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巴斯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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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世事无常(2)

萨巴斯躺在罗莎娜身旁,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情感向他袭来,令他睡意全消。德伦卡在世时曾向他提及与她有染的那些男人,他百听不厌。如今萨巴斯却妒火丛生。他脑海中回忆着德伦卡在电梯、机场、停车场、百货商店、酒店协会会议和食品会议等不同场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男人们,有些男人外表俊美,让她欲罢不能,志在必得;有些只和她有过一次露水情缘;有些则与她苟合多次;还有些五六年前和她偷情的男人会突然打电话到旅馆,对她极尽溢美之词,用绘声绘色的下流话盛赞她是他们所认识的最为豪迈奔放的女人。他记得德伦卡曾应自己的要求,解释她选择这个男人而不是另一个男人上床的具体原因。如今想来,萨巴斯感觉自己无异于世上那个最愚昧无知的丈夫,亲自揭示了妻子出轨的真相——他感觉自己和那个圣徒般的呆子夏尔·包法利医生一样愚不可及。如此残忍,曾经的他竟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她健在时,他就听她绘声绘色地讲那些令她焕发第二次生命的故事细节,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让他兴致勃勃、兴奋异常的了。她所焕发的第三次生命——他才是她的第二次生命。“我的肉体有了感觉。外表能让人产生化学反应,我几乎可以这么说。我感到一种能量将我唤醒。这种感受一来,我就产生了性快感。我的乳头有了感觉,我的体内有了感觉。只要他性感、强壮,走姿和坐姿真实自然,富有吸引力。嘴唇干瘪瘦小的男人,或者身上有股书卷气——你懂的,那种带有迂腐书卷气的男人,让我倒胃口。通常,我会观察他们的双手,判断他们的手活是不是强劲。接下来,我会想象他们有一根巨大的阴茎。我不知道这有没有道理,但我仍然把它当作一项小小的研究。他们走路的姿态透露着自信。并不是非得要他们看起来优雅——实则要在优雅的外表之下掩藏兽性的本质。所以这完全得凭直觉。我一眼就能判断出来,这种能力由来已久。所以我会说:‘好吧,我会和他上床。’那么,我就得为他打开通道。我对他暗送秋波,眉目传情。我只要魅惑地笑一笑,或者露一露腿什么的,就搞定了。有时候我会摆出一副非常奔放的姿态。‘我不介意和你偷一次情。’没错,”她说,嘲笑自己过于冲动任性,“我会说类似的话。我在阿斯彭遇到一个男人,我感觉到他对我产生了兴趣。但他那时候已五十多了,我一直心存疑虑,五十多的男人勃起要费多大的劲。你知道,和年轻人就容易多了。和一个老男人,你没把握。但我感受到了心的悸动,浑身躁动。你懂的,你向他伸手,或者他的手慢慢向你靠近,你就知道你们正一起感受荷尔蒙的冲动,房间里其他人都被屏蔽了。我想我曾公然对这个男人示爱,好吧,我对你感兴趣。”

追求男人时的她如此豪放大胆,义无反顾!唤起男人性欲时的她激情澎湃,技艺高超!注视着男人自慰,她欣喜不已。她对学到的性欲知识以及男人们的感受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如今只能由他一人独自承受这一切带来的无尽折磨。他以前丝毫没有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如此痛苦不堪。“我喜欢看他们自娱自乐。我会在旁边观察他们把玩自己的阴茎,它的形状变化,什么时候会变硬,也会观察他们手握的方式——这让我兴奋不已。每个人自慰的方法各不相同。当他们放松心情,放纵自己沉浸其中时,场面十分刺激。看着他们用这种方式达到高潮。那个叫路易斯的家伙,六十多了,他说自己从来不会当着女人的面自慰。他的手势是这样的,”她翻转手腕,掌心握拳,小指朝上,大拇指的中间关节置于底端,“嗯,瞧这个特殊的动作,我的意思是,看到他们不顾羞涩,浑身燥热,根本停不下来,十分刺激。我最喜欢看他们控制不住自己。”遇到那些羞怯的男人,她会先用嘴唇温柔地吮吸几分钟,然后再把他们的手放在上面,她则一直在旁辅助,直到他们顺利进入状态,并能自如地活动。接下来,她开始用手指轻轻地撩拨自己,斜倚着身体在一旁欣赏。等到她和萨巴斯下一回幽会时,她会把每个男人独特的自慰方式详细地演示一遍。萨巴斯看了以后,极为亢奋……而今,这一切让他嫉妒,嫉妒得发狂——现在她死了,他多想晃动她的身体,大声地喝令她住嘴。“只有我!迫不得已时你才和你丈夫做爱。其他时候,只能和我一个人上床!”

事实上,萨巴斯也不愿德伦卡和马蒂亚做爱。最不愿她和马蒂亚做爱。屈指可数的几次,德伦卡也向萨巴斯描述自己和马蒂亚做爱的细节,但几乎都引起不了他的兴趣,丝毫激不起他一星半点的性欲。如今,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尴尬地回忆起德伦卡允许丈夫对她履行夫妻义务。“确认马蒂亚已躺在床上,我看到他勃起了。我十分肯定,如果我不主动,他是不会行动的。于是,我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脱光。即使我深爱着我的丈夫,我也不会被他挑起欲望。看到他的家伙变硬,米奇,比你的小,还带着包皮,包皮被拉下来后,露出的颜色比你的还要红……回忆我们做爱的方式……哦,渴望你那又大又硬的家伙,我痛苦不已。我如何才能让自己忘情地投入这个深爱我的男人的怀抱呢?当马蒂亚压在我身上,进入我的身体时,他发出了我印象中最响亮的呻吟声,听上去像嚎啕大哭。他每次迅速达到高潮,整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睡了一两个小时后,我醒了,觉得恶心极了。吐完以后,我吃了一些胃药。”

他胆儿太肥!简直放肆!萨巴斯恨不得杀了马蒂亚。可我为什么没这么做呢?为什么我们没有这么做呢?没受过割礼的家伙!揍扁他,就这样!

……二月的一天,阳光明媚,萨巴斯在坎伯兰县一家Stop&Shop[9]偶遇了德伦卡的丈夫,那时她已离开了人世。那年冬天,第一次出现连续四日不见风雪的晴好天气。萨巴斯头戴一顶针织的老旧水手帽,在家清洗了浴室,擦洗了厨房地板,打扫完屋子后,驾车前往坎伯兰县购买食品杂货,这是他每周必干的家务。公路两侧堆满了厚厚的积雪,经太阳光的反射一路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马蒂亚也在那儿,萨巴斯几乎没认出他。上一次见到马蒂亚是在德伦卡的葬礼上,当时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短短三个月,他的黑发都已变白,满头白发。他看上去虚弱不堪,形销骨立,神情憔悴。仅仅三个月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变!别人会误以为他已进入耄耋之年,甚至比萨巴斯更显老态,事实上他才刚过花甲。每年元旦到四月一日期间,家庭旅馆都会闭门歇业,马蒂亚趁此空歇外出采购他个人生活所需的寥寥几件物品。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巴利克家那幢宽敞簇新的大房子里。那儿靠近湖泊,离旅馆不远。

排队付款时,巴利克恰好站在萨巴斯后面。萨巴斯望向他,他冲萨巴斯点了点头,但并没认出他。

“巴利克先生,我是米奇·萨巴斯。”

“哦?你好!”

“米奇·萨巴斯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是的,”巴利克佯装沉思了片刻,友好地回答,“我想你是我的客人。我们是在旅馆里认识的。”

“不是,”萨巴斯说,“我住在马达马斯卡瀑布那儿,但我们不常去外面吃饭。”

“我明白了。”巴利克脸上的微笑僵持了几秒后又恢复阴沉,陷入沉思。

“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萨巴斯说。

“哦?”

“我妻子是您儿子的高中美术老师。罗莎娜·萨巴斯。她和马修是好朋友。”

“啊。”他又礼貌地微微一笑。

萨巴斯之前从未意识到德伦卡的丈夫会像欧洲的绅士一般低调温和,谦恭有礼。或许他满头白发,神情悲伤,说话带口音,但这些丝毫不影响他浑身散发着小国资深外交官的威严气质。不,萨巴斯对此毫不知情,他镇定自若的高贵气质让萨巴斯诧异不已,但他平常的表现并未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他以前是你最好的朋友,或是那个住在街对面不止一次帮你发动汽车的人,他也变成了模糊的背景。他变成了德伦卡的丈夫,原先萨巴斯对他的好感渐渐减弱,内心的愧疚感也随之慢慢消失。

在这之前,萨巴斯唯一一次在公共场合观察马蒂亚是在四月,当时他与凯西·古尔斯比的丑闻尚未曝光。那是四月的第三个星期二,他受服务中心的主人格斯·克罗尔的邀请,去旅馆参加聚会。当天有三十来个扶轮社成员在那儿参加午餐例会。每月的第三个星期二是他们例行聚会的时间。卡车司机们在服务中心停车加油、上洗手间,格斯不厌其烦地把从他们那儿听来的笑话转述给萨巴斯。萨巴斯是他的忠实听众,尽管格斯转述的笑话有些走样,但他一讲笑话就顾不得戴假牙,光这一点就让萨巴斯乐不可支。很早之前萨巴斯就明白,在激情满怀地重复这些笑话时,格斯统一了他的人生观。每天面对油泵的格斯,全靠这些叙事简洁的笑话来满足他作为精神存在的需求。他光秃秃的嘴里讲出来的每一个笑话都让萨巴斯深信,即使如格斯般简单的凡人都无法摆脱人性的需求,需要找到一丝人生真谛,能把电视以外的现实生活串联成有意义的整体。

萨巴斯问格斯是否愿意邀请自己去听马蒂亚·巴利克的讲座,讲座名为“今日酒店管理”,面向扶轮社俱乐部成员。问这话时,他已获悉马蒂亚为这次演讲痛苦地准备了好几个星期——萨巴斯甚至已提前看过他的演讲稿,当时德伦卡把那份简短的初稿捎去请他过目。她为丈夫打印了那六页发言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助纠错,但她还是希望萨巴斯能够对英语表达把把关,他也欣然同意帮这个忙。“很有意思。”他通读了两遍后说道。“真的吗?”“就像该死的火车稳稳地沿着铁轨运行。真的,很棒。但是,有两个问题。太短了,他讲得不够透彻。最好比目前的稿子长三倍。还有这个表述,这个习语用错了。不是‘基本要点’。英语中我们不说‘如果你看看基本要点’……”“不是吗?”“谁告诉他是‘基本要点’的,德伦卡?”“德伦卡这个笨蛋说的。”她回答。“基本重点[10]。”萨巴斯说。“基本重点。”她重复了一遍,并把它记在最后一页讲稿的反面。“在那儿记一下,他收尾收得太快了。”萨巴斯说道,“至少要比这篇稿子长三倍。他们会听下去的,”萨巴斯告诉她,“这些东西没人了解。”

格斯驾驶一辆拖车,取道砖窑公路,捎上萨巴斯。一上路,格斯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话匣子,同萨巴斯调笑。这次讲的笑话与镇上被格斯称为“教会分子”的禁忌有关。

