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亡游戏
天空湛蓝宁静。在居室的后面,允禵怔怔地看着两个木匠造塔。这两个木匠的手很巧,木塔基座上的莲花栩栩如生,二十三层的塔身颇为雄伟,装骨灰的暗室打制得也非常精巧。木匠们忙着给木塔贴上金饰,允禵的眼眶一酸,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完颜,你再等等我,这辈子我们生同甘苦,死眠同穴……”
雍正登极之后,诸位阿哥的“胤”字因为避讳而改为“允”字。雍正将阿哥与阿哥党们,发配到这个广袤的帝国各地。大阿哥允褆一直被圈禁至雍正十二年(1734年)去世,在生活上他得到了雍正的优待;二阿哥允礽仍被圈禁在郑家庄,也算是丰衣足食,赏赐不断。随后,雍正以西部军中需人为名,强令九阿哥允禟驻守西宁的西大通;他借故在京城内囚禁了十阿哥允䄉,并且查抄了他的家产。除此以外,他又将三阿哥请来的先生陈梦雷发配到黑龙江,将九阿哥的太监发配云南——如果不愿去的话就逼其自尽,把骨灰遣送到云南。那些与八爷党相关的太监,都被发配到东北、云南、西北各地。
雍正元年(1723年)的秋天,在遵化马兰峪附近的阎家宫,允禵每日每夜坐在这里,看着木匠们一凿一锤地打制出两座高四尺的木塔。灵堂里,雍正的心腹、三屯营副将赵国瑛派出的兵马,借给允禵福晋守灵为名安插于此,监视着允禵的一举一动。这年的四月,允禵的福晋完颜氏突患重病,遵化缺医少药,雍正却偏偏不信允禵福晋的病情,他只说先派良医前往诊治,如果完颜氏要来京城治病,允禵必须先行奏报。在如此的拖拉之下,完颜氏挺到了七月,终于在允禵的怀中病死。
福晋死了,雍正却怪罪允禵不早报告病情,又命按郡王例将她安葬在黄花山王爷陵寝。黄花山,是郡王们的陵寝,允禵这个国家第一号罪人,明天还会是大清王朝的郡王吗?允禵叫木匠们日夜打制木塔,这两座木塔将是他与自己的爱人完颜氏的寄身之处。他要与妻子一道,托生到一个更完美的世界,逃离这个让他诅咒的雍正王朝。
木塔每打制一层,允禵总感到多了一分对雍正的诅咒。不但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爱人,更为了自己与雍正的母亲——乌雅氏。
雍正刚刚登极时,乌雅氏特意表现出了惊讶,“先帝钦命我的儿子继承大统,实非梦想所期”。乌雅氏一向仁厚慈祥,但是在这个被皇权分裂的小家庭里,乌雅氏露骨地支持幼子允禵,竟然不惜与大儿子雍正公开抗争。
康熙刚刚驾崩,乌雅氏就要以死相殉,这实际上无异于是在给大儿子雍正下马威。群臣们百劝无果,雍正不得不对她说:“如果母亲执意如此,我也不得不跟随皇考皇母于地下了。”乌雅氏只得妥协。自此以后,每夜五更,雍正都亲自到昭仁殿,详细询问值班太监,得知母后确实安睡后,才回到守灵的地方。此时,雍正还幻想着得到母亲的爱。在登极的喜庆日子,雍正按例前往乌雅氏处行礼,乌雅氏冷冰冰地说:“皇帝诞膺大位,理应受贺。与我行礼,有何紧要?”让雍正心寒的是,身为皇帝的生母,乌雅氏至死都不肯接受皇太后的尊号,更不肯移居到皇太后居住的宁寿宫。雍正一次次地硬着头皮,亲自上前叩请,皇太后依旧是口气冰冷冷地拒绝。
在与雍正僵持之际,乌雅氏日夜惦记的幼子允禵从西宁回京。允禵在路上便扬言:“我之兄为皇帝,指望我叩头吗?”在康熙灵柩前哭拜的时候,雍正也在场,允禵见了自己的哥哥——刚上任的皇帝后,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却也只能含屈带愤向雍正远远地叩头,毫无哀戚或者亲近之意,这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让雍正难看。
