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娄室论战
金军此次南下,战果不可谓不丰厚,连破几十个州县,掳掠无数财物与人口。上京的庆功会上,各路统帅将掳掠的中原美女中挑出最好的,献给金国皇帝吴乞买。金国贵族极爱宋朝美女,觉得她们肌肤细嫩,五官清秀,且含羞带怯,如梨花带露,十分惹人心动,跟本族那些粗悍妇人相比别具风情。吴乞买也不例外,见了这些充满异国风情的娇艳红颜,喜不自胜,眼睛都亮了,当下便叫了两名女子坐到自己腿上,一手揽一个,轻言慰问。可怜那两个女子就像被大灰狼逮住的小兔,哆哆嗦嗦,语不成声,惹得这帮金国君臣放声大笑。
接着,众将又献上此次缴获的奇珍异宝,吴乞买却不太上心,毕竟这些东西再好,也比不上之前东京皇宫里的宝贝,他也自知身份,命令那些女子全部退下去,然后收敛起笑容,坐在虎皮大椅上,好好地褒扬了一下各路统帅与将士。
晚上的筵席上,东路军的副统帅兀术冲粘罕发起难来。当时粘罕已经微醺,正向吴乞买吹嘘此次南征战功,道:“南朝不堪一击,等来年秋高马肥再用兵,定将赵构小儿擒来,让他们父母兄弟相会!”
众将都争相逢迎,举杯庆贺,唯独兀术不轻不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不大,却在欢庆的气氛中分外刺耳。
粘罕十分恼怒,转身就要勃然作色,但见兀术挺着腰身坐在矮几上,身体却几乎和常人一般高,相貌威严,双目如电,酷似其父太祖完颜阿骨打盛年时模样,却又添了几分端正隽秀。粘罕心底里连吴乞买都有几分看不上,对于太祖却是五体投地,敬若神明,一见兀术这副模样,不禁有些气短,便问道:“四太子有何见教?”
兀术谦逊道:“不敢。我只是叹息我大金国已经是上朝大国,广有疆域,统驭万民,却还是当年蜗居白山黑水一隅时的作派。”
兀术是大金国人见人爱的万人迷,上京人称:宋朝纵然人物风流,亦不及我大金四太子。兀术兼得其父孔武、其母端庄,且性情豪放而不猖狂,遇事颇有主张,宗室中颇得偏爱,连皇上也不例外。吴乞买微笑道:“你且说说,我大金当年是何作派?”
兀术见皇上问话,便不敢坐着回答,赶紧站起来道:“我大金立国前,被辽国逼得几乎无立锥之地,好不容易出去打一仗,掠了些人口财物,就欢天喜地庆贺。那时我女真战士全加起来不过万人,地盘也就如今一州县大小,如此这般也就罢了。可现在我大金国地广人众,还如此的话,儿臣实在看不下去。”
兀术是太祖诸子中唯一在当今皇上面前自称“儿臣”的人,可见其受宠程度。旁人即便敢在皇上面前说这么刺耳的话,也早已经两股战战,抱必死之心了,兀术却神情自若。
吴乞买虽然敛了笑容,但神情间毫无不悦之意,示意兀术坐下回话。
兀术坐下继续道:“敢问皇上和大元帅,此次南征我大金国收获何在?”
银术可帮着回答道:“四太子,我大金此次出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接连攻破南朝几十座城池,所获钱缗人口不计其数,还要怎的?”
座中众将都齐声附和,有跟兀术交情好的,还笑道:“四太子你是汉人的书读多了,老学着深思高举的那一套,那玩意儿中看不中用!”众人跟着一阵哄笑。
兀术微微一笑,等喧闹声略平息了些,才道:“这些城池可归我大金所有了吗?”
筵席上安静下来,众人哑口无言,粘罕脸上的笑容也倏地消失了。
粘罕何尝不知道这是个大问题,这些攻下的城池,往往是金军一撤,便立即重新归于宋人所有,这才有了把一些州县的人口大量北掠的做法,但这样往北行军的时候,队伍笨重缓慢,沿途极易遭到攻击,而且这也并非长久之计,你总不能把南朝的人口全掠过来。
吴乞买瞿然而惊,称赞道:“兀术深谋远虑,实乃国之干臣!此事我也多次思虑过,一直未有定夺,今日借此机会,大家正好一边庆贺一边谈谈正事。”说罢,为了不冷场,叫侍从给众将斟满酒。
粘罕还在琢磨该如何开口,这边兀术已经说上了:“陛下,儿臣以为到了恩威并济的时候了。此次南征,签军人数众多,这些签军原本都是宋人,不得不受我驱使而已,但要使其真心替我效命,应当示之以恩。儿臣听签军将领说,不少兵士的家人或亲戚被掠为奴,心里都愤愤不平,如何叫他们拼死打仗?而且一旦宋人听说被掠到北方,只有为奴一条路,岂不拼死抵抗?我军自南征以来,经常借着大军声威,尚未到达城下,宋人已经望风归降,真正拼死抵抗者十分之一而已,如若真把宋人逼得无路可退,不说多了,十分之一变成十之二三,皇上想想,战事还能如此顺利吗?”
吴乞买欣然接纳,笑道:“想不到我兀术儿竟有这般宰相见识!”
旁边粘罕听了,只得暗暗叫苦,本以为斡离不既死,朝中再也无人能与其抗衡,没想到这个花瓶兀术似乎比斡离不更难对付。
还没想好要怎么接话,便听吴乞买道:“明日叫内臣拟旨,凡被掠到大金国境内为奴的宋人,可使其父兄、亲戚为其赎身,任何人不得阻拦。”
兀术赶紧起身,跪到吴乞买面前,大声道:“皇上圣明!此诏令一下,胜似十万雄兵!”