“你能接受一个对女性不那么友好的玩笑吗?”格斯问他。

“这是我唯一可以接受的玩笑。”

“嗯,有一个卡车司机,他一离开家,他的妻子就会觉得清冷孤单。所以,有一次他外出回来时给她带了一只臭鼬,一只毛茸茸的、体型庞大的活臭鼬。他告诉妻子,下次他外出时,她就可以把臭鼬带上床,陪她睡觉。要入睡时,她可以把臭鼬放在两腿之间。于是,妻子问丈夫:‘那身上的臭味怎么办?’丈夫回答:‘它会渐渐适应的。我都习惯了。’”

“嗯,如果你喜欢这个笑话,”格斯听到萨巴斯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说,“我还有一个类似的笑话。”不知不觉他们就抵达了聚会地点。

扶轮社会员们已经在乡间酒吧中到处转悠了。室外的阳光洒满低矮的屋顶,一直照射到白瓷砖壁炉,火焰在其中欢快地跳跃着。大家都挤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也许是因为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狂风大作的日子里,大家才围着温暖的炉火取暖,也许是因为吧台上的大盘子里装满了烤肠,这是旅馆特供的一种南斯拉夫特色菜。“我要喂你吃烤肠。”刚开始偷情的那阵子,两人欢爱后会躺在床上开玩笑,德伦卡曾对萨巴斯这么说道。“你要喂我吃什么都行。”“三种不同的肉类,”她告诉萨巴斯,“牛肉、猪肉和羊肉,都绞成碎末,然后加入一些洋葱和胡椒粉。有点像肉丸,但和肉丸不一样。很小。吃烤肠必须要配洋葱。把洋葱剁碎。你也可以放一些红色的小辣椒。非常辣的那种。”“听起来还不错。”萨巴斯说,满心欢喜地看着她,对她的话一笑置之。“好,那我就喂你吃烤肠。”她深情款款地说。“作为回报,我会用力和你做爱。”“噢,我的美国男友,你的意思是会很认真地和我做爱吗?”“非常认真。”“意思是很用力吗?”“非常用力。”“‘用力’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我要学会用克罗地亚语来表达这个意思,大胆地说出所有的单词,但从没有人教过我如何用英语表达。告诉我吧!教教我吧!教会我美国英语里它所包含的全部意思!”“它的意思是以各种方式。”接下来,像德伦卡方才向他解释怎么做烤肠一样,萨巴斯身体力行,认真尽责地教会她什么是以各种方式。

……或许他们挤在酒吧里是因为德伦卡在料理酒吧的生意时都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绉绸衬衫,扣子一直系到V字领口,她低头弯腰往杯子里加冰时,丰满的胸部便展露无遗。萨巴斯站在门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先与按摩师调了半小时情。按摩师是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笑声洪亮,毫不掩饰自己的性取向。之后她又和前任州议员调情,这个州议员拥有坎伯兰县合众银行的三家分行。最后她甚至和格斯调情,此时的格斯浑身装扮一新,工作服的领口系着一个蝶形领结,尽显魅力。他喜欢看到德伦卡与如此装扮的男人做爱,使他确信她就是自己中意的女人。哦,她兴高采烈,好吧——这个男人丛中唯一的女人就是幸福的源头,给他们提供了幸福的兴奋剂,她也毫不掩饰活在人世的狂喜。

萨巴斯费力地穿过骚动的人群,进酒吧点一杯啤酒,他的突然现身惊得德伦卡瞬间脸色煞白。“你要什么,萨巴斯先生?”“有南斯拉夫的波斯猫[11]吗?”“散装还是瓶装?”“你推荐哪一种?”“散装的泡沫更多。”她一边回答一边冲他微笑。现在她已恢复理智,面带微笑。要是萨巴斯之前没看到她也曾向格斯展露过一模一样的微笑的话,他会误以为她的这种笑容像要突然公开宣告两人之间的秘密。“给我来一杯,好吗?”他边说边朝她眨了眨眼,“我喜欢泡沫。”

午餐是大块猪排、卡尔瓦多斯酱苹果圈、巧克力圣代和雪茄。那些需要餐后饮料的人可选普罗塞克,这是一种产自达尔马提亚的略带甜味的白葡萄酒。德伦卡常常以迷人的东半球女主人身份把这种酒当做心意送给入住的客人。午餐结束后,扶轮社社长介绍马蒂亚时称他为“马特·巴利克”。这位旅馆老板身着红色羊绒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镶金扣的运动夹克,下身穿一条崭新的羊毛斜纹裤,脚蹬一双尚未磨损的巴利男靴,擦得一尘不染,油光锃亮。如此时髦的装扮比他穿着T恤牛仔裤干活时更显得肌肉发达,引人注目,营造出肌肉猛男的形象,这一形象所散发出的魅力,通常是为社交活动而准备的。优雅的外表之下掩藏着兽性的本质。萨巴斯以前也曾如此魅力四射,或者是尼基在催促他买下一套深蓝色西装配马甲时,告诉他说穿上这套西装全世界都会赞叹他多么光彩夺目。光彩夺目的萨巴斯。那是五十年代的事了。

马蒂亚将满腔热情倾注到石墙的修复中。那些坍塌的石墙占地五十英亩,紧邻他的房屋和旅馆。他在布拉克岛上有亲戚,遇见德伦卡时一直在那儿当服务生。那儿有垒石筑屋的传统。他在岛上时,会花时间去帮助正在建石屋的堂兄。当然了,马蒂亚从未忘却祖父在采石场切割石头的经历,当时年迈的老人被当作政敌囚禁在戈利奥托克岛上……对马蒂亚而言,搬运沉重的巨石并把它们堆好似乎成了一种纪念仪式。他不在厨房干活时就这样打发闲暇时光:在室外搬半个小时的石块,并准备在将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下光脚再干上三到五个小时。每年冬天,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搬运石头。“他唯一的朋友,”德伦卡哀伤地说,“便是我和那些石墙。”

“有些人,”马蒂亚开始演讲,“认为做这种生意纯属乐趣,这是正儿八经的生意,无关乐趣。阅读那些行业杂志。人们说:‘我要远离公司生活。开一家旅馆是我的梦想。’但我为这家旅馆所投入的心血丝毫不亚于那些每天出去为公司打拼的人。”

尽管马蒂亚讲话时带有浓重的口音,但他语速不快,客人们可以毫不费劲地跟上他的思路。一句话讲完后他会停顿良久,让他们消化他刚讲过的内容。萨巴斯尤为欣赏句子后的停顿,也欣赏那些单调沉闷、没有屈折变化的句子。这些句子促使他多年来第一次想起那艘商船离开韦拉克鲁斯向南航行时曾路过的那些荒无人烟的群岛。萨巴斯欣赏句后的停顿,是因为这些停顿是他的主意。他曾让德伦卡告诉马蒂亚务必放慢速度。业余的演讲者总是着急忙慌,仓促行事。他让德伦卡告诉马蒂亚不要着急。听讲的人有许多信息需要消化。越慢,效果越好。

“打个比方,我们曾两次受到财务审计。”马蒂亚告诉他们。

萨巴斯与同坐在一侧的客人们透过矩形餐厅一端的巨大飘窗放眼望去,清楚地看到寒风正猛烈地吹打着马达马斯卡湖的湖面。他们的眼睛本可以在马蒂亚看似得出结论前,从那片狭长湖面的一端移动到另一端,然后再听他总结道,两次审计的影响已被充分吸收了。

“没有任何问题,”他继续说,“我妻子整理的账目一清二楚,我们也咨询了一位会计师的意见。所以说,我们把旅馆当成生意来经营,这是我们的营生。如果你留意这些基本重点,这笔生意就给你带来盈利。如果你不上心,总是出去和客人们聊天,你就会亏本。”

“多年前,整个周六下午我们并不为客人提供服务,现如今我们依然如此。但现在,我们的客人可以自取食物。聪明的做法是满足客人的需求,而不是一味拒绝,左一条规矩,右一条规矩。我对事情的思考方式十分严格,但公众教会我不要那么严格。”

“我们共有五十名员工,其中包括兼职人员。服务人员有三十五人——女服务生、客车司机、餐厅主管等。我们有十二间客房,外加一栋附属建筑。我们可容纳二十八位客人。除了工作日,绝大多数周末我们的房间都会客满。”

“室内的餐厅可容纳一百三十人就餐,厅外阳台还可容纳一百人。但我们从不让二百三十个座位全部坐满。厨师们忙不过来。我们注重的是翻台率。”

“另一个重要问题与员工有关……”

围绕这个话题谈了一个小时。大餐厅里的火苗正熊熊燃烧,酒吧里的小火焰也在跳跃着。室外寒风呼啸,因此房间的窗户紧闭。火炉就在马蒂亚身后六英尺的地方,但炉温似乎对他不起作用,只影响到了围坐在桌旁的那几个喝威士忌的人。他们先醉倒了,喝啤酒的人还在坚持听讲。

“我们作为老板常待在旅馆里。我是主心骨。不管谁离开,我始终都伫立在那儿,岿然不动。我的妻子简直无所不能,只有两种厨房的活儿她干不了。她不会使用烤炉,因为她对烹饪一窍不通。她也不会煎炒,煎炒不就是用平底锅简单地油煎食物嘛。但别的活儿她都能干:招待客人、洗碗、上菜、记账、清洗地板……”

格斯近来正在戒酒,只喝了健怡可乐,可是萨巴斯看他只喝健怡可乐就已醉了。此时,那些喝啤酒的——银行家、按摩师,还有留着大胡子的经营园艺中心的家伙等等——也喝醉了,看上去软绵无力。

德伦卡正在酒吧里聚精会神地听讲。木偶艺人坐下后冲德伦卡微微一笑,看到她双肘倚着吧台,双手握拳托着脸正在哭泣,这时候扶轮社一半的社员们都尚未喝醉,竭力保持清醒。

“员工不喜欢我们,这对我们来说并不开心。我认为我们的一些员工非常喜欢我们。他们当中也有很多人对我们毫不在乎。有些地方的酒吧歇业后仍开放给自己的员工。我们这儿可没这种事。那些酒吧往往会破产,员工也会在回家路上发生严重的车祸。这儿不一样。来旅馆可不是和主人一道聚会消遣。我们夫妻俩可不是为了玩。我们在干活,在做生意。所有远在异国他乡的南斯拉夫人都勤勉辛劳。历史的车轮推动着他们为生存而奋斗,生生不息!谢谢大家。”

没人提问,但过了一会儿长桌那边有零星的几个人勉强还能提一个问题。扶轮社社长说:“那么,谢谢,马特,万分感谢。让我们相当完整地了解了整个过程。”不一会儿人们陆续开始清醒,回去各忙各的。

同一周的周五,德伦卡赶去波士顿,分别与她的皮肤科医生、信用卡大亨以及大学系主任云雨一番,之后赶在午夜之前回到家——一天之内整整四次——与娶了自己的那个演讲者也做了爱,整个过程没持续多久,期间她一直屏着呼吸。

眼下,坎伯兰县中心早已废弃,电影院已消失一空,绝大多数商店都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家破败又寒碜的杂货店。萨巴斯每周采购完物品后,喜欢来这儿买一罐咖啡,站在那儿细细品尝。这家店名叫弗洛和伯特之家,店内一片漆黑,破旧的木地板肮脏不堪,满是灰尘的架子上几乎没有货,只摆了一些萨巴斯见过的最烂的土豆和香蕉,这些东西到处都有出售。然而,尽管弗洛和伯特之家像太平间那样阴森可怕,散发出来的气味却与皇后纹章公寓地下室那间古老的杂货铺一模一样。以前,萨巴斯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便是走过一个街区,帮母亲到那儿买两个新鲜的面包卷。母亲做好三明治后让莫迪带去中学当午餐——奶油芝士加橄榄油,花生酱加果酱,但多数情况下是罐装金枪鱼,三明治用两层蜡纸包裹好后塞入从公寓大楼买来的纸袋中。萨巴斯每周从停车购物超级市场出来后,手里都会拿着一罐咖啡,在弗洛和伯特之家周围走来走去,试图辨析这个与他深秋在岩洞里闻到的相差无几的气味里到底有哪些成分。深秋时节,满地落叶与垂死的灌木经雨水吹打后开始散发腐烂的味道。或许这是潮湿腐烂味。他喜欢这种味道。那儿的咖啡让他难以下咽,但他从来都无法抗拒这一气味带给他的愉悦。

萨巴斯守候在超市外,看见巴利克一手拎着一只塑料袋出现在门口,问道:“巴利克先生,喝杯热咖啡吧?”

