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绘 画
中国的绘画,可从伏羲氏造八卦说起。这八卦配合起来,可以表象宇宙间种种事物的形和意。这里是富有图画意义的,所以这八卦可说是中国绘画的胚胎。
到了黄帝时,有仓颉观察奎星圆曲的形势及龟文、鸟羽、山川、掌指、禽兽蹄迒的痕迹,体类象形而造出文字来。这文字实是绘画的雏形。同时有人发明五彩,施绘画于衣服上。《通鉴外纪》上说:
黄帝作冕旒,正衣裳,视翚翟草木之华,染五彩为文章,以表贵贱。
夏商周三代为我国郅治时期,礼教殊隆,所有图画,完全是应用于礼教上的。黄帝时服装上敷色,夏、商二代,仍旧习用,并更考究;但其色彩的考究,非为绘画本身的美观,乃是求合乎礼教的用意罢了。
《左传》上记的夏禹铸鼎,图鬼神百物的形象是人物画的滥觞。《周礼》上所记的尊彝上有画鸟兽、植物、云山等图形,乃是绘画史中有价值的小品制作。周代的大作品,有门上的壁画。《周礼》上所记的虎门,是门上有猛虎的绘画。《孔子家语》说:“孔子观周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家,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足征周代人物绘画的发达。
春秋时的作品:王逸《楚辞注》说:“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圣贤怪物行事。”《说苑》中说:“齐有敬君者,齐王起九重台,召敬君图之。敬君久不得归,思其妻,乃画其妻对之。”以此推想吾国绘画,至战国已渐进精密,所含的意义,也不止单纯形象的表现。
吾国三代时的美术,概由自然的发展,未曾受外来艺术的影响。到秦统一天下,版图远扩于西南,从此才有外邦的交涉;西域的美术品,渐次输入中土。始皇元年,有西域骞霄国画人烈裔来朝,能口含丹墨,喷壁成蛇、龙、山川、禽鱼、鬼怪等图像。——见《拾遗记》——于吾国绘画上,当与有相当影响。
汉代绘画上比前代大有进展,尤以壁画为兴盛。宫殿中,有观画堂、明光殿、麒麟阁、云台等,这些均是汉代有名的大规模的壁画。然作者姓名,多未传下。可考的,只有蔡邕,曾在灵帝时画赤泉侯。
汉代孔庙的壁画,也是一件重要作品。《益州记》说:“成都有周公礼殿,汉献帝时立。益州刺史张收画盘古、三皇、五帝,三代君臣与仲尼七十二弟子于壁间。”《汉书·蔡邕传》说:“光武元年,置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汉代以儒术为政治标准,有这种作品,也是意想中的事。
此外陵墓中也有壁画,《后汉书·赵岐传》说:“赵岐自为寿藏,画季札、子产、晏婴、叔向四像,居宾位。自画像,居主位,皆为赞颂。”官舍中也有壁画。《后汉书·南蛮传》说:“肃宗郡尉府舍,皆有雕饰,画山神、海灵、奇禽、异兽以炫耀之,夷人益畏惮焉。”汉代壁画的风行可想见了。
汉代绘画的应用,如此隆盛,画人也随而增多。后汉画人的著名者有蔡邕、张衡、赵岐等。尚方画工有刘旦、杨鲁、陈敞、刘白、龚宽等。张衡,善神兽;蔡邕,善仕女;陈敞、刘白、龚宽,工牛马、飞鸟。毛延寿的仕女,当时推为丑好老少,必得其真。汉画取材极博:如神仙、鬼怪、奇禽、异兽、山川、星辰等,无所不画。他们的技巧是自由驰骋,变幻莫测的。画天象的名家,有刘褒,曾画《云汉图》,人家见了觉到炎热;又画《北风图》,人家见了感到寒冷。风景画的根底,已在这里植下了。
后汉明帝,梦金色神人,因遣使到天竺求佛法,得到天竺国优填王画的《释迦像》;于是命画工照样画在南宫的清凉台和显节陵上,又在白马寺的壁上,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图》。为吾国佛教画风输入的开始,在吾国后代的艺术上,呈一极大的变迁。
魏晋南北朝的绘画,因佛教仪像的关系,人物画非常发达;有名的作家也很多,开画史上的新纪元。以下略述代表作家及其作品,足见此时期的绘画,已逐渐接近纯粹艺术的基地。此后顺势地发展过去,当归功于这时期的养素。
吴曹不兴,为吴中画坛奇才,称江左画家之祖。相传画佛像罗汉,有曹样吴样二本,曹起自曹不兴,吴起自吴暕。曹画衣纹重叠,吴画衣纹简略。
曹不兴,一作弗兴,吴兴人。当时有印度僧人康僧会在吴地设像行道,不兴曾见他所有的仪像而摹仿之,于是技艺大进。曾在五十丈的绢素上画佛像,得手应心,操笔立就,头面、手足、胸臆、肩背各部,配合适宜,不失尺度。南齐谢赫,看到他所画的龙头,说他的名声不是虚传的。
明代杨慎论中国画家的四祖,是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展子虔。这四家在绘画上的地位,是重要的,我们不妨在此先说一说。
顾恺之,字长康,号虎头,是晋代的无锡人。笔法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并且于形似上,常常有失妥之处;然仔细看来,六法兼备,设色以浓色微加点缀,画人物,常数年不点睛,有人问他缘故,他说:“四体妍媸,本无缺少,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曾在瓦官寺画有维摩诘像等,都是绝妙一时的巨制。相传维摩诘像开户的时候,光照一室,观者门户为塞。可见当时的人,为他艺术所感动的情形了。
