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浮沉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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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苏中钰卧床了七天七夜。早朝、午朝也罢停了七天。这些日子里,无论乾清宫还是大殿,都乱作一团。

宫内,唐妃和宫女得照顾苏中钰喝药。到了用膳时刻,还得准备些菜汤、肉汤,撬开嘴喂下去。像之前一样,奏本先堆着,紧急的由司礼监待批。唐妃和梁安、龚诚俩宦官在那儿一心一意地看着,以防有误。

大殿内外,时常有臣子来访。早朝时间自不必说,常有大批臣子聚在殿外,问皇上今日是否上朝。得到的答复是:“今日皇上有疾,不能听政,请改日来访。”然后,大臣们一个个慢慢走开,但也有关心皇上病情的,会对传话的宦官说:“捎个口信,望陛下保重身体。”说这话最多的,是胡尚谦无疑了。这事自然逃不过石卿、徐世铭等人的耳目,他们内心不服。

“谄媚。”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这些日子,石卿心下除了政事,就是美女。皇帝生病第二天,他就来到教坊司,打算潇洒一回。

教坊司鸨母见是石卿,转个头,顷刻间把板着的五官放松,挂起盈盈的笑容,道:“石将军真是稀客,我们这儿高矮胖瘦,燕瘦环肥,随您挑选。”

“哦。”石卿豪爽地说,“在下想听曲琵琶,把你们这最好的姑娘叫上来。”

“可。”鸨母一边叫别家姑娘赐座,一边大声说,“把李莺带上。”

不久,李莺在小侍从带领下,袅袅婷婷却病恹恹地走出。“这位,是我们这琵琶弹得最好的姑娘。”石卿见李莺一面如花,色心大起。他们听鸨母示意,相对而坐。

“小妮子,给大人来首《十面埋伏》何如?”

李莺木讷地低头,机械地在琵琶上弹拨,“叮叮咚咚”抚起琴。不知弹了多久,石卿酒兴打发,意乱情迷,猛地握住李莺的手。

“大人,我还要弹呢!”李莺大惊失色,晃开他的手。奇怪,平日主动抓她手的达官贵人不算少,她对他们也鄙夷至极。可今天这个男人,令她心下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比以前任何一股都猛烈得多。

“弹什么?”石卿恼了,站起身,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地说,“小妮子,我乃大将军石卿,嫁入我家,享荣华富贵,何如?”

李莺隐约觉察到自己对此人反感的缘由,摇头哭道:“不要,不要,我得在这里一辈子啊。”才说完,她的脸上便着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周边几人听见身音,齐刷刷扭头盯着他们。

“什么意思啊?”石卿晃动着身体,拍胸脯说。鸨母闻声而至,问:“这是在做什么?”还没等李莺张口,石卿的侍从就抢白道:“我家石将军想娶她,她不肯,还打我们将军。”李莺急欲辩解,反被鸨母抢白:“这是石卿将军,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嫁给他有甚不可的?”

李莺一心只想着龚诚,又害怕鸨母,吞吞吐吐:“妈妈,他,他不对……”又被鸨母打断:“有将军肯娶你,不是很好么?我们这又不缺人。回去梳洗打扮,等哪天将军上门娶。”见李莺僵着,鸨母又说:“先陪将军小酌一会吧。——将军,小女年轻,不识礼节,多有冒犯,还请原谅。”她毕恭毕敬地站在石卿面前,生怕对他有丝毫不敬之色。

石卿满面通红,冲鸨母“哼”一声,把鸨母吓得后退几步。然后,他又跨出两步,站在李莺面前,“啪”挥下一掌,喊:“你乖乖听话,等将来享荣华富贵!”说完,他嚷嚷:“不坐了,回去。”然后拂袖而去。

四周的人们又各干各的,李莺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鸨母握紧拳头,“咚”朝她头上一拳,然后指责道:“你这小妮子怎回事,赶我客人么?”李莺眼泪扑簌簌而下,鸨母见此光景,又一掌下去:“少给我哭!好好收拾,等石将军派人接你。”说完,她又叫两个小厮陪她上楼,回屋好好装扮。李莺敛首而归,一路上,她泪流满面,情急之下不顾礼节,用袖子揩拭脸蛋,把妆容擦得花花搭搭。

回屋后,她屏退两位小厮,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思索。“他是皇帝身边大红人,不错,可我那位也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不如让他帮衬?”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只是,那位是个将军,他是个宦官。要真让他摆平,外人走漏了风声,岂不为别人耻笑么?教坊司的人,喜欢宦官……真是笑话,给人看笑话……”这时,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消失,被悲痛和茫然所浸没。

“料我这一生,流离失所、漂泊无依,现能与他见面,即使平日难得一见,也算无憾。今日无缘,来生再见。”她闭上双眼,思前想后,恍惚间狠咬下唇,下定了一个决心。可是,她犹豫不决,双手扯住床单,禁不住回忆过往。从水灾、卖身,到分离,再到重逢,都回忆个遍。最后,她微笑着,静静地走到桌边,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下一封信。写完,她轻手轻脚地把信塞进信笺,叠好,封口,然后唤小厮过来。

