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颗星:宇航学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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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休斯敦,2012年3月5日

“那个伟大的问题……”

“对……”

“关于生命、宇宙和一切……”深思说。

“对……”

“答案是……”深思说,然后停顿了一下。

“对……”

“是……”

“对……”

“四十二。”深思说,表情无限平静与威严。

——道格拉斯·亚当斯《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EV1,”TD,也就是测试负责人,干巴巴地喊道。这是一个四十几岁、身材魁梧的男人,今天由他来负责各种操作。“到!”特蕾茜立刻回答,就像在她前面被点到的众多训练负责人所做的那样,他们被召集到这里,并对各自专业领域的准备工作负责。所有人都进行了确认,从医生到设备技术人员,从潜水员的负责人到教练员詹姆斯。在中性浮力实验室的术语里面,詹姆斯被称作TC,也就是测试指挥员,我和特蕾茜是测试的主体:被称为EV1和EV2。当测试负责人呼叫EV2的时候,我也要果断地回答“到!”这个词表现出我所有的决心,同时也谨慎地隐藏起所有的担忧。或者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在经过了漫长的密合度检查和无数课程之后,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今天我将穿着舱外机动套装潜入中性浮力实验室的游泳池。

简报结束之后,控制室立刻变得空空荡荡。特蕾茜和我等待着换装,此时距离早上八点半还有十几分钟。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游泳池里面正在进行着各种活动:潜水员在准备他们的设备,技术人员也已经备好工具和套装。套装的躯干部分已经背靠背挂在置于一个平台上的穿衣工作台上。等特蕾茜和我准备好以后,平台将被起重机抬起并放入水中。迷你工作台都固定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在换装和加压完成之后,它们将被安装在我们的套装上。

今天早上,我们一到这里就装配好了迷你工作台。我是六点半到的,特蕾茜比我明智,她在七点到达。七点半的时候,我们前往更衣室,进行快速体检,随后就换上太空行走需要的内衣。首先是最大吸收力服装(MAG),其实就是一个纸尿裤。他们告诉我在游泳池里很少会用到纸尿裤,但穿上它会让人有安全感。在太空中尤其如此,因为宇航员在舱外机动套装里一待就是十二个小时。我在纸尿裤外面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色棉质紧身裤,然后又套上袜子和长袖衬衫,以免身体被擦伤。最后,我小心翼翼地穿上液冷通风服(LCVG),格外留心不损坏它。这是一套非常紧身的白色衣服,只将手和头部露在外面。上面安装了八十米长的透明软管,当中流淌着冷却水,会带走身体上多余的热量。在游泳池中,我们身穿的套装没有真正的自动救生系统,水通过脐带从中性浮力实验室的液压管道流入。所谓脐带是由一束管道和电缆构成的,它同时也保证了加压所需的氮氧供应以及音频连接。

虽然早餐吃的鸡蛋和粥使我有充满饱腹感,在跟着特蕾茜从控制室走下去换衣服的时候,我还是勉强吃了一块高卡路里的花生酱棒。无论如何,我强迫自己加个餐,因为套装里面没有食物,我担心没有足够的能量。已经有数不清的人提醒过我:穿着舱外机动套装工作会令人疲惫。

说实话,今天应该不会遇到饥饿的问题,因为第一次的课程只会持续三个小时,随后时长会逐渐增加。到第四次课的时候,时长才会到达完整的六个小时。所以,我们可以不紧不慢地穿衣服,特蕾茜也完全有时间向我展示所有的职业小窍门。她以舱外活动老手的身份对我说:她曾经执行过三次紧急舱外活动,目的是更换一个发生故障的大冷却泵。

我在游泳池边见到几个朋友,他们来与我共同度过这个特别的日子。其中包括大卫,他是我们的兄弟小组“木头人”中的加拿大裔医生和天体物理学家。在待人热情关怀方面,他是无可争议的世界冠军。大卫立即自告奋勇用相机帮我记录今天的一切。我这时才想起要把滑雪手套还给他。我借它们是为了参观器材室,这样在熟悉那些工具和钩子的时候,我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模拟套装的手套会造成的困难。卢卡也来了,他已经在中性浮力实验室训练了一年多,而且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虽然我们俩都知道,他的身材参数非常适合套装,所以他可以做到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却不是全都可能,他非常慷慨地跟我分享对他有帮助的一些技术。到场的朋友中当然还有卡迪,她总是能够提供建议,尤其是热情的鼓励。她还带了儿子杰米来助阵。那是一个聪明、活泼而又敏感的十一岁男孩,他毫不拘束地重复了很多遍“别紧张”,告诉我不要有压力。