雍正很清楚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气,但在康熙的灵柩之前,他不想发作。为了表示对弟弟的亲善,他还特意上前去扶允禵,但允禵脖子一梗,偏就拒不动弹。一时间空气都似乎凝结了,兄弟俩一个拉,一个不动,场面十分尴尬。随从拉锡把允禵拉到雍正跟前,允禵詈骂拉锡:“我本恭敬尽礼,拉锡将我拉拽,我是皇上亲弟,拉锡的身份下贱,若我有不是处,求皇上将我处分;若我无不是处,求皇上即将拉锡正法,以正国体。”
这一家三口,乌雅氏、雍正、允禵,是前朝最成功的三人。母亲以后宫低级的答应身份做起,逐渐升格最受宠爱的贵妃;大儿子从貌不惊人的贝勒做起,最终登极成为帝王;小儿子曾差点被康熙砍死,最终成为炙手可热的大将军王。这帝国中最出类拔萃的三个人却偏偏生在一家,而且性格又是同样固执、烈性、偏执。
雍正元年(1723年)三月,雍正率王公大臣以及后族,将康熙灵柩送至遵化。此时,备受母亲与弟弟冷落、奚落的雍正不断做出过格的举动,他传问允禵的家人向雅图等人:“允禵在军中的时候,听说有吃酒行凶的事情,你等从实奏来。”向雅图等人要保护主子,一致回奏道:“并无此事。”雍正听后大怒,命将这些人送刑部永远枷示。随后,他将弟弟允禵拘留在遵化守陵。五月十三日,雍正因为高其倬奏疏中误以大将军与皇上并写,刻意对允禵略加惩罚——“革贝子允禵禄米。”
革去禄米的第十天,乌雅氏病重。闻知皇太后病重的讯息,雍正连忙赶到永和宫,昼夜侍奉汤药。为了能够安慰母亲,雍正派侍卫吴喜和朱兰太去遵化景陵将允禵召回。但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负责看管允禵的副将李如柏,突然生疑,生怕是有人矫诏阴谋造反,便以“旨意未明,又无印信”的理由追回了允禵,并将雍正派去的侍卫扣押,然后自己亲自向雍正请旨,问是否要放允禵回京。李如柏得知雍正亲口的旨意后,才将允禵放回北京。
一切都晚了,允禵虽于当日赶回京城,但看到的只能是母亲的梓宫。在雍正冷漠的注视下,允禵扶着母亲的灵柩痛哭失声。在母亲的灵前,两个同胞兄弟依旧是面无表情,在让人窒息的空气中,雍正降下谕旨:为了宽慰乌雅氏操碎的心,晋封允禵为郡王;若允禵怙恶不悛,朕必治其罪。
德妃生前,断然不肯移居到太后应住的宁寿宫去,她刚一咽气,雍正便将她的梓宫移到宁寿宫,停灵三天才放到帝后死后应停灵的地方——寿皇殿,自己则住在苍震门临时搭建的帷幄之中,他在曲折地表达心中的愤恨与不平。“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雍正是否会想起《诗经》的这句诗?短短数月之内,他丧父丧母,到母亲临死前仍没有得到她的爱,并永远失去了与弟弟和好的可能。
雍正多次悲伤地哭泣,屡次昏晕。他哭泣母亲的偏心,哭泣自己的一生中终于没有得到母亲的慈爱,哭泣母亲对他彻骨的恨意。在此期间,副将李如柏被赏赐了一千两白银,并被升为总兵官。
就在允禵赶制木塔的时候,京城内外散发着一类新鲜玩意儿——“报房小抄”。这种街头流传的报纸,刊登了关于新皇帝雍正的种种谣言,说雍正帝每天起床就喝酒,不到中午就已经烂醉,他还总是将隆科多等朝廷重臣灌倒。
京城内外、八旗皇族中,乃至江湖之间,依然布满了允禩的党羽。有一次,雍正出宫举行祭祀,步军统领隆科多突然收到线报,说已经有刺客混入了祭祀的现场,并且潜伏起来。隆科多派出重兵搜寻刺客,甚至找到了祭案的下面。内宫也乱得一塌糊涂。直到雍正元年(1723年)六月,宫中的太监还没有给新皇帝太多的尊敬,打扫金銮大殿的卫生之时,太监竟然昂然地拿着笤帚,毫无敬畏地从万岁的御座之前走过。在乾清宫里,允禩亲信太监阎进在众人面前指着宠臣年羹尧说:“如若圣祖康熙大帝晚死半年,年羹尧首领断不可保!”在朝臣之中,明目张胆地散布雍正篡位之说。