“谢谢你,先生,不喝了。”

“来吧,”萨巴斯友好地发出邀请,“为什么不喝呢?室外才十度。”每次出发去岩洞前,德伦卡会打电话向他了解外面真实的天气情况,他都会告知摄氏温度,这一次他对马蒂亚也不例外。“山脚下有一个地方。跟我走吧。那辆雪佛兰轿车。喝一杯热咖啡能让你浑身都暖和起来。”

萨巴斯给巴利克带路,行驶在足有一层楼高的雪堤中间,穿过因霜冻而发光的铁轨。萨巴斯不得不承认他不清楚自己打算做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家伙胆敢躺在他的德伦卡身上,哭似的高兴地呻吟着,用猩红的阴茎进入她的身体,之后她便吐了。

没错,他与巴利克是时候见一面了——一辈子没有和他打个照面,会让他感觉活得太过舒坦。要是没经历这重重困难他早已无聊死了。

一个看起来闷闷不乐、傻里傻气的十来岁小姑娘从渗滤壶里倒了两杯散发出腐臭味的咖啡。大约十五年前,自从萨巴斯开始光顾弗洛和伯特之家嗅这股特殊气味以来,他就一直看到一个闷闷不乐、傻里傻气的十来岁小姑娘。或许她们都是一家人,弗洛与伯特家的女儿们陆续长大,逐个接替这份工作;也许是坎伯兰县的学校源源不断地培养出这类女生,这种可能性更大。萨巴斯在寻找性伴侣时不加选择,发出各种暗示,但在这类女学生身上从未如愿,最多只从她们那儿收获几句咕哝声。

巴利克尝了一口和外面的天气一样透心凉的咖啡,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当萨巴斯询问他是否需要续杯时,他礼貌地拒绝了:“哦,不用了,味道不错,但一杯就够了。”

“太太不在,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吧,”萨巴斯说,“您看起来消瘦了不少。”

“简直是暗无天日。”巴利克回答。

“还是老样子吗?”

他悲伤地点了点头。“还是很糟。我正活在地狱中。三十一年过去了,我刚适应这个新环境才三个月。不知怎么的,日子越过越糟。”

的确如此。“您儿子呢?”

“他也有点震惊。他特别怀念母亲。但他毕竟年轻、坚强。他妻子告诉我,夜深人静时……但他似乎正在努力适应。”

“那就好,”萨巴斯说,“世上母子关系最为牢固。没什么比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感情更牢固了。”

“是啊,没错,”巴利克附和着,那双柔和的灰眼睛开始泛起泪光,感觉正在和一个知心人聊天,“是啊,半夜里,我和儿子在医院看着她走了……她躺在那儿,浑身插满管子。我看着她,知道她和儿子之间的联系断了。我无法相信您口中所说的世界上最牢固的关系再也不存在了。她躺在那儿,美丽依旧,但最牢固的东西消失了。她走了。我和她吻别,儿子和我都这么做了,他们拔了所有的管子。这一缕人性之光仍在,但她已去世了。”

“她多大年龄?”

“五十二岁。再也没比这更残忍的了。”

“世上五十来岁去世的人都这样,”萨巴斯说,“我从没料到您妻子会在这份名单上。难得有几次我在镇上见到她,正如您所说,她把一切都照亮了。儿子和您一起经营旅馆吗?”

“我现在一点也不惦记旅馆那摊事。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恢复。我确实有一群出色的员工,但我现在根本不去想经营旅馆这件事。我们整个婚姻都与这个旅馆息息相关。我正在考虑把它租出去。如果有某家日本公司想过来收购……每次我一进她的办公室,想去整理一下她的遗物,太糟了,我就浑身不舒服。我不想待在那儿,于是离开了。”

萨巴斯心想,自己一封信没写给德伦卡,同时坚持由他本人而不交由德伦卡保管那些在小憩旅馆里为她拍的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片,真是一点没错。

“那些信,”巴利克一边说,一边用哀求的眼神望向萨巴斯,仿佛在恳求他,“有二百五十六封。”

“慰问信吗?”萨巴斯问道,当然,他本人一封也没收到。但尼基失踪以后,他收到了许多关心她以及关心剧院的信件。如今他已记不清收到了多少封——也许一共五十封——那时候,他整天昏昏沉沉的,也没仔细点一点数量。

“慰问信,是的。二百五十六封。她点亮了每个人的生活,对此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信件仍源源不断地涌来。我甚至完全不记得那些写信人。有些还是那些最初光顾旅馆的客人,那时旅馆建在湖的对岸。各式各样的人写信提到她,提起她如何影响了他们的人生。我相信他们。他们所言不假。我收到一封伍斯特前市长的亲笔信,写了整整两页。”

“真的吗?”

“他对我们提供给客人的烧烤以及她给每个人带来的欢乐记忆犹新。早餐时,她走进餐厅和大家聊天。她感动了每个人。我很严格,给每一件事都定了一条规矩。但她知道该如何招待客人。客人提出的每一个要求都尽可能予以满足。对她来说,笑脸迎客从不是难事。一个主人严厉,另一个灵活友善。我们配合得十分完美,旅馆生意红红火火。她做的一切都太了不起了。事情纷繁复杂,千头万绪,可她处理起来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我忍不住老想着这事。没有任何东西能减轻哪怕一丝痛苦。难以相信,一分钟前还在这儿,下一分钟人就不在了。”

伍斯特前市长?噢,马蒂亚,她有秘密没有告诉我们。

“您儿子是做什么的?”

“州警察。”

“结婚了吗?”

“他的妻子怀孕了。如果生个女儿,会取名叫德伦卡。”

“德伦卡?”

“我妻子的名字。”巴利克说。“德伦卡,德伦卡,”他喃喃自语,“永远不会有另一个德伦卡了。”

“您常见到儿子吗?”

“是啊。”他撒了一个谎,除非德伦卡死后父子俩和解了。

突然之间,巴利克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了。萨巴斯趁此空隙,闻了闻这个日薄西山的市场的气味。巴利克不想继续和一个陌生人讨论丧妻后的悲伤,也不想谈论自己对这个警察儿子透顶的失望,他竟认为经营旅馆是在干一桩蠢事。

“您儿子怎么没去旅馆帮忙呢?您妻子过世了,他为什么不接替您呢?”

“我看出来了,”巴利克把还剩一半的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收银台旁的柜子上,说道,“您的手指患了关节炎。手指不灵活,很痛苦。我哥哥也得了手指关节炎。”

“是吗?西尔维亚的父亲吗?”萨巴斯问。

巴利克显然大吃一惊,问道:“您认识我的小侄女?”

“我妻子见过她,和我提到过她。她说西尔维亚是一个十分可爱、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西尔维亚非常喜欢她的婶婶,崇拜她。西尔维亚也成了我们的女儿。”他嗓音低沉,声线平稳,唯有悲伤不容置疑。

“暑假期间,西尔维亚都在旅馆吗?我妻子说她在那儿打工,学习英语。”

“西尔维亚念大学时每年夏天都会过来。”

“您是在培养她接替您妻子吗?”

“不,不是。”巴利克回答,萨巴斯对此大感失望,这让他自己也诧异不已,“她想做计算机程序员。”

“那太糟了。”萨巴斯说。

“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巴利克淡淡地说。

“但如果她能够帮你经营旅馆,如果她能和您妻子一样,给这个地方带来光芒……”

巴利克把手伸进口袋掏钱。萨巴斯说:“拜托——”,但巴利克没再听他说话。萨巴斯心想,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一定是我刚才说错话了。

“我的咖啡?”巴利克询问坐在收银台后那个闷闷不乐的女孩。

她简短地做了回答,心里想着别的什么事。

“什么?”巴利克问。

萨巴斯解释说:“五十美分。”

巴利克付了钱,非常正式地向萨巴斯点头致意,结束了与这个人的初次会面,但愿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他。正是因为西尔维亚才把天聊死了,萨巴斯对此百分百肯定。但其实这个木偶艺人在与巴利克才接触五分钟后就恨不得告诉他那个与他做爱后呕吐的女人有十足的理由去呕吐,因为她一直都在恪尽职守地扮演别人的妻子。当然萨巴斯理解巴利克的感受——对他来说,德伦卡的去世给他带来的震惊也在日益增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原谅巴利克。

四月份了,她已去世五个月。夜晚潮湿、温暖,一轮明亮的满月高悬在树梢,正轻盈地飘向座天使[12]。萨巴斯伸展身体躺在地上,身下正是她的棺木,说:“德伦卡,你这肮脏又美好的婊子!嫁给我!嫁给我!”这一小块墓地既没长草也没立碑。萨巴斯的白胡须贴着泥土,想象着他的女人德伦卡:棺材内光线充足,她看起来与患癌前一样身材丰腴,魅力四射——成熟,丰满,待人采撷。今晚她穿着西尔维亚的紧身连衣裙,正冲他微笑。

“所以现在你想完全占有我。现在,”她说,“你并不只需要我,并不只要我和你一起生活,只有我才让你心烦,现在我完全可以胜任你的妻子。”

“嫁给我吧!”

