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惊变
燕市人皆去,
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
环上系罗衣。
——李瑕周《题壁》
哥舒翰接手潼关防务后,只一意修筑工事,掘深沟、筑高垒,严防死守,从不出战。安禄山屡次派兵攻打,但在这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面前,每次都无功而返。就在燕军军心渐乱之时,唐廷内部却又生事端。原来户部尚书安思顺(安延偃之侄、安禄山的堂兄弟)早知安禄山有反意,于是在进京朝见时即奏报玄宗。待到安禄山起兵反叛,玄宗因安思顺事先予以揭发而不治其罪。但哥舒翰与安思顺有怨,他派人伪造安禄山给安思顺的书信,信中说安思顺勾结安禄山,将为内应,并假称此信是在潼关关门截获并呈报朝廷的,极力要求处死安思顺。玄宗正重用哥舒翰,于是不加查证,就把安思顺杀了,还将其家属全部谪戍岭南。杨国忠见哥舒翰轻而易举地弄死了安思顺,皇上对其言听计从,不由十分畏惧。
杨国忠进奉银铤,大明宫遗址出土。其正面刻有一行字:“专知诸道铸钱使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知度支事臣杨国忠进。”背后左一行为锻造时间:天宝十载四月廿九日
当时朝野上下一致认为,正是杨国忠的骄纵跋扈才招致叛乱,所以众人对他恨得咬牙切齿。驻守潼关的将领王思礼秘密向哥舒翰提议道:“安禄山造反是以诛杀杨国忠为借口,如果元帅您留兵3万镇守潼关,率领精锐回师京城,诛杀杨国忠以清君侧,安禄山就失去了进兵的借口,这正是汉朝平定七国之乱的计策啊。”哥舒翰不听,王思礼又建议率30名骑兵,将杨国忠绑到潼关斩首。哥舒翰摇头答道:“如果那样,就不是安禄山造反,而是我哥舒翰造反了。”
哥舒翰以大局为重,否决了王思礼的提议,但有人听到风声,密告杨国忠道:“现今朝廷重兵尽在哥舒翰手中,若他挥旗西指,您岂不是危险了!”杨国忠越想越怕,为防备哥舒翰,他向玄宗上疏称:“大军云集潼关,京师却无后备军,万一失利,京师岂不危险?”他奏请挑选3000监牧小儿(负责养军马的士卒)于宫中训练,并招募万人屯于灞上(今西安市东灞河畔),由心腹杜乾运统领。这批人名义上是作为后备军,防御安禄山的叛军,保卫京师安全;实际上是为了防备哥舒翰。哥舒翰身经百战,对此心知肚明,他也疑心杨国忠要对他不利,于是上疏玄宗,要求把灞上军队划归潼关统一指挥。玄宗不明就里,下旨同意。哥舒翰又以商讨军情为由召杜乾运至潼关,找了个借口将其斩首,轻易吞并了灞上的军队。这让杨国忠更加恐惧,于是他开始鼓动玄宗,让哥舒翰出关迎敌,将其推上死路。
求胜心切的玄宗急切地想要收复东都洛阳,一雪失地之耻,于是敕令四方援兵,会攻洛阳。但援兵还未到,他又听到密报说驻守陕郡的燕将崔乾佑兵力不足4000人,且全是老弱残兵,毫无戒备,遂遣使督促哥舒翰出潼关,进兵陕郡,收复洛阳。哥舒翰虽患风疾,但久经沙场,他回奏玄宗道:“安禄山久习用兵,老于谋算,怎么可能没有防备!这定是他用老弱残兵诱我出战,出关必中其计。况且叛贼远道而来,利在速战;我军据关扼险,利在坚守。何况反贼残酷、暴虐,失却民心,兵力日渐萎缩,将有内变。到时乘机出击,反贼可不战而擒也。但求成功,何必求快?今诸道征调的援兵尚未集结,请暂且等待。”这时远在河北的郭子仪和李光弼大破史思明于常山,听说玄宗督促哥舒翰出关迎敌,也赶忙奏表劝阻:“哥舒翰老病昏耄,守关有余,出战不足;且潼关之军均乌合之众,不足与敌军匹敌。今安禄山精锐尽在河南,我等正要直捣范阳,覆其老巢,拿叛将的家人做人质,到时反贼必生内变。潼关大军只要坚守不动,拖住反贼使其筋疲力尽即可,决不可轻率出击。若潼关出师,有战必败。那时京师不守,天下之乱就更难平定了。”然而这些建议玄宗统统听不进去。杨国忠疑心哥舒翰不愿出征,是为了谋害自己,于是极力渲染叛军懈怠无备,如果哥舒翰托故逗留不进,将失去大好机会,鼓动玄宗下令哥舒翰出关迎敌。玄宗求胜心切,不断派宦官到潼关敦促。哥舒翰见君命难违,抚胸痛哭,不得已于六月初四引兵出关。
