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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采萍熬到天亮就起来了,一夜天没合眼,头重脚轻的。想着虞志国要回家吃中饭的,便去菜场买了野荠菜和后腿精肉,掺入虾米和香菇,跺碎了,拌好调料,准备裹馄饨。叶采萍调出的馄饨馅鲜美爽口,弄堂里都出了名。她母亲在光明邨做服务员时从老师傅那里学得调拌馄饨馅的秘法,传授给她,成了她的法宝。
拌好馄饨馅,叶采萍原想按程序做一遍护肤,仔细收拾一番自己的。不料家里人都早早爬起来了,厕所间自然又抢手起来。叶采萍闷闷叹了口气,不要说做护肤,就连躲进壁橱涂唇膏的机会都没有了。众人匆匆吃了早饭,婆婆就招呼大家一起裹馄饨。
四五双手一起裹,个把小时就完工了。裹好的馄饨一排排码在竹屉里,一层码不下,盖了层纱布,又码一层。
等等虞志国不来,婆婆从过道转回房间,又从房间转回过道,咕哝着:“弄堂口拆得一塌糊涂,志国怕是找不到家了吧?”
那一段,淮海路正在大改造,要建高档商场,淮海坊靠马路的门面房都被拆除了,搭起了密层层的脚手架。
叶采萍倒是想去等虞志国,却被尔雅抢了先。尔雅跳起来道:“我去接爸爸!”阿琴的儿子也跟着说:“我跟尔雅姐姐一起等舅舅去!”两个孩子争先恐后下楼去了。
虞志国快11点方才回家,说是倒时差,开头睡不着,后来又睡不醒,睁开眼,早饭没吃就赶紧过来了。婆婆连忙叫叶采萍下馄饨。叶采萍身在底层的厨房里劳作,心却挂在楼上,拼命竖起耳朵隔着楼板听动静,锅里的水潽得一天世界也不知觉。还是底楼邻居喊了:“煤气味道怎么这么重?二楼嫂嫂,你的火都灭了呢!”她方才醒过来,连忙一迭声地道歉,重新点火,下馄饨。
叶采萍端着馄饨上楼,尔雅怀抱着一只漂亮的印花纸袋袋迎上来,两眼笑成弯月,道:“妈,你看,爸给我买的,开司米毛衣,连衣裙,玻璃丝袜!”
叶采萍把馄饨放在餐桌上,眼角余光寻到虞志国,低低说了句:“趁热吃吧,从前你百吃不厌的。”空出双手便去翻看女儿纸袋中的衣物,心中感慨道:“毕竟尔雅是他的骨血嘛!”
尔雅忽然将一只四方方红缎锦盒举到她眼门前,大声道:“妈,这是爸给你的!”
叶采萍眼珠定住了——锦盒中卧着一条光泽晶莹花式雅致的项链!她愣怔着,不敢伸手去接。却听得虞志国道:“这是十四K金的。美国人一般都不戴纯金的饰品,太沉,太俗气。”又道,“尔雅,给你妈妈戴上,试试看。”
虞志国眼珠子虽是对着尔雅,叶采萍晓得,他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一刻,叶采萍心里真可谓春潮澎湃,积蓄了多年的思念,疑虑,怨怼,霎时间被冲得一干二净。尔雅正拈起项链要替她佩戴,叶采萍闪开了,轻轻道:“妈还要做事体呢,快放好,小心折断了。”
叶采萍多少想对虞志国由衷地道声“谢谢”,倾诉一下这些年相思的苦楚。可是,公婆小姑左右不离他前后,她满腹的话堆在舌尖,紧咬牙关,方没让它们喷出来。
晚上,在美心酒家为虞志国接风,叔伯舅姨亲戚来了一簇堆,将虞志国围了个水泄不通。叶采萍一一招呼入座,搛菜敬酒,哪里还有余暇与虞志国叙旧?心里安慰自己,还有些日子呢,总会有我们夫妻说话的时间的。
虞志国说,他此行身负公司重任,时间很紧张,但他保证每天都会回家看看的。头几天他果不食言,或中午或晚上,总回来和家人吃顿饭,天南海北聊几句,又匆匆离去。第三日,虞家大伯父在淮海路瑞金路口新开张的富丽华大酒店回请虞志国一家。傍晚,家里人也是早早收拾好了,等虞志国来了便动身赴宴去。却是左等右等等不来,眼看约定时间已过,大伯父催问的电话来了好几次。因是自己大哥设宴,性情温和的公公耐不住发火了,吃了几天洋面包,眼睛里就没有穷亲戚啦?