“上回是你想法子,送信给龚诚的,对不?”李莺声音软软的,虚虚的。

“正是。”

“那就帮我带信给他。”

“如今天色已晚,小的怕碰不上。”

“他还在乾清宫。”李莺说,“如今皇上有疾,他的事务不会太多,你就帮忙送去。就说有人连夜来找。”小厮听完,点一点头,转身离开。等小厮一走,李莺便拿起那面镜子,搁在面前。刚搁好,就有一汪泪水墮出。她顾不上这么多,掏出手帕,在脸上乱擦一气。好不容易擦干,她狠狠憋住眼泪,不让它们流出,然后麻利地抄起脂粉和眉笔,对劲梳妆。

她进入教坊司已有好些念头,梳妆打扮已驾轻就熟,没过多久,一个盛装美人出现在镜前。接着是梳好发型。她拆下原有的发饰,把长垂腰际的头发披散开,然后握住梳子,娴熟地把它插入头发,干净利落地拨弄起来。然后是发饰。她梳的是标致的公主头,发髻上饰有羽毛和蝴蝶结。梳好,她不禁抚弄其自己的发髻,以为它实在太美了。她转过身,脱下原有的衣服,折成方块,平放在床角,还压了几次,把它压平。压好,她打开衣橱,掏出一件大红色的,逢年过节才穿的盛装,穿好,尽量把每一根褶皱按下。她不再对尘世有任何留恋,从还没关门的衣橱里,掏出一根白绫,挂在房顶上,又摆好板凳。

当她的信被传到龚诚手里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龚诚被叫到御花园一角,抽出信,借着月光读。信上只有这些字:“有缘重逢,无缘再聚,来世相会,必有报答。李阿贞”读完,龚诚大骇,他料想李阿贞一定遇上了不幸事,可天色已晚,那个送信的宦官,刚把信交他手里,便飞奔而逃,他也寻不来。他只好惴惴不安地回去,还没忘记把信撕成碎末,扔进御花园墙角,还用脚拨弄泥土,把纸片埋起来,踩平。

“你干嘛去了?”龚诚刚跑回乾清宫,梁安便张嘴问,语调阴阳怪气。“出去呗,你管那么多?皇上还在生病呢。”梁安撅着嘴,头撇向一边,心里直嘀咕:“皇上生病就生病呗,他那身子也熬不了多久了。”这时,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说龚诚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他比我聪明,比我得宠,比我会讨欢心,等皇上病好,凭他那点本事,位子绝对在我之上。我该做点什么,别被他挤掉。”他靠在一根梁柱上,双眼上翻,盘算自己该做什么。

“你这是干嘛?”龚诚狐疑地问。

“想事呗,你管那么多?皇上都病成那样。”龚诚听了,哑口无言,然后又是一个苦笑。

他在彻夜难眠中度过了一个夜晚。第二天,他借口如厕,出了乾清宫,朝教坊司走去。才走到昨天接信的那个墙角,就发现那个小宦官站在那。“你来这里做什么?”龚诚问,抬头看见小宦官一脸泪痕,知道大事不妙,心头绞痛。

“李莺没了。”小宦官说。

“李莺?李阿贞?”龚诚心想。他问:“怎么没了?”

“她昨晚悬梁自尽了,”小宦官说,“昨晚我回去就知道了这事,我知道您和李莺是好友,就想告诉您,可是天色太晚,赶不来,所以今天才告诉您。小人罪过!”龚诚并不想治他的罪,他脑子里反反复复想:“原来昨天那个是遗言……可惜只有短短几句……”末了,他明白自己得问清自杀的缘由,拽住小宦官,双目圆睁,问:“她为什么自尽?”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道出:“是为了我不?”

“李莺姐姐昨晚被逼着出嫁,所以就自尽了。”小宦官说。然后,他哭哭啼啼着,把李莺被石卿逼婚,鸨母叫她出嫁,李莺还挨了打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他一直轻声细语,还微微低头弯腰,生怕被第三人听到。说完,他还补充道:“大人,李莺姐姐这事,是我听说的,我还听说,石卿现在火冒三丈,想治教坊司的罪,可到现在都不知该治谁,想修封书给皇上告状,又怕皇上不理不睬,或是知道了不高兴,成天在家拍桌子、摔东西,家里从妾侍到小仆人,都被他打了个遍……”

“够了,”龚诚怒容满面,“你说这么多作甚?”

“讲给你听呗,不要惹石将军。”小宦官云,“大人,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什么?”

“你和李莺姐姐,是一般的朋友吗?”