六月初七,出关的唐军在灵宝县(今陕西省灵宝市)西原遭遇敌将崔乾佑的军队。敌军早有准备,据险以待。唐军南迫崤山,北临黄河,布阵于70里长的狭长隘道上,地势明显不利。次日,崔乾佑故意安排少量士兵向唐军示弱,他们队列散漫、人员稀松,似乎轻易就能打倒。唐军官兵见叛军羸弱,哈哈大笑,连哥舒翰也以为燕军兵力单薄,不足挂齿。哥舒翰令王思礼领5万精锐居前进兵,10万大军紧随其后,另布兵3万在黄河北岸土山上擂动战鼓助威,自己则与田良丘在黄河之中乘船督战。刚一交战,燕军就佯装偃旗逃遁,松懈无备的唐军以为胜利在望,于是冒进追击。不料伏兵突出,在高处抛下滚木石块,唐军被困在狭道之中,兵众挤成一团,难以施展,死伤甚重。哥舒翰眼看不妙,急忙命令以毡车驾马为前驱,冲击敌阵,想要杀出一条生路。这时已过中午,忽然刮起一阵东风,崔乾佑点燃数十辆草车,堵塞道路,阻挡毡车,烟焰顺风涌向唐军。唐军逆风而战,又被烟雾罩住,双目难睁,还以为敌人在烟中,于是乱发箭矢。直到日暮黄昏,烟消矢尽,方知没有一个敌兵,大家都在自相残杀。正惊惶间,燕军帐下同罗精锐骑兵自崤山绕到唐军背后,发起突然袭击。唐军首尾慌乱不能相顾,霎时瓦解,败逃之际掉入黄河淹死者不计其数。后军见前军失利,心胆俱裂、自相践踏,死者数万人,嚎叫声震天动地。留在黄河北岸的3万唐军望之亦溃,转眼之间,黄河南北两岸为之一空。
灵宝之战,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
哥舒翰见败局已定,只得带着数百骑兵,经首阳山由河东县渡河西逃。败退的唐朝大军早已失去秩序,回到潼关后争先恐后地涌入,但黑夜中不辨高低,许多士卒陷入了关外防备敌人的深沟之中,须臾填满。这三道一丈深、二丈宽的深沟本来是用来防备燕军的,但现在却成了唐军的葬身之地……随后赶回的败兵不顾一切地逃向城中,踏尸而过,深沟被尸体填满,几成平地!此役唐军只有8000余人生还,河西、陇右这两支西北军的主力就此灰飞烟灭。
时人杜甫作诗哀悼道:
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
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六月初九,叛将崔乾佑乘胜攻入潼关,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京师长安的门户。这时哥舒翰狼狈逃回潼关西驿(位于今陕西省华阴市东),想收集溃散士卒守关,但大势已去!其部下有个叫火拔归仁的蕃将带百余骑兵包围潼关西驿后,闯入驿站晋见哥舒翰道:“反贼已到,请元帅上马!”哥舒翰大惊,急忙上马,这时火拔归仁等向哥舒翰叩拜道:“元帅,您的20万大军一战而全军覆没,有何面目回去见天子?元帅没见到高仙芝、封常清的下场么?请您东行投敌。”哥舒翰予以拒绝,正准备翻身下马,火拔归仁抢步上前用毛绳把他的双腿绑在了马肚子上。哥舒翰夺过一条长枪刺向自己的喉咙,想要自杀,怎奈中风之人,手上无力,自尽未成,枪也被火拔归仁劈手夺去。火拔归仁带人劫持了这位元帅,向东投降去了。
到了洛阳,安禄山见了哥舒翰后得意地问道:“你一向看不起我,今又如何?”哥舒翰此时胆气已丧,屈膝跪下答道:“我肉眼凡胎,不识圣人。现今天下未定,李光弼在常山,李袛在东平,鲁炅在南阳,陛下如果留我一命,让我写信招降他们,用不了几天天下就能平定。”安禄山大喜,任命哥舒翰为司空兼宰相,然后对火拔归仁说:“你背叛主人,不忠不义。”下令将其斩首。哥舒翰给唐军各个将领写劝降信,但都被回斥。安禄山看哥舒翰年老无用,于是将其囚禁于洛阳御花园中,一年后被安庆绪所杀。