她面带诱人的微笑,回答说:“首先你得去死。”她撩高了西尔维亚的那条紧身裙,露出一双黑色的长筒袜和一条束腰带,她没穿内裤,没有内裤。德伦卡即便死了也能让他勃起;无论活着还是死了,德伦卡再次让他重返二十岁。即使外面天寒地冻,只要她躺在棺材里如此这般引诱,他便会产生生理反应。他已学会背朝北方站立,这样冰冷刺骨的寒风就不会直接吹打到他,但即便如此,他仍不得不摘下一只手套才能自如地进行自慰。有时候,没戴手套的那只手冻得僵硬麻木,他才迫不得已重新戴上手套,换另一只手继续。无数个夜晚,他的身影出现在她的墓穴前。

老公墓在城外六英里处,一条几近废弃的公路蜿蜒着通往树林,之后再一路蜿蜒向下通往大山的西侧,消失在一条已废弃的通往奥尔巴尼的货车道上。公墓建在空旷的半山腰,往上地势较为平坦,一直通往一片古老的铁杉和五针松林。那儿景色迷人,寂静无声,美得令人心醉,或许略带一丝忧伤,但你一进入这片区域,并不会因为这儿是公墓而觉得情绪低落。事实上,宜人的景色有时会让人觉得这儿与死亡无关。这里历史悠久,尽管附近的小山林里有更为古老的东西,但经风化腐蚀斜倒在地的墓碑可追溯至美国最初的殖民时期。第一个埋葬于此的人叫约翰·德里斯科尔,那是在一七四五年;最近在这儿下葬的是德伦卡,在一九九三年十一月最后一日。

那年冬天刮了十七场暴风雪,上山前往公墓的道路常被阻断。甚至有几个夜晚罗莎娜急急忙忙开车去了戒酒互助会,剩他一个人在家,他也出不了门。但等天气放晴,路上的积雪被扫除以后,他便趁太阳下山罗莎娜出门在外,驾驶雪佛兰轿车前往巴特尔山顶。他把车停在公墓东侧四分之一英里的一条上山小径旁,那儿有一个空荡荡的入口。借着零星飘落的雪花所折射的亮光,他沿着公路步行至她的墓穴,途中尽可能不打开手中的电筒。无论内心的渴望多么强烈,他从不在白天出门,担心会遇见她的男人们,也担心一旦有人发现他的身影便会开始刨根问底:当地有史以来最为冰冷刺骨的冬天,名誉扫地的木偶艺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冰窖”中心祭拜旅馆经营者那个精力充沛的妻子。到了晚上,除了母亲的魂魄,他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您要什么?如果有什么要吩咐……”但母亲未曾与他有过任何交流,他也因母亲的沉默越发感到危险,相信母亲并非是自己幻想的产物。如果是他产生了幻觉,那么他很容易便能幻听她说的话,用他曾使木偶活灵活现的声音来放大母亲的存在。母亲的显现如此频繁,不可能是他精神失常所致……除非他确已精神失常,由于生活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这些虚无缥缈之物也变本加厉地出现。没有了德伦卡的生活,让人无法忍受——只有在公墓,他才有活力。

德伦卡去世后迎来了第一个四月,萨巴斯在这早春之夜伸展四肢,平躺在她的墓穴上,与她一起回忆克里斯塔的往事。“永远忘不了你的高潮,”他冲着泥土喃喃低语,“永远忘不了你向她恳求,‘再来,再来……’”德伦卡对克里斯塔的祈求没有让他妒火中烧,只是让他更为失落。他记得德伦卡躺在他怀里,克里斯塔则一直力度适中地用舌头舔舐后者(近一个小时——他给她们计了时)。尽管三人第一次相聚后不久,克里斯塔便开始带德伦卡去斯波兹菲尔德的酒吧跳舞,她甚至离谱到把自己从前任雇主家顺走的那条金链子作为礼物送给了德伦卡。那天早晨,她觉得自己受够了照看这个多动症孩子——即将被一所特殊的“天才”学校录取——便打定主意,从雇主家存放珠宝的抽屉里偷走了一条金链子。她告诉德伦卡,自己离开时拿走的所有物品的总价值(包括一对钻石耳钉,一只光滑的钻石小手镯)都不到她应得回报的一半,因为和那个孩子在一起她就被困住了,见不了世面。

克里斯塔住在市镇大街的一个阁楼里,从那儿可以眺望一片草坪,阁楼就位于她打工的那家美食店上面。她不用支付房租,享受免费的午餐,每周还能额外挣得二十五美元。整整两个月,每个周三的晚上德伦卡和萨巴斯会分别驱车前往克里斯塔的阁楼一起偷欢。天黑以后,市镇大街上的店铺全都打烊了,他们沿着屋外的备用楼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克里斯塔的房间。德伦卡曾三次独自一人去那儿与克里斯塔碰面,但因害怕萨巴斯知情后会冲她发火,所以直到克里斯塔背叛他们并搬到乡下后一年,才向萨巴斯道出实情。克里斯塔和一位阿西纳学院的女历史老师在租借的农舍内同居了。消失之前,克里斯塔就已开始和这个三十岁的女人恋爱了。她突然不再接听萨巴斯的电话。有一天萨巴斯遇到她,当时他佯装在研究美食店的橱窗展示品——自顶呱呱杂货公司在六十年代末更名为顶呱呱美食公司以适应时代发展以来,展示品一直一成不变地摆在那儿——她紧抿双唇,怒气冲冲地说:“我再也不想理你了。”“为什么呢?出什么事了?”“你们两个利用我。”“我想那不是真的,克里斯塔。利用一个人意味着自私自利地愚弄一个人以达成个人目的,或者利用他们来牟利。我并不认为我们两个人利用了你,占了你的便宜,就像你也没利用我们一样。”“你是个老男人!我才二十岁!我不想理你!”“你至少可以和德伦卡聊聊吧?”“滚开!你除了又肥又老以外什么都没有!”“福斯塔夫也又胖又老,丫头。那个大腹便便、体形像座大山丘一般、辞藻华丽的约翰·福斯塔夫爵士也是如此!‘那邪恶而可憎的诱惑青年的,福斯塔夫,那白胡子的老撒旦’!”然而此时她早已走进店铺,留下萨巴斯一人满脸愁容地注视着两大罐迈克甜面酱、两大罐克里诺斯葡萄叶盐水、两罐拉维多利亚炸豆泥以及两罐巴克斯特烟熏鳟鱼浓汤。这些罐头围成一圈,窗户中间的一个底座上摆放着一个包装华丽的瓶子,包装纸因过度光照已褪色泛白,似乎这瓶李派林喼汁便是对我们所有的渴望的回应。留下萨巴斯一人为一个没有克里斯塔的未来而苦思冥想。是的,这是完全类似于萨巴斯本人的一个遗物,人们认为它“哦,真是下流”,在逝去的岁月里更少的……在逝去的岁月里更多的……在逝去的岁月里当时……在逝去的岁月里谁的……傻瓜!错在从没给她支付任何费用。错在反而把费用给了德伦卡。他偷偷塞给克里斯塔的费用只有三十五美元,那是用来购买她做的被子的,这也只是他第一次进门的敲门砖。他本该每周都塞给她那么多钱。他以为克里斯塔只是为了欣赏德伦卡发狂的模样才加入,德伦卡达到了高潮就足以支付她的酬劳——真是个傻瓜!傻瓜!

萨巴斯和克里斯塔两人相遇于一九八九年的某个夜晚。当时萨巴斯看到她身穿燕尾服从一四四号公路的紧急停车道走出来,于是把车绕了回来,免费送她回了家。要是她随身带刀的话,她随身带刀的话——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把一个竖着大拇指候车的金发少女孤零零地扔在路边是绝不可能的。当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燕尾服的金发少年。

她向萨巴斯解释这身打扮是刚去参加了阿西纳学院的舞会,舞会的着装要求是“奇装异服”。她身材娇小却并不孩子气,更像一个缩小版的女性,樱桃小嘴紧闭,浑身散发着干练自信的气场。她说话时带有德国口音,听起来温文尔雅又令人激动(每个魅力四射的女人的口音都令萨巴斯激动万分),剪了入伍新兵似的短发,一身燕尾服的装扮表明她在生活中有扮演挑逗性角色的倾向,但绝不会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角色。除此之外,这个孩子显得一本正经: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干蠢事。而且,他敢用自己的性命打赌——他的确打了赌——她说话时一定百无禁忌。萨巴斯欣赏这种冷酷坚韧、精于算计、典型的德国人的小嘴所透露出的不轻信,他立刻从中窥见了无限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遥不可及,但它就在远方。没被无我的思想褪去本色,一只即将成熟的猛兽,他赞叹道。

他开车时正在收听本尼·古德曼《卡耐基音乐厅现场》的歌曲磁带。他和德伦卡刚刚在位于一四四号公路以南二十英里处的小憩旅馆共度良宵,才分开不久。

“他们都是黑人吗?”这个德国小女孩问道。

“不是。有些是黑人,但绝大多数,小姐,是白人。白人爵士音乐家。一九三八年一月十六日晚在纽约的卡耐基音乐厅。”

“你在现场吗?”她问。

“是的。我带着孩子,我的孩子们,他们一起见证了音乐史上的里程碑。这个夜晚永远改变了美国,我希望他们陪在我身旁。”

两个人一起听了《忍冬玫瑰》这首歌,古德曼的乐队成员们和贝西乐队的六名成员在一起即兴演奏爵士乐。“这是在跳动,”萨巴斯告诉她,“这被称为舞步。双脚不停舞动……听到后面的吉他声了吗?注意到这个节奏片段是如何让他们煽动气氛的吗?……贝西。非常精妙的钢琴演奏……听到那阵吉他声了吗?在为其他演奏者控制节奏……这就是黑人音乐。你现在听到的就是黑人音乐……你马上会听到重复片段。那是詹姆斯……这一切下面是平稳的节奏片段一直贯穿整首歌……弗莱迪·格林在弹吉他……詹姆斯。总给人一种他要把乐器扯碎的感觉——你能听到他扯……他们只是幻想这一人物——看着他们此刻正在营造……他们正一路朝着高潮前进。来了。他们互相和着音……他们下来了。他们走下了舞台……嗯,你有什么想法吗?”萨巴斯问她。

“这就像卡通片里的歌。你知道电视上放给孩子们看的卡通片吗?”

“哦?”萨巴斯说,“那时候这首歌很火。以前的生活纯真无邪——无论你往哪儿看,除了我们这个寂静的小村庄。”他边说边抚了抚胡须,“世界正和他们过不去。你呢,什么风把你吹到马达马斯卡瀑布来了?”时光老人笑嘻嘻地问道。没有其他角色可供他扮演了。

她告诉萨巴斯自己在纽约做互惠生,干的活儿十分无聊,第二年再也受不了寄宿家庭的那个孩子,一天收拾了行囊,最后一走了之。之所以来到马达马斯卡瀑布,是因为当时她闭着眼睛,在美国东北部的一张地图上随手一指,虽然马达马斯卡瀑布这个地名甚至都没出现在地图上,但她遇到绿灯就搭便车,在一家美食店停下来买了一杯咖啡,打听附近是否有活可干,这时一份工作从天而降。迄今她已在这位绅士所在的寂静小村庄里待了五个月,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你从纽约那份照顾孩子的工作中逃走了。”

“当时我快疯了。”

“你还在逃避别的什么呢?”他问道,但语气轻松随意,并不带一丝刺探的意味。

“我吗?我没逃避任何东西。只是为了体验生活。德国对我而言过于平淡无奇。我了解那儿的一切。对我来说,回家之后就再也遇不上这儿发生的那么多事了。”

“你不感到孤单吗?”男人亲切地询问,充满了关心。

“当然了,我会孤单。和美国人交朋友并不容易。”

“是吗?”

“在纽约是这样的。当然。他们一心想要利用你。穷尽各种可能。他们脑子里想的首先就是这个。”

“听你这么说我很惊讶。纽约人比德国人更坏吗?历史告诉我们情况并非如此。”

“哦,不,纽约人确实坏,人皆自私,把真实动机藏在心间,从不外露。”

“是年轻人吗?”