特蕾茜也跟我说了很多次:今天是属于我的日子,完全属于我。他们对于我没有太多的期待,我只需要在水下熟悉舱外机动套装,如果可以的话还能玩一下。我喜欢这个想法,但我明白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尽管没有预先安排任何正式的评估,但我还是希望能够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这一点毫无疑问。今天,中性浮力实验室的所有人都会对我产生一种看法。

地上铺着一块专用毯子,我坐在上面,穿上套装的裤子。我把脚向里面伸,一点点在裤腿内部的黄色褶皱之间开辟出一条道路。然后,我拉着两位技术人员伸向我的手站起来,接着又蜷着身体蹲在套装躯干部分的下面,它已经悬在了合适的高度,穿上之后正好可以直立在平台上。我做出深蹲的姿势,把身体钻进去,先是一只胳膊,然后是另一只,直到脑袋和两只手都露出来。我觉得在背部肩胛骨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不太服帖,又或者这是一种自然的不适。说到底,舱外机动套装本来就不该是舒适的。我毫无经验,甚至几乎不敢说出存在的问题。幸好史蒂文在现场监督换装,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把手从脖子的开口处伸进去,寻找那些可能缠绕在一起的大型半刚性通风管。它们安装在液冷通风服上,沿着手臂和腿延伸,最后在背部汇合。在太空中,它们可以在脚踝和手腕处回收使用过的氧气,即含有二氧化碳和水蒸气的氧气,随后使其返回再生系统。在中性浮力实验室,它们以同样的方式回收氮氧,后者通过脐带回到水面,并被输入头盔的新气体取代。

腰部的连接处扣好之后,史蒂文和技术人员各负责一只手,在可能会被摩擦的地方贴上小块敷料,以便起到保护作用。这些敷料都是按照一张详细的检查清单准备好,再放到袋子里面的。手套戴好之后,接下来轮到头盔,在与脖子的金属环扣在一起时,发出很响的“咔哒”一声,至此就完成了套装的密封。现在可以加压了。我戴上史努比帽,耳机里传来测试负责人的声音。他提醒我,假如出现压力不平衡的问题,可以随时要求停止加压。我不希望有任何问题。我没有感冒的症状,而且,在试装和之前与之后课程的里,我已经能够利用头盔底部非常简易的装置轻松完成强力闭呼动作(Valsalva)。那是一块软橡胶,之所以做成那种形状,就是为了放在鼻孔上面,将它们堵住,使呼吸系统中产生必要的超压,平衡外部压力的增加,就像在潜水或飞机下降阶段用手指夹住鼻子,然后吹气一样。

不久之前,减压的航天服虽然特别,但在我看来仍像是一件衣服。现在,它伸展开来,变得僵硬,而且发出类似四肢伸展时的咔咔声。比起实际的样子,我觉得它更像是一艘小型宇宙飞船,能够让一个人在太空中存活。我承认,它甚至有一点像充斥我童年的日本动漫里那些由人类操纵的巨型机器人。人与机器之间的互动,以及利用科技来超越人体局限的可能性,一直都令我着迷。就像作为空军飞行员受训时一样,现在吸引着我的挑战仍然是和一架复杂的机器融为一体,深刻了解它的功能,以及如何利用它的潜力和适应它的限制。我喜欢这样的想法:这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种需要克服重重困难,并且借助持续的智力、体力和心理上的努力才能获得的能力。另外,我还因为马上就要体验某种不同寻常的经历而感到欣喜和激动。为什么不呢,这是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够获得的体验。就像第一次乘坐喷气式飞机时一样,身体的一部分沉浸在简单而纯粹的对于体验的渴望中。就好像那个还是小女孩的我,在大魔神的脑袋中取代了剑铁也[4]的位置。

