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女性和小说”,
这和自己的房间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有一性别的人得以享有平安和富足,
另一性别的人却要忍受贫穷和不安?
可是,你们要问了,我们要你讲的是“女性和小说”,这和自己的房间有什么关系呢?且容我细说分明。听到你们要我讲“女性和小说”,我走到河畔,坐下,开始想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说不定很简单,讲几句范妮·伯尼1就好,再来几句简·奥斯汀2,推崇一下勃朗特姐妹3,拿哈沃斯牧师宅邸4的雪地即景白描一下,都好。再要不然,讲得出来的话,那就拿米特福德小姐5讲几句妙语打趣一下,再恭恭敬敬地引述一句乔治·艾略特6,带一句盖斯凯尔夫人7,这样应该就没事了。可是,回头再多想一下,这几个字却又看似没那么简单。“女性和小说”这样的题目,意思可能就像各位想的那样,女性和女性喜欢的小说,或者是女性和女性写的小说,再或者是女性和写女性的小说,再要不然就是这三层意思搅和在一起拆不开,而各位也正要我从这样的观点来看。可是,待我从最后这个观点来想这个题目,这好像是最有意思的观点,没多久就看出这样的观点有无法挽救的缺点了。因为,我绝对没办法讲出个结果来。因为,我绝对没办法尽到我认为主讲人理应尽到的本分,也就是在讲了一小时的大道理之后,能拿出一点真知灼见来供各位收录在笔记本内,摆在壁炉台,长年累月地供奉下去。我能做的,顶多就是针对一个小一点的问题提供一点浅见——那就是女性一定要有钱,要有自己的房间,这样才有办法写小说。这样一来,各位就会发觉有关女性的天性、有关小说的根本,这么大的问题根本就没解决。这两大问题,解决的责任且就容我在此敬谢不敏吧——女性和小说的问题,在我这边目前尚属无解。不过,为了做些弥补,我就针对有钱和房间的事情,向各位阐述一下我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看法的。所以,在此,我要当面向各位将我的思路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尽可能做一个完整、坦率的说明。说不定我把我这说法背后的想法、偏见摊在各位面前之后,各位就会发觉,这和女性确实有些关系,也和写作确实有些关系。无论如何,一遇到很容易招惹是非的题目——只要一牵扯性别,注定是非不断——就很难再奢望说出什么真正的道理。人啊,不管有什么看法,能做的顶多就是说一说自己的看法是怎么产生的;能给别人的,顶多就是给别人机会去体察说者有什么浅陋、偏颇、离经叛道之处,再自行琢磨自己的结论。小说在这里内含的道理,恐怕就比事实内含的要多了。所以,我便打算享用一下小说家逾矩、破格的特权,跟各位聊一聊来此之前两天我是怎么过的——聊一聊各位出的题目是何等沉重的担子,落在我的肩头,压得我整日埋头苦思,坐卧不安。不用我再啰唆,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以下所述,子虚乌有。牛桥8者,纯属杜撰,芬翰9者,亦复如是。所谓之“我”,省事的代称罢了,绝对查无此人。而我口中所述,自然也是假话连篇;只是,未必没有些许真言夹杂其间,这就有劳各位自行琢磨,找出真言何在,判断是否值得收藏了。若是没有,各位一股脑儿丢进废纸篓抛诸脑后即可。
所以,我呢(各位要叫我玛丽·贝顿、玛丽·赛顿、玛丽·卡迈克尔10,或是其他什么的,悉听尊便——名字在此无足轻重),就在一两星期前,顶着10月明朗的天光,坐在河畔,陷入苦思。先前说的肩头重轭,也就是“女性和小说”这样的题目,会勾起各色各类偏见和情感的题目,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但见左右两旁不知名的矮树丛,金黄,绯红,斑斓光灿如火,看似焦心到烧了起来。远望对岸,杨柳低泣,永世的哀歌11,柳丝如发,披散肩头。河面随兴映现天光、桥影、火红的秋树,有学生划桨操舟顺流而下,划破了倒影,但是河水旋即聚拢如初,恍若未曾有人来过。独坐于此,足可耗尽日出日落,沉浸于思绪,浑然忘我。思绪——说是思绪太堂皇了,过当——似线垂下,落入河心。轻摇缓摆,分秒不停,忽焉在此,忽焉在彼,晃荡在倒影、水草之间,任由水流托升、沉落,迄至——各位也知道那轻轻一拉——一缕心念乍现,凝聚在线头。接着,小心翼翼地提溜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妥当。哎呀,你们看看,就摆在草地上!好渺小、好卑微啊,我这念头!懂门道的渔夫就算抓到了鱼,也会撒手放回水里,等它长肥一点,值得费事下锅捧上餐桌再说。所以,我就不拿我这念头来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各位要是一路听下去,仔细找,说不定找得到。
不过,不管这念头多渺小,终归少不了思绪本来就有的神秘——一放进脑中马上就兴奋起来、重要起来,忽而上蹿忽而下沉,一下左闪一下右突,翻江倒海似的在脑中掀起思想的波涛,冲刷激荡,无法止息。我就这样兴冲冲走过草地,脚步快得不得了。忽然间,有男子的身影猛地窜出,挡住我的去路。一开始我也没发觉有怪怪的人影在对我指手画脚。一身常礼服,晚礼服衬衫,直接冲着我过来。脸上的表情是惊恐、气愤。那一刹那,直觉而非理智跳出来救驾。来人是个“司铎”12。我,是女人。这里,是草坪,步道,在那里。只有院士和学者13才有资格踩草坪,我该待的地方,是那碎石子步道。不过片刻工夫,我脑中就这样转了一圈。我一踩回步道,司铎的两条手臂就跟着放下,脸色也重现平常一贯的波澜不惊。草地虽然比碎石子路要好走,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正好在这一所管它在哪里的大学里的老师、学者,我要骂的也仅是:单单为了保护他们一连修剪了三百多年没断的草地,居然把我的小鱼儿吓得不知躲哪儿去了。
