李纯在位十五年,享年四十三岁;至于大半生英明小半生昏聩的唐玄宗李隆基,更是足足活了七十八岁,在唐朝名列榜首,放在整个中国历史中也能排进Top 10。
数据显示,勤政,进取,做实事,做好事,没准还真能延年益寿。
当然,懂享受、爱娱乐的皇帝一般都很聪明,只是这股聪明劲没用到治理国家上罢了。像懿宗、僖宗这种喜欢折腾的主,享乐的花样层出不穷,他们不仅酷爱艺术,还热衷于竞技体育。
唐朝许多皇帝都是运动健将,马上功夫过硬,这可能与基因有关。大唐开国之君李渊就是汉化的鲜卑人,他的后代体内可能多多少少都残留了些鲜卑血统。
如何体现男人的威猛刚健?答案就是——打马球。
唐朝皇帝极其酷爱马球运动,而且球技上的花样时时翻新,令人眼花缭乱。僖宗李儇的球技,肯定算得上名列前茅。
据说他击球时,“每持鞠杖乘势奔跃,运鞠于空中,连击数百而马驰不止,迅若雷电,两年老手咸服其能。”(《唐语林》)用现在话说,这真真酷炫得不行!要是奥林匹克运动会有马球这个项目,估计李儇率队拿枚金牌是不成问题的。
马球象征着男人们的尊严,有输赢就可能有赌注。后来僖宗玩出了“击球赌三川”的花样,把西川节度使的职位赐给了赛事获胜者陈敬瑄。
有一回,李儇相当骄傲地对身边的优伶石野猪说:“朕若参加击球进士科考试,一定能中个状元。”石野猪虽是奴才,却真有见识,他平静地告诉李儇:“要是遇到尧舜这种贤明之君当主考的话,恐怕陛下不但要落选,还会受到责难吧。”
李儇被堵得无言以对,以后再也不向外人吹嘘自己的球技了。
生命不已,马球不息;生命不已,享乐不够。别看李儇年纪小,他绝对属于那种充电五分钟、折腾两小时的主。
不过,李儇实在是运气不太好,在自己的时代碰上了黄巢这等猛人,分分钟把自己从繁华国都赶到偏远山区。他的皇帝生涯也被生生隔成两段,公元880年以前,极尽奢华享受,880年以后,饱经苦难流离。
所幸各藩镇还是在自己蒙难时出手相救,这倒不是他们有多忠君爱国,而仅仅是为了攫取个人利益。
大家各取所需,心照不宣,无可厚非。
逗留成都近五年后,李儇得以重见长安。光复国都意义重大,这等于承认,在藩镇眼中,大唐王朝还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李氏子孙也能继续维持宗庙社稷。
光复长安,皆大欢喜,李儇心情不错,毕竟长安的天才是蓝蓝的天。对于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欢喜之余,李儇内心又泛起一丝不安。他大概会默默祈祷,希望有生之年再也不要离开长安。想想自己才二十四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浪费,还有充足的时光纵情享受。
悲惨的是,李儇的美梦都在不久之后一一反转,又一次不得已逃出长安,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立于长安城上,迎着初春那尚凛冽的寒风,李儇的眼中已尽显疲态,面容也逐渐憔悴。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以执政能力为参照系,以领导水平为坐标,以个人品德为基准,可以把古代君主分为四种类型:明君、庸君、暴君、昏君。
明君自不必说,衡量尺度比较规范,明君绝对和昏庸沾不上边。有些贤明的君主倒是比较残暴(秦始皇、朱元璋),因此这四种类型互相糅合,却可变化成明暴、昏庸、庸暴、昏暴四种模型。
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如果当朝之君做不到贤明、仁德、敏慧,手下人更愿意他向哪种类型看齐?
估计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选择“庸”而不选择“昏、暴”。道理很简单,平庸一点可以接受,平庸意味着不瞎折腾,更能参纳下属的意见。如果他又能常怀仁慈之心,平易待人,即使他做不出突出的成绩,后世评价也不会很低。
我们再来做一道选择题,假如明君这个物种已经绝迹,你作为臣子,“明暴、昏庸、庸暴、昏暴”勉强只能选一个,你会做何选择?
A.昏庸之君
B.明暴之君
C.庸暴之君
D.昏暴之君
假如你选A,证明你这人很有心机。但不得不说你做出了相当合适的选择,相较于“暴”,可能“昏”显得更平和一些,至少在君主身边很少有性命之忧,说不定还很有油水可挖。
假如你选B,证明你很有想法,也很有魄力。在贤明又暴虐的君主身边,你可能会更大程度施展才华,不过可能也会因此丢了性命。
假如你选C,证明你这人思维相当独特。大概你很有生存之道,又趁着君主平庸,你不一定做不出成绩。
假如你选D……不用证明了!那个谁,赶紧出去,你根本不适合当臣子。昏庸且残暴的君主简直挑不出任何优点可供选择!
这样看来,李儇同志属于典型的昏庸之君,爱折腾,爱享受,但性格宽和,不好杀伐,对于臣子过于严厉的批评,也能够一笑了之。
他的套路很简单:爱卿你来啦,你说你的,你随便说,你说完了吧,你回去吧。至于我嘛,根本没听见,嘻嘻!
