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
观斗[1]
我们中国人总喜欢说自己爱和平,但其实,是爱斗争的,爱看别的东西斗争,也爱看自己们斗争。
最普通的是斗鸡,斗蟋蟀,南方有斗黄头鸟,斗画眉鸟,北方有斗鹌鹑,一群闲人们围着呆看,还因此赌输赢。古时候有斗鱼,现在变把戏的会使跳蚤打架。看今年的《东方杂志》[2],才知道金华又有斗牛,不过和西班牙却两样的,西班牙是人和牛斗,我们是使牛和牛斗。
任他们斗争着,自己不与斗,只是看。
军阀们只管自己斗争着,人民不与闻,只是看。
然而军阀们也不是自己亲身在斗争,是使兵士们相斗争,所以频年恶战,而头儿个个终于是好好的,忽而误会消释了,忽而杯酒言欢了,忽而共同御侮了,忽而立誓报国了,忽而……。不消说,忽而自然不免又打起来了。
然而人民一任他们玩把戏,只是看。
但我们的斗士,只有对于外敌却是两样的:近的,是“不抵抗”,远的,是“负弩前驱”[3]云。
“不抵抗”在字面上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负弩前驱”呢,弩机的制度早已失传了,必须待考古学家研究出来,制造起来,然后能够负,然后能够前驱。
还是留着国产的兵士和现买的军火,自己斗争下去罢。中国的人口多得很,暂时总有一些孑遗在看着的。但自然,倘要这样,则对于外敌,就一定非“爱和平”[4]不可。
一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3年1月31日上海《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 《东方杂志》 综合性刊物,1904年3月在上海创刊,1948年12月停刊,商务印书馆出版。1933年1月16日该刊第三十卷第二号,曾刊载浙江婺州(今金华)斗牛照片数帧,题为《中国之斗牛》。
[3] “负弩前驱” 语出《逸周书》:“武王伐纣,散宜生、闳夭负弩前驱。”当时国民党政府对日本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每当日军进攻,中国驻守军队大多奉命后退,如1933年1月3日日军进攻山海关时,当地驻军在四小时后即放弃要塞,不战而退。而远离前线的大小军阀却常故作姿态,扬言“抗日”,如山海关沦陷后,在四川参加军阀混战和“剿匪”反共的田颂尧于1月20日发通电说:“准备为国效命,候中央明令,即负弩前驱。”
[4] “爱和平” 当时国民党当局经常以“爱和平”这类论调掩盖其不抵抗政策,如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9月22日在南京市国民党党员大会上演讲时称:“此刻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痛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