那时到底是什么念头引我放肆地去对人家侵门踏户,我这时想不起来了。那时只觉得有平和之气从天而降,宛如天上的祥云。世间要是真有平和之气进驻,那就一定是在10月晴朗的这一天出现在牛桥的学园和方院。信步穿行于一处处学院,走过古老的厅堂,现世的坎坷似乎随之被抚平。身躯仿佛安置在神奇的玻璃柜中,没有一丝声响穿透得过;心灵像是挣脱现实所有的羁绊(悠哉乱踩草坪不算的话),自由自在,随意就当下投契和鸣的随想陷入沉思。而且,就这么巧,走错路的瞬间,让我回忆起了曩昔读过的文章,写的是长假重游牛桥,兰姆14蓦地袭上了心头——萨克雷15有一次可是把兰姆的信往额头一按,轻呼“圣人查尔斯啊”16。是啊,作古的前人(我想到谁就讲谁啊),就数兰姆与我最投契。遇到他这样的人,直教人想问上一句:您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呢?我认为,甚至马克斯·比尔博姆17都无法与其匹敌。兰姆的文章有电光石火般的狂放想象,迸发才情如霹雳打过字里行间,留下裂痕,状似残缺不全,但有诗意如繁星璀璨。兰姆来到牛桥,大概就是百年之前吧。当然他也写过文章——篇名我想不起了——提过他在牛桥见过一份弥尔顿的诗文手稿。可能就是《利西达斯》18吧。兰姆在文章中提到,他一想到《利西达斯》手稿里的字句说不定和后世所见会有所不同,就不免深为惊诧。在他看来,单是想到弥尔顿会改动他诗里的字句,就像是一种亵渎19。想到这里,我就开始回想《利西达斯》里的诗句,猜一猜哪个字可能被弥尔顿改掉了,为了什么要改,这么自得其乐一下。这时忽又想起了兰姆当年看的那一份手稿,不就正在离我几百码远的地方吗?所以,这时就可以跟着兰姆的脚步穿过方院,走进那所著名的图书馆,宝物就收藏在那儿。还有,就在我顺着心里的念头去的时候,忽又想起了萨克雷的《艾斯芒德》20手稿,不也同样收藏在这所著名的图书馆里吗21?批评家多半认为《艾斯芒德》是萨克雷最完美的小说。然而,小说的文体装腔作势,模仿18世纪风格,却是一大窒碍,至少我记得是如此;除非18世纪的文风确实是萨克雷本来的文体——这就有待一睹手稿来确认了,看看他改动的地方是由于文体还是文思的缘故。但是,这就又要再回头去考虑何谓文体、何谓文思了,而这样的问题——才想到这儿,我本人已经来到了门口,进去便是图书馆。看来我一定是把门打开了,因为,眼前倏地冒出来个……像是守护天使吧,一夫当关,却是一身黑袍飘飘荡荡,而非白色的羽翼,还一脸不以为然。只见这白发苍苍、客气温和的绅士挥手要我退出去,还以低沉的嗓音歉然表示,女士要是没有学院老师陪同或是出示推荐函,恕难入内。
著名的图书馆被一个女子骂得狗血淋头,对于图书馆本身而言根本不值一哂。只见它兀自一派庄严、沉静,坐拥文化瑰宝,志得意满,酣然睡去,而且,依我看呢,长眠不醒算了。我再也不会跑来惊动馆内的回音,我再也不会跑来要人亲切相迎,我气冲冲走下台阶发下重誓。只是,还有一小时才到午宴时间,这中间要干什么才好?去草地走走?到河边坐坐?这一天的秋日晨光确实明媚,嫣红的落叶飘然落地,散步抑或小坐,也都无妨。不过,却有乐音传到了耳中。看来是在举行什么仪式或是典礼。走过礼拜堂门口,便听到了管风琴激昂的泣诉声。曲调安详,基督教连哀伤听起来也像在怀想哀伤而非流露哀伤,古老的管风琴即使痛切低吟,也像依偎在平和的怀中。哼,就算我有权利我也不进去,这一次搞不好会有个司铎把我拦下来,要我出示受洗证明22或是院长介绍信什么的呢,反正这些壮丽的建筑外面通常也和里面一样漂亮。还有,单单是看会众23聚集就是乐事一桩,人流陆续进去又鱼贯出来,簇拥在礼拜堂门口,熙攘如蜂巢口的蜜蜂。许多人学位帽、学位服一应俱全,有的肩上还有小撮的毛皮24;有些人坐着巴斯轮椅25由人推送;还有些人虽然未过中年却已又皱又瘪,奇形怪状,看着不禁让人联想到水族馆的那些大螃蟹、大龙虾在沙地蹒跚爬行。我往墙上一靠,想这大学看起来真像是圣殿,专门庇佑一些奇珍异宝,要是放他们到斯特兰德大街26的人行道上去自生自灭,准会绝种。这就让我想起了以前一些大学院长、老师的老故事,只是还没来得及放胆吹一记口哨27——以前有个说法,老教授一听见口哨便会跳起来拔腿就跑——这一群德高望重的学究便已入内去也。独留礼拜堂的外墙兀自矗立。各位也知道,这礼拜堂高耸的圆顶、尖塔,隔着几座山丘远远也看得到,浑似出海扬帆永远不能到港的船只,入夜之后灯火通明,几英里开外皆能得见。很久以前,这一处草地平平整整的方院,连同院落中的宏伟建筑还有礼拜堂,大概原本都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地,只有野草随风摇曳,野猪拱鼻觅食。我想,当年肯定是用一批又一批的马、牛,从远地异乡拖来一车又一车的大石,再借助无以计数的人力,将这些为我投下阴影的灰色石块平平稳稳地一块块叠上去,之后,画匠运来他们的彩色玻璃,泥水匠穷尽数百年的光阴拿着油灰、水泥、圆锹、泥铲在屋顶埋头苦干。每逢礼拜六,也一定有人从皮制的荷包中倒出金啊银的,送进他们历经数百年光阴的拳头里,大概供他们整晚痛饮啤酒、玩九柱球吧。这金啊银的,我想应该是源源不绝流入这一方学园,这样石块才能供应不辍,水泥匠才能工作无虞,凡须铲平、挖掘、疏浚的也才能铲平、挖掘、疏浚。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年代是宗教时代,本来就会撒下银子把这些石块搭在深广的磐基上面,不计多寡。待石块搭起,王公贵族的府库再遍撒金银,使圣歌传唱不辍,学者授业始终,领地一块块分封,什一税依法缴纳。迄至宗教时代告终,理性时代继起,金银的洪流依然滔滔不绝。设立奖学金,设置研究员职位28,唯独此时的金银洪流不是出自王公的府库,而是出自富商巨贾的钱柜,也就是有些人凭借产业谋得了巨富,以自由意志慨然自掏腰包,捐出大笔的财富,再于大学设置更多的研究席、奖学金,毕竟他们的本事是从大学学来的。所以才有这么一座座图书馆、实验室、天文台,昂贵、精巧的仪器陈列在玻璃架上,猗欤休哉,而几百年前,这里尚是蔓草荒烟的野猪觅食之地。无疑,随我在校园四下漫游,由金银洪流打下的磐基确实既深且厚,野草地上的人行道铺得坚坚实实。有些男子头顶着托盘在楼梯之间穿梭,忙进忙出29。种在窗台的盆花绽放艳丽的蓓蕾。留声机的音乐从楼内房间大声传送出来。此情此景实难教人不想——只是不管原本不想什么都被掐断了。敲钟了,该上路去吃午餐了。