叶采萍只好低首怡声地抚慰老人,替虞志国做检讨。其实自己心里也是焦灼不安,生怕虞志国有什么意外。还是年轻人头脑活络,尔雅道:“妈,你陪爷爷奶奶先去富丽华,省得大伯伯着急。我去宾馆找我爸,我看到过他的房卡,晓得他的房号。”
于是叶采萍陪同公婆及小姑母子俩去了富丽华酒店,免不了跟大伯大伯母们口舌一番,把虞志国描绘成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多少客户等着跟他接洽,忙得不可开交。大伯父当然为有这么出息的侄儿骄傲,就说,不必催他了,我们先开席吧。
约莫半个多小时,尔雅跟虞志国一前一后走进包房。虞志国稀疏的头发有些凌乱,面容疲惫,双手抱拳作揖,连连跟众人致歉,声称被公事缠住,若不是尔雅来寻,实难脱身。大伯父大伯母们哪里还有气?一团喜气地为他斟酒添菜。
叶采萍却注意到了尔雅的神情变化,小姑娘耷拉着眼皮,闷闷地坐着,心不在焉地搛了小菜往嘴巴里填。叶采萍肚皮里寻思:这尔雅怎么回事?方才还兴致勃勃去宾馆找她爸的,莫非跟虞志国怄气了?为什么呢?却因忙着应酬亲眷们的问话,这念头打了个漩涡,便匆匆流过去了。
待到酒阑人散,虞志国托词晚上还有工作,匆匆转去宾馆。虞家老少沿着淮海路散步回淮海坊。
晚上8点敲过,淮海路上依旧灯影幢幢,行人如织。叶采萍见尔雅步履滞缓,落在众人后面,渐渐与公婆小姑他们拉开了距离。她脚步也缓下来,等着跟尔雅齐肩了,便道:“怎么啦?像谁欠了你钞票一样!跟爸爸闹别扭了?爸爸没几天假期,你不要老缠住他,更不可向他要这要那的,晓得吧?”
尔雅鼻腔里“哼”的一声,道:“你还帮他讲话,你晓得他……”忽然就收声了。
叶采萍用胳膊搡她一把,催道:“他怎么啦?你倒是说呀!”
尔雅虎着脸走了几步,恨声道:“反正他回来不回来都一个样,宁愿他不要回来的!”
叶采萍嗔道:“小姑娘嘴巴怎么这样凶啊?等爸爸回美国那天,就要哭鼻子了!”看尔雅不回嘴,又道,“好好跟你爸爸说说,让他带你出去,嘴巴甜一点,晓得吧?”
尔雅回了一句:“我跟他出去了,你怎么办?”
叶采萍心狠狠地格登了一下。她原来的如意算盘,虞志国能将女儿带出去,自然也会将她一起带出去的啰。尔雅这句回话,让她心惊肉跳。她猛然意识到还有一种可能存在,便是虞志国把女儿带出去,将她一个人抛在上海!忧伤如同潮水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她,竟令她无语凝噎。
自然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躺在壁橱里的叶采萍忽然听到哪里窸哩窣落的声响,慌忙拧亮床头灯,撩开布帘,却见尔雅已装束停当,书包塞得满腾腾地搁在一旁,正伏在餐桌上写什么。叶采萍骨碌翻下床,钻出壁橱,道:“尔雅你做神仙啊?深更半夜起来做作业?”
尔雅没好气道:“还深更半夜啊?都快7点了。原想给你留张条的。我要赶回学校去上课,今晚上不回家了。”
叶采萍强压在心底的疑虑乌云般瞬间弥漫开来,她和尔雅原本都请了十天的事假,打算好好陪伴虞志国的。假期未过半,怎么就要回校了呢?想问,又怕问,只瞪着尔雅发呆。
尔雅嘟着嘴咕哝道:“反正在家也看不到他的影子。课拉下太多,考不好,你又要骂我!”
叶采萍慌道:“早饭呢?妈帮你煮点泡饭……”
“不用了,我到对过光明邨买两只菜包。”尔雅说着,拎起书包下楼去了。
一时间,叶采萍像被人掏心摘肺般,失魂落魄地待了一会。转回神忖忖:自己也还是去公司上班的好。守在家候他,候又候不到,反而滋生出许多烦恼!便收拾床铺,关好橱门,下楼做早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