吴乞买大喜,众将纷纷跪下道贺,粘罕也只有跟着跪下。
“我儿这下可以安心喝庆功酒了吧?”吴乞买看着兀术道。
兀术拜谢道:“儿臣打扰皇上酒兴,罪该万死!关于此次南征,儿臣还有许多话要说,改日朝会再细细向皇上奏明。”
吴乞买呵呵大乐,挥手让兀术归座。
粘罕看在眼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心里想明白了:跟兀术在皇上面前争宠是万万不行的,搞不好会弄得灰头土脸,而且这兀术跟他哥斡离不相比,似乎更有些容人雅量,既如此,切不可处处针锋相对,别真把这种人惹恼了,得不偿失。
几日后,粘罕屈尊去拜访兀术,刻意笼络,兀术只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粘罕出得门来,暗暗叹息此人不好对付。不料数日后,兀术却亲自上府来回拜,言语间虽然谦恭,却仍是不卑不亢的态度,粘罕心里反而欢喜:这四太子还颇有真君子的风范,这种人反倒好相处。
此时南国已入酷暑,而北国却春意未尽,绿草如茵,正是马匹贴膘的好时节,粘罕等人跟大金国皇帝述职已毕,各自带领本部人马去驻地休整。粘罕刚到中京,便收到昏德公,也就是以前的道君皇帝徽宗的书信,原来徽宗得知赵构已经即位,觉得又有了谈判的资本,便写信给实际把持金国军政大权的粘罕,商量“议和”。信中说道:“唐太宗复突厥而沙陀救唐,冒顿单于纵高帝于白登而呼韩赖汉,近世耶律德光绝灭石氏,而中原灰烬,数十年终为他人所有。其度量岂不相远哉!……若左右欲法唐太宗、冒顿单于,受兴灭继绝之名,享岁币玉帛之好,当遣一介之使,奉咫尺之书,谕嗣子以大计,使子子孙孙永奉职贡,为万世之利也。”
才子皇帝的信写得不可谓不好,一手瘦金体的好字,清奇疏朗,连不懂汉文的粘罕都多看了几眼。信中还特意把唐太宗与冒顿单于并列,以示胡人汉人皆可为万世楷模,只是粘罕刚率大军凯旋,杀得赵构的新朝廷毫无还手之力,赵构三番五次遣使过来议和,都被金国扣押,哪里有你这个俘虏皇帝“议和”的份?粘罕听身边精通汉文的幕僚把信翻译了一遍,付之一哂,收了书信,再没下文了。
转眼间,又到了秋高马肥的季节,无论南国北国,都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但是两地朝野百姓都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秋色,庄户人家拼命地抢收粮食,以求在战乱之前多储藏些粮食,多一些保命的机会;有司衙门,则是不舍昼夜地驱使工匠们打造盔甲兵器,加强战备,至于双方将帅士兵,都在厉兵秣马中心照不宣地等待着。
入秋后的第一个大消息,是宋朝资政殿大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病逝。
宗泽的忠义刚直,与李纲极像,但又有所不同。李纲平日生活极其奢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且不乏闲情逸致,其词“茅舍竹篱依小屿,缩鳊圆鲫入轻笼,欢笑有儿童”传诵一时,而宗泽却是个苦行僧。当年官品低微时,一家人有时连饭食都不饱,他却浑不以为意,吟啸自如;晚年时俸禄颇厚,却也丝毫不改简朴作风,遇到贫寒的读书人或者穷亲戚,从来都是出手阔绰,还收养了因战乱失去亲人的孤儿寡母数百人。在他心中,身为君父,就当卧薪尝胆,以图报复,身为臣子,就当尽忠尽节,死而后已,怎么能够沉迷于安居美食呢?
他在东京留守任上一年多时间,先后上了二十多份奏章,请示赵构回都东京,以鼓舞士气人心,这在黄、汪等人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在宗泽看来,却是君王本分,只要有利于江山社稷,即便对君王有所拂逆,也在所不惜,或许这种单纯的人总是以为:君王能够体谅到他的一片忠心。
宗泽病重,已近弥留之际,众将得知消息,登门看望,宗泽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一见众将进来,这个倔强的老头竟然矍然而起,大声道:“我没事!就是日夜想着二帝蒙尘日久,心中忧虑愤懑,就落了这一身病,如果各位能够奋勇杀敌,为国雪耻,我死了也没有任何遗憾。”众人见他形容枯槁,明显就要断气的人,却还这样硬撑,都十分不忍,掉下泪来,道:“我等一定死战,请留守放心!”
众将官出去后,宗泽像折断了的稻草般倒在床上,这最后的爆发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看来我是过不去这道坎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然后就再也吐不出任何字了。但他眼睛却睁着,一口气始终不绝,一直熬到深夜。他听到外面电闪雷鸣,风雨如磐,突然连呼三声“过河!过河!过河!”撒手西去。
宗泽病逝的消息连同其最后一份奏章一齐送到了扬州,赵构看了奏章,仍是恳请他回京,道:“属臣之子,记臣之言,力请銮舆,亟还京阙,大震雷霆之怒,出民水火之中。夙荷君恩,敢忘尸谏!”