说来也奇怪,小说家就是有本事写得要人相信午宴总是教人回味无穷,不是说了什么绝顶俏皮的话,就是做了什么绝顶聪明的事,却偏偏绝少花费笔墨描写大家都吃了些什么。小说家约定俗成的章法,有一条就是绝口不提汤啊、鲑鱼啊、鸭子啊什么的,似乎汤、鲑鱼、鸭子怎样都不值一提,好像席间硬是没人抽过一口雪茄、喝过一口葡萄酒。不过呢,这里,我就要自作主张打破这一道不成文的规矩,跟各位说一说:这次午餐的头菜是鳎鱼,盛在深盘里,学校的厨子还在鱼身上浇了厚厚一层白之又白的奶油,唯独这里、那里烙下几个黑褐色的小点,像母鹿侧腹的斑点。之后上的菜是山鹑,不过,要是各位以为只有两只光秃秃的褐色鸟儿摆在盘子上,那可就错了。这端上来的山鹑可是数量多,花样也多,搭配的蘸酱、色拉一应俱全,辣的、甜的各就各位。他们端上来的马铃薯薄如钱币,硬度倒是不如钱币;他们的球芽甘蓝,叶片如玫瑰花蕾却更鲜嫩多汁。一待烧烤连同成套配料全都下肚,始终一言不发的那位男仆,说不定就是那位司铎的亲切化身,便再将甜点端到我们面前,圈在餐巾当中,糖霜一波波潮涌甜香。管它叫布丁,和米粒、木薯粉连在一起,实属不敬。于此期间,玻璃酒杯已经涌现过晕黄,涌现过绯红;清空过,又倒满了30。如此这般,一点一滴,有灵光点亮,就在脊梁往下走到中段那儿,魂魄的所在,倒不是扎人的小电灯泡那般逼人的才气在唇齿之间跳进跳出,而是偏向深沉、幽微、隐晦的热流,随理性的对话宣泄出浓烈的黄光。不必着急。不必抢着发光。不必强做谁,但求做自己就好。我们都会上天堂,还有凡·戴克作陪31——换句话说,这人生观有多美好,收获有多甘甜,记恨这个、埋怨那个又有多无聊,友情交谊还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多教人向往,何不点上一根上好雪茄,埋进窗台座椅的软垫里去呢?
要是那时手边有烟灰缸可用,要是那时没有随便把烟灰从窗口掸出去,要是那时的情况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那我大概就不会瞥见一只没尾巴的猫了吧。突然看见一只少了一截的动物轻轻巧巧走过方院,莫名其妙因潜意识灵光一闪,就这样改变了当下心情的色彩。恍若有人投下了阴影,也可能是上好的霍克酒32正在发挥威力吧。是啊,我看到那只马恩岛猫33走到草坪中央站定,好像也在问这天地是不是少了什么,怎么就是觉得不太一样呢。可是啊,听着身边的人言笑晏晏,我问自己,到底是少了什么呢?到底是什么不太一样?要回答这问题,我就必须将思绪拉到室外,飘回到过去,甚至飘回到大战之前34,把另一场午宴的范例拉回到眼前来看。那一场午宴的地点离此没有多远,但很不一样。几乎没一点是一样的。这时,席间言谈謦欬始终不歇,人数不少,也多年轻,有的是这一性别,有的是另一性别,笑语畅快流荡,无拘无束,妙趣横生。随着席间笑谈推进,我拿它去衬在另一场宴谈的背景中,两相比对,我敢肯定,其中一场便是另一场的后裔,是另一场的嫡系。似乎没有变化,没有不同,但我竖起耳朵专心听到的却不是席间的笑语,而是笑语背后的低鸣气流。没错,就是这个——变的就是这个。战前,像这样的午宴纵使大家说的是相同的事,听起来却大不相同。因为在那年头,背景会有嗡嗡一般的杂音做陪衬,不清楚,但悦耳、动人,改变了话语本有的韵致。这般嗡嗡的杂音可以形诸言语吗?借诗人之力说不定可以。我身边正好放了一本书,打开书页随手一翻,丁尼生映入眼帘。只见丁尼生吟诵:
但见一滴珠泪晶莹清澈
滚落至门边的受难花栽。
她来了,我的可人儿我心爱的;
她来了,我的人生我的命运所在;
红玫瑰高喊,“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白玫瑰低泣,“她晚来”;
飞燕草倾听,“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百合花低语,“我在等待”。35
大战之前,男士在午宴席上轻声低吟的是不是这样的呢?那么,换作女士呢?
我的心像欢唱的禽鸟,
筑巢在滴水的枝丫;
我的心像苹果树般,
枝干有累累果实重压;
我的心像七彩的贝壳,
悠游在宁静的大海;
我的心欢快尤甚于此,
因为我的爱即将到来。36
大战之前,女士在午宴席中轻声低吟的是不是这样的呢?
想象战前在午宴席上,大家会压低嗓门轻声低吟这样的诗句,实在荒唐,我不禁笑出声来,不得不伸手指向马恩岛猫,蒙混一下发笑的理由。它看起来有一点滑稽,可怜的小东西,没尾巴,干愣在草坪中央。它真的是天生就长成这样的吗?还是出了什么事才少了尾巴?37这类无尾猫虽然听说在马恩岛就有,但其实比一般人想的还要罕见。是“睽异”的动物,就说是“别致”吧,不算漂亮38。一根尾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别,真是怪哉——午宴散会了,大家各找各的大衣、帽子,这时嘴里念叨着什么,各位可想而知。
这一场午宴,有劳东道主殷勤相待,延至午后许久才散。10月的和煦天光渐渐消退,我走在林荫道上,穿过纷纷飘落的叶片。一扇又一扇大门在我身后合上,带着温婉的决绝。数不清有多少位司铎,他们手上有数不尽的钥匙,将要插进上油的锁孔里去。宝库又会固若金汤,安度一晚。林荫道走到底,就转进另一条马路——路名我忘了——沿着马路走下去,只要不转错弯,一路可以走到芬翰39。不过,时间还有很多呢。晚餐不到7点半不会上桌。吃过这样一顿午宴,晚餐不吃也罢。真是奇怪,脑海中的一小段诗句竟然可以带动两条腿,在马路上顺着节奏走。也就是——
但见一滴珠泪晶莹清澈
滚落至门边的受难花栽。
她来了,我的可人儿我心爱的;
……
就在我的骨髓当中欢唱,随我的脚步急急往海丁利40走去。后来,换成了另一种韵律,在浪花拍打堤岸那里我改唱起了:
我的心像欢唱的禽鸟,
筑巢在滴水的枝丫;
我的心像苹果树般,
……
真伟大啊这些诗人,我大声喊道——有暮色掩护就会这样——真伟大啊!