昏庸的君主统治下很可能衍生出权力的变种——宦官专权。太监嘛,年纪轻轻就被切了一刀,变成事实上的残疾,内心肯定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加之要从最底层的苦差事一路熬上来,中间还要经受无数同事们的排挤迫害。能够熬出来的,心理素质过硬不说,很大一部分都有些心理变态。表现在行动上就是爱整人、疯狂享受敛财的乐趣(女色也享受不了啊)、不听话的一律搞臭搞死。唐朝的宦官又手握兵权,做起事来更是嚣张,心更黑、手段更毒。
李儇身边,也有一个死太监,阿父——田令孜。
又是一个死太监
田令孜,本姓陈,字仲则,蜀地人氏,懿宗时随养父入内侍省。
在唐朝,宦官可是个有梦想的职业,竞争压力相当大。那些能提拔上去的宦官,不仅后半辈子尽享荣华富贵,要是能受皇帝宠信,还可以窃取中央大权,好好祸乱一把朝政。
如大宦官李辅国,没事还能在唐代宗面前嚣张嚣张,说什么陛下只管在后宫安坐,外面的事交给老奴处置,恨得代宗在龙椅上咬牙切齿,真想生撕了这个阉货。
更有甚者,在唐朝中后期,皇城之内经常会有大宦官们聚在一起密谋。密谋的内容有二:
一是立谁为君。老皇帝临终遗命一般不算数,谁来继位是宦官们说了算。
二就更生猛了,什么时候动手做掉主上,换个人登基。
没错,用专业术语讲,这叫弑君。
安史之乱后,大唐十四位皇帝中,有一半以上是由宦官拥立,而由宦官直接或间接弑杀的有四人(肃宗、宪宗、敬宗、文宗)。东汉末年和大明末年宦官专权的情况也很严重,但若以废立和弑君作为衡量标准,汉明两朝与唐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宦官为什么如此嚣张,做起事来有恃无恐?因为他们自唐德宗后期开始,就牢牢掌握住了大唐帝国最重要的武装力量——禁军的兵权,而且一直世代相袭,不曾旁落。
自打“灵活无敌死胖子”安禄山搞了一出“渔阳颦鼓动地来”,差点掀翻整个大唐帝国,后世皇帝们变得越来越不信任大臣,更不信任武将,他们宁愿把禁军的统治权交给宦官。毕竟宦官只是依附在皇权下的奴才,破坏力有限,专权了点,腐败了点,乌烟瘴气了点,却总不至于亡国。
久而久之,宦官在禁军中大肆培养个人势力,将禁军变成私人产业。而且宦官内部论资排辈,大宦官们纷纷设帐收徒,等自己退休后便提拔心腹爱徒接任,外人谁也动摇不得,即便这个人是当今皇上。
有时当权宦官也会被皇帝搞掉,但搞掉之后,皇帝陛下还是不得不选用自己的心腹太监继续执掌禁军。
新人逐渐变成老人,老人之后又是新人,如此循环,生生不息。
当然,掌权宦官不是谁都能当得上的,更不是谁都能干得好的。领导只会不断提拔能言善辩、办事麻利、身体健壮的宦官,剩下的那些本事小的、说话不利索的、病恹恹的,只能一辈子在宫内打扫打扫卫生,运气好的能服侍娘娘,运气不好的就只能看看宫门,顺便晚上喝风了。
掌权宦官只有区区几人,但这其中为什么不能有我?
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田令孜是这么想的。他的运气也足够好,因为他服侍的主子,日后成了皇帝——唐僖宗李儇。
长得好不如嫁得好,本领高不如领导高。用在田令孜身上,很能说明问题。
田令孜刚进宫时,面对着无数成功前辈们的事迹,心中怀有无限的憧憬。怎么才能打开门路呢?初来乍到,宫里没人,地位又卑贱,只能先从小马坊使(负责管理州县官进献给皇帝的良马)做起。
资历不够,运气来凑。田令孜的运气非常好,他迅速傍上了当时还是普王的李儇。
老田是看着李儇长大的,经过朝夕相处,二人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李儇即位之后,自然不会亏待他。老田读过书,有计谋,办事麻利,专业水平过硬,对宦官这一职业的理解十分到位。因此李儇特别信任他,提升其为左神策军中尉、左监门卫大将军,老田得以迅速掌握禁军的实际统领权。
在这里,还要顺便提一下唐朝禁军系统。唐朝的禁军分为南衙十六卫和北衙禁军两大部分,南衙十六卫(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负责居中御外,卫戍京师;北衙禁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负责宫廷宿卫,保护皇帝。各支禁军的一把手称大将军,有的也称中尉。南北衙禁军兵将可以相互对调,禁军一把手也可以身兼数职。所以田令孜在南衙担任左监门卫大将军,同时又在北衙担任左神策军中尉。
李儇对处理政务不感冒,可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瞅瞅手下这些人,也就田令孜看着最靠谱。得啦,阿父(李儇敬称),朝中那些政事就交给你了,没事别来烦我。
李儇他老人家(其实才十来岁)撂挑子,田令孜可高兴坏了。他信心满满,高力士、鱼朝恩、李辅国、俱文珍、仇士良、王守澄……前辈们哪,偶像们哪,你们终将被我超越!我的未来将比你们所有人都要辉煌!