看着这些披肝沥胆的词句,赵构心里不是滋味,他对宗泽罔顾自己的一再旨令,坚持拘押金国使臣深为不满。但此次金兵南下,宗泽镇守的东京却没让敌人占到半分便宜,在如今举国闻金色变的氛围中,实属难能可贵,而且他也多次听说宗泽如何镇抚军民,修缮城池,尽忠国事,这样的铮铮直臣,无论自己心里有多么不舒服,还是要大力褒扬的。
于是,朝廷下诏书授予宗泽为观文殿学士,后来还给了他一个响亮贴切的谥号:忠简。
此时恰好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奉旨赶往金国议和,路过东京,于是赵构便命令他暂代留守职责。宇文虚中第一件事就是将拘押的金国使臣放出来,好生慰问之后,放他回去了。
宇文虚中还得出使金国,不能久留,于是任命新的东京留守就成了迫切要务。放在太平时节,这是个了不得的美差,可如今兵荒马乱,东京已经成了前线,金人必欲占领而后快,所以官阶相当的朝臣个个都心里矛盾,既向往这个职位,又害怕被选中。
不过,赵构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此人便是前大名府留守杜充。杜充镇守大名府时,曾经有言:“帅臣不能只是运筹帷幄,远离战场,还须亲冒矢石,冲锋陷阵。”一介文官,说出这样豪气的话来,实不多见。当年东京城破前夕,斡离不率领的东路军一路南下,宋军望风披靡,不能阻挡,杜充掂量两军实力,知道没有胜算,便悍然下令掘开黄河堤坝,突如其来的大水让斡离不着实吓了一跳,可惜最后也没能拦住金军,还淹死了许多百姓。
杜充此举,褒之者认为他不怕诟病,毅然行万难之事,贬之者认为他有志无才,最终难成大器。赵构心中也颇犹豫,便召杜充进殿问话。
两日后,杜充进殿,赵构远远地看见杜充昂首挺胸而入,虽然神情谦恭,眉宇间却隐隐有一股桀骜之气。等他见礼完毕,赵构赐座,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杜卿这身朝服有点嫌小了,朕回头命人制一身新的赐卿。”
杜充起身道:“劳陛下费心,不过臣这朝服并不小,只是臣身上绑了些东西,有些包裹不住,才显得小了。”
赵构好奇道:“绑的什么东西?”
杜充回道:“臣思量如今战事不断,做臣子的当时时刻刻准备为国驱驰,所以臣从两年前任大名府留守时起,就每日披甲办理公务,晚上回家才卸下。刚开始披甲时,坐立不安,但咬牙坚持两年下来,倒成了不披甲不舒坦了。今日觐见皇上,臣不敢披甲,就绑了些沙包在身上,没想到皇上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异样来了。”
赵构心道:竟然还有这种有志之臣,朕居然都不知道,岂不是居幽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便笑道:“可否让朕一观?”
杜充解开朝服,果然前胸后背上绑了几个压平了的沙袋,足足有二三十斤,而杜充神态自若,显然已经是习惯了这个分量。
赵构心里已经有了数,等杜充穿好了朝服,便问道:“新近东京留守宗泽病故,朕欲命你去东京主事,你意下如何?”
皇上问意下如何,做臣子的除了谢恩表态,似乎别无其他,不料杜充却起身道:“臣请言宗留守为政之得失,如果陛下觉得有道理,臣才敢接受任命,否则恐怕会辜负了圣恩。”
赵构正有此意,便问:“你觉得宗泽为政得失如何?”
杜充道:“宗留守忠义为国,天下人皆知,这个毋庸置疑,但其为政却有偏颇之处。其一,招纳群盗,将此权宜之计定为常例,以为这些盗贼能为我所用,但臣以为是万万行不通的。臣当年在大名府与金军对峙时,也有盗贼趁乱聚集,这些盗贼都是些见利忘义的乌合之众,仗着人多,打家劫舍、骚扰官军还有两手,指望他们对阵金军,那无异于与虎谋皮,绝对一触即溃。宗留守优抚盗贼,名为招安,实为赏盗,只会让狼子野心之辈争相效仿,故民间有‘要升官,做贼再招安’一说,足以说明赏盗之弊。其二,轻言进取,动辄扬言北伐,而不识隐忍蓄势之道。陛下曾经深入敌营,应当熟知金军情况,臣驻守大名府时,亲见金军铁骑冲阵,其势可称得上排山倒海。至少目前看来,我军在平原野战,还没有克敌之道,此时北伐决战,只会损耗兵力,弄不好一败涂地。敌军趁势深入,则我大宋无兵阻挡,形势危矣!宗留守忠勇可嘉,但其北伐之议,实属莽撞。”
这些朝臣也多有议论,赵构不动声色地听下来,微微颔首道:“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杜充道:“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此乃古今至理,以臣愚见,东京当前第一要务,便是整肃盗贼,凡聚众占据州县者,命其就地解散,抗命者一律剿灭;二是立即罢北伐之议,命诸将各回驻地,修固城池,凭险据守,待金军进攻乏力时,再觅时机出战。”
杜充之论,赵构心里十分认同,便从案上取出一份奏章,道:“这是谢贶奏上来的《劝勇文》,有人将此贴于当地的关帝庙。谢贶有心,呈上来了,并建议刻印下来,下发到各地,你如何看啊?”
内侍将奏章递与杜充,杜充看了看,《劝勇文》说道,金兵五事易杀:连年战辛苦易杀,马倒便不起易杀,深入重地力孤易杀,多带金银易杀,虚声吓人易杀。
杜充看完,回道:“陛下,这都是与金兵实战过后的经验之谈,十分恰当。这里说的五事易杀,没有一项是教人蛮干的,都是趁金人久战懈怠,乘隙攻之,方可取胜,这也正好说明北伐之议,实不可取。”
赵构觉得没有什么可疑虑的了,便坐直身子,正色道:“杜充,朕命你为枢密直学士,任开封尹、东京留守。此任之重,你心里应当明白,望你在镇抚军民、尽瘁国事方面,继承前任长官的风范,替朕守好国都,但在遵禀朝廷、意气用事方面,一定要戒除前任长官的失误之处,切不可再犯,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赵构此话,分明已是认同了杜充的施政方针。杜充连忙起身,再拜谢恩。赵构十分满意杜充的应对,临行前又赏赐了他好些金帛。
杜充离开扬州赶赴东京后,赵构知道朱胜非颇有见地,特意寻了个机会单独跟他说道:“朕即位以来,日思夜想的大事就是如何知人善任。人用对了,则大事可成;人用错了,则一事无成。只是用人乃是天底下第一大学问,朕自思与古之明君相比,还差得太远,你们要直言相告,替朕分忧。”
皇上这么谦虚,应该是有要事相商,朱胜非便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的诀窍,做到疑人勿用,用人勿疑,就很好了。”
赵构沉吟道:“可是朕用李纲为相只有短短七十来天,朕有时想,是不是失于急切?”