在拍完一些纪念照后,迷你工作台安装就绪,所有人都被要求退到黄线之后,以免妨碍起重机的操作。平台被升了起来,移到水面上,接着就缓缓降下。我向游泳池边的朋友们告别,随后,在头盔浸入水中的一刹那,我暂时闭上眼睛。根据得到的建议,这种方法可以避免在入水过程中产生迷失感。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刚好停在水面和潜水员以下。我很高兴在他们中间看到了萨拉,他们已经开始在我周围忙碌起来。潜水员们帮我从穿衣工作台上下来,摇晃了几秒钟,以便释放被困在套装褶皱中的气泡,然后确认没有其他气泡冒出,否则就说明存在漏气。从在游泳池边观察的史蒂文那里得到批准之后,他们拉着我在水面上游泳,从游泳池的一边游到另一边,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根绳子,我们将沿着它下潜到游泳池底部。那种感觉令人浮想联翩,就像是鸟瞰一座淹没在水下的错综复杂的城市。空间站的模型就停在那里。我已经在潜水时探索过它很多次了,但这一次完全不同,几乎是超现实的,因为我是在套装里观察它,而且完全放松地把自己托付给潜水员们熟练的双手。如果不是戴着头盔,我会想要捏一下自己的脸颊。

到达泳池底部,也就是十三米的深度时,潜水员们开始压载。他们专心地工作,将我的身体转向各个方向,以便检查是否还存在多余的旋转趋势。与此同时,测试负责人在对通讯设备进行检查:他先是示意特蕾茜,然后是我,让我们慢慢从一数到十,接着要求我们确认能够听到对方的声音,同时待在控制室的测试指挥员也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

压载操作结束之后,耳机中传来一句话:“测试负责人呼叫测试指挥员,测试交由你负责。”于是测试转而由詹姆斯,也就是我们的教练员负责。现在,我今天的工作开始了:探索我的工作服,了解舱外机动套装的局限,适应它的尺寸和狭窄的视野,练习移动和改变方向,确定套装需要调整的地方。我不可能以超出套装关节允许的方式去弯曲或旋转手臂,因为强行如此会对自己的关节造成伤害。想要通过转动头部向上方或侧面看是行不通的,整个身体都要转动。身体的活动不能太快,在转动或者移动的时候,需要集中精力和有意识的努力,以及很多耐心。

他们为第一次潜水设计了一些小测试。我们从最容易的地点开始尝试移动,也就是沿着桁架的垂直面,那里有一根延续的栏杆。我们从那里下到实验舱和二号节点舱,这个过程已经非常困难,因为我需要绕过障碍物,而且要几次改变方向。然后是使用电动螺丝刀的测试。接着,潜水员们把我带到一个关节式便携脚限位器(APFR)旁边。这是一个可调节装置,能够将套装的靴子锁定在其中,然后借助坚固的锚点自由地工作。不过,把靴子插进里面并非易事。说得更明确一点,动作本身相对简单,只需要按照意愿转动脚跟,但能够正确地定位方向,并找到合适的抓地力将脚压在平台上,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假如我能够看到自己的脚,那就容易多了,但这一点只有身材高大、脖子又长的人才能做到,因为他们的脑袋在头盔里面的位置比较高。

幸好我从未有过幻想。在套装里面的每个小动作,在我看来都是困难而辛苦的,但我没有受到打击,恰恰相反。或许是因为我的预期更加糟糕:至少我曾经有过的一些小担忧显得并无来由。比如吸管放得很好,喝水不成问题,很像自行车运动员用的那种,当吸管压在嘴唇之间时,一个裂口会自动打开,然后立刻合上。储水量是一升,在特蕾茜的指导下,我将水袋放在套装里。

在我们可以支配的三个小时即将结束的时候,还剩下一点时间来做两个示范。其中一个是倒立十分钟,因为肩膀处的压力,这个姿势不太舒适。最后,一被带回游泳池边刚好位于水面以下的穿衣工作台,就已经有人在等着为我进行迅速减压的示范。在稍稍降低套装的超压之后,出于安全考虑,一个潜水员取下了我的一只手套,套装立刻撒了气。我很有可能再也不会经历这种情况,但我很高兴有机会亲眼证实这并非一个特别戏剧性的场面。