潼关战败之后,河东(治今山西省永济市)、华阴(治今陕西省华县)、冯翊(治今陕西省大荔县)、上洛(治今陕西省商洛市)等郡草木皆兵,各郡防御使纷纷弃城而逃。自安禄山反叛后,唐朝恢复了从潼关到长安的烽火,每隔30里设一烽台,每日夜幕降临,潼关放火一炬,站站传递,在长安可得见,表示前线太平无事,称为“平安火”。但到了六月初九这天晚上,夜空一片漆黑,平安火不至,玄宗这才恐惧起来。此时潼关已经沦陷,再无人举火报平安了。
第二天,玄宗在兴庆宫召见宰相杨国忠等人紧急商议对策。身兼剑南节度使之职的杨国忠早在此前就密令心腹在四川,也就是他的势力范围内增修城池、建置馆舍、储备物资,以供急需,于是他提议逃往蜀地。宦官高力士也说:“剑南虽窄,土富人繁,表里江山,内险外固。以臣所料,蜀道可行。”玄宗遂决定放弃长安,逃往剑南道。
六月十一日,杨国忠召集百官于朝堂议事,询问对策。百官唯唯诺诺,无人敢答。最后,在否决了监察御史高适提出的“紧急动员、决一死战”的建议后,杨国忠垂泣良久,说道:“有人上书告安禄山要反已有10年,陛下不信。今日之祸,非我宰相之过也。”直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皇帝身上。朝会结束后,官员居民个个惊慌失措,昔日繁华盖世的长安街市,已是一片萧条。但到了第二天,玄宗突然在勤政楼宣布要“御驾亲征”,这让众大臣十分意外,都觉得不敢置信——因为这已是玄宗第三次宣布要“亲征”了。玄宗宣布亲征后,命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善后置顿使(负责安排路上食宿),崔光远为京兆尹、长安留守,宦官边令诚掌管宫闱钥匙,仿佛马上就要开赴前线了。但到了下午,玄宗却从兴庆宫移驾到了北边的大明宫。黄昏时分,玄宗又密令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赏赐禁军,并挑选900匹御马以备不时之需。
六月十三日凌晨,长安城下着蒙蒙细雨。玄宗和杨贵妃姐妹、太子、亲王、杨国忠、魏方进、高力士等一干亲近带着钱帛良马,悄悄离开大明宫,西出禁苑西门的延秋门,向着长安城西的渭水便桥出发,随行的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统领的一支禁军。“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原来玄宗宣布的御驾亲征只不过是虚晃一枪,是为自己西逃蜀地施放的烟雾弹,至于宫外的百官国戚,都被统统丢弃不顾了。
六月十三日早上,根本不知道玄宗已经西逃的文武百官照例到兴庆宫上朝。当他们按时来到宫门时,仍然可以听到报时刻漏滴水的声音,禁卫兵与仪仗兵仍在两旁站岗,跟昔日一样肃穆森严。但等到宫门开启后,内宫里一群宫女与宦官慌张奔出,称皇上不见了!顿时宫中哗然,乱成一团。长安城内天翻地覆、一片混乱,王公士民四处逃窜,一些人则乘乱打劫,冲入宫中抢掠财物,连左藏库(国库)与大盈库(皇帝的内库)都被纵火焚烧,甚至有人骑着毛驴登上了金銮殿。得知玄宗出逃,京兆尹崔光远马上派其子前往洛阳投降安禄山,就这样做了叛军的京兆尹,宦官边令诚也把皇宫的所有钥匙献给了他的“新主人”——安禄山。
玄宗一行狼狈西逃,但沿途许多地方官吏逃得更快,他们早已遁得无影无踪,连玄宗先遣的负责安排饮食住宿的宦官王洛卿也逃走了,根本没人供应玄宗一行人的饭食。中午时分,烈日当头,玄宗在望贤宫前的大树底下乘凉休息,杨国忠以宰相之尊亲自跑去买来几个胡饼献给玄宗充饥,昔日太平天子的威风荡然无存,那些皇子皇孙也只能靠一些百姓献上的粗米糙饭填饱肚子。至于手下的禁军,玄宗只能下令让他们自己去附近的各个村落“求食”了。