“不是,绝大多数人年纪都比我大。二十多岁。”

“你受伤了吗?”

“是啊,是啊。但接下来,他们变得非常友好——‘嗨,你怎么样?见到你很高兴。’”她兴致勃勃地模仿一个美国人的说话方式,萨巴斯也发出一阵赞赏的笑声。“你甚至都不认识这个人。在德国就完全不同,”她告诉萨巴斯,“这儿洋溢着真挚友好,但那都是假的。‘嘿,嗨,你好吗?’你不得不这样,典型的美国人行为。刚来这儿时我才十八岁,还很天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些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我外出喝咖啡。初来乍到,你只得轻信别人。当然你在学习。你马上就吸取教训了。”

本尼、克鲁帕以及泰迪·威尔逊的钢琴组成了三重奏。“灵与肉的结合。”如梦如幻,适合跳舞,非常可爱,克鲁帕重击三次鼓声收尾。尽管莫迪认为克鲁帕炫技总在起破坏作用。“只要用摇摆舞的节奏演奏就行了。”莫迪会这样说。“遇到克鲁帕是古德曼最糟糕的一件事。太扎眼了。”米奇会在学校重复这些评论,把它们当做自己的观点进行发表。莫迪说,“捡起半首曲子来弹,本尼从不觉得难为情”,米奇也会照搬这句话。“一个美妙的单簧管演奏家,没人可与之比肩”,这些话,他也照搬不误……他怀疑这些可能无法讨好这个德国女孩,这样的节奏在午夜时分让人意兴阑珊,古德曼老练的演奏让人感伤。因此,说完那句撩人的“灵与肉的结合”后,他沉默了整整三分钟。山间林木葱郁,他们在一片夜色中驱车前进。路上空无一人,同样摄人心魄。他可以带她去往天涯海角。他可以在街角的剪刀店转一个弯,把穿着燕尾服的她带到巴特尔山顶活活勒死。那场面像是奥托·迪克斯的画。也许不是在友善的德国冒险,而是在这个损人利己、充满剥削的美国,她正穿着燕尾服站在公路上冒着险。如果她没上我的车,而上了其他美国人的车的话,这种危险就会发生。

威尔逊用肖斯塔科维奇的风格弹奏格什温的作品《爱人》。汉普顿演奏的电颤琴风格神秘又怪诞。一九三八年一月,我即将满九岁,莫迪马上要满十四岁。冬天放学后,他在麦凯布大道附近空无一人的海滩上一遍又一遍地教我扔飞盘。

“我能问问你受了什么伤害吗?”萨巴斯说。

“要是你长得漂亮,性格外向,面带微笑,他们就待在你的身边。但一旦你遇到了困难,他们会说‘情况好转后再来吧’。我在纽约几乎没交到真心的朋友。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垃圾。”

“你在哪儿遇到的这些人?”

“在各种俱乐部里。晚上我就去俱乐部。从工作中释放出来,脑子里想点其他事。整天都和一个孩子待在一块儿……呃。我受不了,但这份工作让我来到了纽约。我只去那些我认识的人会去的俱乐部。”

“俱乐部?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什么是俱乐部?”

“嗯,有一家俱乐部我可以免费入场,有喝的东西,有入场券,这些我都不用操心,只要人在那儿就行。我去了一年多。每次去那儿的都是同一群人。你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他们在俱乐部里的绰号。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白天干什么工作。”

“他们去俱乐部做什么呢?”

“尽情地玩。”

“是吗?”

“当然了。我去的俱乐部有五层。地下室播放雷鬼音乐,黑人都去那儿。一层是舞曲,迪斯科。雅皮士在这一层跳迪斯科,他们喜欢迪斯科。二层是电子音乐,再往上是重金属音乐,机器发出的音乐。一听到这种音乐就让人产生跳舞的欲望。炫目的灯光让人疯狂。但那也只是在你很有乐感的前提下。你不停地跳舞,可以连着跳上三四个小时。”

“和谁跳呢?”

“大家只要站着自己跳舞就行了。这有点类似冥想。偌大的主场内每个人都混在其中,自己站在那儿跳舞。”

“嗯,你一个人跳不了娘娘腔的男子顿足爵士舞,明白吗?”萨巴斯好脾气地说完,咧嘴一笑,“要跳娘娘腔的男子顿足爵士舞,你得跳林迪舞,得有一个舞伴和你一起跳林迪舞。亲爱的,和着这首歌,你一定要跳吉特巴。”

“是的,”她谦恭地回答,对年长者恭敬有加,“这种舞非常优美。”这个冷酷无情的女孩毕竟还是展现了甜美温顺的一面。

“俱乐部有毒品吗?”

“毒品?是的,有毒品。”

他娘娘腔的男子顿足舞这一套说辞糟透了。完全和她疏远了。他甚至扮演一个毫无威胁性、让人毫不恐惧的老古板过了头,引起了她的厌恶。他抢了她的风头。但现在的情形是做任何事都会出错,除了谨记一点,要不厌其烦,戒骄戒躁。如果需要花上一年的时间,那就花一年时间。你还指望多活一年呢。这就是两人的相遇过程。为此欣喜吧。让她回忆了毒品,让她重新做回自己,找到了她在俱乐部那段经历的意义。

他关了磁带。她只要听到埃尔曼的演奏通过小号圆润地传送出“与我而言,你是光”的歌声,就会从飞驰的车子里跳起来,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跳起来。

“什么毒品?哪种毒品?”

“大麻,”她回答说,“可卡因。有种毒品是海洛因和可卡因的混合物,他们称之为特殊的K粉。男扮女装的同性恋就吸食这种毒品失去了理智。非常好玩。他们跳舞。他们很迷人。现场无疑非常欢乐。许多西班牙人。波多黎各人。许多黑人。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是年轻的男孩,十九岁,二十岁。他们哼唱着某一首老歌,打扮得像玛丽莲·梦露,令你开怀大笑。”

“你穿了什么?”

“我穿了一条黑裙子。长款紧身裙。低领。戴着一个鼻环。刷了又长又浓的眼睫毛。穿一双大号的松糕鞋。大家都在互相拥抱,互相亲吻,你只要彻夜狂欢跳舞就行了。半夜到那儿,一直待到三点。这是我认识的纽约和美国。就是这样。我觉得我应该多看看,所以来了这儿。”

“因为你被人利用了。有人利用了你。”

“我不想聊了。一切都已不可收拾。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钱。我以为交到了一个朋友,但这个朋友一直在利用我。”

“真的吗?太可怕了。怎么利用了你?”

“哦,我和她一起工作,她却只把我应得酬劳的一半给了我。我为她卖命工作了很久。我把她当朋友。我说:‘你骗了我的钱。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噢,你发现了?’她说,‘我不会把钱还给你的。’于是,我再也没理她。但你能有什么期望呢?这就是美国人。下一次我要有所防范了。”

“我说,你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在俱乐部里。”

“难过吗?”

“我感觉挺蠢的。”

“你当时在干什么?做什么工作?”

“我过去在一家俱乐部跳舞。”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回忆过去?”

“哦,是啊,”她说,大声嘲笑自己早熟,与少女气质格格不入,“我确实有一段过去。”

“二十岁的女孩有一段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塔。”

“我叫米奇,但这儿的人都叫我肯特利。”

“嗨,肯特利。”

“绝大多数二十岁的女孩还没真正开始体验人生呢。”他说。

“那是美国女孩。我从不和美国女孩交朋友。男孩,倒可以。”

“你的冒险是为了认识女人?”

“是的,我想要和那些女孩交朋友。但是,遇到的绝大多数都是年纪稍大的女人。你懂得,就是那种妈妈型的。我倒无所谓。但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呢?根本不行。她们太孩子气。”

“所以,克里斯塔喜欢妈妈型。”

“我猜是。”她说完又开始大笑。

他在街角的剪刀店转了弯,往巴特尔山方向驶去。建议他要有耐心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妈妈型。他不能让她离开。他一生中永远都不会放走一个新猎物。引诱的关键在于持之以恒。持之以恒,这是耶稣会会士的目标。如果这压力是持之以恒的话,百分之八十的女人会屈服在这股巨大的压力之下。你做爱时得像修道士献身上帝那般全身心地投入。许多男人把做爱弃之一旁,把精力放到他们认为更为紧迫的事情上:追逐金钱、权力、地位、时尚,鬼才知道还可能是——热衷滑雪。然而,萨巴斯简化了自己的人生,专注于做爱。尼基从他身边逃走了,罗莎娜受够了他,但总的来说,像他这种臭名昭著的男人,不大可能功成名就。苦行僧米奇·萨巴斯,六十多仍一事无成。做爱的修道士,乱伦的传教士。为主增添荣光。

“在俱乐部跳舞是什么感觉啊?”

“就像——怎么说呢?我喜欢。这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必须要做的事。我不知道。我只是要把人生的各种事情都尝试一遍。”

“你做了多久?”

“哦,我不想提这件事。每个人都给我忠告,但我还是我行我素。”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开着车。黑暗弥漫,寂静无声,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至关重要,似乎离了这呼吸你再也无法活下去。他的目标十分明确,阴茎已然坚硬。他开启了自动驾驶,兴奋不已,兴高采烈,车前灯犹如一群高举火把的人群,引导他往星光闪烁夜雾笼罩的山顶前进,那儿早已聚集了一群人,表达对坚硬阴茎的狂热崇拜。他们有穿衣服的,有没穿的。

“嘿,我们迷路了吗?”她问。

“没有。”

车行驶至半山腰时,她终于打破沉默。是的,完美无缺的表演。“你要是想了解的话,我在私人派对上玩得更尽兴。各种单身派对。持续了近一年。和我的女朋友一块儿。但之后,两个人一起购物就把钱花完了。干这行的女孩都十分孤单。她们说话恶毒,因为尝尽了人间冷暖。我只是看着她们,说:‘哦,天呐,我太小了,干不了这个。’我完全是为了钱才做的。可我上当受骗了。但这是纽约。不管怎样,我需要改变。我想花时间干点别的,干点和人打交道的活儿。而且我想念大自然。在德国时,父母离异之前我一直待在村子里。我想念大自然以及它平和安详的氛围。生活除了钱以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所以我来这儿生活。”

“这儿怎么样?”

“太棒了。当地人非常友好,非常和善。我在这儿感觉不到自己是个外地人,这样很好。在纽约,无论我去哪儿,他们都试着和我搭讪。这种事常发生。纽约人就喜欢这么做。我让他们走开,他们就走开了。我很擅于应付这种事情。秘诀在于不要把害怕表露出来。我不怕你。纽约人会有点小奇怪。但这儿不一样。我感觉像回到了家。现在我喜欢美国,我甚至干了缝缝补补的活儿,”她咯咯傻笑,“我,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我会制作被子。”

“怎么学会的?”

“从书上学的。”

“哦,我喜欢被子,我收集被子。”萨巴斯说,“我想找一天去瞧瞧你的被子。你能卖一条给我吗?”