朱胜非道:“依臣看,陛下用李纲,正是所谓疑人勿用,用人勿疑。当初朝廷初立,李纲名满天下,用他为相,乃众望所归,且李纲主政时,陛下言听计从,这不是用人勿疑吗?只是李纲确实显出力不从心之势,得罪了一大半朝廷官员不说,对于钱粮理财之类的国家要务,颇不擅长,而且遇事只知道直来直去,从来不会审时度势,相机而动,这样为人倒是可以,但为相却颇不相宜。因此,陛下立即从其所请,罢了他的相位,这岂不是疑人勿用?”
赵构知道朱胜非并不喜欢李纲,此话大抵出于真心,但听他说得如此巧舌如簧,倒也忍不住展颜一悦,笑道:“那你说说,朕用杜充做东京留守,此人如何?”
赵构语气间虽然轻松,但朱胜非知道皇上是在咨询国事,便想了想,道:“臣听说,靖康初年,他任沧州知州时,从燕云十六州逃来很多汉人百姓,杜充认为这些人可能是金兵的内应,全部给杀掉了;另外一件事,他驻守大名府时,开掘黄河阻挡金兵,淹死许多百姓——此公行事决绝,如果做得对的话,确实能防患未然,但如果做得不对,后果就很难预料。”
赵构问:“他这两件事,你觉得做得对与不对呢?”
朱胜非沉默了半晌,起身拜道:“微臣驽钝,到现在也难以评判。”
赵构也不再问了,只是坐着沉思,然后叹道:“千秋功过都难以评说,何况时人时事!”
杜充一路紧赶慢赶,不几日便到达了东京。此时东京城内,一片人心浮动。宗泽麾下的将士散去了近一半,城外驻扎的义军,也骚动不安。杜充进城后,首先把宗泽的儿子宗颖召来,取出朝廷诏书,任命宗颖为东京留守判官。宗泽死后,东京士人都认为宗颖有其父之风,深得士卒之心,联名奏请朝廷,希望宗颖能继其父任。对于这种奏请,朝廷是断无准许之理的。因此,杜充此举,也是警戒宗颖不要有非分之想。
接下来,杜充又召集僚属及众将议事,众人见他一个文官举止斯文儒雅却面相严峻,目露精光,更出奇的是,在官服外面,还套着一副盔甲,都心里嘀咕不知此公何许人。
杜充一坐定,便让众人挨个汇报情况,众人谈得最多的是宗泽死后东京城一片混乱,为此深表忧心。
杜充颇有些不耐烦:“州郡治理,国家自有法度,岂能因为一人之去留而存废?满城将士,知有留守而不知有朝廷,真要这样下去,这开封府还是不是赵宋的天下?”
这话并无差错,但此时宗泽声望如日中天,东京百姓士卒敬若神明,何苦硬要拂逆众人心意?而且,杜充来了东京,既不去吊唁宗泽,也不安抚百姓,直接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虽然他是做事心切,但在诸人看来,此人不太有心肝。
接下来,杜充便安排政务,倒也不失章法,众人都各自领命而去。
把这些他心目中的琐碎事务安排妥帖后,杜充便召集众将,商议中止北伐。
宗泽去世前,已经命令王彦的八字军移屯滑州,原本是计划自滑州渡黄河,直取怀州、卫州、濬州和相州等,杜充立即叫停。而统制薛广一部已经奉命去了相州,王善与张用按计划随后出发策应,杜充命令二人领军原地待命,不得妄动,否则以叛乱治罪。杜充又命令,不得靡费钱粮资助北方义军,因为对方山高皇帝远,你根本不知道人家如何使用你的钱粮,而且那也是一个无底洞。
杜充三下五除二,几天大刀阔斧下来,将宗泽之前的北伐部署裁撤一空。宗颖苦劝不住,气得离京出走了。杜充又收缩防线,将兵力集中在开封附近,依仗高墙深池防御金兵。
在给宗泽的人马班子釜底抽薪时,杜充也没忘记按自己的要求甄别人才,培植亲信,他对于宗泽以前深为信任的一些人本能地反感,把他们要么调离要害部门,要么干脆贬斥。过了一阵,人员清洗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宗泽极为看重的岳飞,奉令在外执行公务,得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现在杜充最发愁的是如何处理城外那些义军,也就是他眼中的盗贼,这些人知道换了新留守,已经派人来城里探视过好几次了,无非就是要粮要饷。杜充是决计不会给一粒米半吊钱的,但又没把握能制住这帮人,万一这帮匪性不改的盗贼闹起来,恐怕还真不好收场。
一连好几日,他忧心忡忡,无计可施,突然探马报告说,有一支一千人的军队自东北方向而来,大约次日午时能到东京城下,领头的就是宗泽破格提拔的统制官岳飞。
“以朝廷封赏为私货,轻易赠人,以此笼络人心,何异饮鸩止渴!”杜充本来就心情烦躁,一听“破格提拔”四字,心里更不乐意,认定这是宗泽滥加封赏,“传我令下去,关闭城门,岳飞来了,让他将部队驻扎城外待命。”
次日正午,随从进来禀报:岳飞人马即刻就到城外了。
杜充先不用午餐,带着一行人来到城墙上,果然远远看见一支人马从东北方向迤逦而来,脑子里已经在寻思待会儿如何诘难岳飞了。
过了一会儿,他脸上不屑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愕,因为正在走近的这支队伍阵形之严整,士气之高昂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杜充守大名府时,正值金人南下,每天忙的就是如何整治军队,虽然不直接带兵,对于行伍中事却也十分了解。他见这一千多人,骑兵约二百多,步兵八九百,骑兵在两边护卫,中间是步兵,行进有序,丝毫不乱,十几名将官模样的人时不时呼喝一声,下面士兵便雷鸣般应答;步兵阵形前后都是最健壮的士兵,首尾呼应,即便敌人突袭身后,也能立即化尾为头,从容迎击;更有几名骑兵,游走于主军几里路外,前后两侧都有,一看就是作警戒之用。这一千多人的部队,看上去竟显得坚不可摧。
“此人极善治军!”杜充心里惊道。
等队伍到了城下,杜充让人放下吊桥,带着随从走下城墙,亲自到城门口迎接岳飞。
岳飞在外早听说了新任留守的一些事迹,心里只是叹息,又替宗泽惋惜,更不知这杜留守是何风骨,以后恐怕难以相处。
因为存有几分戒备心理,所以当岳飞远远地看到一身官服的杜充时,不禁又惊讶又感动,赶紧翻身下马,急走到城门口,纳头便拜。
杜充满面笑容地扶起岳飞,道:“岳将军千里戎行,舍身为国,更兼治军严整,深得用兵之妙,我大宋多几个你这样的虎将,则金虏可除,中兴有望!”