这时献食的百姓中一个叫郭从谨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到玄宗面前,说道:“安禄山包藏祸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没人入宫揭发他的阴谋,可陛下却往往把举报的人诛杀,这才导致祸乱爆发,以致陛下不得不流亡到此。从前那些圣主明君,之所以广求天下忠良,使自己耳聪目明,其缘由正是在此。我还记得宋璟当宰相时,屡屡犯颜直谏,天下赖以太平。可是后来,朝中的大臣再也不敢说真话,只知道阿谀取容,讨陛下欢心,所以宫阙之外的事情,陛下一无所知。我虽为一介草民,也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只可惜九重宫阙,森严遥远,区区之心无法上达……要不是事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又怎能亲睹陛下之面而一诉衷肠呢!”听完咸阳父老郭从谨的一番肺腑之言,玄宗愧悔难当,只好老实承认道:“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玄宗终于悔恨醒悟,但已经于事无补了。
临近午夜,玄宗一行饥一顿饱一顿地来到了金城馆驿(今陕西省兴平市),但这里的县令早已不知去向,县民也多半外逃。这时从潼关前线逃回的王思礼赶来报告,玄宗才得知哥舒翰已经降敌的消息,于是他授命王思礼为陇右河西节度使,命他赴镇收拾散卒,徐图东进。这个晚上,疲惫不堪的玄宗与众多嫔妃、公主、皇子、王孙在黑灯瞎火的驿站里度过了一夜。昔日养尊处优的皇室贵胄,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与体面了,一个个不分官职大小,横七竖八地躺在破草席上,拿别人的胳膊和大腿当枕头,呼呼大睡起来。玄宗未曾想到的是,这将是他和心爱的贵妃杨玉环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六月十四日中午,玄宗一行来到了马嵬驿(今陕西省兴平市马嵬镇),此时随行的禁军将士既饥饿又疲惫,愤怒不已。他们多是长安人,本来抛妻弃子、跟随玄宗仓促出逃就十分不情愿了,加之饭也吃不饱,于是更加愤懑不满。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见军心不稳,如果无处发泄必然会发生兵变、祸及自身,于是他急忙召集诸将商量,说道:“如今天子逃难,社稷不守,我们沦落至此都是杨国忠惹出来的!我欲诛杀他以谢天下,大家以为何?”众将士深恨杨国忠,异口同声地表示:“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愿。”拿定主意后,陈玄礼找到东宫宦官李辅国,通过他向太子汇报了诛杀杨国忠的计划。对于陈玄礼的计划,李亨心里十分赞同,因为早在李林甫当政期间,杨国忠就曾多次充当李林甫的打手,屡兴大狱陷害身为太子的他。杨国忠当权后,他与太子的矛盾更趋尖锐。到了安禄山起兵后,玄宗曾提议让太子监国,甚至流露出了传位之意,可最后还是被杨国忠搅黄了。因此,太子李亨与杨国忠可谓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但太子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一不留神就可能引火烧身,是以他并未明确表态。
《明皇幸蜀图》(局部),李昭道(唐)绘