人这一生,最怕年轻时选错了标杆,标杆选错了,就容易被引入歧途。像田令孜这种后进宦官们的标杆中,除高力士外,统统是一群祸乱朝纲、贪婪无度的败类。超越他们,只会变得比他们更坏。
从田令孜日后的表现看,他真是光荣地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老田顺利爬上人生巅峰,大权在握,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忘乎所以。皇帝不管事,任用官员的权力也让他给顺走了。
“哎哎哎,想做官吗?来来来,贿赂我才是你的不二选择。什么?你想靠真本事,请便。那个谁,你说你没带够钱,没钱还敢上我这儿来,给我滚回去养猪吧!”
李儇贪图享受,又一身的艺术细菌。他酷爱听戏,赏赐身边乐工、歌伎常常动辄万计,国库积蓄迅速被挥霍一空。李儇整天愁着手里没钱花,这时慈祥的阿父微笑着告诉李儇:“长安两市客商个个身怀巨款,何不狠狠敲他们一笔?”
李儇一听,顿时大喜,还是阿父高明!这个挖油水的活自然又落在了老田手上。李儇想法很简单,给我从他们身上弄点钱就行,别的我不管。他如果知道老田手段有多凶残,想必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田令孜下令:各地客商们,也包括边疆、海外诸国来长安经商的国际友人们,你们可听仔细了。即日起你们的生意都别做了,把你们手中的钱财全部交出,上缴国库,谁敢不服或是抗命不交,棍棒伺候,打死勿论!
死太监,你说交就交,还有没有王法?
咱家就是王法!
还真有不怕死的国际客商跑到长安官府告状。老田说到做到,丝毫不怕引起国际纠纷。他一声令下,数十名客商立即被乱棍打死,财产一律充公。连外国人都不放过,老田确实心狠手辣。
如果田令孜仅仅满足于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也就算了,他之后的表现,更是间接将大唐王朝推向深渊。
我们把时间倒回公元878年,起义军南下攻取广州。黄巢本不想跟朝廷撕破脸,所以就有了之前说的主动与朝廷谈判一事。
只要封我为广州节度使,我就立刻归顺。黄巢的条件并不算苛刻。
若是就此达成妥协,说不定唐朝历史真能改写。“所幸”田令孜没有让历史改写,黄巢转战途中不止一次向朝廷请降,可都被田令孜无情拒绝。换句话说,是田令孜逼着黄巢最终攻陷了长安。
老田并不是爱国情怀高涨,觉得叛贼必须剿除。他串通当朝宰相卢携,有意想让荆南节度使高骈平定叛乱,立下这等不世之功。每当李儇问起叛乱情况,田令孜就刻意欺瞒,说高骈快要彻底剿灭黄巢。一来二去,李儇也就放心了。
当时昭义、感化、义武等镇官军前往淮南围剿起义军,高骈唯恐别人抢了自己的功劳,上书朝廷说叛军很快就能剿灭,田令孜又把这些援军全部遣回。
老田是对高骈寄予厚望,可真到了战场上,面对黄巢百万大军,高骈立刻认,龟缩在城中称病,不敢出战。这下麻烦了,从南到北无人迎战,黄巢大军漫山遍野,不久便兵临长安城下。
欺瞒君主、虚报战情,这样的大罪换作别人,足够他死一百回的。可李儇生性懦弱,大难当头不知所措。况且田令孜专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他依然大权在握,不倚仗他又能倚仗谁呢?
现在能做的,就是赶紧跑!
田令孜带着李儇,李儇带着四个年纪较长的皇子和妃嫔数人,狼狈逃亡成都,由于走得匆忙,身边仅有五百神策军护卫,大臣们一点也不知道。
来到成都这几年,老田也一点没闲着,他继续发扬“走到哪里整到哪里”的传统,把成都搞得乌烟瘴气,又趁着平叛大功臣左骁卫上将军杨复光病逝、其手下八都将鹿晏弘、韩建等主动退出河中反目成仇之机,果断将韩建、王建、张造、晋晖、李师泰收归帐下,养为假子(干儿子),对外号称随驾五都。
老田虽是人渣,但不会取代李儇自立为君;李儇虽然昏庸,也明白兵权万不能交与武将。宦官专权,只是潜在之疾,短期内看不出多大危害;武将专权,却是癌症晚期,随时可能要了自己,甚至整个李唐皇室的命。
其中的利害关系,李儇乃至历史上诸多皇帝都很清楚。
不管怎样,田令孜还是安全地护送李儇返回长安,李儇也并不因老田祸国殃民而对他有所惩处。君臣之间,依旧非常默契,这份默契看起来还能继续保持下去。
只是没想到,苦日子刚熬出头,更苦的日子就来了。在李儇返京前后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外界传来两个极坏的消息。
消息一:有人称帝了!嗯,这个还可以接受吧,毕竟又不是第一次了。况且这混蛋和其他藩镇关系处得都不好,人品又差,如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自有人对付他。
消息二:沙陀人造反了!陛下,您赶紧收拾收拾再次跟着老奴出城避难去!这就比较难以接受了。
两个事件的发生,特别是沙陀人兵临城下,与老田有着莫大的关系。
李儇,内心是崩溃的……
黄巢第二
在讲述这两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前,我们先来看一段史料,这是僖宗返回长安之时,天下各藩镇割据的局势。据《旧唐书·僖宗纪》所载:
时李昌符据凤翔,王重荣据蒲、陕,诸葛爽据河阳、洛阳,孟方立据邢、洺,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许、蔡,时溥据徐、泗,朱瑄据郓、齐、曹、濮,王敬武据淄、青,高骈据淮南八州,秦彦据宣、歙,刘汉宏据浙东,皆自擅兵赋,迭相吞噬,朝廷不能制。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四道数十州。大约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侯废置,不自朝廷,王业于是荡然。
怎么来形容这种割据局势呢?
