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城”,2011年6月6日
然而现在时间停止了那徒劳的流逝。
我终于进入角色,
不再展望面目模糊的未来……
从现在开始,用一个接一个行动,
构建我的未来。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空军飞行员》
我从未害怕过变老。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懂得与自己相处。天性促使我带着好奇注视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对往事念念不忘。当然,三十四岁的我不再有小姑娘时那种无穷无尽的、令人觉得能够战胜世界的活力与能量,即使碰到一只灰熊(希望我永远不会碰到),也能够用积蓄的力气去战胜它。不过,有时也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日子,我突然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它强大得如同能够冲破河岸的水流。这是我第一天回到“星城”。
昨晚,我在飞机场又一次看到尼古拉和蔼可亲的面庞,心中充满喜悦。他陪我回到预防中心,以俄罗斯人的方式坚持帮我搬行李。入口处值班的女士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且开玩笑似的责备我离开了这么久。上一次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住在预防中心,不过我几乎每天都会去位于大楼二层的欧洲航天局办公室在线工作。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在一扇玻璃门后面,门上贴满了有欧洲参与的“联盟”号发射任务标志的贴片。走廊里悬挂着包括欧洲宇航员在内的所有乘组人员的官方照片。安德烈·柯依伯的照片展示的是二〇〇四年的“德尔塔”任务,但我们小小的公共厨房架子上放着的食品包装上的荷兰语标签,证明她现在仍在这里。再过几个月,安德烈将会开启她的第二次任务。
我住进欧洲航天局为宇航员和其他往来的工作人员租用的四个舒适的房间之一。房间分为摆放着上下铺的睡眠区和带沙发、写字台以及深色木制橱柜的工作区,一切都很老派,让人想起祖父母的家。今天早上,尤里·彼得罗维奇敲响我的房门,用一个有力的拥抱迎接我,交给我自行车钥匙。和他一起管理欧洲航天局办公室的安娜带着亲切的微笑把通行证还给我,并且拿走了我的护照,以便在当局办理必要的登记手续。我在楼梯下面的储藏室里找到了自行车,然后在门前逗留了几分钟,呼吸洁净的空气,欣赏湖边的田园风光。湖上有一座白色凉亭,木制步行小桥通往对岸的树林。安静地骑行几分钟后,我来到“技术区”,发现“星城”明亮而又温暖,与前一年那个灰暗多雨的秋天大不相同。
今天早上在“联盟”号模拟器里教授的课程也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不再像是快速而缺乏意识的冲刺,急着向前体味到达终点的感觉,而更多是缓慢而耐心的建设。我对一切都非常好奇,“联盟”号上的一切。第一步是学会叫出所有东西的名字:我跟随年轻的教练员鲁斯兰,逐一了解返回舱和轨道舱所有组成部分的名字。这两个太空舱构成了小小的宇宙飞船,也就是乘组人员活动的区域。
早晨结束的时候,我满脑袋都是名字,这些名字依然与它们所代表的那部分现实不牢靠地联系着,至少对于那一小群熟悉“联盟”号的专家来说是这样。我告别了鲁斯兰,骑自行车去食堂与卢卡共进午餐,我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作为一名获得太空任务的宇航员,他的生活现在是由所谓的行程模板决定的,这是一份由各个航天局规划人员制订的Excel表格,其中包括从训练开始到发射当天每个乘组人员活动的信息。表格看上去像一幅五颜六色的镶嵌画,其中每个小方格对应一周,不同的颜色代表着可能的授课地点:天蓝色代表美国,黄色代表俄罗斯,绿色代表欧洲,紫色代表日本,深蓝色代表加拿大。鉴于国际空间站的训练只有短短几周在欧洲宇航员中心进行,卢卡很少回科隆。
我们再一次与其他宇航员一起度过晚间时光;在这个阶段,他们行程模板上的小方块呈现为黄色。我结识了克里斯·卡西迪,尽管举止极其温和,他其实是一位前海豹突击队队员,而且有可能是美国航空航天局最优秀的太空行走者。此外,还有卢卡乘组的女同事凯伦·尼伯格,她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工程学博士。这一次我们并不是在三号小屋聚会,而是在户外,靠近一座经营俄罗斯桑拿的小楼。楼里可以购买饮料,外面则设有šašlik(俄罗斯传统烧烤摊)。我的话不多,只是享受着身处这里的快乐。在这个地方,在同事们的陪伴下,听着他们诉说过去几个月训练中残留的所有苦恼,就像是一个从水中出来的游泳者,感到身上被毛巾擦过之后依然湿漉漉的皮肤皱褶在阳光和微风中变干。
聚会结束之后,我独自走回住处。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在这个纬度,夏日的白昼很长,天空中仍然存有一丝微光。在预防中心,尤里·彼得罗维奇在我的房间里留下了一个大箱子,里面是随后几个月我将学习的所有教材和“联盟”号程序手册。我把它们拿出来排在书架上,几乎有一米长。
终于可以开始工作了。
人们总说,留心你的愿望,因为它可能会变成现实。那个夏天在“星城”度过的八周非常有意义,而且趣味十足,尽管同时也很繁忙。课程安排得很密集,以免与乘组人员的日常活动发生冲突。在两周之后,其他所有宇航员都离开了,所以,三号小屋的集体晚餐也就不复存在。我每天要上六到八个小时的理论或者实践课,然后再独自学习到深夜。或许我学得太多了。考试之后的表扬令人欣喜,当然我也意识到,不是学习的所有东西都能在“联盟”号上的实际操作中得到应用。众所周知,俄罗斯的教学方法在理论方面极其深入,但并非总是适合操作员,也就是宇航员的实际需求。然而我并不介意,恰恰相反:训练刚刚开始,我精力充沛,而且,我身体里的那个工程师也很高兴能够深入了解这些系统,甚至是隐藏在机器里的那些我在飞行中永远不会接触到的部分。另外,忘记多余的内容总是比学会被忽视的内容更加容易。两年之后,我将开始与乘组同事一起进行模拟训练,而我的深入学习被证明是一项成功的投资。
另外,考试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尤其是那些与导航、制导、控制系统相关的复杂考试。教室里总是挤满了教练员,他们好像在互相竞争,提出困难的,有时甚至是晦涩的问题。我站在讲台上回答,像个小学生,几乎有点令人尴尬。在完成一个阶段的考试——根据科目的复杂性,从半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不等——之后,我被要求在走廊里等几分钟,以便教练员按照最高五分的标准给我打分。
总之,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唯一可能的放松是每天沿着小径跑步。那些小径穿过树林,在附近的湖岸边延伸。我在那段时间寄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我感觉像在修行,只有我,我的手册,还有白桦。”
那些日子非常平静,是一砖一瓦地构建自己梦想时那种令人满足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