陆探微,是南北朝宋时的吴人,所作人物,体运遒举,风力顿挫,一点一拂,动笔新奇。所画多当时帝王将相的像。他的名作如孝武帝、宋明帝、王献之诸人的像。谢赫《古画品录》推陆探微为第一品,说道:“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蕴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乎上,士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
张僧繇,是梁时吴兴人,梁天监中,为武陵王国侍郎,长朝野衣冠。因武帝崇尚释氏,故僧繇的佛画为多,奇形异貌,极得力于印度输入的新壁画。《梁史》上说他在一乘寺所画的匾额,远望眼晕如有凹凸,时人因叫一乘寺为凹凸寺。《后画品》评他说:“张公骨气奇伟,师模宏远,岂惟六法精备,实亦万类皆妙。”并常在缣素上用青绿重色,先图峰峦泉石,而后染出丘壑巉岩。绘画上不用墨作的钩,叫作没骨皴,为张氏所创始。
隋代的展子虔,历北齐北周到隋,妙写台阁,及江山远近,有咫尺千里之势。吾国人物画,到这四家,细密精微,已启唐人的风格。其他如戴逵、嵇宝钧等,都是一时名手,不烦详叙。
山水画是在南北朝得江南风景之助,有了进步。专门山水作家,有宗炳、王微等。山水画论方面,也有宗炳的《山水序》,梁元帝的《山水松石格》。
吾国正式的艺术批评到了南北朝时才有。南齐谢赫所著的《古画品录》,可说为吾国艺术批评的正则。原来谢赫是吾国有名的画家,轻当时以神气逸气取胜,一变风格,而趋于纤巧。然纤巧中有独具精神,为一时导领。他并在《古画品录》中定有六法,以为批评绘画的标准:(一)气韵生动,(二)骨法用笔,(三)应物象形,(四)随类赋彩,(五)经营位置,(六)传移模写。他第一法的气韵生动,永为中国绘画批评的最高准则,亦即艺术上的最高基件。吾国在此时代的艺术思潮,已到此等地步,我们不能不惊异地颂赞了。
兹将南北朝和隋两代的绘画概况列表如后:
唐代因为治平之时较久,在太宗、玄宗的时候,内修政教,外宣威德,西域南夷之来庭者众多,文艺宗教之焕发,达于空前的境地。即以绘画而论,伟才辈出,杰作众多,正如名卉异葩,毕罗瑶圃,蔚为大观,实为我国绘画史上最盛的时代。
唐代政教的改革,自始即有显著的痕迹,惟有绘画上的变化则最为迟缓,故唐代的画史可分三个时期来说:自武德到开元以前为初期。当时的作风,是继承六朝的余绪,技巧上虽稍有进步,然犹未能别开蹊径,作品多以细致艳润为工;道释人物,可谓臻盛,山水虽已有相当成功,但尚未能重视。自开元到天宝间是中期,亦是整个唐室最盛的时期。那时一般绘画作家都非常厌弃前朝的细润作风,同时受了域外新奇的诱引,于是别开生面,摒弃细润的作风而趋向于雄健超逸之一路。山水画、人物画大兴,花鸟画亦渐露头角。名匠辈出,炳若列星,可谓极人文之盛。德宗以后,则为后期。人物、山水、花鸟,虽然没有特殊的进步,但作家都能各专一长,以相夸美;人民知道绘画之可宝贵,鉴赏之风,于焉大开。整个唐代的绘画,无论人物、山水、花鸟,及其他杂画,往往图在寺院内的,所以和宗教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唐摹本,之一)
此图依据西晋张华《女史箴》一文而作,原文12节,所画亦为12段,原作已佚,现存有唐代摹本9段。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唐摹本,之二)
唐代画家,大都聚精会神于山水画的艺术。唐人的山水皴法,大都皆如铁线,人物衣纹画线,也大略相似。然晋画故实,唐布新题。虽李思训的《仙山楼阁》,王维的《江山雪霁》与顾恺之《清夜游西园》,陆探微的古圣贤像,各有所异,而阎立德画《东蛮谢元深入朝图》,立德弟立本写《秦府十八学士》《凌烟阁功臣》,是画时装,即新题的证据。“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之所能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艺,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是苏轼跋吴道子的画语。宋人以这种眼光看定中国文化到了唐代已臻极盛,这确是一种英雄史观的见地,是很合理的。
吴道玄以不世的天才,为一代开山之祖,后人称他:“笔法超妙,为百代画圣。”曾作《地狱变相图》,无青鬼赤鬼,画有阴惨之状。一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了惧罪改业的不少。又在平康坊菩萨寺东壁上,画佛家的故事,笔迹劲挺,如磔鬼神的毛发。天宝中,明皇忽思蜀道嘉陵江三百里山水的优美,令吴道玄图于大同殿的壁上,一日而毕,一时叹为多方面敏捷的奇才。
此时的山水画给吾人以多方面的观照,因为这时作家,各各发挥独特的精神。自吴道玄一畅其源流以后,李思训一派的工整,王维一派的秀逸,张璪、王洽一派的泼墨,在意境上,技巧上,已分道扬镳的了。
李思训是唐的宗室,曾为左武卫大将军,所以时人称他为李大将军。他作山水,神速不及道玄,而工密过之。善用金碧辉映,成一家法,为青绿派山水的开创者,称“山水北宗之祖”。