只有一个词——严重。再加一个形容词——极其严重。
翻一翻中国地图,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各藩镇势力范围几乎占据了当时接近四分之三的领土。朝廷控制剩下的四分之一,主要集中在今陕西、甘肃、四川、广州四省范围之内。
这段史料除了反映出诸侯割据的大致情况外,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朝廷已无力制止诸侯纷争,天下正式进入强者生存、弱肉强食的时代。二是藩镇不再向朝廷供赋,中央财政濒临崩溃。这两点跟以上两事件的发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首先来看称帝事件。称帝之人,此前也露过脸,他就是黄巢撤退途中投降起义军的奉国军节度使——秦宗权。
秦宗权这厮,原本为忠武军中一员牙将。因许昌兵变,秦宗权以平叛为由,挑唆蔡州守军赶走刺史,自封为蔡州知事,后以讨伐黄巢有功被授予奉国军节度使之职(王重荣的路子)。
尴尬的是,黄巢兵败,狼狈从长安逃往河南。蔡州“有幸”成为河南境内唯一被起义军攻破的藩镇。秦宗权为了保命,只得宣布投降。
没想到这一降,不但没受任何损失,反而给秦宗权带来诸多好处。黄巢很快在陈州、汴梁接连惨败,不得已逃回山东。
带头大哥带着亲信临阵开溜,起义军大部分残余势力顺势被秦宗权纳入麾下。反正老秦被拉下水了,归降于他总比投降朝廷风险更低。
手中有兵,腰杆变硬。老子就投降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不服来咬我啊!
朝廷自顾不暇,还真不能把秦宗权怎么样。
黄巢起义刚刚平定,秦宗权又成了心腹大患。他在蔡州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又全然不顾江湖道义,纵兵肆虐,强占地盘。部下陈彦、秦贤侵入江淮;孙儒攻陷洛阳、孟州、陕州;秦诰攻陷襄州、唐州、邓州;张眰攻陷汝州、郑州;卢塘进攻汴州、宋州。
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切王土,非我莫属。
不知道秦宗权是本性凶残,还是跟着黄巢混了几天黑社会深受感染,反正他攻城略地的残暴程度,放在历史中也仅有明末“八大王”张献忠可与匹敌。把他称为“黄巢第二”,实在是有点委屈了老秦。
与黄巢不同,秦宗权是“三光主义(烧光、杀光、抢光)”的忠实拥护者。凡破一城,必先劫掠一空,然后将城中百姓赶尽杀绝,临走之时再放火焚城。老秦一边欣赏着火光,一边扑向下一座城池。
蔡州兵马所到之处,东西南北,极目千里,尽是一片废墟。
如果“三光主义”尚不足以体现老秦的生猛,那他还有个更响亮的绰号——吃人魔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部队若是长途行军,粮草很容易供应不上。蔡州军有时也会极度缺粮,但从不缺肉。
这和伙食水平没有任何关系。蔡州军不缺肉,是因为这些肉——全是人肉!
为解决吃饭问题,老秦其实早就有所准备。每次攻破城池,城中那些被杀的百姓,扔在那里也怪可惜,怪孤单的,干脆带上几车,用盐腌一腌,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拿出来,用锅煮一煮,以解燃眉之急。
军中举办人肉大宴,老秦总是身先士卒,和部下们一同享用。老大都豁出去了,做小弟的谁还敢不吃!
联想一下,深夜里,一群人围坐在火堆旁边,一边吃着人肉、嚼着人骨,一边还有说有笑,这画面太过凶残,我不敢看。
吃人的魔王带着一群吃人的小鬼到处烧杀抢掠,这样的部队战斗力绝对惊人!
正是由于秦宗权这一阵子极其生猛,搞得李儇十分紧张。蔡州临近长安,李儇怕老秦沿途偷袭,不敢在长安光复后即刻摆驾回京,而是足足拖了一年有余,才敢动身启程。
其实李儇想多了。大魔王秦宗权根本不屑截留圣驾,挟天子以令诸侯,哼哼,程序太麻烦,形式太烦琐。大丈夫做事简单粗暴快,哪有那么费事!