也算是一时忌妒心起吧,我想,在我们这年代,虽然做这样的比较未免无聊而且滑稽,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有谁真能举出两位成就堪比当年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在世诗人呢?显然是断无可能。我看着白浪翻掀的水面,心想,在世的人是不可能与他们比肩的。他们的诗句之所以激得人心荡神驰,带得人如痴如醉,就是因为他们的诗句颂扬的是人心有过的情感(说不定就是战前午宴流泻的那般情感)。所以,人心才会轻易产生共鸣,熟悉亲切,不必费神去核对,不必费神去和现下的情感做比较。不过,在世的诗人表达的感情,却是当下制造出来的,是硬从我们身上扯出去的。一开始还认不出来呢,往往还因故心生畏惧,而必须细细端详,带着妒意和猜忌拿来和自己熟悉的旧日感情做比对。现代诗的难题就是这样子来的,就是因为有这样的难题,即使是优秀的现代诗人,也没有谁的作品能教人连续想得起来两句以上41。也因为这样——我的记忆力不管用——我的说辞才没有材料而显得无力。只是,为什么呢?我继续想,也一直朝海丁利走去。为什么我们参加的午宴不再像以前那样压低嗓音细细低吟了呢?为什么阿尔弗雷德不再吟诵:
她来了,我的可人儿我心爱的;
为什么克里斯蒂娜·罗塞蒂不再应和:
我的心欢快尤甚于此,
因为我的爱即将到来。
这是不是要去怪战争?1914年8月,枪炮一经响起,世间男男女女的眼中就明明白白写着情爱已告阵亡了吗?在炮击的火光当中看到我们领袖的脸庞,确实是莫大的震撼(尤以女性为甚,毕竟女性对教育等还抱有遐想)。他们看起来好丑陋——德国人也好,英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好愚蠢。然而,爱怪什么随你,爱怪谁也随你,促使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去热切吟诵爱人到来的遐想,在现在是远比以前要难得一见的,这总没错。我们只需要去读、去听、去记就好。为什么要怪罪呢?而且,那些要真是遐想的话,那为什么不反过来去赞美世间的大难?管它什么天灾人祸,反正不都摧毁了遐想,代之以真实吗?毕竟真实……(这些小点代表)我为了找真实,结果错过了转向芬翰的街口。好!对——那真实是什么?遐想又是什么?我在心底自问,例如这些房子的真实是什么呢?红格窗映着暮色,此时显得烟雾朦胧,透着喜气,但在早上9点的霞光之中却原形毕露,甜点和鞋带凌乱散落,房内一片狼藉。而那杨柳、那河水,还有一路迤逦朝河水而去的一块块花圃,这时候被悄然掩至的雾霭罩得迷迷蒙蒙,但是阳光一照,却又金黄、绯红一片——这又该以何者为真实,以何者为遐想呢?我就饶了你们吧,不再说我脑中千回百转的思绪了,反正在往海丁利的路上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在此还要拜托各位,就假设我很快发觉自己忘了转弯,便掉头往芬翰去了。
先前已经说过,那是10月的一天,我也不敢去惹各位白眼,戕害小说创作的美名,擅自改动节气,说什么紫丁香就垂挂在花园的墙头,还冒出了番红花、郁金香等春日才见的繁花。小说也要不离事实,事实愈真,小说愈好——一般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所以,时节还是秋天,树叶还是泛着黄,在飘落。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就是叶子似乎落得更快了一点,因为,这时候已经入夜(准确来讲,是晚上7点23分),也微微起了风(应该说是从西南方吹过来才算对)。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我的心像欢唱的禽鸟,
筑巢在滴水的枝丫;
我的心像苹果树般,
枝干有累累果实重压;
……
说不定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句要负一部分责任,害我产生这么离谱的想象——当然纯属想象而已——只是,紫丁香的花朵就是在花园的墙头轻轻摇曳,黄粉蝶42真的在四处蹁跹飞舞,花粉的微粒漫天飘散。有风拂来,来自何方我不知道,但是,新生的初绿随风翻飞,空中闪现一抹银灰。这是天光过渡到灯光的时辰,诸般色彩在这时候积深累郁,深深浅浅的艳紫、金黄在窗棂内燃烧,宛如雀跃的心跳。我想这人世的美,莫名会蓦地迸现却又倏忽逝去(这时我推开门走进了花园,这花园门竟然没关严,真随便,还有,附近也没有司铎出没)。倏忽即逝的人世美景是双刃的利剑,一刃以喜,一刃以悲,活生生将人心切碎。芬翰的花园就在我面前敞开,映着春日的薄暮幽光,粗犷、辽阔,大片蔓生的高草当中可见星星点点的黄水仙和蓝铃草,这些花朵原本并不锦簇有序,如今更是迎风缭乱,扯着根茎摇晃。屋舍的窗户夹在起伏如大波浪的红砖墙上,曲弧恰似船上的舷窗43,映着春日疾驰而过的云影,忽焉如柠檬黄,霎时又成银灰。有人在吊床上;还有一人——只是映着这样的暮色,活像幽灵幻影,只能半凭猜测、半凭目睹——竟然飞奔冲过草地,怎么没人挡住她?还有,露台那边有人,像是探头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看了看花园。身形佝偻,望之俨然却谦恭温和,前额高突,衣衫褴褛——难道是那位大学者?难道真是J. H.本人?44什么都看不清楚,感觉却好强烈,仿佛暮色覆在花园的肩纱被星光或是利剑划开片片——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倏忽闪现,在蹦跳,像是天生就要蹦跳,从春天的心头蹦跳出来45。因为,青春啊——