岳飞无缘无故被这么一通夸赞,更觉无功受䘵,心中惶恐,道:“留守过誉了,岳飞不过一介武夫,岂敢当此!”
杜充牵着岳飞的手,一边往城里走,一边打量岳飞,心中已有计较,笑道:“岳将军还未用午餐吧,如不嫌弃,你我一起用餐如何?我正有许多事要请教。”
岳飞连忙谢过,杜充命手下人安排岳飞部队入城歇息,务必好生犒劳。两人骑马并肩往留守衙门走,杜充边走边聊:“我早在大名府时,就听说宗泽公造了许多战车专门用来对付金人的铁骑。我一到东京,处理完一些紧急事务后,就去库房看了这些战车,制作果然精巧,看来颇费了心思,只是不知临阵如何使用。”
岳飞一笑道:“留守,依末将愚见,这些战车并无用处。”
杜充一愣,在他心里,还把这些战车当成宗泽为数不多的政绩之一,以为将来可以派上不小的用场,没想到被岳飞这么轻松一句就给否了,不禁颇感失望,道:“愿闻其详。”
岳飞道:“此战车可容五十五人,八人推车,八人射箭,另有十余人持长枪,十余人持盾牌护车,听上去无懈可击,在实战中却颇有不利之处:一是战车十分笨重,移动起来很不方便,遇有沟壑山丘就无法通行,因此使用极受限制;二是即便用到战场上了,机动性却很差,极易被敌人绕到身后攻击,甚至敌人都不必攻击战车,只需将战车周边扫荡干净,战车就成了一个个孤堡,各自为战,这就成了瓮中之鳖,必败无疑。”
杜充虽然天天披着铠甲,但身为文臣从未真正上阵拼杀过,此时听了岳飞的剖析,细思之下,才想到这战车既如此之好,为何从不见打赢一仗,恐怕真是纸上谈兵之作。李纲、宗泽之徒都热衷于造战车,看来全是想当然耳。
这样想着,杜充心里对岳飞的器重更增了一分,决意将他纳为心腹。几日下来,杜充刻意多方了解岳飞,见岳飞深有谋略却质朴忠厚,实是千里挑一的将才,才明白宗泽对岳飞的赏识是深有缘由的,便再也不犹豫,将岳飞提拔为武经大夫。盔甲军用之物,也处处优先岳飞的部队。这时候,他也不计较自己是否“以朝廷封赏为私货”了,先把自己的亲信圈子建起来再说。
杜充手下有了岳飞,胆气也足了起来,便派人送信给驻扎在城南的张用,命他与驻扎在城东的王善换防。这本来就是试探,杜充料定他们不会从命,在信发出之前,就已经布置岳飞、桑仲、李宝诸部在南薰门集结。
果然,张用和王善都对杜充的将令置若罔闻。杜充大怒,立即命令岳飞等人攻击张用的部队。张用早有准备,已经列好了阵势,只是一见领头将领是岳飞,心里不禁发怵。岳飞手下士卒不过两千,但阵形极其严密,直捣张用中军,张用这边却阵形散乱,只是仗着人多支撑。激战正酣时,岳飞又命骑兵迂回两侧,竟如同上次交手一样,又把张用的军阵从中间切开,中间的士兵被骑兵逼得往前后涌,阵形立时大乱,转瞬间便兵败如山倒,整个战事下来仅仅一顿饭的工夫。
岳飞不喜反怒,气得大骂:“烂泥糊不上墙的盗贼,这般不经打,辜负了宗老爷子一片苦心!”
王善正从城东赶过来助战,才到半路,得知张用已经大败,也不敢恋战,直接撤出战场,向东呼啸而去。
战后论功行赏,岳飞自然是首功。杜充得意扬扬,对众人道:“诸君之中,还有谁认为这些贼寇可以为我所用?这等乌合之众,面对金军必定一触即溃,甚至金军面都没见就望风而逃了,指望他们抗金,岂不荒谬!”