不反对就等于默许。陈玄礼心领神会,遂下定决心动手。恰好这时,十几个来觐见的吐蕃使者在驿站西门外挡住杨国忠的坐骑,诉苦没有饭吃。众将目睹此状,大呼:“杨国忠与胡虏谋反!”士兵们随即将杨国忠团团包围起来。杨国忠身下马鞍中箭,慌忙跳下来往驿站西门内奔。士兵们紧追入内,一拥而上,将杨国忠乱刃分尸,并割下他的头挑在长枪上,竖在驿门外。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及韩、秦二国夫人也被杀死,虢国夫人等骑马西逃至陈仓县(今陕西省宝鸡市东陈仓镇),亦被追上杀死。这时御史大夫魏方进正好出来,见此情景,惊问:“你们怎敢杀害宰相?”愤怒的士兵们早已失去了理智,将魏方进一并砍死。侍中韦见素听到混乱之声出来察看,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幸好有人认得他,忙呼叫:“勿伤韦相!”韦见素这才捡了一条命。
杨国忠被杀时,玄宗正在驿亭里休息,听到外面喧哗,便询问发生了何事。左右侍者道是杨国忠谋反,玄宗不信,问道:“国忠也反了吗?”处死杨国忠后,众将士依旧在外鼓噪,玄宗不得不拄着拐杖,走出驿门,慰劳军士,并默认杨国忠“该死”。但当他下令收队回营时却无人从命,士兵们仍然包围着驿站不肯散去。玄宗只得派高力士前去询问,将士们回道:“祸根尚在!”陈玄礼干脆直接告诉高力士:“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侍奉陛下左右,愿陛下割恩正法。”高力士回来转告将士们的要求,玄宗只觉当头一棒、天旋地转,完全出乎意料,便说:“朕当自行处置。”然后进入驿门,倚杖低首沉思。玄宗思绪翻腾、不忍割爱之际,韦见素之子、京兆司录韦谔进来催促道:“今众怒难犯,安危就在顷刻,愿陛下速速决断!”说完叩头流血。玄宗不愿处死贵妃,反驳道:“贵妃常年居住在深宫之中,怎么知道杨国忠谋反?”这时高力士在旁劝说道:“贵妃确实无罪,但众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受宠,他们心中怎能放宽?愿陛下慎重思之,将士安全则陛下才能安全矣。”这下玄宗挽救杨妃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在江山与美人之间,玄宗最终选择了前者,他无可奈何地下令将杨贵妃赐死,交由高力士去执行。贵妃杨玉环得知凶信,至玄宗面前垂泣道:“愿大家(指皇帝)好住。妾辜负国恩,死无恨矣。祈容礼佛后再死。”玄宗掩面,悲不自胜地道:“愿妃子善地受生。”之后杨贵妃被缢死在驿站东边的佛堂里——她27岁来到玄宗身边,共陪伴玄宗11年,死时38岁。
《杨贵妃上马图》(局部),钱选(元)绘,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这正是: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处死贵妃后,玄宗命将贵妃尸首抬到庭院与众将士观看,让陈玄礼等人验明正身。陈玄礼等人随即脱下头盔铠甲叩头谢罪,并齐呼“万岁”。大约傍晚,贵妃尸体被草草埋葬在驿亭西一里左右的路旁土坡下,一场兵变平息了。
在马嵬驿过了一夜后,次日大队人马准备出发时,又发生了分歧:众人认为剑南道是杨国忠的势力范围,他的部属皆在蜀郡,与杨国忠有“连谋”,不可前去;有主张去太原的,有提议到朔方、陇右的,甚至有说返回京师的。玄宗心中想要入蜀,但鉴于昨天的兵变,知众怒难犯,不敢表态,只好派高力士出来讲话称:“太原虽固,但离反贼太近;河东道本属安禄山统辖,人心难测;朔方远在边塞,临近番戎,难以驾驭,也不安全;西凉远离中原、沙漠萧条,难以供应大军;剑南虽窄,但土富人繁,又有重山之险,以老奴之见,蜀道可行。”最后还是韦谔站出来,建议先西行至扶风郡(治今陕西省凤翔县)——此地地处枢纽,南下北上皆可;然后再慢慢商量最终去处。一行人马这才缓缓启程。