我的汤来了。晚餐是在大膳堂吃的。哪是春天啊!这是10月的晚上。大家全聚在大膳堂里。晚餐已经准备就绪。看我这汤吧,简简单单的肉汤,里面没什么可以勾起想象的,轻易就可以透过清清如水的汤汁,看到盘底有什么花纹——并没有花纹。盘子是素面的。下一道菜是牛肉搭配蔬菜、马铃薯——稀松平常的三样菜,教人想起礼拜一早晨,泥泞市集上的牛屁股,菜叶边缘发皱、发黄的球芽甘蓝,还价,降价,妇女手提网线袋。符合人类天性日常的需求46,没有理由发牢骚,看看眼前可不算匮乏,煤矿工人坐上餐桌能吃的一定还没这么多47。接下来是李子干配卡仕达酱。要是真有人挑剔,这几颗李子哪怕有卡仕达酱帮衬也还是毫不可爱的蔬菜(算不上水果),枯槁不下于守财奴的心肠,渗出来的汁液也像是源自守财奴的血管。这一帮守财奴可是一连八十个年头也不会赏自己一口美酒、一丝温暖,对穷人更是一毛不拔。那他们就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了,这世上好歹还有一些人是有爱心的,是施舍得出来李子的。再下一道菜是奶酪饼干,这时候水壶就四处传得很勤快了。饼干不干自然不叫饼干,但这饼干也实在干到透顶了。就这样吧。晚餐结束。每个人吱吱嘎嘎地把椅子往后推,弹簧门大力甩进来再甩出去。没多久,大堂就空空如也,不留一丝用膳的痕迹,看来准是要等翌日早餐再来上一场。走廊、楼梯上上下下,英格兰的青年才俊一路乒乒乓乓、又唱又闹。而身为来客、外人,我要是胆敢说“晚餐吃得不好”(话说我在三一学院、萨默维尔、格顿、纽汉姆、基督教堂等有什么资格,我在芬翰这里就有什么资格)48,或是“我们别老是在这里吃晚餐好吗”(我们,就是指玛丽·赛顿和我两个人,这时候正在她的起居室里49),要是胆敢表达出一丁点这样的意思来,便等于是在窥伺、探查人家秘而不宣的经济状况。人家在外人面前摆出来的可是一派欢欣、勇敢的门面呢。不行,才不能说这样的话呢。确实,我们两个的谈兴就这样一度减退。人体的构造不就是这样吗?心灵、躯体、大脑全部搅和在一起,不是区隔开来分别放好的,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所以,晚餐惬不惬意对于闲谈惬不惬意至关重要。吃不好,就没办法好好思考,好好爱人,好好睡觉。脊梁灵枢的明灯单靠牛肉和李子是点不亮的。我们是有可能上得了天堂的,也希望下一次转弯就看得见凡·戴克等在那里——这种疑信相参、加条件句的心境,便是一天忙完之后只有牛肉和李子果腹之人心中滋生的状态。幸好,我这朋友是教科学的,有一具柜子里面收着大肚瓶和小酒杯——(但好歹先来点鳎鱼和山鹑呀!)——所以,我们还是有办法凑在壁炉前面,多少补一点白天干活儿耗损掉的元气。约莫一分钟后,我们就已经口无遮拦大聊特聊起来,把独处时脑中奇奇怪怪的念头和趣味都随兴拿出来讲了——像是谁结婚了谁没结婚,谁想这样谁又想那样,谁竟然改邪归正出乎所有人意料,谁又走上歪路吓得大家又惊又叹——有了这样的开头,自然就蹦出来各色各类的想象,想这人性怎样,想我们生存的这奇妙世界怎样。我在和人东拉西扯之际,却暗自羞愧,因为,我发觉有暗流兀自生成,擅自席卷一切,驶向它自有的目的地。明里说的或许是西班牙,或许是葡萄牙,或许是书,或许是赛马,但是,不管说的什么,我真正的兴趣都不在这些,而在五百年前,一批泥水匠爬在高高的屋顶上头忙活的场景,王公贵族运来一袋又一袋财宝,倒进地底的场景。这样一幕在我脑中不断浮现,而且,次次都会转换到另一幕,出现瘦弱的母牛、泥泞的市集、萎黄的蔬菜、老头子枯槁的心肠——这样的两幅画面,既搭不上关系,也连不上脉络,还没有一点道理,却始终联袂而来,相互冲突,搞得我只能任其摆布,束手无策。所以,除非任令谈话走调,这上上策呢,就是把我脑中这些一股脑儿全摊开来,运气好的话,可能一见光就碎成齑粉,像那死去国王的头颅在温莎城堡开棺时那样50。所以,我三言两语对赛顿小姐讲了一下那么多年一直待在礼拜堂屋顶的那些泥水匠,讲那些王公贵族肩上扛着一袋袋的金银,一铲一铲送进地底,再讲到我们这个年代换成富商巨贾前来,在先人投下的一块块金锭、一堆堆粗粝的天然金块当中,加进我觉得是支票、债券一类的东西。这些,我说,便都静静躺在这一所又一所学院的地底。但是,这一所学院,也就是我们坐的地方,在气派的红砖和花园蔓生的野草地下,躺着什么呢?我们进餐时用的素面瓷盘,还有我们吃的(我还来不及闭嘴就说出口了)牛肉、李子干配卡仕达酱,背后撑持它们的又是什么呢?
