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近几年来,所谓“杂文”的产生,比先前多,也比先前更受着攻击。例如自称“诗人”邵洵美[1],前“第三种人”[2]施蛰存[3]和杜衡即苏汶[4],还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学生林希隽[5]之流,就都和杂文有切骨之仇,给了种种罪状的。然而没有效,作者多起来,读者也多起来了。
其实“杂文”也不是现在的新货色,是“古已有之”的[6],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于是成了“杂”。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编年有利于明白时势,倘要知人论世,是非看编年的文集不可的,现在新作的古人年谱的流行,即证明着已经有许多人省悟了此中的消息。况且现在是多么切迫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潜心于他的鸿篇巨制,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狠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
战斗一定有倾向。这就是邵施杜林之流的大敌,其实他们所憎恶的是内容,虽然披了文艺的法衣,里面却包藏着“死之说教者”[7],和生存不能两立。
这一本集子和《花边文学》,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软软硬硬的围剿“杂文”的笔和刀下的结集,凡是写下来的,全在这里面。当然不敢说是诗史[8],其中有着时代的眉目,也决不是英雄们的八宝箱,一朝打开,便见光辉灿烂。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日,记于上海之且介亭[9]。
[1] 邵洵美(1906—1968) 浙江余姚人。曾留学英国、法国,1928年在上海创办金屋书店,主编《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义文学。他和章克标是《人言》周刊的“编辑同人”。该刊第一卷第三期(1934年3月)曾译载鲁迅用日文写的《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一文中谈监狱一节,文末的“编者注”中攻击鲁迅的杂文“强辞夺理”,“意气多于议论,捏造多于实证”。参看《准风月谈·后记》。
[2] “第三种人” 苏汶(即杜衡)在1932年7月《现代》月刊第一卷第三期发表《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以“第三种人”自居,指责左翼文艺运动。文中说:“在‘智识阶级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争着文坛的霸权的时候,最吃苦的,却是这两种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这第三种人便是所谓作者之群。”
[3] 施蛰存(1905—2003) 浙江杭州人,作家。曾主编《现代》月刊、《文饭小品》等。他在《文饭小品》第三期(1935年4月)发表的《服尔泰》中,说鲁迅的杂文是“有宣传作用而缺少文艺价值的东西”。
[4] 杜衡(1906—1964) 原名戴克崇,笔名杜衡、苏汶,浙江杭县(今余杭)人,“第三种人”的代表人物。曾编辑《现代》月刊。他在上海《星火》第二卷第二期(1935年11月1日)发表的《文坛的骂风》中说,“杂文的流行”,是文坛上“一团糟的混战”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于是短论也,杂文也,差不多成为骂人文章的‘雅称’,于是,骂风四起,以至弄到今日这不可收拾的局势。”
[5] 林希隽 广东潮安人,当时上海大夏大学的学生。他在《现代》第五卷第五期(1934年9月)发表的《杂文和杂文家》中,说杂文的兴盛,是因为“作家毁掉了自己以投机取巧的手腕来代替一个文艺作者的严肃的工作”。
[6] “杂文”是“古已有之”的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卷三《杂文》:“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
[7] “死之说教者” 原是尼采《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第九篇的篇名,这里借用其字面的意思。
[8] 诗史 意思是可以作为历史看的诗,语出《新唐书·杜甫传》:“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后也泛指能反映一个时代的作品。
[9] 且介亭 当时作者住在上海北四川路,这个地区是“越界筑路”(帝国主义者越出租界范围修筑马路)区域,即所谓“半租界”。“且介”即取“租界”二字之各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