这最后一句是冲着宗泽去说的,众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无言以对。
杜充在东京紧锣密鼓折腾经营的时候,北面大金国也没歇着,正在制订南下攻略。
有了去年对付赵构新朝廷的经验,吴乞买以为争论应当会少一些,没料到各路统帅一开场就吵得不可开交。
中路与东路军统帅都建议西路军此次不要再进攻陕西,而应合兵一处,并力南伐,直捣赵构新朝廷的老巢,一举将其消灭。兀术与讹里朵一唱一和,极力主张合兵南进,连之前一直中立的银术可和挞懒也表示附和,只有粘罕一人默不作声。
吴乞买听了众人之议,便将目光投向粘罕。
粘罕一反过去对兀术、讹里朵等人的轻慢之态,脸上的神情颇为凝重,见皇上看自己,便道:“兀术和讹里朵说的都有道理,只是如今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呈给吴乞买。
吴乞买看信时,粘罕道:“我军在西部边境的游骑抓获了几个辽国使者,并从他们身上搜到交通夏国的书信。从信上看,双方交通颇有一段时间,已经开始各自将军队在我西部边境集结。兀术、讹里朵,你们也是深懂用兵的,倘若你们是夏国或辽国国主,听到大金国各路大军合兵一处,并力向南进攻宋,你们会怎么想?”
兀术和讹里朵明显没了刚才的兴奋,皱着眉头不作声。
粘罕自己答道:“他们肯定会认为我大金国遭遇了紧急情况,不得不合兵一处以应付危机,西夏国一向对我怀恨在心,辽国更与我大金有血海深仇,他们日夜盼望的就是我大金国出乱子,他们好趁火打劫。因此,我断定他们必然乘我西部边防空虚大举侵入,宋朝亦在川陕聚有重兵,一定也会趁机进攻,以缓和其江南用兵压力,我军深入宋朝腹地,倘若一举擒获赵构倒也罢了,但如果拿不到赵构,宋军必然负隅顽抗,而我军也不得不回师救援西部,如此则陷于进退两难之绝境。列位自己想想,到时候,该如何收拾局面?”
兀术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吴乞买读完了书信,将信扔到案上,道:“都看看,再谈用兵方略不迟。”
兀术首先拿起来,看完后,递给讹里朵,然后众将一个个都看过了,殿里一片安静。
兀术起身向粘罕行了个礼,然后道:“如此看来,确是大元帅老成谋国,我等孟浪了。只是下次希望元帅在议事前先将谍报通知众将,这样大家也好尽早谋划。”
粘罕赶紧申辩道:“这是天大的事,我怎么敢隐瞒。我也是今日临出发时才得到的探报,颇感意外,以前只是风闻辽、西夏有结交,如今算是证实了,我已经传令西路军,多派探子出去,务必时刻把握边境动向。”
兀术无话可说,心里想:你就不能在议事前将书信拿出来?偏要看着其他人走错路,才显得你高明?
两边都已把话挑明,该皇上定夺了。吴乞买习惯性地站起来,踱了两步,道:“去年我大金国挥师南下,虽说是势如破竹,但依朕看,宋人仍颇有顽抗之意。我军在撤退之时,各地宋军乘机进攻,伤了我不少拖后的将士,且各路宋军,仍受赵构的朝廷节制。此次南下用兵,务必对赵构穷追到底,钻山打洞也要将之擒获,只要赵构就擒,则宋朝立成一盘散沙,不战自亡。等灭了宋朝,就循张邦昌例,再新立一个皇帝,成为我大金的藩属,或可长治长安。但陕西之地,绝不可放任不管,姑且不论辽与西夏交结之事,陕西乃宋朝四川之门户,如果我大军占了陕西,则四川就成囊中之物,对宋朝而言,中原已失,再失川陕,则被我大金挤压于南方一隅,即便一时擒不了赵构,宋朝也气数已尽,亡国是迟早的事。因此,此次南下,仍兵分三路,西路进攻陕西,中路聚集重兵从中原南下,东路仍取道山东,与中路军会师于黎阳。”
皇上如此高瞻远瞩,众将都钦服,正在议论时,忽听侍卫来报:“万户娄室刚刚赶到,正在宫外等候召见。”
吴乞买大喜,道:“我大金国第一勇士来也!马上宣他进来!”
在座诸将对于吴乞买如此称呼娄室竟毫无嫉妒之色,一个个也伸长脖颈,等着娄室进来。
片刻后,娄室大踏步进得殿来,跪拜之后,吴乞买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慰问道:“斡里衍如此风尘仆仆,为何不歇息一日再过来?”
娄室身材高大,与女真猛士一样生得虎背熊腰,唯一不同的是他两只胳膊粗长,这也使得他在近身搏战中总能胜人一筹。但光靠勇武是得不到皇上及众将如此看重的,娄室跟从太祖起兵,一路立下赫赫战功,更兼极有谋略,不仅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还能临阵机变,于万难中取胜。这一点连太祖都颇为佩服。
见皇上问起,娄室乃恭敬答道:“皇上日理万机,事必躬亲,做臣子的岂敢有半分懈怠!”
吴乞买命人赐座,等娄室坐下后,一向恃才傲物的粘罕把刚才众人讨论的内容原原本本向娄室叙述了一遍,分明是想听听娄室的意见。
娄室认真听完,点头道:“如此甚好!”
粘罕略感奇怪,如果以中路军为主力的话,娄室统率的西路军兵力必然有所削弱,而宋朝在川陕屯有重兵,西夏与辽国也在暗中勾结,随时准备发难,形势可谓十分艰险,娄室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
娄室知道粘罕纳闷,便微笑道:“我早已得到探报,西夏与辽国残余勾结,欲在边境有所行动,但这两国都是新败于我,并不敢主动挑衅,实际上也无力出击。他们只是在观望,寄希望于我大金与宋朝火并,他们好渔人得利,因此只要我大金在西面保持正常兵力,就足以震慑他们。至于宋朝,赵构的小朝廷立足未稳,人心浮动,士气低落,正是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此时不南下直捣其老巢,真要等他羽翼丰满起来,怕都没机会了。我西路军在陕西,足以割断夏、辽与宋之联系,并令陕西宋军不敢东出中原,你们只管放心南下。”
众人听他说得平平淡淡,似无出奇之处,但细咀嚼起来,正因为他把这错综复杂的形势看得无比通透,且对自己部队的战斗力极有把握,才能如此举重若轻。
粘罕道:“你西路军只有万余人,是不是少了些?”