王维为唐德宗时人,画山水工平远风景,风致标格,新颖特异。他受到吴道玄的影响,以超脱秀逸为上。好作水墨,对于水墨画,极为推崇。在他所著《画学秘诀》中说:“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然之性,成造化之工。”他的艺观,也可见一斑了,称“山水南宗之祖”。
上述的是唐代的几位领袖画家,也是后代绘画发展的前锋,在我国绘画史上是占着重要地位的。
现在把唐代的绘画状况作表如下:
唐末五代的时候,有荆浩,摘唐人之特长,蔚为一家。当时关仝从荆浩学画,有青出于蓝之誉。这两人的作品,已达圆熟与浑厚。虽属南宗而下,画风又转一枢纽了。
荆浩,河南人,自号洪谷子,长山水。尝与人说:“吴道子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采二子之所长,自成一家之体。”撰《山水诀》一卷行世。
荆浩画法,世人说他有开先顾后之功,皴钩布置,使后学者,得有由径,不惟关仝师事之,实为百世的宗师。他善画云中的山顶,屋檐皆仰起,而树石多是粗大的,思致高深,骨体夐绝。他曾自作诗说:“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
关仝,长安人,山水脱略毫楮,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善作秋山寒林,村居野渡,见者如在灞桥风雪中。但他不工人物。
五代的花鸟画,因佛老思想的关系,在唐代边鸾等启其端绪,到五代已大见发展,作家有徐熙、黄筌,为唐代花卉画的大师。
徐熙,江南名族,画花卉和蜀的黄筌齐名,长花竹、草木、虫鱼等类。当时画花果者,概用色粉晕染,熙独先以墨色写枝叶蕊萼,然后稍和色彩,而超脱野逸之趣,则盎然纸上。从他风格的,有其孙崇嗣、崇勋、崇矩及唐希雅、孙忠祚等。
黄筌,四川成都人,长花竹翎毛等的写生,尽得神情,成古今规式。画法概先勾勒,后再填以五彩。所画花色,宛如含露初放,极有生意,但设色极富丽,与徐熙的野逸清淡,绝不相同,故世人有“黄筌富贵,徐熙野逸”的话。其他名家如曹仲玄、贯休等,均擅长道释画。
中国绘画到了宋代,其情形与前代迥不相同。一切道释的人物画,渐就衰退,这种情形,在南宋尤甚。宋代的绘画题材,偏于花鸟山水,而一切制作,都与文学互通因缘,所以宋代的绘画,可说是我国绘画的文学化时期。
我们现在从山水画说起。山水画自从五代的荆浩、关仝崛起后,转辗变化而达于高古浑厚的气象。到北宋,画家董源、李成、范宽等承其遗风而发挥光大之。所以他们被世人称为北宋三大家。这三家都是嗣响于荆、关的,不过他们的布景和用笔,各各不同。董源的水墨极类王维。他的山水可分二种:一种是水墨矾头,疏林远树,平淡幽深,山石都作麻皮皴;一种是着色的,皴文不多,用色甚淡。后起的僧人巨然、刘道士等,皆传其衣钵;而米氏落伽的手法,实由此脱胎;还有江贯道亦是宗于他的。但其中之为董源的正传乃是巨然。巨然少年时的作品,多作矾头,老年时的作品则趋平淡。岚气清润,积墨幽深。得其法的有僧人惠崇,由惠崇又传给僧人玉。李成惜墨如金,好写平远寒林。其画雪景,峰峦林屋,都是用淡墨的。而水天空处,全用粉填;而山水位置,颇有远近明暗之法。他的弟子中著名的有许道宁、李宗成、翟院深等。其他私淑他的画法的,在当代名家中,有郭熙、高克明等。但是在成绩上看,郭熙可说是获得了李成的正传的。郭熙所作,多重山复水,云物映带,笔壮墨厚。当时画院的众工,竞效其法;后起的杨士贤、张浃、顾亮、胡舜臣、张著等,都受他的熏陶的。范宽初时是师事荆浩的,但他颇醉心于李成,后来舍弃旧习,师法天章;好作崇冈密林,用墨深重。
宋代米芾的云山,在画史也很重要的。他远仿王洽,近学董源,喜用积墨写满纸淋漓,天真焕发。他的儿子元晖,略变父法,但气满神真,自成一家。绘画中的云山,到了米氏,又起了变化,所以世人常称米氏云山,大概因为这个原故。
南宋的名家有龚开、燕文贵、郭忠恕等。燕文贵不师古人,匠心独造;他的山水,当时称为燕家景致。郭忠恕以宫室画著称。本来宫廷画不易工,作者往往以束于绳墨,笔墨难逞,稍涉畦畛,便入庸匠,所以唐以前,不闻名家。郭忠恕以伟俊奇特之气,辅以博文强学之资,不为规矩绳墨所窘,可谓古今绝艺。
燕文贵和郭忠恕二人,各立门户,与董、巨等不相系属的。
北宋山水画的流派,大略如此。自郭忠恕的绘画,综论其整个的趋势,实是偏重于王维的破墨的一派,即是所谓南宗。但这南宗的作家如赵伯驹、李唐、刘松年、李嵩等,后来蔚成画院派。他们的笔墨注重细润,色彩采用青绿,通常称为院体画,其实是盛行李思训青绿的一派。这便是北宗。北宗其他的作家有萧照、陆青、高嗣昌、阎中等。其他马远、夏珪辈,都师事过李唐的,但他们的作风苍劲,显然受了董、巨、范、米等人的陶染,而合南北二宗为一道。山水画到他们二人之手,已经是起了一变了。
宋代的人物画可分道释人物画和非道释人物画二项,但没有山水花鸟之多惊人处。
花鸟画自从五代徐、黄竞兴,分门扬辉,灿然可与人物画争衡。入宋以后,因玩赏绘画之风大盛,致花鸟画并山水画益复向荣。初期著名作家有南宗的徐崇嗣,北宗的黄居寀。此二人均有很大的势力,受其影响者很多。后来有崔白、崔悫兄弟及吴元瑜等人出,至此作风起一大变化。