李儇的车驾刚到凤翔,就传来秦宗权在蔡州公然称帝的消息。僖宗虽无力扭转大唐颓势,只能容忍节度使们嚣张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可作为皇帝最起码的尊严,李儇还是有的。他立即诏令武宁节度使时溥前往蔡州征讨。
当然,时溥去不去另说,李儇并不抱太大希望。
秦宗权,你小子等着,自会有人来收拾你!
此时秦宗权正春风得意,时溥这等小角色根本不值得放在眼里。目前他已经连下二十余州,河南地区只剩下两个对手没有解决,一个是陈州刺史赵犨,一个就是宣武军节度使朱温。
陈州这地方我们前面提到过,黄巢就是在陈州城下被活活拖垮。坚固的城墙工事配上一个防御型守将,简直天衣无缝。秦宗权纵然兵强马壮,一时之间也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啃不下就先放着,秦宗权决定集中力量对付朱温。两人地盘相邻,朱温这老小子又不老实,干脆提前送他上路。
对付朱温,秦宗权信心很足。他没理由搞不定一个农民出身的小混混。
结果呢,两人足足斗了五年之久,失败的竟然是秦宗权。这足以印证了一个道理:好人自有好人佑,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付秦宗权这等恶徒,只有找到比他更恶之人。
朱温,算是一个。
他们的故事,我们以后还会提到。相较而言,还是李儇的处境更值得我们关心。
二出宫
下面来讲李儇二出宫事件。
这件事发生的根源在于藩镇混战,各据州郡,导致交通不畅,两河、江淮赋税难以正常运送,中央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
资金匮乏,入不敷出。政府非但没有下令精简机构,裁汰冗员,反而新添了五万四千张吃饭的嘴。不用猜,肯定又是田令孜所为。
其实,田令孜也很有苦衷。
手里无兵,自然要受藩镇欺负。为了巩固中央军力,田令孜在四川招募新军五十四都,每都千人,一共五万四千人。与之对应,朝廷官员人数也一直居高不下。官员和士兵都要吃饭,都要拿工资,你说你给不给?
后来,这一大帮子人马基本上都跟着老田回到了长安。
光复国都这等喜事,自然得拿点好处出来,让下面的人都高兴高兴。可国库早已油尽灯枯,根本拿不出银子犒军。这帮兵大爷心里不爽,怨气很重。作为军政一把手,老田对此倍感压力。
不给银子,可别怪我们翻脸!兵大爷们翻脸的后果,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为防士兵哗变,田令孜在征得李儇同意后,决定向外开辟新的税源地。他把目光落在安邑、解县两池盐上。
朝廷自安史之乱后,开始实行盐铁专营政策。河中地区的安邑、解县有着丰富的池盐资源,每年都会给朝廷缴纳一笔巨额的税收。可自从王重荣上任河中节度使以来,每年只向朝廷输送三千车盐,都不够人吃的,哪还谈得上致富。
老田决定收回这块大肥肉。王重荣,这几年来你捞得也够多了,是时候让你出出血了。
田令孜奉旨兼任两池榷盐使,强迫王重荣交出两池盐的管辖权。王重荣可不是白痴,白花花的食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你让交就交啊!
无论田令孜派谁来做思想工作,王重荣就一个字:“不。”
田令孜没有办法,你小子不愿意交,咱家就让你挪挪窝。他上奏李儇,将王重荣调任泰宁节度使,改派武宁节度使王处存担任河中节度使。没想到王处存断然拒绝了朝廷的好意,他有自己的小九九:
“老子在定州混了这么久,树大根深的,要是换到河中,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开展工作?你们自己玩吧,我才不跟着瞎折腾呢!”
王处存给李儇上奏,替王重荣说好话:“老大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还是省省心,争取多活几年吧。”与此同时,王重荣听说朝廷要强迫自己挪窝,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也给李儇上书,痛斥田令孜结党营私、擅权无道。
老田担心王重荣起兵讨伐自己,便暗地里勾结邠阳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对抗王重荣。
王重荣可不是善茬,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个死太监,你以为就你自己能找到帮手吗?考虑到朱温同志还在和秦宗权死磕,估计没时间参与,王重荣决定向李克用求援。
李克用自从上源驿差点被黑之后,就开始对外界特别是朝廷充满了恶意。他认为朝廷有意偏袒朱温,不然为何自己连续八次上书请求讨伐,朝廷都不为所动?