雍正完全清楚,此时他如果突然驾崩,天下不会有人为他流泪。如果要稳固皇位,建立威信,他能够抓住的最大一根稻草就是康熙大帝。传统的帝王守孝,能够以日易月,仅用二十七天便相当于平常人守丧三年。为了表现自己的孝顺,雍正竟然改动天子“以日易月”的成规,为圣祖仁皇帝康熙守制三年,希望在“孝”字一节上做到尽善尽美。三年的守孝时光,虽然能成全雍正新帝以德治天下的美名,但漫长的三年会束缚他的手脚,守丧期间,雍正无法大开杀戮,对阿哥们痛下杀手。阿哥们,只能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底牌,将雍正彻底地丑化为无德的暴君、嗜杀的孤家寡人。
刚刚继位,雍正便任用允禩为总理事务大臣,兼任理藩院、工部等重要职位,同时还对允禩的亲戚、党羽大加封赏。“纵观朝廷上下,论才能、操守,所有的大臣没有人能够赶得上允禩。”雍正曾经由衷地赞赏允禩的才华。在允禩的众多党羽弹冠相庆的时候,其八福晋轻描淡写地说:“皇上今日的封赏加恩,不过是为明天的诛戮做好铺垫而已。”
雍正的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允禩的同党中,阿灵阿之子阿尔松阿想尽办法,拒绝接受刑部尚书的职务。他惊恐地看到,八爷党的骨干阿灵阿死后,他的墓碑被雍正改镌成为“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后来,阿尔松阿被革职,遣往盛京守其祖坟,以示惩罚。雍正将允禟岳父正红旗固山额真七十革职抄家,遣送获鹿。雍正将允禩升到高位,高处不胜寒,在这三年中,他将搜罗各种证据,以便将允禩一网打尽。
雍正与允禩都很清楚。这长达三年的守孝期,将成为一场危险的政治游戏。在一次朝臣聚会之时,雍正竟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的话:“在你们这些大臣内,只要有一个人,或当庭明奏,或者背后密奏,说允禩比朕更加贤良,比朕更有益于社稷国家,朕当即让位给允禩。”朝廷内一时间噤若寒蝉,允禩扑通一声跪倒,以死相逼要求皇帝收回此语。
有一次,雍正几乎被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压抑得崩溃,他忍不住用恳求的口吻要求大臣们:“希望各位能够恪守君臣大义,使朕不致恐惧疑惑,便是国家之福。”此时,雍正最怀念自己作为“天下第一闲人”时的悠闲岁月。他可在雍王府里坦坦荡荡地吃喝,可以一个人跑到附近的柏林寺去谈禅论道。此时,在看不清的敌人的包围之下,他早早下令释放了宫中所有打猎用的鹰犬,他已经不可能像康熙大帝那样纵横在天地之间任意行猎,他甚至不敢再次出宫远行,甚至连饮食、起居都小心翼翼地防范。
每当想起被软禁的弟弟,雍正总是涌上说不清的苦涩与愤怒。此时,允禵为了藐视帝国的皇家礼法,要先一步把福晋火化,好让皇帝承认既成的事实。八月二十八日,雍正下令给马兰峪总兵范时绎,让他强行将两个木塔取走,将允禵押到王家庄,派兵严行看守。那天晚上掌灯以后,允禵在住处狂哭大叫,凄厉的声音远近可闻,那悲怆的声音持续到半夜,让前来探听的人心中充满了恐惧。
允禵的夜半悲啸,宛如缠身的鬼魅一般。雍正不禁心惊,或许,允禵至死也不会同意将福晋的尸身放到黄花山。他指令允禩劝说允禵。倔强的允禵立即同意了,他一直把允禩当成自己真正的哥哥,他更知道允禩的处境实在艰难。“如果欧阳修活在本朝,我一定亲手诛杀之!”雍正二年(1724年),雍正本人发布了《御制朋党论》,将宋代欧阳修的朋党论贬为邪说,严厉指出目前朝廷中还有人搞结党,他要为彻底消灭允禩、允禵一党做好舆论准备,为三年守丧的解禁而“热身”,也警告朝臣们要与允禩党人划清界限。