嗯,玛丽·赛顿说了,那是1860年——哦,她再说一遍,你应该知道的吧。我想她是心烦了,怎么要她再说一遍呢?但她还是说了——地方都租好了,委员会也开了,信封写好了,传单拟出来了。开会;读信;某某某答应给这么多;哦,这反过来,×××先生——一毛钱也不给。《星期六评论》一直很不客气51。我们到哪里去弄钱来付办公室的房租?办一场义卖?那要不要找个漂亮女孩儿坐在第一排?52去找一找约翰·斯图尔特·密尔53,看他对这有什么说法吧。有没有人说得动那××的主编替我们登一封信?我们可不可以找××夫人签名?××夫人出远门去了。六十年前大概就是这样子办成的吧,千辛万苦,耗费好多时间,奋斗了很久,克服莫大的困难,终于筹到总计三万英镑的经费。所以,她说,显而易见,我们哪会有美酒、山鹑,哪会有侍者头顶锡盘,哪会有沙发,哪会有个人的房间?她说,“这些排场”,不知在引用哪一本书,“就只有缓一缓了”。54
一想到这些女子奔走多年,连两千英镑也很难凑齐,到最后顶多也就筹到三万英镑,我们不禁嗤笑出声,笑我们女人怎么穷到这个地步,真该好好痛骂一顿。我们母亲那一辈是干什么去了,怎么都没留下半点儿财产给我们呢?只知道涂脂抹粉吗?只知道逛街遛橱窗吗?只知道在蒙特卡罗55顶着艳阳天搔首弄姿吗?壁炉台上有几张照片,玛丽她母亲——要是照片里的人是她的话——说不定一有空闲就专门游手好闲(但她可是生了十三个孩子,先生只是教会牧师)。果真如此的话,那她纵情声色的日子,在她脸上留下的快乐痕迹还真是很难找到。她那样子好平常。老太太,披了一条格子呢披肩,用个大大的宝石浮雕扣住,坐在柳藤椅上,正在哄一只长毛猎犬看镜头,脸上忍俊不禁但又要强压下来,显然知道橡胶吹球一按打出灯来,小狗准会一头扑将过去。想想看,她要是去做生意,去开人造丝工厂,或是当股市大亨56,留下二十万或三十万英镑给芬翰,我们这天晚上可就能够坐得舒舒服服的,聊的题材也可以从考古学、植物学、人类学、物理学、原子的性质到数学、天文学、相对论、地理学。要是赛顿太太和她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学过赚钱术这一重要的本领,留下了遗产,像我们父祖以及父祖之前的父祖辈一样,奖助研究席、讲座席,成立奖学基金、助学基金,而且专供女性申请,我们这时候就大可以吃得像样一点了,一人吃下一只山鹑、灌下一瓶美酒都不成问题,也大可理直气壮地期待自己也能一生过得舒坦、体面,安享专门职业提供优渥资助的庇荫。我们大可爱探险就探险,爱写作就专事写作,爱闲晃荡到地球的哪一处名胜古迹就晃荡过去,爱坐在希腊的帕特农神殿台阶上发呆就发呆,或是早上10点才出门上班,下午4点半就快活地回家去写几首小诗。只是,那也要赛顿太太和她那一辈的女性年方十五就开始外出做生意才行,那——我的推论走到这里就卡住了——可就不会有玛丽这个人了。那,我就要问了,这玛丽是要作何感想呢?从窗帘的夹缝看出去,10月的夜色沉静而美丽,有一两颗星星挂在泛黄的枝丫当中。那,她是否愿意放弃她本有的,舍去她记忆中在苏格兰玩耍、争吵的往事(他们家人丁兴旺,而且十分和乐)——那里空气之清新、糕点之美味,她可是赞不绝口呢——单就为了有人可能因此而大笔一挥,捐赠给芬翰五万英镑?毕竟,要捐款给大学,只有彻底牺牲家庭才办得到啊。既要挣得大笔财富,又要生养十三个孩子——只要是人就受不了。事实如此,我们就说一说吧。首先是要怀胎十个月才生得下孩子,对吧?然后,孩子生下来了,再然后,总得要耗费三四个月给孩子哺乳。等孩子不吃母乳后,准又要再花个五年时间陪孩子玩耍。怎么说你也不能放任孩子满街乱跑吧。只要在俄罗斯看过孩子满街乱跑,就会说目不忍睹57。大家也都说人的性格在一至五岁期间塑造成形。所以,我说,赛顿太太要是外出赚钱,那你能有怎样的玩耍和吵架的记忆呢?你对苏格兰,对清新的空气、美味的糕点什么的,又能知道多少呢?不过问这些问题也是白问,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来到人世。不止,连问一下要是赛顿太太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确实积攒了大笔财富,投入大学、图书馆做奠基之用,那会怎样——也一样是白问。因为,首先,她们根本就赚不到钱;再来,就算她们赚得到钱,法律也明文禁止她们将赚得的钱财据为己有。赛顿太太名下可以拥有财产,即使只是一毛钱,也不过是近四十八年才有的事58。在四十八年前,不止有千百年的时间,妇女的财产可是始终全归丈夫所有——想到这里,赛顿太太以及她母亲不愿进出股市的原因,说不定这一点也要记上一笔。她们想必要说,我赚的每一毛钱都要被人拿走,全凭我丈夫的能耐去处置——搞不好还会拿去贝列尔学院或国王学院59设立奖学金或奖助研究席。所以,讲起赚钱,就算我赚得了钱,我对这样的事也没多大兴趣。不如扔给我丈夫去管就好。
无论如何,这一件事要不要怪在瞅着长毛猎犬的老太太头上,先不管,我们母亲那一辈处理起自己的事情来,不管是因为这样还是因为那样,终归都错得十分严重,这一点确实没有异议。怎么搞得挤不出一毛钱来摆“排场”?没有山鹑,没有美酒,没有司铎,没有草坪,没有书籍,没有雪茄,没有图书馆,没有休闲娱乐。在光秃秃的地上盖起光秃秃的墙,就是她们能做到的极限。
所以,我们站在窗口谈话,远眺出去,就跟成千上万的人每晚一样,看到脚下这著名城市当中某一座建筑物的圆顶和塔楼。映着秋天的月光,十分美丽,十分神秘。古老的石块看起来极为皎洁、极为神圣。不由得就想起了下面那里收藏的那些图书;想起一幅幅镶着边的古圣先贤画像挂在房间的墙上;想起彩绘窗户在人行道投下奇特的圆球和月牙光影;想起那些碑版、纪念碑、铭文;想起喷泉,想起草地;想起安静的房间隔着安静的方院交相互望。还有,照样又想起(恕我造次)我心向往的烟、酒、深陷的安乐椅、好舒服的地毯;想起斯文儒雅,想起温柔敦厚,想起雍容庄重,这些都是安逸、清静、余裕才能孕育的产物。我们母亲那一辈提供给我们的,当然没有一丁点儿可与之比拟——我们的母亲可是连勉强凑齐三万英镑都很难呢,我们的母亲还要为圣安德鲁斯60的教会牧师生养十三个孩子呢。
所以,我在返回投宿的客栈途中,穿过黑黝黝的街道,心中还是不住地在想这想那,和一般人忙碌一天过后一样。我想那赛顿太太为什么没能留下遗产给我们;想那贫穷对于心灵有何影响,想那财富对于心灵又有何影响;想那天上午我看到的那几位怪模怪样的老绅士,肩头还有几撮毛皮的那些;想起了要是吹一声口哨不就有一人会拔腿狂奔;想起了礼拜堂内澎湃汹涌的管风琴声,想起了图书馆紧闭的大门;想起了被人拒于门外真是难堪,想起了被人关在里面恐怕更加难堪;也就想到怎么有一性别的人得以享有平安和富足,另一性别的人却要忍受贫穷和不安;还想到传统对作家心灵的影响,没有传统对作家心灵的影响。最后,终于想到这时候也该把日间皱成一团的皮囊收拾起来,连同日间的争辩、日间的印象、日间的愤怒、日间的笑语,一股脑儿扔进树篱里去吧。千万颗星辰遍撒在浩瀚的靛蓝苍穹,不停闪烁。刹那间,只觉得自己孤身一人,陷在深不可测的世界。世人皆已躺下入睡——趴着睡,仰着睡,没声音地睡。牛桥街头不见人影。连旅店的大门也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一碰就倏地大开——找不到有哪一个小厮还没睡,可以点灯照路,让我上床睡觉。太晚了。
注释