现在把几位领袖作家的生平略叙一下:董源,一作董元,江南人,官南唐北苑副使。画山水著名于时,景物富丽,下笔雄伟,重峦绝壁,有崭截峥嵘之势。着色仿李思训,水墨似王维,而出自胸臆。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他的平淡天真,唐无此品。宋人院体,皆圆皴短笔,北苑独稍纵而长,成一小变。暮年,一洗旧习,故其画截分二种:一种水墨矾头,疏林远树,平远幽深,山石竹麻皮皴。一种著色,皴纹甚少,古人物用红青衣,亦有用粉素者,均属珍品。
〔宋〕郭熙《早春图》
郭熙长于作大幅,善于表现高远、深远、平远空间和四时朝暮的变化,其构图奇变、画面内容之丰富的特点,在此幅画中尤可得见。
僧巨然,钟陵人,与刘道士同师董源。工山水,笔墨秀润,善写烟岚气象,于峰峦岭窦之外,尤喜作小石松柏疏筠蔓草之类,相与映发。少时,得董元正传,喜作矾头。老年趋向平淡,险绝孤兀之趣,似见稍逊,而雄深秀丽,正无相与匹敌。元吴仲圭、明沈石田,皆源出于巨。
李成,字咸熙,避地北海营丘,世称为李营丘。
范宽初师李成,又师荆浩,后自叹说:“与其师人,不若师造化。”乃脱尽旧习,落笔光硬,真得山水景法。尤长雪山,山顶上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晚年喜用焦墨,大多水石不分,溪出浑虚,水若有声,时人评议他的画说:“李成之笔,近视千里之远;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坐外。皆所谓造乎神者也。”然相传学李成者,许道宁得其气,范宽得其形,翟院深得其风,朱泽民、唐子华、姚彦卿辈,兼学郭熙。杨安道、林俊民诸人,专学范宽。皴钩点墨,尽为前人矩矱所束缚,而欲超然特出,很是艰难了。
郭熙,河阳温县人,山水宗李成,得云烟出没,峰峦隐显之态;布置笔法,独步一时。早年画法工整,晚年落笔健壮,著《山水论》,详说远近、深浅、风雨、明晦、四时、朝暮的变迁。所画山顶峻险,树多蟹爪,酣墨淋漓,一如行草书法。黄山谷有诗说:“玉堂对坐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又说:“郭熙官画但荒远,短渚曲折开秋晚。”南宋名手,虽刘松年、马远辈,不能仿佛。
五代的西蜀南唐,创立翰林画院,始有画院体。工妍秀润,斤斤规矩。宋徽宗仿五代遗制,大扩规模,分祇候、待诏等官职。高宗南渡,聚天下精艺良工,领导当时艺学,所作之品,总称为画院。以李唐为首领,与刘松年、马远、夏珪,称南渡四大家。
李唐,字晞古,河阳人,在宣和靖康间,画已著名,入画院后,即尽受前人之学。所作山水,源出于荆浩、范宽,笔意不凡,高宗很是重视,尝题《长夏江寺卷》说:“李唐比李思训。”皴法大劈斧,带披麻头,常用水墨作人物屋宇,描画整齐,画水尤为得势。南渡以来推为独步。吴仲圭说:“南渡画院中人固多,而惟李晞古为最,体格具备,取法荆、关。”于此亦未可专以院画二字评议一切了。
刘松年,钱塘人,人物山水学张敦礼。多作雪松,四围晕墨,松先以墨笔疏疏画它,再以草绿间点松干,半用淡赫,半留空白,表示凝雪。画酒店,帘上常书“酒”字,董玄宰题《风雨归庄图》说:“初披之以为北宗范中立,已从石角中得松年款,盖松年脱去南宗本色,作中立得意笔法耳,此特其摹世之作也。”
马远,号钦山,他先世河南人,后居钱塘。画师李唐,下笔严正,常用焦墨作树石,枝叶夹笔,石皆方硬,不多作全景。然江浙间,有马氏所作的峭壁大障,主山多屹立,平处略见水口,苍茫外,微露塔尖,特具微茫之致。
夏珪,字禹玉,画人物山水,酝酿墨色,丽如传染,笔法苍老,墨汁淋漓。雪景师范宽,山水师李唐。夹叶作树,稍间有丁香枝,楼阁不用界尺,信手画成,奇怪突兀,笔意精密,气韵尤高。张青父论夏氏《千岩万壑图》说:
精细之极,非残山剩水之比,粗也而不失于俗,细也而不流于媚。有清旷超凡之远韵,无猥闇蒙尘之鄙格。
可说论马、夏的绘画而得他的要领。
画之六法,难于兼全,吴道子以后,独李公麟始能兼备,而米元章犹说他有吴生习气。马和之的人物、佛像、山水,仿吴装;他学龙眠《山庄图》卷,一转笔作马蝗勾,便有出蓝之誉。陈眉公说他:“品极高妙,当与郭忠恕妙迹雁行。”然郭氏的画,董元宰说他极像王维。有《辋川招隐图》,乃易雪景为设色,原两宋工设色画者,如王诜、赵令穰、伯驹、伯骕,各有不同,而不过二李之遗。而燕穆之、燕文贵、僧人惠崇,又属一种变体,然工细笔,则全相同。
李公麟,字伯时,舒城人,号龙眠居士,官至检法。
郭忠恕,字恕先,洛阳人,官至国字主簿。
王诜,字晋卿,封开国公。
赵令穰,字大年,封荣国公。
赵伯驹,字千里,官浙东兵马钤辖。
赵伯骕,字希远,官潮州太守。
燕肃,字穆之,益都人,官龙图阁学士。
燕文贵,字叔高,一作文季,吴兴人,宋端拱中,入画院。
僧惠崇,建阳人。
宋初,黄筌父子,被召入画院,徐熙一家,同时发展于院外。两派如春兰秋菊,各擅芬芳。其他自立格法的,尚有丘庆余、陈棠等。庆余善花卉翎毛,兼长草虫,师滕昌佑,而能青胜于蓝。陈棠,创飞白法,清逸有独到处。两家多用墨色的深浅,表现对象,均为宋代作手。黄氏体,到神宗时有崔白、崔悫、吴元瑜等,一变格法。徐氏体,到真宗时,有赵昌,到英宗时有易元吉,传徐氏没骨法的手法,赵昌尤得傅彩的神妙。
赵昌,剑南人,性情高傲,长花果,初师滕昌佑,调色别得妙诀。《皇朝事实·类苑》里说:“赵昌染成不布采色,验之者,以手扪摸,不为色所隐,乃真赵昌也。”
易元吉,字庆之,长沙人,灵机深敏,长花鸟水果,极臻精奥。尤长牙獞猿猴,米襄阳《画史》中曾说:“元吉草木翎毛,唐、徐以后无人,但以猿獐称,可叹!”