娄室回道:“我女真将士只要满万人,就能横扫天下,何况一个陕西?兵不在多,而在于精,我们千里出师川陕,人一多,粮草辎重都是大问题,万一粮草不继,军心不稳,就不战先溃了。我料宋朝暂时无力经营川陕,我手下这万余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猛将,足以荡平陕西。”
这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粘罕只会认为狂妄,但从娄室口中说出,粘罕却十分放心,当下笑眯眯地道:“有你镇守西边,我中路、东路两路大军可以无所顾忌,直捣江南!”
吴乞买听了龙颜大悦,乐呵呵地勉励了各位将帅一番,便先行离开了议事堂。
众人等皇上先行后,才接着往外走,兀术来到娄室身边行礼道:“侄儿参见大帅!”
兀术是大金皇帝的侄儿,娄室见兀术如此恭敬自称,心里很受用,连忙道:“四太子不要太多礼了!”
兀术道:“大帅用兵如神,侄儿心里实在仰慕得紧,只是大帅连年在外用兵,来去匆匆,一直无缘请教,实在是平生憾事。今日得此良机,恰有用兵方略之事,想听大帅教诲,不知可否?”
娄室听兀术说起话来文绉绉像个汉人,知他是刻意表示尊重,便笑道:“四太子请讲。”
兀术道:“有一事我琢磨良久,始终不能定夺。东京目前仍在宋军手中,自从前两年将两个皇帝俘虏之后,东京便成了鸡肋,攻下来并不容易,且无多大价值,但不攻下来,宋朝都城还在宋人手中,终归不能让宋人死心——不知大帅如何看?”
娄室略微沉吟后,道:“我为四太子献一策——攻东京而不攻于东京。”
“此话怎讲?”粘罕刚好在一旁听到,凑了过来,讹里朵和另外几个人也驻足倾听。
娄室道:“列位应当记得我大金是如何打下黄龙府的吧?当年黄龙府乃辽国之银府,边塞重地,城池坚固,守备森严,攻守兼宜,如果强行攻打,不仅耗费时日,将士伤亡也将十分惨重。且我女真健儿骑射野战个个都是好手,攻城并非所长,但黄龙府乃战略重地,非拿下不可,还记得我们是如何做的吗?”
粘罕和银术可都参与过黄龙府之战,只是这一战从谋划到最后结束,前前后后经历了一年多,头绪极多,要一下子说清,实在不太容易。
娄室娓娓道来:“我大军先是清除黄龙府外围城堡,辽水以北、咸州以西的城邑全部被我们攻下。我与银术可率军拔除了黄龙府西北的军事重镇达鲁古城,然后乘胜前进,扫平了辽河上下的所有城邑,并降服了九百奚营,我大军进驻黄龙府东南部。至此,我军花了几个月时间将黄龙府变成了一座孤城,太祖十分高兴,想挥师直取黄龙府,我当时斗胆进言道:‘黄龙府内,仍然兵精粮足,此时攻城,不是不可以拿下,但我军会有重大损失,不如我们对黄龙府围而不打,在东南部援军的必经之道设立伏兵,大量杀伤辽国援兵,然后等城中粮草将尽,士气低落时再攻。’太祖圣明,听了我的建议,于是我们又围了黄龙府四个月,歼灭援军无数,至此黄龙府已成囊中之物,于是太祖集中我大金国所有精兵猛将,径渡混同江,兵临城下,终于一举攻占黄龙府。”
银术可十分感慨,叫着娄室道:“斡里衍,黄龙府一战,你们父子居功至伟啊!你深谋远虑,专门挑了一个刮东南风的日子攻城,你儿子活女与数名壮士各背着一捆干草登城,快登上城时点燃干草,然后将干草抛向城楼,风借火势,立即把城楼点着了。活女和众勇士登城后,借着火势直奔各城门,一时间烈焰滚滚,喊杀震天,我见你率军在浓烟中冲杀,身上着了火都顾不上,我当时就在太祖身边,亲耳听到太祖叹道:‘黄龙府如此难攻,若不是听取斡里衍先清外围,困点打援的方略,我大金国得牺牲多少将士,还未必能攻下!’”
众人都跟着感叹,粘罕已经有几分明白娄室的意思了,沉吟道:“太原也是用同样的战法攻下的……”
娄室道:“此时的东京非彼时的东京,用不着如此费神。依我看,只须绕过东京,沿路攻城掠地,直抵江南,断其漕运粮草,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多,东京城不攻自破,大可不必直接攻城。”
既然女真人的“战神”都如此说,大家也都无异议了,于是借着几路大军统帅难得凑在一起的机会,会合主要将领将进兵攻略梳理了一遍,便各自回去备战。
这边金国已经将南下攻略都制订好了,就等天凉下来,马匹贴足了秋膘,再行南征。而南面的宋朝还在继续派遣求和使者过来,短短一年间已经派过来五六拨人了,宋使必经之地是燕京,而此时燕京主事者乃刘彦宗。此人先祖乃唐朝节度使,六代都在辽国做官,相继任宰相。辽国灭亡后,金太祖一眼就相中了刘彦宗,觉得此人有世家子弟气度,委以重任,刘彦宗也忠心侍奉新主,他本是汉人,对宋朝的那一套说辞了然于胸,常常诘问得宋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后来宋使来得多了,他都只是收了国书,然后直接将宋使拘押。
九月,粘罕亲自率领的中路大军路过燕京,刘彦宗率臣僚出城三十里迎接,粘罕远远望见老搭档,喜笑颜开,下马过来扶住正要下拜的刘彦宗,叫着他的字号道:“鲁开不必如此多礼!”