李克用一直想找朱温报仇,这次王重荣发书求救,他自然会参与进来。但兵锋所指,却在汴梁,他给王重荣回信说:“待我先灭朱温,再来助你扫平余下的这些鼠辈。”
王重荣这边可等不了,他赶紧又回信相劝:“老兄啊,等你打败了朱温,估计我早就顶不住了,不如先清君侧,剪除异己,然后再灭朱温。”朱玫、李昌符在私下里与朱温相互勾结,李克用觉得先击败他们,等于先断朱温两臂,也没什么坏处。
李克用决定帮助王重荣对抗朝廷。
狗咬狗大战一触即发。
双方的排兵布阵如下:
朝廷方面:队长——大太监 田令孜
队员——邠阳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 李昌符
啦啦队——唐僖宗 李儇
河中方面:队长——河中节度使 王重荣
队员——河东节度使 李克用
观众方面:宣武军节度使朱温、奉国军节度使秦宗权(同时负责打酱油)
一开始,田令孜并不相信李克用会站在王重荣那边。朱玫为了混淆视听,专门派了一批间谍潜入长安,放火杀人,对外宣称是李克用所为,搞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这一招,李克用在围攻黄巢时曾经用过,有了不良记录,这下也不由得田令孜不信了。
田令孜决定先下手。他调令朱玫、李昌符各率三万人马,加上朝廷驻扎各地的神策军共十余万人,立即围攻王重荣,企图在李克用救援部队赶来之前先拿下几处据点,最好是能歼灭王重荣部,再以逸待劳,迎击李克用。
战略意图很清晰,战略眼光也很准确,田令孜却还是败了。他深知沙陀铁骑处在一种“见谁灭谁,专治各种不服”的状态,但李克用远在晋阳,田令孜不认为沙陀人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赶到战场。
事实证明,李克用实在太快了!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十月双方开撕,十一月李克用出兵,十二月便与王重荣会合。田令孜没能在李克用赶到之前消灭王重荣,导致这场战争提前失去了悬念。与沙陀铁骑作战,心理压力实在太大。十余万朝廷军一触即溃,朱玫、李昌符见形势不妙,立刻带着残余部队开溜,退回本镇龟缩不出。
李克用所部当日即进逼长安,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也无法掩饰行动的本质。这一次,他是以叛逆的身份出现的。
面对这种情景,李儇没得选择,只能跟着田令孜再次出逃。算算回京的时间,竟然尚不足一年。
这次出逃,李儇的内心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如果第一次他还有心为自己平日的行为辩解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变得心灰意冷。其实一年来发生的一切都与他关系不大,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得自己承担世人的嘲讽和史书的鄙夷。
天下之大,何处是家?李儇望着远方,不住地叹息。
李儇,第一次感到活着很累。
他不再对人生抱有太大希望,他只想尽快找个落脚的地方。田令孜将李儇一行人带到凤翔,暂时安顿了下来。
李儇这一逃,又一次坑了长安百姓。沙陀人在长安城里烧杀掳掠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这回恶狼又来了!
长安再次惨遭蹂躏,府寺民居等诸多建筑,刚刚修葺一两成,此番再受重创,算是彻底毁坏了。
玩火自焚
人需要相互比较才能辨出忠奸善恶。
总体而言,李克用绝非大奸大恶之辈。出兵和中央对抗,又间接迫使李儇出逃,他自知做得有些过分,便拉上王重荣给李儇上书,请求李儇大驾还京。
“老大啊,千万可别怪我们有意冒犯,我们也是被田令孜这个死太监逼的,国贼不除,朝廷便永无宁日!”
此时,李儇对田令孜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重新升杨复恭为枢密使。
杨复恭是何人?杨复光之兄,田令孜的死敌,括弧,也是个宦官。
杨复光死后,杨复恭没了倚仗,被老田夺走枢密使的职务,几年来一直被压得抬不起头。蛋糕就这么大,谁都想独吞。杨复恭也绝非善茬,日后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比田令孜好到哪儿去。只是现在,李儇想借助他的力量制衡田令孜。
李儇这点小把戏,怎么能瞒得过田令孜。把杨复恭推出来抢班夺权,这明显表示出皇帝准备拿自己开刀了。
宦官这个物种,整天生活在刀尖舔血的状态下,稍不留神就会被同类干掉。宦官政治仅仅是皇权内部的衍生附属品,没有稳定的权力基础,生死存亡全看皇帝脸色。唐朝末期宦官油水大、权力大,甚至可以决定皇帝的命运。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是皇帝的奴才、皇权的附庸,一旦失去皇帝的恩宠,随时都有可能被替换。
失宠的宦官,绝对一文不值。
何况权力大意味着风险高、油水大意味着竞争多。今天你还风光无限,没准明天就被晚辈们生生拉下马来。宦官整人的手段,往往又阴险又毒辣,修理同行的本事,更阴险更毒辣,一旦失势,曾经备受你打压和迫害的继承者们,足以让你生不如死。
职位越高,权力越大,警惕性就要越高,行动就要越小心。
田令孜摸清了皇帝的心思,他目前能做的就是把李儇牢牢控制住,掌握主动权。还没在凤翔睡上几个安稳觉,田令孜奏请李儇前往兴元。以前一直被用来当枪使的李儇,如今凡是和老田有关的决议,都先问个为什么,意思很明白,要去你去,我才不愿去呢。
这是李儇第一次明确表示拒绝。
“敬酒不吃吃罚酒,兵权都在我手上,你去哪儿,咱家说了算!”田令孜根本不和李儇废话,强行把李儇一干人等打包上车,直奔宝鸡(兴元路途较远)而去,同行的只有黄门侍卫数百人。