允禩在进行着徒劳的反击。他任理藩院尚书时,以浪费口粮为借口,下令阻止蒙古藩王进京谒见康熙的梓宫,使外藩的诸王们“涕泣而归,怨声载道”。在主持工部事务时,工部每每草率行事,为新疆阿尔泰驻军锻造的武器,刀刃无钢,盔有裂缝,铠甲为市面上最粗劣的铁制作。在允禩的一封奏折中,他建议:修建康熙陵寝的人夫、马匹、钱粮应缩水,以劣质的“漆流金驳”制造列祖的神牌,以断钉薄板打制皇上乘舆法物,以污油恶漆涂制更衣幄次。此封奏折被冠以“务实避虚,节约朝廷财力”的名头,幸亏马齐上表进言,雍正这才恍然大悟:此举会使自己背负不孝之恶名。
在青海的西大通,允禟在忙着收买人心,并且成为当地的第一商人。西大通原本没有商人来往,允禟广撒钱财,各地人听说允禟的仁慈而前来贸易,凡买东西,不用讲价,换则即给,没有丝毫争执。雍正闻奏十分气愤,特派钦差大臣楚宗前往约束。当楚宗到达西宁宣旨时,允禟并不迎接跪听,而且非常嚣张地告诉这位钦差大臣,他已经打算出家离世,准备以葡萄牙人穆经远为教父,他要信奉上帝而并非当朝的皇帝,而且将成为青海地区第一位新入教的天主教徒。
在楚宗从西大通回来以后,雍正在他的奏折上做了如是的批语:“朕极基后,允禩允禟党人若能真心收服天下,朕将会既喜且愧,甚至想把皇位让给他们。朕并非惧怕贤良、仗恃威权、以势压人、依恋皇位的男子,但允禩允禟党却总像梁山反贼结伙,兜售小恩小惠,他们像牲畜一般卑鄙,将得不到一丝人心。”
雍正三年(1725年)年底,当朝两位最具雄才大略的人物——雍正与允禩,都熬到了耐心的极限。雍正尝试用最后的恩惠拉拢允禩,他削除了允禩母舅一族的贱籍,并且将允禩舅家的人拨给允禩的门下。正当雍正希望允禩对他感恩戴德之时,允禩等人主持的改革,正导致了内务府里披甲人的骚乱。
雍正一直致力于消除内务府的佐领,允禩却将这个讯息透露出去,酿成了这场几百人参与的骚乱。雍正将闹事的人送到云贵等地当苦差,将允禩交给侍卫内大臣与宗人府会审。在审讯时,允禩口衔小刀向天赌誓:“若有虚言,全家死光。”这“全家”二字牵连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当然也包括了他的皇兄雍正。
就在这个冬季,有一个自称是满洲正黄旗人的蔡怀玺,悄悄地来到了遵化允禵的住处求见,允禵怕招惹是非不肯接见。蔡怀玺把写有“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为太后”的字帖扔入允禵住宅之内。这个字帖如此古怪,而雍正的耳目布满周围,允禵必须慎重对待,他将字帖内的重要字句裁去、涂抹,然后交给马兰峪总兵范时绎,并轻描淡写地说,这件小事不必向皇帝汇报。
当年,雍正前往遵化谒陵时,隆科多便有密奏,说诸位阿哥计划要谋反,要雍正小心防备。如今接到了范时绎的密报,雍正敏感地知道,遵化出大事了!雍正立即派遣贝勒满都护、内大臣马尔赛等心腹赶往马兰峪,连夜审讯蔡怀玺和允禵。
允禵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想把告密的范时绎生吞活剥。他一口咬定,投书的蔡怀玺就是马兰峪的把总[5]华过柱及总兵范时绎所指使。允禵的下人曾经了解到,把总华过柱留过蔡怀玺吃饭,两人甚至把酒言欢。雍正加紧了对允禵等人的控制,革去允禵的头衔,将他押回北京,囚禁于景山寿皇殿内。