当年太祖见刘彦宗人物风雅,颇知政事,特命他辅佐粘罕南下攻宋,刘彦宗竭心尽力,大力筹措军粮,稳定后方,使粘罕无后顾之忧,为其连战连捷打下了坚实基础,两人合作十分默契,因此刘彦宗深得粘罕赏识,两人关系也非常密切。刘彦宗身在燕京,一品以下大员全由他任免,权力之大,令人咋舌,这与粘罕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大元帅不辞辛劳,为国征战,屡建奇功,只恨我刘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然也跟着大元帅去攻城拔寨,建功立业!”刘彦宗奉承道。
粘罕笑道:“鲁开坐镇燕京,为我大金国健儿筹备粮草衣物,若没有你,我这大军恐怕是寸步难行呢!”
两人寒暄了几句,粘罕又听刘彦宗说了军粮辎重筹备情况,无不满意,便接着问道:“宋朝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刘彦宗笑道:“前几天赵构的小朝廷又派来一拨使臣,从去年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六拨使臣了,我只简单询问了几句,并对他们说:我大金国只知道有楚使,而不知道有什么宋使。便将他们全部关押了。”
粘罕听了哈哈大笑,问道:“这几拨宋使中可有你看得入眼的?”
刘彦宗想了想,答道:“就第一个来的叫王伦的宋使,颇与众不同,别人出使敌国,如临深渊,要么强自镇定,要么恭言卑词,就他左顾右盼,神色怡然,倒像是颇为受用似的。我听说此人回馆后,与看管他的差役混得烂熟,还结交本地三教九流,颇得人缘,拘押期间,其他人都郁郁不乐,意志消沉,他却整日里找机会游街串巷,自得其乐。我颇感奇怪,便找人打听其家世,才知道原来此人竟是个泼皮出身。”
粘罕又是一阵大笑:“赵构看来真是慌神了,什么人都敢派过来。”笑完又道,“不过此人虽出身泼皮,但身临险境从容不迫,也算得上人杰。”
刘彦宗身历家国巨变,伺候两代雄主,尽得恩宠,看人自有心得,他所说的王伦,日后还真成为人物。
粘罕在燕京逗留了几日,便率大军南下席卷而去。
此时黄河以北,几乎全部被金军所占,零星的一些还在宋军手中的州府,见到粘罕大军声势,也都望风而降。因此,粘罕的大军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便到达了黄河北岸。再看南岸,不见宋军一兵一卒,渡河便离东京不远,粘罕担心有诈,便派遣游骑去打探军情,得知南岸的确无宋兵防守。
粘罕略感诧异,对手下道:“莫非南朝除了宗泽,就没人了?”便命部队即刻过河。
大军用了两日才全部渡河完毕,粘罕率军抵达滑州与东京之间,传令部队扎下营来,略事休整,然后挥师南下。
晚上,粘罕正睡在中军帐中,忽听营地里一片喧哗之声,以为宋军前来劫营,便一跃而起,却发现两脚蹚在水里,水深已至脚踝,水流还颇为湍急。
正在困惑,手下前来报告:营地全部被水淹了,各军将领请示大帅,要不要马上转移。
粘罕还在犹豫,手下的心腹大将拨速离和耶律马五已经火急火燎策马奔到帐前,拨速离等不及通报,直接闯入大帐道:“大帅,我听帐下的签军头领说,这定是黄河决口了,须立即带领大军远离此地!”
粘罕一听大惊,再看脚下,就在这片刻之间,水深已经没过了脚踝,立即大声道:“传令下去,各军火速开拔,向东行进,不得丢弃盔甲兵器,不得争道抢行,违令者斩!”
只能说粘罕运气还不错,此时黄河正值枯水季节,虽然决口,但水流毕竟不比汛期,几万大军虽然慌乱,但连夜快速行军,到天大亮时,已经走出了泛区。一路上见许多当地百姓,也拖家带口地逃难,见了金兵顾不上害怕,只是躲得稍远一些。
又走了大半日,脚下的地终于全干了,粘罕才下令停止行军。此时金军将士一个个满身泥浆,狼狈不堪,再清点人马时,发现还走丢了好几百人。
粘罕便叫人找来几个世居此处的汉人签军,问是怎么回事,那几个签军道:“黄河在这个季节决无发大水的道理,一定是有人故意决开了黄河,来淹大军的。”
粘罕皱眉不语,独自坐了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众人都莫明其妙。粘罕笑完了,才道:“这定是杜充小儿干的事,当年攻大名府时,这厮就干过同样的事,不曾想如今他镇守东京,又干出同样的事来。”说完又笑。
笑完叹道:“南朝无人,不敢横刀立马与我交战,靠这点小伎俩岂能拦住我大金的铁蹄?”
话虽这样说,东京东南一片已成泽国,即便过几日水收了,也难免泥泞满地,沟壑纵横,极不利于骑兵作战,粘罕不得不调整先前的南进方略,与东路军会师黎阳显然已不可行,他所统率的中路大军只能主动东进与东路军会合,然后一同南下,直捣江南。
粘罕一面修书令人火速送往东路军统帅讹里朵和兀术处,一面整顿人马往滑州、濮阳方向进发,行至半路,突然想起娄室的“攻东京而不攻于东京”之语,不禁深为折服,如果自己原原本本地遵照娄室方略进师,连过去几天在泥地里的狼狈都可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