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这一日,贾元春打发太监给贾府送来一百二十两银子,吩咐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让贾珍领着大家去拜佛。
到了打醮的那天,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由清虚观里的张道士主持打醮。这个张道士掌“道录司”印,皇帝册封他为“终了真人”,大家都叫他“老神仙”。不过,他却是从荣国府出来的人,以前本是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所以贾母等坐轿赶到清虚观,张道士可不敢怠慢,自然早早迎候。见了贾母,张道士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
贾母回头叫宝玉,宝玉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地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看到玉哥儿流传在外的字和诗,却是极好。现在我看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模样!”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也不由得流泪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张道士笑道:“前天在一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好模样,我就琢磨哥儿的亲事,论这个小姐的身段模样、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想,小道不敢造次,便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贾母道:“等再大点儿再定吧,你可以先打听着,不管根基富贵,只要模样性格好,就来告诉我。”
正说着,边上王熙凤向张道士提到女儿巧姐寄名符的事情,张道士忙到大殿,拿一个茶盘将符托了出来。王熙凤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吧,还用个盘子托着,倒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
张道士笑道:“我拿出盘子来,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见识见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宝玉放在盘内。张道士兢兢业业地捧了出去。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张道士捧了盘子,将通灵宝玉送了回来。
张道士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拿了,可以赏玩赏玩。”贾母说道:“你也胡闹,他们都是出家之人,这样怎么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儿心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贾母这才命人接了。张道士便退了出去。
贾母与众人上了楼,贾母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人在西楼,轮流伺候。不一会儿,外边预备开戏。
宝玉坐在贾母旁边,叫人捧上方才张道士赠的贺物来挑拣。贾母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看着很眼熟。”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却比这个小些。”宝玉道:“她住我家时我也没看见啊。”探春笑道:“那是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黛玉冷笑道:“她在别的上还有限,就留心别人戴的东西。”宝钗听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同样的东西,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便将那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却不想抬头一看,黛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宝玉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赶忙掏了出来,对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给你戴上。”林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不稀罕,我就自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看过戏,下午大家便回去了。第二天斋事继续。黛玉却中了暑,便没有再去。宝玉因为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也没有去观里,饭也懒得去吃,不时来问黛玉的情况。
黛玉怕宝玉闷出病来,便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不爽,现在听见黛玉口气不好,不由得有些灰心,便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黛玉冷笑两声道:“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宝玉怒道:“你这么说,是要咒我死吗?”黛玉一时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宝玉又道:“昨天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倒是说清楚,我便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黛玉这才想起昨天的话来,今天本来就是自己说错了,于是心里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道:“我要有心咒你,我也去死。我知道昨天张道士说亲,你怕我阻了你的好姻缘,就拿我出气。”
宝玉自幼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再加上又看了些言情书籍,早就存了一番心事,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才会或喜或怒,想着法子来暗中试探黛玉的心意。偏偏黛玉也是犯了这个毛病,也是存心试探。这样一来,就不免口舌之争了。
这个时候,宝玉心想:“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以原谅,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可你却在我烦恼的时候用话奚落我,可见我心里白想你,你的心里却没有我。”而黛玉心里却想:“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坦然自若、毫不在意才是,这才说明你待我重而没有金玉相配的心思。可是我只要提到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见你的心里是在意金玉之事的。”
两个人都有心事,都不好意思说明,于是一个心思变成两个心思。如此一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现在宝玉听到黛玉说“好姻缘”三个字,顿时噎(yē)得口里说不出话来,于是将颈上的通灵宝玉抓下,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完事!”这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并没有摔碎。宝玉又回身找东西来砸。
黛玉知道这块玉是宝玉的命根子,看他竟然如此,哭道:“你摔砸那哑巴物件算什么?你砸它,还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等忙来劝解,又去叫了袭人来,才夺下那块玉。
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见气得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犯得着砸它?倘或砸坏了,叫她心里怎么过得去?”
袭人这些话,真说到黛玉的心坎儿上。黛玉想:“袭人尚且知道我的心,宝玉竟然不知。”想到这里,越发哭得伤心。心里烦恼,终于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
紫鹃忙上来照顾黛玉,说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儿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得去呢?”
宝玉觉得紫鹃这些话都说到自己心坎儿里,心想:“紫鹃尚且知道我的心,妹妹竟然不知。”再见黛玉脸红头涨,不胜怯弱,宝玉又后悔方才不该同她吵闹。看到她这样难受的样子,宝玉不由滴下泪来了。
袭人见两个人都哭,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正照顾着黛玉,见三个人都不出声,默默流泪,也不由得伤心起来,拿手帕擦泪。
四个人都无言对泣。过了一会儿,袭人勉强笑着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将那穗子剪了几段。
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这又是何苦?这是我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戴它,也没什么。”
两人只顾里面闹着,谁知外面的老婆子们听到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便找贾母、王夫人报告了这事。贾母、王夫人听了报告,急忙赶来看两个人,她们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你们为什么不小心服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两个丫鬟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袭人、紫鹃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宝玉去了方才平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哪里还有心情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宝玉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加上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思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戴了,还得我穿了他才戴。”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以为趁这日看戏,两个见了面就和好了,却没想到这两个人都没有来。贾母抱怨道:“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让人操心,‘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什么时候我闭了眼,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贾母的话传到宝玉、黛玉耳内,二人却被“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俗语所动,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shān)然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