早些时候,雍正在一名骡夫的衣袜内,截获了允禟的一封神秘书信。这封书信由一种奇怪的字母拼成。雍正怀疑这种神秘的文字出自葡萄牙人穆经远之手,但是京城内的各国洋人均不认识这种奇特的文字。此时,允禟头一次表现出聪慧过人的一面:为了便于掩人耳目,他以俄罗斯语为蓝本,竟然创制出一种奇特文字,并遣人将其送京交给其子弘暘,令弘暘照样书写。在他与十阿哥允䄉的书信中,俨然有“事机已失,悔之无及”一类大逆不道的字眼。
的确,在搜寻雍正破绽的三年等待中,允禩一党的确“事机已失”。“八佛”允禩也逐渐陷入了绝望,并且染上了不可救药的酒瘾。允禩有一名叫九十六的卫士,因为直言触怒了他,被他立刻用刑杖打死;允禩王府里的长史,因为在劝解允禩时言语不中听,遭到允禩的暴打,甚至被推入冰内,几乎丢了性命。
雍正四年(1726年)正月初五,雍正发出上谕,历数允禩的罪状,并且褫夺他的黄带子,削除宗籍,逐出宗室,同时将允禩那位多嘴的八福晋休回母家。雍正对允禩的话中仍留有活口,“以后,你如果能够痛改其恶,实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处”。
允禩身边的婢女白哥读懂了雍正的意思,雍正如此的威恩并施,无非是逼迫允禩向自己低头,白哥苦苦地劝自己的主子去恳求皇上,允禩却倔强地说:“我丈夫也,岂能因为妻室的原因而去求人?”断然不肯向雍正低头。此后允禩已近乎自暴自弃,日日沉溺于酒乡麻醉自己。
那年最冷的日子,暮气沉沉的廉亲王府中,当允禩看到白哥的尸体时,才从酒醉中清醒了一点。此前,白哥为了拯救允禩的消沉、堕落做出了种种努力。白哥知道,允禩二十多年的皇帝梦破碎了,那数不清的绝望、悔恨与惆怅统统化入了愁肠,这酒是永远喝不完的。白哥绝望地自尽了,她只是企图用自己的死最后唤醒允禩。
允禩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他知道,他与雍正之间的死亡游戏已经到头,他此时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体面一些的死法而已。两个月后,雍正将允禩由宗室亲王降为民王,随即将他交给宗人府囚禁于高墙之内,只留两名老成稳重的太监服侍。
康熙大帝的阴灵似乎降临人世,这位被皇子党争折磨得形容枯槁的阴灵,正通过雍正发出一连串的诅咒,雍正逼迫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塞思黑”。[6]雍正为自己的两位弟弟取了这两个令人厌恶的满语名字时,仍然打着父亲康熙的旗号:“当年允禩希望夺位,事事伤害圣祖康熙皇帝的慈怀,以至康熙愤怒郁结,无时舒畅……允禩一辈狂逆已极,朕如果再加以容忍,实在对不起圣祖康熙皇帝。”
是年六月,雍正公开了允禵、允禩和允禟的罪状。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中种种令他不快的回忆,都成为这三个人不可饶恕的罪状。诸王大臣罗列允禵的十四条罪状,雍正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一条条地写成了允禵、允禩和允禟的罪状,主犯允禩罪四十条,从犯允禟罪二十八条。
雍正命人将允禟从西宁押解回京师,一路上允禟还是谈笑如常。雍正指令直隶总督李绂将允禟关押在保定。在保定那个暗无天日、手足难伸的小屋之内,允禟铁索在身,几次中暑昏死过去,随后腹泻不止,在八月酷暑中,可怜的允禟凄惨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九月,允禩也在监所中患病,呕吐不止,生命垂危。得到讯息的那一刻,雍正的心软了下来,他召集群臣讨论,希望从宽曲宥允禩,同时令其“用心调养”。只是允禩大势已去,他希望一个轰轰烈烈的死亡过程,经过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梦折磨后,这位“八佛”几天后悄然无声地魂归西天了。