李儇又一次人间蒸发,好不容易从长安投奔来的大臣们又一次被放了鸽子。只有翰林学士杜让能夜里当值,听说后急忙步行去追,出城十余里(老杜脚力惊人),发现了一匹别人遗弃的马。为了减轻负重,杜让能把马鞍什么的一股脑全卸了下来,让马全速飞驰,这才赶上了李儇。
到了第二天,朝中大臣才得知这一消息。有这么折腾人的吗?没办法,还能怎么样,追吧!他们赶紧收拾妥当,往宝鸡而去。
不幸的是,百官在路上遇到强贼,银两细软被抢还不算,带着唐朝历代祖宗神位的宗正官可能太过显眼,致使神位也全部被劫。
强盗要这几块牌子,肯定不是拿回去供的,这些神位的命运,应该和平时烧火的木柴没什么区别。
丢了长安,丢了江山,现在连祖宗也丢了,这一切对李儇足以造成致命的打击(求心理阴影面积)。
更糟糕的情况接连而至,朱玫、李昌符也痛恨田令孜专权,转而跟王重荣勾搭在一起。
宝鸡估计也待不长久,田令孜派遣心腹将领向前开路,准备再次奔往成都。时任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正是老田的哥哥(田令孜本姓陈)。
大散岭上,李儇率一行人在阁道上走,李昌符也率一行人在阁道下放火。眼看阁道将要断裂,危急之中神策军使王建(十国中前蜀开创者)扶着李儇一跃而过,算是安全穿越了火线。
夜间,李儇等人露宿野外,由于害怕敌人趁夜偷袭,李儇不敢放松,只是枕着王建的膝盖勉强对付了一宿。
车驾刚入散关,朱玫就追来了。可惜朱玫并未得手,只擒获因病留在遵涂驿的襄王李煴。
光启二年(886年)二月,王重荣、朱玫、李昌符联名上表请诛田令孜。李儇下诏封赏,王重荣等丝毫不领情,表示非得置田令孜于死地才肯罢休。
稀泥和不成,李儇只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日子一长,朱玫等不及了。他本想捉住李儇,过一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李儇却实在不给机会。
可朱玫不是那种“离了张屠夫,就得吃带毛猪”的人,手里没有天子,那我就另立一个天子。他的手里,不是还有被俘的襄王李煴嘛!
朱玫和谋士萧遘商量:“主上始终困在田令孜手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况且皇室子孙尚多,我打算另立一人,这样社稷才能安稳。”萧遘表示坚决反对,他告诫朱玫:“主上即位十余年来,并无大恶,过错尽在田令孜,况且又不是主上愿意出逃,将军你如果忠于王室,现在就引兵还镇,不要再妄提废立之事。”
单向思维,二杆子精神,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有时候最容易做出脑残的决定。朱玫兄,就真的脑残了一回。
虽然萧遘反对,可朱玫已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逼迫流落凤翔的朝廷官员奉襄王李煴暂掌国政,加封自己为宰相,独揽朝政。
俗话说,过把瘾就死。朱玫瘾过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也快死了。
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告诉我们,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朱玫这厮,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啥资本另立新君!凡事都得量力而为,朱玫实力算不上顶尖,藩镇之中也不是自家独大,擅行废立之举,主动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真是有点厕所里点灯——找屎(死)的味道。
朱玫私自另立的消息一经传出,便连遭社会舆论谴责。各藩镇掌门大风大浪里摸爬滚打,一个个都是属狐狸的,什么道道看不出来?朱玫那点花花肠子,早就被人摸得清清楚楚。
藩镇中反对声音最强烈的,却是朱玫曾经的盟友们:李昌符、李克用、王重荣。
他们很清楚,一来此前确实做得有点过了,正好借口讨伐朱玫,重获朝廷信任。二来,这三家离朱玫地盘最近,到时群起攻之,既能趁机瓜分朱玫地盘,又能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好处大大的有。
王重荣、李克用也就算了,毕竟不是很熟,朱玫没想到死党李昌符也会背叛自己。这也怨不得别人,本来两人一同谋立襄王,到头来好处全让你朱玫一人占了,李昌符心里肯定是不爽的,因此反你也是没商量的。
“朱玫,哦,曾经认识,不是很熟。什么,他敢妄行废立?请主上放心,这等乱臣贼子,我必杀之而后快!”这大概应是李昌符内心的想法。
在乱世混生活,友情这种稀罕物是靠不住的,在利益面前,再要好的死党,变脸的速度也会比火箭还快。
朱玫就是这样被死党卖了。
卖就卖吧!朱玫决定一条路走到黑,他不仅拒不认罪,反而即刻宣布让李煴登基称帝。既然没什么商量的余地,那就来互相伤害吧!
枢密使杨复恭传檄关中:得朱玫首级者,赐靖难节度使。
面对李克用等三路讨逆联军,朱玫一镇之力根本无法抵挡。心腹大将王行瑜因屡战屡败,怕朱玫怪罪,便同手下人商议:“如今战败回城,不免一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取朱玫首级当见面礼,迎回主上大驾。邠宁这块地盘,必然还是我们的。”
众人谋划妥当,王行瑜便带着人马私自回城,三下五除二把朱玫干掉。可怜襄王李煴也在随后被擒杀,距离他被迫称帝,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玩火者朱玫,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各藩镇名义上纷纷表示服从中央,局势暂时安定了下来。
可能有人会问,田令孜哪儿去了?代表朝廷发号施令者怎么变成了杨复恭?