重新露出水面时,我容光焕发,向所有靠近的人报以大大的微笑。我体验了某种非凡的东西,它与以往的任何经历都大不相同,而这样的日子并不常有。此外,对身材带来的所有困难,我并没有感到泄气。相反,我相信,通过时间和很多努力,我会找到穿着舱外机动套装工作的恰当方式。

今天,我感觉比平常更像一个宇航员。

这是我一生最令人激动的经历之一,是慢慢品尝、每次只迈出一步、渐渐接近目标的经历,以至于当它发生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只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能真正发现它是多么与众不同。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继续回味着那天在套装里面的时光,仿佛不允许自己的记忆褪色。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给我带来的激动,超越了一切。

我不知道出于何种机缘巧合,或许是由于与欧洲的时差,消息来自我在科隆的上司的秘书希尔科,他给我转发了几个小时之前的一封邮件。

Fwd:Fw:来自意大利航天局,派遣萨曼莎·克里斯托弗雷蒂参加2015年5月的第44/45次远征

等待终于到达了终点。不再有疑问、不确定,或者对于无法预知的未来的恐惧。附件中还有意大利航天局局长签发的推荐信,他分别向美国航空航天局和欧洲航天局建议派遣我参加这次任务。这是一个分水岭。对于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来说,我和前一天还是同一个人;而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改变了。倒计时已经开始:在三年多一点的时间之后,我将飞往太空。

新任务的消息为一系列问题敞开了大门,我尤其亟不可待地想知道自己在“联盟”号上的角色。我会像希望的那样成为随航工程师吗?关于这个决定,我需要等待多边乘组行动专家组(MCOP)的正式任命。作为成员的国际空间站所有合作伙伴,将一起决定乘组的人选。或许恰恰由于这个问题还悬而未决,同一天迪米特里要求我决定参加俄语考试的日期,虽然我上次俄语考试的成绩很好,但毕竟已经过了两年。幸好前一年我在俄罗斯度过了漫长的几个月,另外,一位非常优秀的俄语老师还会不时来约翰逊航天中心给我上课,在那几个星期,我的俄语达到了有生以来的最高水平,因此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这当然对我希望得到的任务有利。另外,作为后备宇航员,我已经完成了随航工程师的理论课程,这一点显然也很重要。

四月四日,MCOP的会议证实了持续流传了两周的小道消息:意大利航天局的发射提前了六个月,而我将是——万岁!——“联盟TMA-15M”号宇宙飞船的随航工程师,出发时间定在二〇一四年十一月底。这个好消息中还增加了一抹极客的快乐:在抵达国际空间站之后,我和我的同事将完成第四十二次远征任务。读过道格拉斯·亚当斯的作品,尤其是那部《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人都知道,四十二是对生命、宇宙以及其他所有根本问题的回答。在书中,我们并不确切地知晓这些问题是什么,但这恰恰是最棒的地方。对于我来说,“你会参加国际空间站的哪次远征?”无疑有资格被当作最根本的问题。

弄清了“联盟”号的出发日期以及我的角色后,我最好奇的就是远征的伙伴。我会和谁一起出发呢?是富有经验的老牌宇航员,还是像我这样第一次远征的新兵?男人还是女人?军人还是平民?飞行员还是科学家?或者是医生?差不多和我同岁还是年纪更大?从MCOP那里,我也得到了所有答案:除了我以外,被派遣的还有俄罗斯宇航员谢尔盖伊·扎利奥汀和美国航空航天局的特里·弗茨。后者正是两年前我亲眼看着为执行“奋进”号STS-130任务飞往太空的宇航员之一。我们的任务还包括担任在我们之前六个月出发的“联盟”号宇宙飞船的后备乘组。因此,特里和我也将作为我在“鬼把戏”的同事阿莱克斯——他是地球物理学博士,也是活火山和翼装飞行发烧友——以及美国航空航天局宇航员和前海军试飞员里德·怀斯曼的后备宇航员。

这次任务的官方通告几个月之后才会发布,我们不能提前泄露消息。不过,两年半之后将要把我们送上发射台的机器立刻运转起来。这种运转在一开始是缓慢的,但会不可避免地加速,直到发射完成。其中一个变化的微弱信号,是派给我一位所谓的强化训练教练员,他的名字是卢卡,由他来负责规划我的训练。

在接下来的三十个月里,我的生活将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