允禟、允禩两人的死期如此接近,雍正不得不解释说,两人是伏了“冥诛”所致。宫廷之内杀机大开,雍正毫不怜悯地下令,将早已遣发奉天的允禩死党鄂伦岱、阿尔松阿就地正法,并将已死的苏努和七十“戮尸扬灰”,其子孙五十四人,如果有党恶妄乱者就地正法,余者发往东北白都纳等荒凉之处充当苦差。诸王大臣已经杀红了眼,他们联合上奏,要求雍正下令给允禟、允禩鞭尸,同时将最后的漏网之鱼允禵正法。
杀不杀自己的亲弟弟?犹豫中的雍正派人问询允禵:“当年,皇考在斥责阿其那(允禩)的时候,你带着毒药,希望与他同生共死,现在阿其那已死,你如果想与他同死,悉听尊便。”
就在那个刹那,允禵想起一段往事。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的春天,康熙巡行塞外,他只是指令允禩侍从,允禵却偏偏惦念着自己的这位慈爱的哥哥。于是,他戴着破帽,穿着旧衣裳,坐着小车,装作贩卖的商贩,一直跟着北巡的队伍出了长城关口。白日的孤单中他想着允禩晚上说过的话,晚上则偷偷溜到允禩的账房内留宿。兄弟两个睡在一张床上,每次谈话到通宵,快意在千里草原之上。在塞外满天灿烂的星斗下,他们总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允禵知道,他已经命悬一线。对于雍正来讲,要他一句认输的话,远胜过要他的人头。沉思一下,他带着囚徒特有的沧桑味道:“我以前是被阿其那所愚骗,现在他既已经伏冥诛,我不愿往看。”
雍正看了允禵的回奏之后,如释重负地笑了。这位桀骜不驯的弟弟终于低头了,他成为这场生死游戏的胜利者!从此以后,允禵将会为自己向哥哥认输而后悔终生;他将为背叛自己心中的哥哥愧疚终生,他将为永远无法与自己的爱人葬在一处而心痛终生。允禵的灵魂深处,再也不是那个咒骂苍天、不肯服输的刑天!
雍正宽容地向臣子们表示:既然允禵似有悔心之萌,着暂缓其诛,以徐观其后。雍正下令对允禵缓期死刑。从此,允禵销声匿迹,在景山上过着枯燥而漫长的囚徒生活。
雍正四年(1726年)的重阳节,是雍正登极以来最为轻松惬意的一天。在乾清宫内,他摆酒赐宴,召集九十四名文武大臣,共同吟赋“柏梁体”诗。经过反复的斗争、清洗,这一届新政府班子已是皇帝满意的人。当年汉武帝修筑柏梁台,全部建筑皆以香柏为梁,他在柏梁台上设摆酒宴请臣子,要求每人赋诗一句,句句押韵,凑成一首二十六句的联句。此番雍正先作两句,诸位王公大臣各作一句,接着大臣们奏乐、看戏曲,歌颂雍正王朝进入太平盛世。
“你们都来听啊,新皇帝雍正的秘闻,我们已经蒙受冤屈,要告诉你们,希望你们大家互相告知。”正当雍正吟诵柏梁诗的时候,在帝国的各个角落里,雍正发配的那些囚犯,正在传递他的小道消息。允禩、允禟死后,他们的得力太监和党羽达色、蔡登科等人被放逐到帝国最遥远、荒凉的广西、黑龙江。
他们谈论着:圣祖皇帝原本要传位给十四阿哥允禵,雍正却将传位诏书上的“十”字改为“于”字,诏书上“传位十四阿哥”便成了“传位于四阿哥”;又说圣祖皇帝在畅春园病重,皇上就进了一碗人参汤,圣祖皇帝随后崩了驾,新皇上就登了位;他们还说允禵刚被囚禁之时,太后要见允禵,皇上大怒拒绝,太后便在铁柱上撞死……
这些被编造得绘声绘色的故事,沿着北京向广西、黑龙江等线路传递下去,永远在那些街头巷尾之间传递,并且逐渐代替了事实。等雍正发现这些囚犯对他名誉的损害远比允禟、允禩更大时,那些谣言已经落地生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