原来老田自知已难为天下人所容,主动把禁军统辖权让给了杨复恭,自领西川监军使,丢下李儇一干人等,前往成都投奔哥哥陈敬瑄。
没想到前脚一走,杨复恭就开始清算田令孜余党。他将王建、晋晖、张造、李师泰等人尽数踢出朝廷,贬至偏远地区任刺史,随后准备把田令孜流放端州,只是老田仗着有陈敬瑄撑腰,抗旨不行。
老田在成都苟延残喘数年之后,被利州刺史王建(老田义子)缢杀。据说临刑之时,田令孜对行刑者说:“咱家曾身兼十方军容使,杀我要注意礼节。知道用绳索杀人有多少种手法吗?哪种最舒服,哪种最痛苦?蒙了吧,过来我教你。”
他亲自传授缢人之法,行刑之时,面色始终不变。
一代巨宦就此殒命。
田令孜祸国殃民,死不足惜,可他毕竟挣扎到昭宗初年才归西。而饱经磨难、颠沛流离的僖宗李儇,阳寿却将终了。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文德元年(888年)二月,由于连年流亡,饱经风霜,加上长期处在藩镇威胁的巨大精神压力下,李儇一病不起。虽然刚满二十七岁,但他自知时日不多,便快马加鞭返驾还京。自平定朱玫之乱至今,近两年的时间里,李儇一直逗留在凤翔。皇帝不能死在长安之外,不然太影响后世之名(真是想多了)。
活了一辈子,李儇应该清楚后世会如何评价他。
可他不服,可能他会认为: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是这个世界针对我!
因为,他的老爹,懿宗李漼,一辈子玩得比自己更嗨,做得比自己更过。老爹舒舒服服走了,为什么这一切就要儿子来承担!
十二岁即位,十九岁出逃,二十四岁再出逃。皇帝做了十五年,却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是在外地避难。而大吉之年(888年)驾崩,也许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李儇很是沮丧。大唐帝国的症结十分明显,地方上藩镇割据,朝中宦官专权。自安史之乱后,历代祖先们尝试过各种途径和方法,但终究只是修修补补,不可能从源头上彻底根除。这些情况李儇心知肚明,既然祖先们都没办法,自己又能搞出什么新花样!
既然大家都无能为力,我也不应该承担责任。我不承担责任,为什么所有倒霉事都发生在我的时代?这一切难道是我的错?若是我的错,那错误在哪里?我的老爹比我做得更过,他为什么就能快快乐乐享受一辈子?抑或是应该痛恨我那坑人的老爹呢?
李儇陷入了死循环。
他在回京的龙辇上,不断地拷问自己,他想不明白的很多,有些则是永远也想不明白的。因为就像许多昏庸之君一样,他们往往不会从自身方面找原因,而是完全把责任推给别人。
但有一点李儇很清楚,自己真的支撑不住了。
一月之后,李儇顺利回到长安。由于两个儿子年龄太小,无法继位,李儇只能把皇位让与自己的弟弟们。保王李吉,年龄较长,又比较贤明,因此李儇和百官都比较属意于他。可惜的是,决定权并不在他们手中,以前是田令孜,现在是杨复恭,总之,还是宦官。
这些死太监们偏偏不让你省心,对于立帝,他们很有心得,也很有原则。一来,皇帝和大臣们中意的不选。选了你们中意的,那我们岂不是一点拥立之功都捞不到!二来,年长的、聪明的、胸怀大志的统统靠边站,那些看上去有些弱智的、年少的才是首选,方便日后控制嘛。
因此,杨复恭果断排除李吉,而拥立了寿王李杰,也就是日后的昭宗李晔。这一次,杨复恭是看走眼了。
立谁为帝,都和李儇没有关系了。弥留之际,大概有些问题李儇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若是能勤政一些,多关心关心政务,是不是结果就不会这样了?也许是吧!
可惜一切都晚了!
三月六日晚,李儇驾崩,享年二十七岁,死后葬于靖陵,谥号惠圣恭定孝皇帝,庙号僖宗。
有过曰僖、小心畏忌曰僖、质渊受谏曰僖、有罚而还曰僖、刚克曰僖……昭宗在谥号和庙号上都给老哥留足了面子,也算是告慰了李儇在天之灵。
而这又能如何呢?半世纵情半世殇的李儇,也许,真的一无所有……
天上飞过是谁的心
海上漂流的是谁的遭遇
受伤的心不想言语
过去未来都像一场梦境
痛苦和美丽留给孤独的自己
未知的旋律又响起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
多少冷漠我都尝尽
多少回忆藏在我的眼底
遥远的你是否愿意
为我轻轻点起一丝暖意
痛苦和美丽留给孤独的自己
未知的旋律又响起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心中的火再没有一点光和热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昨夜的梦会永远留在心中——王杰《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谨以此歌,送给龙驭宾天的僖宗李儇,祝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