“卖?”她此刻开怀大笑,笑声沙哑得像从一个年纪是她两倍的酒鬼口中发出的,“为什么不呢?当然,我会卖给你,肯特利。你的钱你做主。”

他也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天呐,我们现在迷路了!”他急忙调转车头,十五分钟后把她送回了美食店楼上的住所。一路上,他们聊起了彼此共同的兴趣,相谈甚欢。这似乎有点难以想象,但确实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反感烟消云散,亲近感生根发芽,敲定了下一次约会。被子。美国人的处事方式。

“谢谢你,”这对老情人起身穿完衣服准备回家时,德伦卡对克里斯塔道谢,“谢谢你,”她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她拥克里斯塔入怀,像怀抱着一个婴儿,轻轻晃动着她。“谢谢你谢谢你。”克里斯塔在德伦卡的两侧乳房上轻轻落下一吻。她紧紧依偎在德伦卡怀中,小巧的嘴巴露出一个温暖而富有青春活力的微笑,睁大眼睛娇羞地说:“许多异性恋的女人喜欢这样。”

尽管萨巴斯策划了当晚的活动,也按照德伦卡的要求支付了她参与其中的酬劳,但他发现自从德伦卡敲门进入这间屋子以后,自己几乎变成多余的了。他提前到了,认为即使这一个月已采取一些微妙的小手段,也有必要一鼓作气,继续交涉,直到最后达成一致。他认为不能忽略这种尝试,何况他至今还无法确认克里斯塔是否可靠——她在马达马斯卡瀑布地区尚未完全抛掉自己作为欧洲人的猜忌,萨巴斯在她身上也没看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任何一丝往无我境界发展的迹象。“德伦卡,”他开门让她进屋时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克里斯塔。”尽管在这之前,德伦卡在萨巴斯的建议下,好几次散步路过美食店,但她只隔着橱窗看到过克里斯塔。她径直走到克里斯塔面前,此时克里斯塔正坐在一张二手沙发上,身着一条紧身破洞牛仔裤和一件缀有闪亮小圆片的天鹅绒夹克衫,衣服上面的一片紫色和她的双眸相得益彰。德伦卡双膝跪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双手紧紧抓住克里斯塔留着短发的脑袋,用力亲吻着她。德伦卡瞬间就解开了克里斯塔的夹克纽扣,克里斯塔转眼也脱下了德伦卡的丝裙和聚拢型文胸,两人闪电般的动作让萨巴斯目瞪口呆。然而德伦卡的胆量一直让萨巴斯诧异不已。他曾想过需要先热身——在他的注视下,两个人谈笑着,坦诚相待,或许甚至还需要同情地看一眼克里斯塔那条碍眼的被子才能放宽心——事实上,进入德伦卡腰包的五百美元给她壮了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只要像个妓女一样上门,开干就是了”。

完事后,德伦卡对克里斯塔极尽溢美之词。萨巴斯把德伦卡送到她停车的市镇大街后面,她充满爱意地紧紧依偎在萨巴斯的身旁,吻他的胡须,舔舐他的脖颈。这个四十八岁的女人犹如刚欣赏完马戏回家的孩子一般兴奋不已。“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爱。她对如何抚摸女性的身体熟门熟路。还有那热吻!她熟悉女性的身体,懂得如何爱抚,如何亲吻,如何抚摸,如何吮吸,还有那些柔情蜜语,娴熟手法,像极了男人的手法,她传递给我的性爱的震颤让我浑身燥热难耐。她对我的身体了如指掌,抚摸时比男人技高一筹。找到我的那个小开关后坚持不放,掐准时间让我达到高潮。她开始亲吻我时——你懂的,吮吸——灵活的舌头力道刚好的吮吸……哦,真让我兴奋。”

他躺在床上,离她们咫尺之遥,像第一次进行外科手术的医科学生那般紧盯着每一个动作,从中也获得了快乐。有一次,当克里斯塔强劲有力的舌头停留在德伦卡的大腿根部,手在被单中四处摸索震动棒时,他能在旁协助。她已提前从床头柜上拿走了三个长度在三至六英寸的象牙色震动棒,她伸出手时,萨巴斯可以准确无误地把最长的那个递给她。“所以,你压根儿不需要我。”他说。“噢,不。我发现多一个女人非常棒,让人非常兴奋,但,”事后德伦卡躺在床上回答,“我不想和她一个人温存。这样我兴奋不起来。我需要男性的刺激,促使我兴奋。但我确实发现年轻女性的身体十分性感,十分美好,圆润的曲线,小巧的乳房,优美的形体,还有体香和柔软的触感。接着,我往下移,发现那儿的光景更美好,仅靠照镜子的话我永远都不这么觉得。你看到镜中的自己会自惭形秽,你望着自己的性器,从美学角度而言,它并不令人满意。然而在这个环境中,我能看到一切,尽管我个人是这神秘感的组成部分,但对我来说阴道是神秘的,完全神秘。”

德伦卡的墓穴坐落在山脚附近,距离那面美国独立战争前业已存在的石墙和一排枫树大约四十英尺。石墙和枫树分隔了公墓与蜿蜒通往山顶的柏油路。这几个月以来,萨巴斯在这儿为德伦卡的病故悲伤不已时,大约有六辆咔嗒咔嗒作响的汽车前灯闪烁而过,听声音应该是皮卡。他只有跪在地上才能和葬在周围的死者一样不被马路上的人发现。通常情况下,他早就双膝跪地了。除了他自己,夜间的公墓里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这个位于偏远乡村的公墓海拔有一千八百英尺,即使是作为春日天黑后的漫游场所也吸引不了任何游人。公墓远处传来阵阵响声,那是栖息在巴特尔山的群鹿发出的,萨巴斯来公墓的最初几个月曾被吓得魂不附体。在他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有东西在墓碑中间飞速穿梭,他坚信那是母亲的魂魄,他常常对此确信无疑。

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公墓的常客。但他之后也没料到低头透过这一小块墓穴会看到德伦卡,看到她躺在棺材里把裙子撩到袜子末端连接吊袜带的地方,让人血脉偾张。再次看到她雪白的肌肤总让他回想起小时候葵花牛公司派送的牛奶瓶顶端覆盖的那一层奶皮,由此自然就会联想到肉欲。“给我口交。”她对萨巴斯说,“吃了我,肯特利,就像克里斯塔那样。”萨巴斯扑向墓穴,尽情宣泄在葬礼上未能流下的眼泪。

如今德伦卡已永远离开了人世,萨巴斯难以相信自己在德伦卡去世前竟没如此狂热地喜欢做爱,甚至之前都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在德伦卡变成供人享乐、与人做爱、被人算计的诱人的消遣之物前,休掉让人毫无性欲的醉鬼罗莎娜,与这个他在妓院之外最为灵肉契合的女人结合。一个无所不能的传统女性。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女性。一个和他势均力敌,敢于向他的厚颜无耻发起挑战的勇士。放眼全国,这样的女性找不到一百个。在美利坚合众国,这样的女性总数不到五十。而且他曾对此一无所知。十三年来,他乐此不疲地看她的衣衫之下,或抬头望向她的裙子,但他依然一无所知!

现在,以上这个想法扰乱了他的思绪——没人会相信该镇的污染源、无耻骗子萨巴斯竟会受到这一股诚实的感情洪流影响。他尽情释放内心涌动的激情,甚至超过了她丈夫在十一月清晨那个冰冷刺骨的葬礼上的表现。年轻的马修身着警服,面无表情,强忍着愠怒一声不吭,以警察的良知熟练地控制着内心暴走的冲动。似乎他的母亲不是被一场可怕的疾病夺去了生命,而是丧生在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暴力之下,葬礼仪式一结束,他就会冲出去抓捕凶手,再悄悄将其拘留。德伦卡一直希望他在大街上执勤时能像他的父亲那样表现出令人钦佩的自制力。他听母亲说这些话时,无论多么恼怒,永远都不会难过或失控。德伦卡把马修自夸的话毫无保留地告诉萨巴斯。在萨巴斯眼中,她沉醉于儿子取得的成就之中,这也许并不是她身上最诱人的特点,但无疑是她最纯真的特点。如果你自己就是一个胸无城府的少女,你想象不到一个人身上可能会出现如此极端的表现,但萨巴斯作为人类反复无常的狂热爱好者,依然经常被他那位无所禁忌、追求刺激的德伦卡如此崇拜儿子的样子给惊得目瞪口呆。马修视公正无私的执法为人生中最严肃的事,他的朋友也全是警察。他向母亲解释,自己对那些不是警察的人毫无信任。马修刚从警官学院毕业时曾对母亲说:“您知道在有些事上,我的权力比总统还大。您知道原因吗?我可以剥夺人的权利。他们自由的权利。‘你被捕了。你完蛋了。你失去自由了。’”对这份权力的高度责任感使得马修一丝不苟地履行职责。“他从不生气,”他的母亲告诉萨巴斯,“如果有个警察说话粗鲁,对嫌疑人骂骂咧咧,马修会告诉他:‘不值得。你会惹上麻烦的。我们只要做好分内事就好。’上周,他们拘留了一个毁坏警车和其他公物的家伙,马修说:‘让他做想做的事吧,他完蛋了。我们冲他大声嚷嚷做什么呢?他会把这一切都呈上法庭。那样只会让这个犯了错的家伙又多了一个逃脱法律制裁的理由。’马修说他们可以骂人,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已被铐上手铐,控制当前局势的是他,而不是那些人。马修说:‘他想让我失控,的确有些警察会控制不了自己,会冲他们大声嚷嚷——为什么,妈,为了什么呢?’马修只是不动声色地拘留了他们。”

对马达马斯卡瀑布这个小地方而言,参加葬礼的人数已实属庞大。除了许多镇上的朋友,旅馆以前的和现在的许多员工外,还有不少从纽约、普罗维登斯、朴茨茅斯、波士顿等地赶来的客人。多年来女主人德伦卡一直亲切大方、精神饱满地招待他们,客人中有不少男人曾和她上过床。萨巴斯选择站在人群后观察,每张憔悴不堪的脸庞所流露出来的失落和忧伤,他都瞧得一清二楚。哪一个是爱德华?哪一个是托马斯?哪一个是帕特里克?那个高个子一定是斯科特。巴雷特也挑了一个尽可能远离棺材的地方,他就站在萨巴斯附近。他是个年轻的电工,老家在布莱克沃,那是北部一座破败萧条的小城,那儿有五家酒馆和一家州精神病院。在山下那个拥挤不堪的公墓停车场,萨巴斯的车碰巧停在巴雷特的皮卡后面,卡车后挡板上用油漆喷着“巴雷特电力公司。我们会修理您家短路的问题”。这几个字。