可玄宗一行刚走出没多远,就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因为前面的路被一群老百姓堵住了。
玄宗无奈,只好乘马来到队伍前端抚慰众人。挡路的百姓对皇帝弃城西逃十分不满,他们见到玄宗立刻拥上前去,说道:“长安宫阙,是陛下的居所;历代陵寝,是陛下的祖坟。陛下抛弃居所和祖坟,又能往哪里去呢?”玄宗手握缰绳,在马上沉默许久,无言以对。已经丧失斗志的他让太子李亨留下来安抚百姓,自己则赶紧拍马先走。此时的玄宗不会想到,从这一刻开始,太子李亨就将与他分道扬镳,辉煌的玄宗时代即将黯然收场,唐朝历史将悄然掀开新的篇章。
众百姓见玄宗去意已决,只好拦住太子质问道:“如果皇上和太子都要去成都,那谁来做中原之主呢?”李亨无法,只好以人子理应尽孝,当请示皇上后再做决断为借口推脱。见太子还在犹豫,李亨第三子、建宁王李倓与宦官李辅国牵住李亨的马辔头劝道:“现今四海分崩,如果殿下随皇上入蜀,反贼烧断栈道,则中原之地就拱手让人了,那时人心涣散,天下之事将一发不可收拾。不如收集西北守边之兵,召河北的郭子仪、李光弼前来护驾,届时并力讨伐叛贼,收复两京,使社稷转危为安,迎接皇上回京,那才是太子您的孝道啊!”见“民意”难违、众望所归,李亨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走出一段路的玄宗始终不见殿后的太子李亨等人前来,久等之下不免心中疑虑,便派人前去打探。谁知使者回报说,太子被沿途父老“遮道请留”,他们请求殿下东讨逆贼,克复长安,太子应允,就不再随驾入蜀了。玄宗立即意识到太子是要另立门户,与自己分道扬镳,不禁长叹一声道:“这是天意啊!”他分出后军2000人和飞龙厩御马,调拨给太子,与太子分路而行。
谁知到了扶风,又生风波。许多士卒不堪蜀道之难,纷纷抱怨谩骂,一时间流言纷纷,陈玄礼根本无法压制。玄宗忧虑万分,眼见军心不稳,可能再次兵变。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从成都进贡到长安的十余万匹春彩(一种绸缎)到了。玄宗立即将这些春彩陈列在庭院里,召集将士,做了一场“煽情”的演讲:“朕年纪老迈,任人不明,以致逆胡作乱。卿等跟随朕仓促出行,都没来得及辞别、安顿父母妻子,一路上辛劳困苦,朕深感惭愧,实在于心不忍。蜀道艰难,路途尚远,这么多人马也无法供应,今听凭大家回家,朕单独与子、孙与中官(宦官)入蜀。今日与卿等诀别,大家可把这些春彩分了,当作回家的路费。回到长安后见到父老乡亲,替朕致意问好,大家好自为之。”说完潸然泪下。众将士看到老皇帝落魄可怜到了这个地步,也于心不忍,纷纷表示:“臣等生死皆从陛下,不敢有二心!”于是流言停止,军心稳定了下来。玄宗一行快马加鞭,继续南行,最后在七月二十八日有惊无险地到达了蜀郡,但此时皇帝身边只剩下1300人了。
玄宗入蜀之后,太子李亨一行不知去哪里好,建宁王李倓建议道:“殿下以前当过朔方节度使,此地文武官员每年都要呈递名单、汇报,姓名我还约略记得。现今河西、陇右两路大军溃败,投降反贼,留守军队的父兄子弟都在反贼军中,人心不稳;只有朔方较近,且人足马肥,前去投奔才是上策。”李亨曾于开元十五年(727年)遥领朔方节度使,知此地兵强马壮,朔方军又是唐军仅剩的一支完整的生力军,于是决定继续西行。李亨一行刚到渭水河畔,就与一支“追击”的“叛军”猝然相遇,双方大战一场,死伤惨重,但打完了才弄清楚,这些只是从潼关溃败下来西逃的唐军而已。虚惊一场后,李亨集结残留士卒,从渭水较浅处骑马渡河,自奉天北上。一行人唯恐被叛军追到,有时一昼夜奔驰300余里。经新平郡(治今陕西省彬县)、安定郡(治今甘肃省泾川县)时,李亨身边的士卒陆续逃亡,只剩下100余人,到了彭原郡(治今甘肃省静宁县)才又募集了数百士兵继续前进。行到平凉郡,李亨在国家养马场挑选了数万匹马,又募集了500余人,队伍这才稍具规模。七月十日,李亨等人到达灵武郡(治今宁夏灵武市)。之后,他开始收拾兵马,准备平叛讨贼。