1.范妮·伯尼(Fanny Burney,1752—1840),原名弗朗西斯·伯尼(Frances Burney),中年婚后人称达布雷夫人。英格兰女性小说家先驱,也以剧作、日记闻名,在家自学,十岁开始信笔涂鸦,擅长描述英国上流社会的人情世故,语言略带讥诮,来往的文人有塞缪尔·约翰逊以及“蓝袜社”的伊丽莎白·蒙塔古(Elizabeth Montagu,1720—1800)、汉娜·摩尔(Hannah More,1745—1833)。名作有《埃维莉娜》(Evelina,1778)、《塞西莉亚》(Cecilia,1782)、《卡米拉》(Camilla,1796)、《流浪者》(The Wanderer,1814)。第一本作品《埃维莉娜》堪称英国“风俗小说”(novel of manners)的里程碑。简·奥斯汀和威廉·萨克雷皆曾师法她的笔调。伍尔夫拿她写过几篇文章,将她列入女作家开路先锋之中。(编者按:全书注释除了标示原注者,其余皆为译注。)
2.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英格兰女性小说家先驱,只上过几年学,其余皆属自学,以犀利的语言描摹英格兰士绅人家的人情世故,谑而不虐,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名作,例如《理智与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1811)、《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1813)、《爱玛》(Emma,1815)、《诺桑觉寺》(Northanger Abbey,1818)、《劝导》(Persuasion,1818)。伍尔夫称赞简·奥斯汀为“最完美的女性艺术家”。
3.勃朗特姐妹(Brontës),指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1816—1855)、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1818—1848)、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ë,1820—1849)三姐妹。夏洛蒂的名作是《简·爱》(Jane Eyre,1847),以男性笔名柯勒·贝尔(Currer Bell)出版。艾米莉的名作是《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1847),一样先以男性笔名埃利斯·贝尔(Ellis Bell)出版,三年后才冠以原名。小妹的作品比起两位姐姐略显逊色,但也一样是以男性笔名埃克顿·贝尔(Acton Bell)出版。三姐妹还联名出版诗作集,题名就叫《柯勒、埃利斯、埃克顿·贝尔诗集》(Poems by Currer,Ellis and Acton Bell,1846)。
4.哈沃斯牧师宅邸(Haworth Parsonage),勃朗特三姐妹随牧师父亲居住的寓所,位于英格兰东北部的约克郡(Yorkshire)。寓所附近是大片迤逦的荒野,不时作为故事背景出现在三姐妹的笔下,特别是在艾米莉写的《呼啸山庄》中。伍尔夫去该地参观过。
5.米特福德小姐,即玛丽·米特福德(Mary Russell Mitford,1787—1855),英格兰作家、剧作家、诗人、小说家。父亲行医,母亲出身贵族,和简·奥斯汀家略有来往。后因父亲挥霍,家道中落,终身未婚,以写作为生,侍奉父母终老,常为经济困窘所苦。一生长居英格兰南部的伯克郡(Berkshire),擅长写该地的乡土人情,语言幽默、机智巧妙、趣味横生,作品以五册一套的《我们的村庄》(Our Village)最为知名。伍尔夫也写过米特福德,还讲过米特福德将一只狗送给著名诗人伊丽莎白·巴雷特(Elizabeth Barrett,1806—1861)的事,伊丽莎白·巴雷特后来嫁给著名诗人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成为伊丽莎白·勃朗宁。
6.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原名玛丽·安·伊万斯(Mary Ann Evans),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首屈一指的作家,既是小说家、诗人,也是记者、译者、编辑,以男性笔名乔治·艾略特发表作品,自认为这样方能赢得文坛正眼相待。出生于英格兰中南部,父亲认定她生来貌寝,不容易嫁出去,但她又特别聪慧,父亲便特别重视她的教育,送她进过几所学校读书。后来她移居伦敦,专事写作和编辑工作,作品多以英国乡间为背景,以写实和心理刻画见长。知名作品有《弗洛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 on the Floss,1860)、《织工马南》(Silas Marner,1861)、《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1872)、《丹尼尔·德隆达》(Daniel Deronda,1876)。伍尔夫为乔治·艾略特的作品写过评论,有褒有贬。
7.盖斯凯尔夫人,即伊丽莎白·盖斯凯尔(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少为牧师之女,及长又嫁给牧师,中年才开始写作,擅长写长篇小说和短篇故事,越晚的作品越好,以描写劳工阶级见长,寓社会批评于传统的文学技巧,曾经坦言作品取法简·奥斯汀,和乔治·艾略特是文友。名作有小说《西尔维亚的两个恋人》(Sylvia's Lovers,1863)、《妻子和女儿》(Wives and Daughters)、《克兰福德镇》(Cranford,1851—1853)。她和夏洛蒂·勃朗特颇有来往,为她立传《夏洛蒂·勃朗特传》(The Life of Charlotte Brontë,1857)。伍尔夫写过有关盖斯凯尔夫人的文章。
8.牛桥(Oxbridge),牛津(Oxford)和剑桥(Cambridge)的合称。并非伍尔夫首创,早先威廉·萨克雷在小说《潘登尼斯》(The History of Pendennis:His Fortunes and Misfortunes,His Friends and His Greatest Enemy,1849)中便已拈出“牛桥”一词。
9.芬翰(Fernham),伍尔夫拈出的虚构学府,拿来和“牛桥”对偶,分别代表英格兰的女性和男性高等教育。学府虽为虚构,不过倒是确有其地,是座小村庄,和牛津大学一样也在牛津郡(Oxfordshire)内。
伍尔夫拈出此名,大概是为了和纽汉姆(Newnham)学院搭上线。“格顿”(Girton)和“纽汉姆”是剑桥大学分别于1869年、1871年成立的女子学院。伍尔夫于1928年分别在纽汉姆学院的艺术社(Arts Society)(10月20日)和格顿学院的文学社“倒霉连庄”(10月26日)做过演讲。两次演讲其实都没有文字记录,1929年春,伍尔夫将其整理后写了一篇稿子《女性和小说》(Women and Fiction),刊登在纽约杂志《论坛》(Forum)3月号上,同年10月修订之后,由伍尔夫和其夫婿一起经营的霍加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出版为《一间自己的房间》。另也在美国同步出版。