巴雷特扎着马尾辫,蓄着络腮胡,站在怀有身孕的妻子身边。他的妻子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正在放声大哭。巴雷特太太在山谷里的一家保险公司做秘书,每周有两个上午会驾车外出工作。德伦卡会趁巴雷特太太外出时,开车经过水库,前往布莱克沃与巴雷特先生共浴。那天他看起来十分憔悴,或许是因为西装太紧身,或许是因为他没穿外套被冻得半死。他似乎正处在仪式一结束就会被处死的危险之中,两条长腿一直不停地轮流瑟缩。巴雷特是德伦卡的最后一个猎物,是她最近从那群旅馆周围的维修工人中挑选出来的,比她儿子小一岁。他的话不多,只在洗完澡后才会表现出乡下人的热情,会说一些情话取悦德伦卡:“你真棒,你真了不起。”他的年轻力壮令德伦卡兴奋,此外他还是“一个型男”。“他一点也不丑,”德伦卡告诉萨巴斯,“他身上具备我喜欢的那种兽性。只要我需要,他仿佛能为我提供全天二十四小时的性爱服务。他肌肉结实,腹部平坦,而且他还有一根大家伙,汗腺发达,身上会流很多的汗,脸涨得通红,他和你一样,也说‘我还没去,德伦卡,我还没去’。一会儿他说,‘哦,我的天呐,我要去了,我去了’,接着发出响亮的‘哦哦’声。心满意足,两个人就像瘫了似的。他和工人们住在一起,我去他住的地方,这一切都增添了刺激。一幢墙上饰有可怕马匹的小公寓楼。有两间房,气味十分难闻。另一间屋里住的是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浴室地板上安着老式浴缸。我对他说:‘把浴缸打开,我要泡个澡。’记得有一次,我到的时候正值中午,饥肠辘辘,我们去吃了一个披萨。我迅速脱了衣服躺进浴缸。没错,我想我们在浴缸里亲热,让他自慰了一小会儿,你知道的。你可以在浴缸里做爱,我们做了,但接下来水溢了出来。我喜欢我们的做爱方式,对他而言尤为特别。他微微坐起,因为他那家伙很大,我们就这么半坐着做爱。我们非常用力,流了很多汗,做了很多身体运动,我印象中比其他任何人都多。我喜欢泡澡,也喜欢淋浴。兴奋部分源于泡沫。肥皂泡。从脸部开始,之后到胸部,腹部,一路向下,慢慢变大,有时候一开始就很大。接下来你们开始做爱。如果你站着淋浴,那么就站着做爱。有时候他把我的双腿抬起来,以这种姿势抱着我淋浴。如果是在浴缸里,那么我喜欢坐在他身上做爱。或者我弯下腰,他再和我做爱。我爱浴缸,喜欢和我那蠢笨的电工在那儿做爱。我喜欢这样。”

她不该把坏消息告诉巴雷特。“你对我说过,”他说,“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把一切复杂化,可现在你食言了。我有一个婴儿要抚养,我要照顾怀孕的妻子。我要操心新的工作。眼下,我不需要的就是癌症,不论是你的,我的,还是别人的。”

德伦卡给萨巴斯打了电话,立即驱车前往岩洞与他会面。“你永远都不应该告诉他。”萨巴斯坐在一块凸起的花岗岩石上,边说边晃动着坐在腿上的德伦卡。“可是,”德伦卡可怜巴巴地哭诉,“我们是情人——我想让他知情。我没想到他这么混蛋。”“那么,如果你是站在怀孕的妻子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你身上。你早就知道他是个蠢货。你喜欢他笨手笨脚。‘我那蠢笨的电工。’电工有野兽般的欲望,居住环境差,笨手笨脚,这些都令你着迷。”“但我在和他谈论癌症。即使是个傻瓜——”“嘘,嘘,显然,没人像巴雷特那样蠢。”

萨巴斯把他的种子撒在掩埋德伦卡的椭圆形坟地上以此走完哀悼的整个流程,此时一辆轿车的车前灯灯光拐离了柏油马路,转向一条宽阔的石子路,灵车通常从这儿驶入公墓。汽车打着灯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接着灯都灭了,引擎悄悄地熄了火。萨巴斯拉上裤子拉链,猫着腰,仓皇跑向最近的一棵枫树。他躲在那儿,双膝着地,把雪白的胡子掩藏在巨大的树干与古老的石墙之间。他根据车子的轮廓——与灵车的形状和大小差不多——依稀看出那是一辆豪华轿车。一个人影正稳步走向德伦卡的墓穴,高个子,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看上去还穿了一双高筒靴。他不时开关手电筒,借着手电筒发出的微弱的灯光前行。在月光笼罩雾色朦胧的公墓里,他穿着靴子跨步前行,看上去像一个巨人。他一定预料到了这儿气温很低。他一定是——信用卡大亨!斯科特!

斯科特·路易斯身高六英尺五英寸,五点二英尺的德伦卡在波士顿的电梯里仰头冲他微笑,向他询问当时的时间。就这么简单。路易斯坐在豪车的后座,德伦卡整个人坐在他的阴茎上,司机则负责驾车载他们在郊外慢悠悠地兜圈子,有时会经过路易斯的豪宅。许多男人曾对德伦卡说,像她这样的女人世上独一无二,斯科特·路易斯便是其中之一。萨巴斯曾听他从豪车的电话里讲过这句话。

“他非常迷恋我的身体,”她迫不及待地向萨巴斯报告,“他想要拍些照片,时刻想见到我,时刻亲吻我。他大方地舔舐,而且非常温柔。”然而,尽管他充满柔情蜜意,在他们相约的第二个夜晚,德伦卡抵达波士顿的一家酒店才十分钟,一个应召女郎便来敲门了。“我不喜欢,”德伦卡次日上午给萨巴斯打电话,“是因为我在其中没有话语权,完全是被动接受。”“所以,你是如何应对的?”“我只能勉为其难,米奇。她打扮得像个高级妓女,走进酒店房间,打开手提包,包里什么东西都有。你要小女佣的制服吗?你要印度服饰吗?接着,她掏出了人造阴茎,问:‘你喜欢这个还是那个?’之后,好吧,你现在可以开始了。但你怎么会被这个东西唤起性欲呢?对我来说这都有点困难。不管怎样,我想我们算是开始了。设想是由那个家伙扮演窥淫癖者,对偷窥两个女人如何做爱兴趣盎然。绝大部分时间,他要求这个妓女俯身与我口交。我认为这一切不近人情,太过冰冷,但我做了决定,好吧,我在游戏里扮演猎物吧。最终,我亲自出马让自己兴奋起来。但最后,我和路易斯做爱做得更多——我们在做爱,而她却沦为了背景。等他高潮过后,我开始亲吻她,但她那儿非常干涩,尽管过了一会儿她有点蠢蠢欲动,剩下的活儿就交给我了。我能让一个妓女兴奋起来吗?我想也许一定程度上能够做到,但很难弄清楚她是不是装出来的。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对我?我们穿衣服时,她说:‘你很难达到高潮!’她火冒三丈。‘那些丈夫一直希望我这么做,’——她以为我们是夫妻——‘但你让我的工作变得异常艰难。’夫妻之间这种事非常普遍,米奇。这个妓女说她一直就是干这个的。”“这让你难以置信吗?”他问。“你是说,”她开怀大笑,回答道,“我很难相信人人都像我们这样疯狂吗?”“更加疯狂,”萨巴斯宽慰她,“要疯狂得多得多。”

德伦卡称路易斯的勃起为“彩虹”,她一向喜欢解释清楚,因为“他的家伙好长,而且有点歪。有一个小弧度,弯向一侧”。在萨巴斯的要求下,她在一张纸上描摹了它的轮廓。萨巴斯至今依然保存着这幅画,也许和她画的其他那些下流画作混杂在了一起。她去世以后,萨巴斯始终不敢再看一眼她的那些画。除了萨巴斯,路易斯是唯一一个获准从后面进入她的男人。他就是那么与众不同。当路易斯也想和妓女进行这样的尝试时,妓女说对不起,那是她的底线,不能触碰。

哦,是的,德伦卡与这个家伙那歪歪的玩意儿度过了欢乐的时光!多么让人气愤!然而,当时她绘声绘色地分享这些故事时,萨巴斯不得不经常提醒她放慢语速,提醒她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会吸引他的注意。以前他常常恳求德伦卡讲这一类故事,她欣然应允。一个听一个讲,两个人都兴奋不已。他的性伴侣,他最了不起的学生。

可是,他花了好多年才教会德伦卡恰当地讲述她的奇妙经历。她喜欢把许多断句堆砌在一起,至少在使用英语表述时如此,弄得萨巴斯完全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但随着两人交流的次数日益增加,她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她当然比百分之九十住在山上的当地人在句法使用方面显得更有礼貌。美中不足的是,直到去世,她依然存在很重的口音:“有”说成“咬”,“心”说成“生”,发“外人”和“危险”的最后音节时,会加重卷舌音“儿”,发L这个音时非常像俄罗斯人,从口腔深处一直往前发声。结果她说出的词汇令人忍俊不禁。最稀松平常的发音在她的口中都显得有点神秘莫测——语音的魅力更让萨巴斯欲罢不能。

她最不擅长使用英语习语,但一直在努力尝试把那些烂俗的短语、谚语或者老生常谈转变为完全由她独创的天然艺术品。直到去世,她始终都在展示这一项本领,萨巴斯也从未想过要干涉她——确实,有一些(如“两人之间的纠缠”)表述最终连他自己都采用了。德伦卡自以为娴熟地运用习语时那自信满满的样子以及这些年来她所误用的词语,都仿佛历历在目,令萨巴斯难以忘怀。如今回忆起来,让他丢盔卸甲,毫无招架之力,再一次陷入悲伤的深潭:逆来顺受……大限将至……本末倒置……惹祸上身……不可相提并论……自作自受……易如反掌……民以食为天……你在开我玩笑……我准备好了……脱口秀……一目了然……别让我焦急……多此一举……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他觉得我神秘莫测……自食其果……笨鸟先飞……笑里藏刀……让我大吃一惊……多此一举……我感觉精疲力竭……我得和你说道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德伦卡想让马蒂亚的狗站在自己身边时,她会唤“脚!”,而不说“脚后跟!”。有一次德伦卡开车沿着砖窑公路到萨巴斯夫妇的卧室里待了半天——罗莎娜当时在坎布里奇看望妹妹。虽然她抵达时下着蒙蒙细雨,但等他们吃完萨巴斯准备的三明治,吸完一根大麻烟卷上床时,天色一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没有月光的黑夜。寂静无声、漆黑恐怖的一个小时过后,山上暴雨侵袭。稍后萨巴斯从收音机中获悉,距马达马斯卡瀑布以西十五英里的一个停车场被龙卷风席卷得四分五裂。头顶上空的狂风暴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似一门大炮瞄准了萨巴斯的家。德伦卡躲在被单下,紧紧地靠在萨巴斯身上,虚弱地说:“我希望屋顶上安装了一根避雷针。”“我就是屋顶上的避雷针。”萨巴斯安慰她。

萨巴斯瞧见路易斯弯下腰,把一束鲜花放在墓穴前的空地上,他心想,可德伦卡是属于我的!她属于我!

萨巴斯对路易斯接下来的行为深恶痛绝,恨不得趁着夜色拿起一块石头或一根棍子冲到这畜生面前,狠狠地往他头上砸下去。路易斯拉下前裆拉链,从短裤中掏出勃起的家伙,萨巴斯记得这东西的轮廓图被他收藏在名为“其他”的文件夹里。他前前后后晃动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边晃动一边呻吟,最后一刻他面朝星空,一阵低沉的男低音回荡在群山之间。“吸了它,德伦卡,把我吸干净!”