文人墨戏,多作枯槎古木,丛余断山,笔力跌荡于风烟飘渺之境。当时以文同、苏轼为最有名,笔法新奇,皴勾老硬,挥洒大致,不求形似,邓椿说他“注意虽不专,而天机本高”。东坡曾说:“始知真放本细微,不比狂华生客慧。”“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确曲尽画画了。常时米芾及子友仁推原董、巨,写生山水,稍删繁密,遂入神品。王庭筠、吴琚等,亦工写意,颇多神契。
苏轼,字子瞻,眉山人,号东坡居士。
米芾,字元章,吴人,子友仁,字元晖。
王庭筠,字子端,号黄花老人,辽东人。
吴琚,字居父,号云壑。
泛观唐宋二代艺术,任何种类,任何部分,具有充分的自己进展力。而山水花鸟画的发达,最足使人惊异。唐宋人对自然与人生的最高理想,多在山水画与花卉画中,实现出来,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集》中,论山水画的艺术,精到极点。郭氏本他自身的体验,定山水画的基点有四阶级:
(一)所养充实——充实的人格。
(二)所觉淳熟——纯粹的感觉。
(三)所象众多——杂多经验。
(四)所取精神——焦点的捕捉。
现在讲元代的绘画。
元代以漠北蛮族,入主中原,对于文艺,不知重视;一般臣民,都自恨生不逢辰,沦为异族的奴隶,所以文人学士,无论仕与非仕,无不欲藉笔墨以自鸣高,因此从事于图画的,不是用以遣兴,即是用以写愁和寄恨:其写愁者,多苍郁;寄恨者,多狂怪;以自鸣高者,多野逸。他们多是表现个性,而不兢兢以工整秾丽为能事,于是相习成风。这便是所谓文人画。整个元代的绘画,以文人画的画风,最为显著。
元初的作家,以陈琳、赵孟等人为最著名,他们继承宋代的余绪,上追古风,产生了不少高古细润之作。同时有高克恭一派,以写意和气韵为制作上的主要条件,他们实际上是承董、巨的衣钵的,不过各就其天赋的才力而更发挥光大了起来;他们的势力在当时足与陈、赵诸人相抗峙。
元代末叶的作家,多用干笔擦皴,浅绛烘染。思想益趋解放,笔墨益形简逸。无论山水、人物、草虫、鸟兽,不必有其对象,只是凭意虚构;用笔传神,非但不重形似,不尚真实,乃至不讲物理,纯于笔墨上求神速,和宋代的画风,大不相同。
至于元代绘画的题材,不重历史故实,田野风俗等,只是欢喜画些墨兰、墨竹一类的东西。这种画当然与士大夫寄兴鸣高的倾向相符合,况且作风简略易习,所以自士夫而娼优,概多能之。以笔墨而论,元代绘画的简逸之韵,实不亚于前代工丽的作品。这却是绘画史上以次进步的现象。
现在略叙元代的几位可考的代表作家,在未叙之先,请先录一段《艺苑卮言》中的话:《艺苑卮言》说:“赵松雪孟,梅道人吴镇仲圭,大痴道人黄公望子久,黄鹤山樵王蒙叔明,元四大家也。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品之逸者也。盛懋、钱选其次也。松雪尚工人物楼台花树,描写精绝。至彦敬等,直写意取韵而已。当时人极重之,宋体为之一变。”
高克恭,字彦敬,号房山,官刑部尚书。画法传董源、米芾,兼学李成,自成一家。在董、米之外,又常作青山白云,极有远致。他的祖先西域人,迁居燕京,后移居浙江余杭,暇时常策杖携酒壶诗册,兀坐钱江之滨,望越中山冈的起伏,烟云的出没。因于政治之余,用以作画,笔迹严整,尤重用墨,峦头树顶,浓于上而淡于下,为高氏独到的心法。董玄宰说黄子久不及房山,因他能脱尽画师习气。
赵孟,字子昂,号松雪,官翰林学士承旨。他画山水竹石人马花鸟,构造精微,穷极天趣。尝说:“宋人画不及唐人远甚。”又说:“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乎?”他生平得力处重在学古。原来中国绘画,舍模拟无由入门,既窥堂奥,可以掉臂游行,随地都可自得。子昂少时专摹二李、右丞、营丘,及其老成,挥洒自如,有唐人之意致而去其纤,有北宋人之雄健而去其犷。子雍,人物极工细,山水林木,高古简质,而长于画树。他的夫人管道昇,尤长兰竹,作细篁,别有一种肥泽之致。
画法齐备于唐宋,至元搜扶义蕴,洗发精神,实处转松,奇中有淡,而见真趣。有人说:“元人贵气韵而轻位置,其于形似之间,时或有失。”便疑唐宋之法,至元代中坠。不知元季诸画人,多高人君子,借绘画以逃名,悠然自适,不求庸耳俗目之赏识。四大家之黄、吴、倪、王,均为栖息林泉之士,挥毫拂素,不过舒胃中逸气。当时作家虽极力临仿,已难梦见。俗语说:“宋人易摹,元人难摹。”确属如是。四家之中,子久多苍浑,云林偏淡寂,仲圭主渊劲,叔明兼深秀。虽同趋北苑,而久异面目,要皆虚和萧散,归于王维一派,丹青水墨,纯任自然。即子久之用赭石,叔明之花青,或有所偏,而云林仲圭,专工黑色。原属一理,不可求之面貌之间。
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又号一峰道人。他的画师董、巨,晚年变董、巨画法,自成一家。又极倾倒房山,他的用笔,多房山门径。平淡天真,不尚奇峭,逸致横生,天机透露,居富春,领略江山钓滩之胜。生平画格有二种:一种作浅绛者,山头多峦石,笔势雄伟;一种作水墨者,皴纹极少,笔意尤为简远。
