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细语

且说元春省亲回宫后，把那天众人的题咏让探春抄录好，自编了一册《大观园题咏》。想到那园中的景致，自己游幸过后便闲在那里，甚是可惜，于是派人传谕，让妹妹、表妹与宝玉搬进园中住。

宝玉听说这个消息，喜不自胜，缠着贾母要这个要那个。忽然一个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顿时呆若木鸡，死也不敢去。

贾母好生安慰了他一番后，吩咐两个老嬷嬷：“好好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吓着他。”宝玉只好挪开步子，蹭到这边来。

王夫人的丫鬟都在檐下站着，见宝玉来了，都抿着嘴暗笑。金钏一把拉住他，逗他说：“我嘴上是才搽的香喷喷的胭脂，你还吃不吃？”

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心中正不自在呢，你还奚落他。趁着老爷高兴，赶快进去吧！”宝玉只得挨进门去。

贾政和王夫人正在里间说话，迎春、探春、惜春与贾环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一见宝玉进来，探春、惜春、贾环忙站起来。

贾政打量宝玉，见他神采飘逸，再看贾环，相貌猥琐，便把对宝玉的厌恶减了八九分，半晌才说：“娘娘吩咐，叫你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要好生学习！”宝玉连忙答应“是”。

王夫人拉宝玉在身边坐下，问：“那药你吃了吗？”宝玉说：“袭人天天晚上让我吃。”贾政问：“谁叫袭人？”王夫人说：“是一个丫头。”贾政道：“丫头叫什么不好，谁给起这刁钻古怪的名字？”王夫人忙掩饰说：“是老太太起的。”贾政说：“老太太怎么可能知道这种话？一定是宝玉。”宝玉只得站起来道：“古人有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她姓花，随便起的。”王夫人忙说：“你回去改了吧！老爷也不用为这事生气。”贾政哼声道：“改倒不用改，可见他不务正业，专在浓诗艳词上下功夫。”说完，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

贾政与王夫人商定，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让小姐们与宝玉搬进去。宝钗住进蘅芜苑，黛玉住进潇湘馆，迎春住进缀锦楼，探春住进秋爽斋，惜春住进蓼风轩，李纨住进稻香村，宝玉住进怡红院。每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另有专人管收拾打扫。自此，宝玉他们住进了大观园。一时之间，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大观园也不再冷清寂寞了。

宝玉住进大观园后，心满意足，再也没有其他的贪求之心，每天只和姐妹丫头们一起，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或下棋，或作画，或吟诗，过得十分快乐。在不长的日子里，却着实写了一些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实景。这些诗传了出去，一时被人称颂，竟有人来宝玉这里寻诗觅字的。因此，宝玉很是得意，整日便在家干这些附庸风雅的事。

安静之中却生出烦恼来。忽然一日，宝玉感到不自在起来，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进进出出都是闷闷不乐的。大观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正在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得在园内待着，只在外头鬼混，但即便如此，感觉也不好。书童茗烟见他这样，便想点子想让他开心一些，可是左思右想，都是一些宝玉玩烦了的，唯有一类书，宝玉还不曾看见过。于是，茗烟便去到书坊，买了许多古今小说与传奇给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样的书，一时之间如获至宝。

茗烟又嘱咐：“这样的书，千万不要拿进园子里去，如果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可宝玉哪里会听他的，便悄悄地拣了几套，偷偷地放在床顶上，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便拿出来看。

那一日，正当三月，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树下，在一块石上坐了，展开《会真记》来看。他正看到“落红成阵”时，只见一阵风吹过，树头上桃花落下一大半来，满身满书满地都是。

宝玉兜了那花瓣来到水池边，将花瓣都抖在了水池中。花瓣浮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往沁芳闸外流去。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只见她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还拿着花帚。

宝玉笑道：“你来得正好，把这个花扫起来，撒在那水里。我刚刚撒了好些在那里呢。”

黛玉道：“撒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很干净，可是流到外面去水却不干净了，到时却是把花糟蹋了。我有一个花冢，只要把这些落花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以后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笑道：“这个主意极好，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这才想起自己这书不能示人，此时见问，已经藏之不及，便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哼，你又想在我跟前捣鬼，趁早拿过来给我看看。”宝玉忙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这可真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说着将书递了过去。

黛玉把花具都放下，接书来看，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她便将书看完，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不由自主间她便开始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着眼圈都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着了急，连忙拦住说道：“好妹妹，饶我一回，是我说错了，如果有心欺负你，明天就让我掉到水池里变个大王八，等你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

这一番说话把黛玉逗笑了，黛玉揉着眼睛，笑道：“就会胡说，原来是‘苗而不秀’‘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的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就不准我一目十行？”

宝玉收了书，笑道：“不说这个了，还是快把花埋了吧。”二人便收拾落花，刚刚掩埋完，袭人来找宝玉。宝玉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去。

黛玉见宝玉去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心里边有些闷闷的，便往回走。她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就听到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却是女孩子们在排练戏文呢。

黛玉平时不大喜欢看戏文，所以也不大留心，只管往前走。走着走着，里边唱了起来，两句戏文飘入耳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不由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只听里边又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两句却引起了黛玉的感慨，她心想：“原来戏文里边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再侧耳时，却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只觉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她忽然想起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的句子，又想到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再加上刚刚看过的《会真记》里有一句“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眼中落泪。

黛玉正在这悲凄之时，蓦地有人在背后拍她一下，说：“你一个人做什么？”她吓了一跳，扭头看是娇憨丫头香菱。黛玉问道：“你这个傻丫头，从哪里来的？”香菱笑嘻嘻地说：“我来找我们姑娘，到处找不到，紫鹃也正在找你呢！说是琏二奶奶送什么茶叶给你。”说着，香菱拉起黛玉的手便回潇湘馆来。果然，王熙凤送了两小瓶上好新茶来。香菱在潇湘馆里跟黛玉聊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