“随你怎想,懂那么多干嘛?走一遍去。”龚诚招招手,赶开小宦官,然后一路跑回。

回了乾清宫,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可撇过头,见梁安还站在一边,侧身对着他。他知道梁安看不见自己,可是转念一想:“算了,别让他看见我失态。”就抿住嘴,揪着嘴角,努力遮掩住脸上的愁容。

“你又去哪?”梁安突然问。

“你三天两头问这些作甚?”龚诚甩下一句。

“因为我也想出去。”梁安说。

“去啊,现在皇上病重,政事不吃紧,你出去就是了。”

“可万一皇上有天病好,看到我们在这玩忽职守,会有何感想呢?”梁安问道,语气略显躲闪。

龚诚听闻此句,眉头猛皱。他长叹一声,低头不言。“看来你和我想的一样,”梁安说,“皇上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是吗?”龚诚心想,“皇上还在,多少能压制住石卿他们。如果皇上一走,石卿没人压着,怕会更加无法无天。只是,石卿是皇上应胡大人的意见,一手提拔上来的,如果没了皇上,他可能失势……也不会,石卿这人,据说心术不正,一旦皇上遭遇不测,他投奔他处,也不稀奇。不如趁机整治他一番,为李莺报仇。”

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晚,龚诚拿上令牌,从后门出去,乘上马车,前往石卿家。他毕竟是司礼监的红人,各位大臣家在何处,他都知道。正是“无巧不成书”,龚诚刚下马车,就看见石卿站在街边,正准备登上自己家的车骑。他怒气冲冲地向前奔去,二话没说,一手扯住石卿的衣服,一手挥拳砸向他脸部,“噼”地把石卿打倒在地。石卿大喊一声,捂住面部,转过头,见龚诚叉腰站在面前,不明就里。

“你打我干嘛?”石卿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问道。他身边几个侍从也伸手帮他掸土,还有两个侍从跑到龚诚身边,拉住他双肩,怕他再挥拳。

“听说你在外欺压并逼死民女,该当何罪?”龚诚看到石卿一脸赖皮相,不禁大吼大叫。

“哪一个?”石卿问完,似有所悟,“你是说李莺吗?那是教坊司女子,绝非普通民女。”

“可那也是一条人命,你又打又骂,逼她上吊而死,还说不是你的罪责么?”龚诚恼了。

“这,”石卿心下不服,“我任职这么多年,从未听闻此说。教坊司女子死去,自古以来实属寻常,你何必动气?”

“你……”龚诚怒从心中起,打算同这人摊牌。可话未出口,他又怯懦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摊牌,不论阿贞还是我,都得忍受讥评。到时候,除了这家伙,没一人得利。”想到这些,他又封上了嘴。见龚诚欲言又止,石卿得意洋洋,又来了几句:“李莺啊,那小妮子仗着自己会点琵琶,嚣张跋扈,我说一句她顶几句,鸨母揍她她还顶嘴,像她这种人,没了也不奇怪。”

“不可能,”龚诚说,“李莺平日温柔娴静,怎可能无缘无故同你犟嘴?”

“温柔娴静?你从哪听说的呀?”石卿哈哈大笑。他灵机一动,自以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说,“莫非你也会去教坊司么?只是,你去那里作甚?就算是讨媳妇,教坊司里的人也不适合讨啊,没准娶进门,几天就过不下去了。”说到这里,他“哈哈哈”狂笑不止,连说话都顾不上了。周围的侍从、家丁,也张口而笑,有几个促狭的,还朝龚诚眨眨眼睛,做起鬼脸来。

一阵屈辱感涌上龚诚的心头。他想扇石卿两个耳光,可就是不敢出手。谁要自己是阉人呢?哪怕把他和李莺的过往都和盘托出,也没用。“也罢,我走就是。”他木着脸,拂袖而去。

龚诚走后,石卿朝地上啐了口口水,摇了摇头。旁边一位侍从说:“大人,您还出不出去了?”石卿怒道:“当然出去,现在更要出去不是?”说完,他坐进马车,朝既定的方向前行。

他们一行人在徐世铭家门口停下。石卿下车,就对两边侍卫说:“传你家大人,说石卿将军请见。”侍卫弯腰,“哎”一声,就转身跑入。过一会儿,他又兴冲冲地跑出来,告诉石卿,徐世铭已经在前厅等候。石卿喜出望外,大跨步进去,龚诚留给他的那点脚伤和胯骨伤,已经不算大事了。

他和徐世铭见了面,两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刚客套完,徐世铭就注意到石卿衣衫上尚未掸去的灰尘。的确,石卿和侍从都没把灰尘擦干净,衣衫上黑一块灰一块,委实邋遢。

“石大人,这是何故?”徐世铭问。

“什么何故不何故的?”石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您的衣服,怎么脏兮兮的呀。是摔到什么地方了吗?”

“问这何必。人在高位,怎不摔跤?”

“是。”徐世铭长叹,“可是有时,摔跤的人不止在高位。”

“那当然,”石卿说,“想我还是一普通军士时,起初三天两头受处分。后来我学乖了,遇到个好说话的,我就攀上他,省的屡走屡仆。一路平步青云多好。”说到这里,他意识到徐世铭话里有话,或许和他有着一样的意愿,便抬起头,微笑着。偏偏这时,徐世铭也微笑着对视他,两人便相视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