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他的山水师巨然,有带湿点苔之法。点苔之法,得宋人三昧,遇兴挥毫,非应酬世法,故笔端豪迈,墨汁淋漓,无一点市朝气。
王蒙,字叔明,号黄鹤山樵。为赵子昂外甥,画法从鸥波风韵中来,又泛摹王右丞,得董元、巨然墨法。他的用笔,亦从郭熙卷云皴中化出,秀润可喜,细密者峰峦见,蹊径行回,山居茅屋,无所不具。写舟航,多写朱衣渔叟,他的一种文士气,可谓冠绝古今。生平极重子久,奉为师范。倪云林谓为“五百年来无此君”,极称赏之致。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画师李成和郭熙,笔稍加柔隽。虽平林远黛,竹石茅亭,用墨苍秀,绝无市俗尘埃之气。后人说仲圭大有神气,子久特妙风格,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未免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为米痴后一人。中国的绘画到了倪氏,院体与文人二派,非但势成对峙,且高唱凯旋之歌了。同时朱德润字泽民,唐棣字子华,龚闲字圣与,师郭熙;徐贲字幼文,王绂字孟端,宗董、巨。赵元字善良,曹知号云西,似倪迂;方徒义号方壶,皆画云山,亦四家的流亚。
元代北宗画家,除钱舜举院派的青绿山水之外,非常稀少。传南宋马、夏遗风者,仅有孙君泽、丁野夫、张远、张观等几人,其中以孙君泽尤为杰出。
花鸟画以钱舜举、王渊为巨擘。舜举,名选,号玉潭,别号清癯老人,又号习懒翁。宋景定时,举乡贡进士,和赵子昂等均为元初吴兴俊士。长人物山水,最工花鸟,与王若水同为元代花鸟画泰斗。又长写生,画风整致清丽,大概祖述宋的赵昌、易元吉,兼徐、黄二家法式,尤得徐氏没骨法的神髓。王若水的花鸟画,专师黄氏华丽钩勒体。舜举却独去铅华,而有冲淡清新的风格。山水则宗赵千里,以青绿金碧,与盛子昭等得名于元代。《容台集》里说:
舜举山水师赵令穰,人物师李伯时皆称具体。赵文敏尝从之问画法。
嗣他画派的有藏良等。
明代二百七十六年间,绘画情形,非常复杂;派别纷歧,各自为谋。但从大体上说,各派绘画,都是文学化的;在实质上,乃是支取唐宋元三代的体裁,而自成其时代的艺术。
明代山水画的流派,最为显著,大别之,可分为浙派、院派和吴派。这三派消长之迹,可分为两个时期:从明初到嘉靖间为前期,这是浙派和院派并行的时期;嘉靖而后,乃是吴派独步的时期。现在先把明代绘画的流派作表如后:
明代画家之著名者,不可指数,兹择其较有关系于画史之演进者,简述如下:
明初有王绂,因不满意于元末文人画的疏放,又极力主张形似,提倡北派。曾说:“取意舍形,无所求意,故得其形,意溢乎形,失其形者,意云乎哉?”此种议论,与倪瓒全处反对地位,亦因明代自宣宗、宪宗、孝宗,皆擅笔墨,偏重摹古。当时有商喜,字惟吉,善山水人物花木翎毛,超出众类,为明初士林所推重。
戴进,字文进,号静庵,山水得诸家之妙,大体摹拟李唐、马远为多,称为浙派,与吴伟等大兴北宗于当时。
吴伟,字士英,号小仙,山水落笔健壮,清逸绝俗,殊异众工。
谢晋,字孔昭,号葵邱,师黄大痴。
姚绶,字公绶,号云东,师吴仲圭。
杜琼,号东原;杜堇,号柽居,师宋人。以上诸人皆开沈、文、唐、仇之先声。
沈周,字启南,号石田,又号白石翁。
文徵明,初名璧,以字行,更字徵仲,号衡山。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
仇英,字实父,号十洲,太仓人。
沈周,画学黄子久、吴仲圭、王叔明,皆逼真。独倪云林不甚似,其源从董、巨中来,而深得三昧。故意匠高远,笔墨清润,而于渲染之际,元气淋漓。少时作画,多小幅,至四十外,始拓为大幅,粗株大叶,草草而成。元四大家后,惟石田为一大宗。
文徵明,画师沈石田,自立门户,山水出入赵子昂、王叔明、黄子久间,兼得董北苑笔意。合作处,神采风韵俱胜,格似赵子昂,然自具一种清和闲适之趣,以别子昂的妍丽,是由人品所至。翁覃溪言文徵明粗笔,叫作“粗文”。是他少年所作。龚孝升说他:“晚年脱去旧习,变为浓艳一派,无一笔非古人法。”白阳山人陈淳,字道复,陆士仁,字文近,钱榖,字叔宝,均传文氏画法。犹子伯仁,号五峰,子嘉,字休承,传家法而略变面目。
唐寅,画山水人物,无不臻妙。得刘松年、李晞古的皴法,笔姿清雅,青出于蓝。有人说他:“出自李成、范宽、马远、夏珪以及元四大家,无不精研。行笔秀润缜密,而有韵度。盖前能矩矱前哲,而和以天才,运以书卷之气,故师法北宗者,皆存作家面目,独子畏出而北宗有雅格。”当徵仲的清严在前,十洲的精密在后,而六如揖让其间别有新趣,盖胜于天姿者。
仇英,画师周臣,特工临摹。山水仿宋人,用意处几夺龙眠、伯驹之席。然所作《孤山高士》及《移竹煮茶》《卧雪》诸图,树石人物,皆用萧疏简远之笔,置之唐六如、文衡山之间,正未易辨。董玄宰不耐作工细画,因说:“李思训、赵孟之画,极妙!又有士人气,后世仿得其妙,不能其雅,五百年而有仇实父。”王麓台亦说:“仇氏自有痛快沉着处。”四家而后,吴浙二派,互相掊击,究其根源,一本宋元。赵子昂、黄子久、吴仲圭、王叔明皆是浙人。文、沈从元四大家而正似浙派者。所惜学南宋四家者,多蹈犷野,不为世重,而明四家的末流,亦趋而愈下,因之华亭一派,继而兴起。