尽管没有磷光能让萨巴斯清晰地辨认方向,尽管山顶万籁寂静,但精液并不凝结也并不稠密,萨巴斯听不到它们溅落到地面的声音。仅从路易斯静止的身影以及三十英尺外的呼吸声他便可判断出,这个高个子情夫刚刚把大量的精液喷洒到土地上,与德伦卡合二为一。下一刻,路易斯跪倒在她的墓前,带着低沉的哭腔深情地吟唱着:“……乳头……乳头……乳头……乳头……”

萨巴斯忍无可忍,从枫树那些凸起的大根茎中间踢出一块肥皂大小的石头,捡起来朝德伦卡墓穴的方向狠狠地扔了过去。石头飞到附近的一个墓碑上,发出哐当的响声,把路易斯吓了一跳。他神色慌张地到处张望,然后飞快地向山下跑去,等候在那儿的豪华轿车立马发动引擎,倒出车道,驶上公路后打亮了车前灯,疾驰而去。

萨巴斯冲到德伦卡墓前,看到路易斯带来了一大束鲜花,可能足足有四打。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他只能辨认出其中有玫瑰和康乃馨。虽然那几个夏天德伦卡曾不厌其烦地教他识别花名,可他依然叫不出别的花儿的名字。他跪在地上,抓起花束粗大的枝干放在胸前,沿着泥路朝公路和自己的那辆车奔去。一开始他以为这束花从花店买来时就是湿漉漉的,店家为了保鲜会把花朵置于注了水的花瓶中。可接下来,手感让他突然意识到湿漉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花朵都被它淋湿了。他的双手也沾满了这东西。他身上穿的又脏又旧的猎装夹克胸前也未能幸免。他和凯西·古尔斯比的性丑闻案件闹得沸沸扬扬之前,他去大学授课时曾把木偶装在这件夹克的大口袋里。

德伦卡曾告诉萨巴斯,他们结婚移民的第一年马蒂亚得了抑郁症,提不起半点兴趣和她做爱。那时她感到孤苦无依,去多伦多就医。他们逃离南斯拉夫后曾在多伦多短暂居住过一段时间。她问医生,丈夫应该满足妻子多少次。医生反问她希望有几次才算合理。这位年轻的新娘不假思索地回答:“哦,一天四次左右。”医生问,上班的夫妻除了周日,哪能挤出那么多时间来做爱。她扳着手指边数边解释:“凌晨三点你意识不清醒时可以有一次,七点醒来时有一次,下班回家有一次,入睡前再一次,甚至可以来两次。”

他小心翼翼地摸黑从山上的公墓往下走,双手仍紧紧拽着那一束肮脏的鲜花,之所以会突然想到这件事,是因为那个让她洋洋得意的星期五,在马蒂亚为扶轮社成员做完讲座后仅三天,这一天——不是一周,而是一天——下来,她的体内充斥着四个男人的精液。“冲着你的这些性幻想,没人可以谴责你是个胆小鬼。四次,”他说,“嗯,如果下次有机会,我很荣幸能成为你的裙下之臣之一。”他发现这个故事不仅点燃了自己的欲望之火,同时令他肃然起敬——从中可以看出她的伟大和英勇。这个逃亡的美女身材矮小,略微发福,皮肤黝黑,但鼻子长得怪异像被毁过容,她除了对上学时的斯普利特(人口总数为99462)以及风景如画的新英格兰马达马斯卡瀑布村(人口总数为1109)有所了解外,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但在萨巴斯眼中,她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女人。

她告诉萨巴斯:“我那次去波士顿看皮肤科医生,非常刺激。坐在医生的办公室,心里明白自己就是他的情人,他已性欲高涨,就在检查室里亮出了勃起的阴茎,掏出来当场和我做爱。就在预约的时间段。几年前,每个周六我都会去诊室和他做爱。他功夫了得。从他那儿出来后,我去找信用卡大亨,那家伙叫路易斯。另一个男人在等我,我会撩拨起另一个男人的性欲,想想就让人兴奋。也许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可以诱惑不止一个男人。路易斯和我做爱,进入我的身体,实在太爽了。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我四处走动时体内携带着两个男人的精液。第三个男人是一个大学系主任,他和妻子曾住过我们的旅馆。他的妻子在欧洲,所以我和他共进晚餐。我以前并不认识他,那是我们初次见面。你想让我毫无保留地把整件事情告诉你吗?我发现自己来了例假。我是在为客人准备的鸡尾酒会上遇到他的,他站在我的身边,手臂碰到了我的乳头。他对我说自己那家伙变得又大又硬,我几乎也看出来了。大学的系主任——我们在鸡尾酒会上就是这么聊天的。那种场景撩起了我的性欲,在大庭广众下偷偷摸摸地做爱。就这样,他准备了一顿精致的晚餐。我们激情满怀,但同时也有所顾忌,紧张不已。我们在餐厅用餐,我对他提出的一些有关我的童年的问题作了回答,最后一起上了楼。他是个壮汉,紧紧抱着我,差点压断我的肋骨。他表现得文质彬彬,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他腼腆又害怕。他说:‘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我有点犹豫,因为我那时在生理期,但又迫切想和他上床,于是去浴室扔掉了卫生棉。我们开始脱衣服,气氛火热刺激。这个男人身材修长,非常健壮,说了不少甜言蜜语。我很兴奋,想要知道他的尺寸。可是当我们脱得一丝不挂时,我发现他的家伙十分细小,顿时失望透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有点怕我,所以无法勃起。然后我说:‘嗯,我在生理期。’他回答:‘没关系。’我说:‘我去拿条毛巾吧。’于是,我们在床上铺了一条毛巾就进入了状态。他在我身上尝试了各种姿势,但勃起效果并不理想。我使出浑身解数努力让他勃起,但我猜他害怕了。他被我的放荡不羁吓怕了。我感觉他有点不知所措。虽然他还是达到了三次高潮。”“硬不起来,而且不知所措。技艺真精湛。”萨巴斯点评道。“他有一点点勃起。”她解释说。“他是怎么做到的?你吮吸了他吗?”“不,并不是,事实上他进入了我的身体。尽管我的经血流得到处都是,他还是吮吸了我。所以到处都一塌糊涂,次数越多,血流得也越厉害。有血这个事实——说起血还有额外的插曲。许多液体和油脂——并不是油脂。我该怎么描述呢?浓稠的液体,体液混在一起。完事以后我们坐了起来。你对这个人不了解,起来后你会做什么呢,会有点尴尬。我们被那条毛巾难倒了。”“描述一下那条毛巾。”“那是一条白毛巾,并没被经血全部染红。和浴巾差不多大,上面有无数红点。要是拧它的话,会从里面拧出血来。它就像果汁,一种果汁饮料。但问题绝不是毛巾染红了,问题是毛巾上面有大块大块的污渍,而且很重。这是确凿无疑的,不是托辞;英语怎么说来着?它的反义词是?”“证据?”“对,那是犯罪证据。于是我们开始商量,他说:‘那么,我要怎么处理它呢?’他站在那儿,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拿着那条毛巾,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有点尴尬,但又不想在我面前流露出来。我不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个罪犯,也不想假装,便说:‘哦,真糟糕。’这种事对我来说很自然,我想冷静处理。他说:‘我不能让家政女工洗了它,也不能把它扔进垃圾桶。我想我只能把它扔到外面。但能扔到哪儿呢?’我说:‘我来拿着。’他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我把湿漉漉的毛巾装入一个塑料购物袋,随身拎走了。于是,他放心了。我驱车回家,把毛巾扔进洗衣机。洗完以后,毛巾变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他果然给我打了电话,说:‘亲爱的德伦卡,太刺激了。’我说:‘嗯,毛巾在我这儿,洗干净了,想拿回去吗?’他说:‘不用了,谢谢。’他没要回毛巾,我猜他的妻子永远也不会发现有条毛巾不见了。”“所以那天第四个和你做爱的人是谁啊?”“嗯,我回家后去了地下室,把毛巾扔进了洗衣机,然后上楼,午夜时分马蒂亚要求我履行婚姻义务。看到我赤身裸体进去洗澡,他兴奋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所以我做了。感谢上天这种事并不经常发生。”“和四个人做爱后感觉如何?”“嗯,马蒂亚睡着了。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想我心里很乱。我以为会非常吃力。以前我和三个男人上床,很多次,但从来没试过四个。这是非常大胆的性行为,而且非常刺激,即使第四次是和自己的配偶一起。也许某种程度上有点变态。一方面,我享受其中。但说到真实的感受,我失眠了,米奇。我感到很不习惯,坐立不安,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属于谁。我不停地想起你,这才感觉好点,但所有这一切困扰是我为此付出的巨大的代价。如果我能摆脱这些困扰,你们怎么说的——往外推?——仅仅把它看作一场性事,那么在我看来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迄今最令你兴奋的吗,唐娜·乔凡娜[13]?”“哦,我的天呐,”她开怀大笑,“我不太清楚。让我想想吧。”“好,想一想。好好回忆一下。”“噢,过去,也许三十年前,也许更久,我会乘火车,比如说,穿越欧洲,和列车员做爱。你知道的,那时还没发现艾滋病。没错,和一个意大利的列车员。”“在哪儿和列车员做爱呢?”她耸了耸肩。“找一个不太拥挤的车厢。”“是真的吗?”她又笑了,回答说:“是真的。”“那个时候你结婚了吗?”“不,还没有,是我在萨格勒布工作那一年发生的。我猜一个说意大利语、长相英俊的小个子男人会走进列车车厢,你知道的,他们很性感。也许我的朋友们,当时我们在举办聚会或类似的活动,我不记得谁提议了什么。不对,是我主动的。我卖了香烟给他。在意大利的旅游很花钱,所以得随身带点东西出售。在南斯拉夫低价买入便宜的香烟,卖给有需要的意大利人。南斯拉夫的香烟品牌是各种河流名称。德里纳河。摩拉瓦河。伊巴尔河。没错,那时候都是河流名。卖出价比买入价高出两倍甚至三倍,于是我把香烟卖给了他。就这样开始了。高中毕业后在萨格勒布工作的那一年,我喜欢与人做爱。被填满的感觉棒极了,也许还带有些许震撼。第二天去工作时,知道自己酣畅淋漓地做了爱——不管是和谁做,浑身湿透,裤子也湿了,四处走动时身上也是湿的——这让我十分享受。我记得自己认识一个老男人,他是个退休的妇科医生,不知怎么的我们谈到了这件事,他认为这样做有益健康,我同意他的观点。他被勾起了性欲。但没什么用,因为他太老了。尽管我很好奇和一个老男人上床会是什么样子,但他已经七十了,显然没机会了。”

萨巴斯来到自己的车旁,又沿着登山小径继续往前走了大约二十英尺,把花束扔向了黑压压的树丛。接下来他干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尽管他认为自己已习惯了笼罩在我们生活中的无穷无尽的矛盾,但就连他这么怪诞不经的人也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可思议。许多人受不了他怪诞不经的做事风格。想象一下,那一晚正好有人在公墓下方四分之一英里左右的树林里碰到他,看到他站在一轮满月下,舔舐着手指上路易斯残留的精液,大声高呼“我是德伦卡!我是德伦卡!”,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厄运即将降临到萨巴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