后世史家认为,太子李亨与杨国忠有仇,玄宗宠爱偏信杨国忠,太子李亨早已心中不满,于是父子之间有了嫌隙,所以马嵬之变李亨即参与其中,父老挽留、与玄宗分道扬镳也是自导自演的结果。但不管怎样,与失去斗志的玄宗相比,太子李亨顺应人心,趁着老皇帝的威望跌到谷底之际,扛起了“兴复平叛”的大旗,为成为新的“百姓之主”创造了条件。
玄宗逃走第十天,叛将孙孝哲进占长安,安禄山没想到胜利来得这样快,一时竟不敢相信长安已经陷落。直到崔光远与边令诚前来投降,安禄山才得知玄宗已经弃城西逃,于是他任命张通儒为长安留守,崔光远为京兆尹。他还将未来得及逃走的皇亲国戚押送到崇仁坊,全部诛杀,挖出心肝来祭奠儿子安庆宗,自己则留在洛阳。
当唐朝定都近140年的长安城易主之时,河北的李光弼正在围攻博陵郡。此时,他已得知潼关失守,只得率军解围,与郭子仪军一同退入井陉,准备救援关中。史思明得此机会,重新扫平河北。在东北,南下袭击范阳郡的平卢节度使刘正臣一度袭破北平郡、渔阳郡,但还未到范阳城(即范阳郡治所蓟县县城)下就被史思明击得大败,刘正臣抛下妻儿,单身匹马才得以逃回,士卒死伤7000余人。幸好燕军诸将领毫无远略,拿下长安之后志得意满,得意忘形地以为天下大势已定,很快就陷入了声色犬马之中。他们日夜纵酒,忙于抢掠珠宝美女,根本没有继续西进追击玄宗的打算,玄宗父子这才一南一北,平安地逃到了目的地。
七月十三日,抵达灵武第三天,46岁的太子李亨迫不及待地在群臣的劝进下称帝,改元“至德”,远在蜀地“退位”的玄宗被遥尊为太上皇,李亨就是后来的唐肃宗。不过李亨并未(也不能)明说自己想当皇帝,而是声称老皇帝“久厌大位”(在位太久,厌倦了做皇帝),非要传位给自己,他没办法只好勉强答应。
唐代《持刀仪卫图》
唐肃宗李亨
李亨在灵武即位之事,玄宗一无所知,他还在入蜀路上不断发号施令,但很快他就收到了“喜讯”:陛下“久厌大位”,非要传位给太子,现在太子终于答应了!这对还没当够皇帝的唐玄宗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但他终究是磨炼多年的老政治家,马上意识到自己只能接受这个既定事实,否则必将导致唐朝内部的大分裂,而风雨飘摇的唐王朝已经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了。于是,他立即做出欢喜无限的样子道:“吾儿应天顺人,吾复何忧!”并马上派遣使者将传国玉玺送往灵武。不过玄宗也非常精明地为自己保留了一些权力,他发布了一道诏书,首先承认传位于太子,但同时又表示:天下奏报除了送给皇帝以外,必须同时奏闻太上皇;离皇帝路远,不好及时处理的事情,太上皇可以“随事处置”。这一切到什么时候结束呢?唐玄宗也给出了答案:克复上京长安以后。
即位合法性被承认之后,新皇帝李亨开始调兵遣将,他调集河西与安西等地兵马,前来勤王;又派遣使者前往回纥借兵助剿。平原颜真卿得知肃宗即位,用蜡丸藏书,遣使到灵武上表。肃宗收到上表后,授颜真卿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仍领河北采访使。颜真卿得到敕书后,立即向诸郡颁发,遍传河南与江淮。诸道得知新皇帝肃宗即位,大为振奋,才渐有固守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