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
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
赵左,字文度。
董玄宰,画先摹黄子久,再仿董北苑,能师意而不逐痕迹,秀润苍郁,超然出尘,墨法之妙,尤为独得。曾说:“唐人画法,至宋乃畅,米元章为之一变,惟不学米,恐流入易率也。”没骨山水,明艳光景,恍若置身三泖间。但后来赝画充塞,效董画者,赵文度以下,无虑数十家,皆与董同时:除陈眉公、赵文度以外,尚有沈士充字子居,顾正谊字仲方,宋旭字石门,孙克宏号雪居,遂成华亭一派。吴梅村作《画中九友歌》,以董玄宰居首,王时敏、王鉴、李流芳、杨文聪、程嘉檖、张学曾、卞文瑜、邵弥均在其内,因此吴一派又有赵左的松江派,沈士充的云间派之别。
清代门户之见,更加厉害,其间继述吴派的,有江左四王:
王时敏,字逊之,号烟客,太仓人,官奉常。
王鉴,字玄照,一作圆照,官至廉州太守。
王翚,字石谷,号清晖。
王原祁,字茂京,号麓台,官司农。
清初,画苑领袖,首推烟客。画有特慧,水晕墨影,尽有根底。晚年更入神化,渊源静默,藏而不露,他的用笔在着力不着力之间,尤较诸家有异。孙原祁,画承家法,专攻大痴浅绛,尤为独绝。曾说:“笔端有金刚杵,脱尽习气。”然有代作者多人,他的真迹,不易见罢了。
王圆照,精通画理,尤长摹古,凡四朝名绘,见辄临摹,必须得他神肖。故他的笔法,超越凡流,直进古哲,而于董、巨为尤深造。皴擦爽朗严重,得沈雄古逸之气,为烟客、石谷所不及。鉴与烟客为子侄行,而年相若,互相砥砺,并臻其妙。论六法者,以烟客、圆照,并有开继之功,末流称娄东派。
王石谷,幼少嗜画,运笔超逸。王廉州命学古法,引谒王奉常,遍游大江南北,尽得观摩收藏家秘本。曾自说:“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运,乃为大成。”然评论者犹说笔法过于刻露,实属失之大熟的缘故。此后王宸,字逢心,王玖,字二痴,王昱,字东庄,冠之以麓台亦称小四王。至李世倬,号榖斋,唐岱,字静岩,作家辈起,渐近甜熟,古意稍失。然与大四王同时并驰艺林,而能独树一帜者,有吴、恽。与四大王称清初六大家。
吴历,字渔山,号墨井,常熟人。
恽寿平,初名格,以字行,一字正叔,又号白云外史。
吴渔山之画,得王奉常之传,刻意摹古,笔墨饬,如写工楷。酣厚沈郁,画品在石谷之上,与恽南田异趣同旨。出色作品,深得唐子畏神髓,而绝无北宗面目。王麓台论画,每右渔山,而左石谷。常说:“迩时画手,惟渔山而已。”戴文节亦说:“沉厚之作,清代当推吴墨井。”但晚年参用欧法,多作云雾滃翳,非他的极品。
恽南田,画花卉合徐、黄,而以崇嗣为归,独开生面。间写山水,如《水村图》《细柳枯杨图》,皆超逸名贵,深得元人冷淡幽隽之致,每于荒率中见秀韵,逸趣天成,而非石谷所能及。
明季之乱,士大夫的高洁者,常多托迹佛氏,以期免害。而其中工画事者,尤称三高僧,即渐江、石涛、石溪。渐江开新安一派,石溪开金陵一派,石涛开扬州一派。画禅宗法,传播大江南北,成鼎足而三之势。后人多奉为圭臬。新安派宗元人,笔多简略,便于文人;金陵派法宋人,笔多繁重,合于作家;扬州派稍为后起,亦宋元非宋元,笔多繁简得中,宜于文人作家二者之间。浙派开自戴进,尽于蓝瑛,赣派八大山人而后,罗牧诸人皆非后劲;闽派恶俗,无足言。娄东末流,递趋递变,到了汤、戴,可说骎骎与古人比美了。
释弘仁,字渐江,歙人,明诸生,称梅花老衲。
释髡残,号石溪,又号石秃,武陵人。
释石涛,号大涤子,又号清湘老人。
渐江,明甲申后为僧,居黄山。王阮亭说:“新安画家,多宗倪、黄,以渐江开先路。”所画层崖陡壑,伟俊沈厚,非如世人的疏竹枯株,自与倪高士相比。曾游武彝匡卢,得其胜概,著有《画偈》一册,同郡孙逸、汪家珍、查士标,合称新安四大家。当时萧从云,字尺木,与孙逸齐名,又称孙萧。程邃,谢绍烈,郑,汪朴,汪之瑞,皆能师法宋元,超异庸流。后世学倪、黄者,非枯即滑,而大好江南山水,慨无董、巨名手,为云海生色。
石溪,住金陵的牛首山,山水奇辟,绵邈幽深,引人入胜。笔墨高古,设色清湛,得元人胜概。当时龚贤,字半千,号柴丈人,流寓金陵,与吴圻、邹喆、高岑、吴宏、叶欣、吴造、谢荪号金陵八家。他的支派,传入淮扬之间,有顾符稹、袁江、潘恭寿等,至末流仅存形貌,为纱灯派,不能自振了。
石涛,山水兰竹,笔意纵恣,脱尽窠臼,晚游江淮,一时学者很多,遂开扬州一派,最有名者,为号称扬州八怪的金农、华喦、郑燮、李等,然能师荆、关、董、巨、二米而得神采者极鲜。仅吴越犹存文人习气,奚冈的劲利,方薰的秀润,王学浩的沉著,笔墨之间,尚见娄东的遗意。他的继起者,有汤、戴。
汤贻汾,字雨生,号粥翁,武进人。
戴熙,字醇士,号鹿床,钱塘人。
汤雨生,山水清润,笔意颇与赵文度相似。盖娄东一派,上溯董思翁,不沾沾于时习,但伪本颇多,不易见其佳品。
戴鹿床,山水诣力最深,自言“太仓二王,望尘不及,石谷南田中晚杰作,当北面事之。董文恪邦达,号东山,黄勤敏字左田,揖逊而已,余未敢多让”。著有《习苦斋画絮》。张之万,字子青,山水神似戴文节,稍为疏简。
花鸟画,明代边文进、吕纪,均为黄氏妍丽的院体派。其间有林良、陈道复、徐青藤,创写意派,为花卉的一变。又周之冕创钩花点叶体,与院派、写意派成三大流。清代花鸟画,继黄氏钩勒一派的,有孙克宏等,继周之冕钩花点叶体的,有沈南等,继写意派的,有石涛、八大等,祖述纯没骨法为清一代代表者,有王武、蒋廷锡、恽寿平三家。
王武,字忠勤,号雪巅道人,江苏吴县人。
蒋廷锡,字扬孙,号西谷,一号南沙。
王武,画法崇嗣,笔意秀逸,点缀流丽,而多风致。王时敏曾称扬他,须列入神品之内。可是元明以来的写生,虽也有新意的创设,然大多均带有画院习气,只有忠勤,神韵生动,独得妙趣。
蒋廷锡,花卉与南田直入元人之室,笔致清逸,或奇,或正,或工,或率,或赋色,或晕墨,都极精妙。传他画法的,有邹元汁、汤祖祥等。
我国艺术的发展,所受域外思想和式样的影响不少,这是我在《绪论》中已说过。而外国艺术的传入,大多是以宗教作媒介,如佛教之于汉六朝隋唐艺术的影响,实占我国艺术史重要的篇幅,我在《雕塑》章内已论述了,在本章中也可约略看到。到了明代末叶,天主教由海道传入中国,西洋美术之直接流入,于焉开始。影响所及,到现在还是很可看得出来,这是关于我国美术发展的前途的一件大事。我们欲知我国目前美术形成的内容以及未来发展一部分内容的预测,则对于天主教之于我国近代美术的关系,似乎不能不作一简约的叙述。
天主教和我国绘画的关系,比其他美术为深;最初天主教传入中国,不为官民所容。到了万历七年,有教士名罗明坚(Michael Rumgieri)到广州;二年之后,有名利玛窦者接踵而来;这时中国人信奉天主教的也日渐众多了,西洋美术也开始在我国艺坛上发挥势力了。
利玛窦在上神宗的表里有“谨以天主像一幅,天主母像二幅,奉献于御前”。这便是西洋画传入中国的开始。姜绍闻所著的《无声诗史》内说:“利玛窦携来西域天主像,乃女人抱一婴儿,眉目衣纹,如明镜涵影,蠕蠕欲动,其端严娟秀,中国画工,无由措手。”这里所谓天主像,其实就是圣母像。当时有人问他的画法,他说:“中国画但画阳不画阴,所以面躯平正,无凹凸相;吾国画兼阴与阳写之,故面有高下,而手臂皆轮圆耳。凡人之面正迎阳,则皆明而白,若侧立则向明一边者白,其不向明一边者,眼耳鼻口凹处,皆有暗相。吾国之写像者,解此法用之,故能使画像和生人无异也。”从此西洋画法见萌于中土了。
继利玛窦来中国者,有罗儒望、汤若望等,他们都携带了西洋画来的。汤若望进赠图像,是在崇祯十三年间的事。当时教士深知中国人士爱好图画,所以他们把它作宣传教义的工具。一六一五年出版的利玛窦著的《中国布教记》和一六二九年毕方济(P.Francis)所著的《画答》,都言及用西洋画及西洋雕版画,以为在中国传教辅助而收大效的事。
〔清〕郎世宁《嵩献英芝图》
此画是郎世宁来华以后的早期作品,在这件作品中充分显示了他扎实的素描基本功以及利用明暗来表现凹凸立体效果的本领。
那时国人为好奇心所驱,对于西洋画,非常欢喜;学习西洋画的人,也逐渐众多,如《墨苑》即为名家丁云鹏所摹;《不得已》一书中所载的图画,亦是名家所摹汤若望进呈的图像。
天主教士,既以绘画为传教工具而收大效,于是教士而兼通绘事的,日益众多。到了清初,这种教士受诸帝所器重者,大有人在,其中尤以郎世宁和艾启蒙二人为最著称。郎世宁是意大利人,家世善画,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到北京,入值内廷,工翎毛、花卉、人物。清乾隆三十年,回部被清廷平服,郎世宁画了许多凯旋图画。当时中国画家参用西洋画法者很多,而西洋教士,参用中国法以迎合皇帝心理者亦不少,于是中西画学融合之机,从此发动了。
中国画家之学西画,或参用西画法者,初以写真为主。明代末叶,闽省莆田有名曾鲸字波臣者,流寓金陵。他的为人,风神修整,仪观伟然。写照如镜取影,妙得神情;其傅色淹润,点睛生动,虽在楮素,盼睐笑,咄咄逼真。若轩冕之英,岩壑之俊,闺房之秀,方外之踪,一经传写,妍唯肖。每图一像,烘染数十层,必穷匠心而后止。《金陵琐事》《国朝画征录》,都有他的事迹的记载。查波臣流寓金陵的时候,正是利玛窦东来的时候;他目睹到天主像,天主母像;所谓烘染数十层者,乃是参用西洋法。波臣的弟子中,以谢彬、郭巩、徐易、沈韶、刘祥生、张琦、张远、沈纪诸人为最杰出。
当时西洋美术,在宫廷间非常活跃,民间画家受其影响者,亦不乏人。张恕,字近仁,工泰西画法,自近而远,由大及小,都依照了透视学的法则。崔,字象洲,工人物士女,学焦秉贞法,傅染净丽,风情婉约。
不过当时中国画家,对于西洋画的讥评,很是激昂。张山评中国画家所参入洋画法而成的作品,说是“非雅赏,好古者所不取”。邹一桂评洋画,说是“笔墨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证以上述,亦可见当时国人对于洋画之不能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