10.玛丽·贝顿、玛丽·赛顿、玛丽·卡迈克尔,出自苏格兰歌谣《玛丽·汉密尔顿》(Mary Hamilton)中的这句“有玛丽·赛顿、玛丽·贝顿,还有玛丽·卡迈克尔和我(玛丽·汉密尔顿)”(There was Mary Seton and Mary Beaton,and Mary Carmichael and me)。这四人俗称“四玛丽”(Four Marys),起源说法不一,有一说法是这四人是惨遭问斩的苏格兰倒霉女王玛丽(Mary,Queen of Scots)身边的侍女。
11.“杨柳低泣,永世的哀歌”,杨柳低泣(weeping willows)在西方代表“永世的哀悼”(perpetual lamentation),常见于墓地。
12.司铎(Beadle),也称教区小吏、牧师助理,西方教会负责接待、传令、维持秩序、辅助教仪等职务的俗家人士。英国历史悠久的大学,如牛津、剑桥、杜兰(Durham),自古就设有Beadle一职,身穿制服,负责维持校内的秩序、规矩。由于大学内的Beadle一职原本就有教会的渊源,故直接引用“司铎”译名,不采用其他。
13.院士和学者,原文写作“fellow”和“scholar”。英国大学的传统,只有教师可以走在草坪上,学生不可以。英国大学师资的分级中虽有“院士”(fellow),但是此处之fellow,不妨视作泛指大学里的老师。Scholar是领取奖学金的学生,也可叫作“公费生”,只占学生中的少数,大学中其他自费的学生叫作commoner。英国历史悠久的名校当时还没有脱去封建色彩,阶级分层十分严明。不过,剑桥的女子学院纽汉姆倒是准许学生踏上草坪,不同于剑桥其他学院。
14.指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英格兰作家,以散文见长,留下的名作有《伊利亚随笔》(Essays of Elia,1823,1833)以及和姐姐玛丽·兰姆(Mary Lamb,1764—1847)合写的童书《莎士比亚故事集》(Tales from Shakespeare)。
兰姆一生坎坷,有志向学,却因口吃没考上剑桥大学先修班,年方十五便到社会上工作,不过写作的志趣未减,逐渐有了名气,广交文友,如柯尔律治(Coleridge)、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萨克雷,加之个性随和,备受文友喜爱。未能进入剑桥就读是兰姆毕生的遗憾。他的好友,出身剑桥的英格兰汉学家托马斯·曼宁(Thomas Manning,1772—1840),多次力邀他到剑桥一游,终于,兰姆在1815年夏季带着姐姐玛丽去剑桥小住,还赋诗纪念,诗名叫《写于剑桥》(Written at Cambridge)。1819年姐弟二人再次造访剑桥,写下《牛津假期记趣》(Oxford in the Vacation),1820年发表于《伦敦杂志》(London Magazine),题目虽然标的是牛津,但处处可见剑桥的形迹。兰姆也因为曼宁的关系,渐渐在剑桥奠下名声,迄至20世纪初未衰,1909—1914年,剑桥还年年举行晚宴纪念兰姆。
15.指威廉·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1811—1863),英格兰小说家,生前文名赫赫,在维多利亚时期与狄更斯并称“双雄”,但于后世的文名主要落在《名利场》(Vanity Fair,1847—1848)这一部长篇小说上。萨克雷和兰姆是好友,书信来往频繁。
16.“萨克雷有一次可是把兰姆的信往额头一按,轻呼‘圣人查尔斯啊’”,这件逸闻主要出自英格兰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写给文友的信函,指萨克雷有一次看到兰姆致友人的信函,虽然信文内容因兰姆精神状况不佳而语无伦次,但萨克雷能看得出兰姆衷心爱护疯癫的姐姐,对她不离不弃,因而抚信轻叹:“圣人查尔斯啊!”萨克雷本人对此事倒是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叹服兰姆有好心肠。兰姆一生和大他十一岁的姐姐玛丽极为亲厚,玛丽算是他的启蒙老师。由于在玛丽之前的其他手足不是童年夭折就是少年早逝,所以两人算是相依为命。玛丽后来因为精神疾病误杀母亲,为了避免姐姐被强制关进精神病院,兰姆义无反顾地扛下照顾姐姐的责任,迄至终生。也因此,兰姆一生被精神疾病所折磨。
17.马克斯·比尔博姆(Max Beerbohm,1872—1956),英文全名为Sir Henry Maximilian Beerbohm,英格兰幽默作家,讽刺漫画也很知名,出身富家,毕业于牛津,在文人圈相当活跃。1898年接替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的位子,出任《星期六评论》(Saturday Review)的戏评主笔,和伍尔夫有书信往来。比尔博姆毕生虽然只写过一本小说,却是杰作。他在《祖丽卡·道伯森/牛津恋史》(Zuleika Dobson,or an Oxford Love Story,1911)中以滑稽突梯的笔法,写了一位祸水红颜横行牛津,把学校搞得天翻地覆,连石像也为之落泪,以此将母校牛津狠狠嘲讽了一顿。伍尔夫在1928年和比尔博姆见过面。
18.《利西达斯》(Lycidas)是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1637年以英文写就的挽歌,悼念他在剑桥大学的死于船难的好友。
19.兰姆在《牛津假期记趣》当中假“伊利亚”之名描写他的剑桥文友古典学者乔治·戴尔(George Dyer,1755—1841)的趣事,在最后一段带出伊利亚在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的图书馆看到约翰·弥尔顿的亲笔手稿,心头涌现排斥和气愤。
20.《艾斯芒德》全名为《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The History of Henry Esmond),是萨克雷于1852年发表的长篇历史小说,他自认为这是他毕生最好的作品。主人公是英格兰安妮女王(Queen Anne,1665—1714)时代的军官,萨克雷以这位军官的生平映照英国复辟时代的历史动荡。
伍尔夫的父亲莱斯利·斯蒂芬爵士(Sir Leslie Stephen,1832—1904)于1887年将萨克雷写的《艾斯芒德》手稿捐赠给三一学院。萨克雷曾就读于三一学院,只是后来被退学了。
莱斯利·斯蒂芬家和萨克雷家算是世交,他娶的第一任妻子是萨克雷的女儿哈莉特·萨克雷(Harriet Thackeray),只是哈莉特早逝,斯蒂芬再娶,弗吉尼亚便是再娶夫人所生。此份手稿证实了哈莉特所说,《艾斯芒德》的文稿世间仅此一份。
21.兰姆文中所说的三一学院图书馆就是瑞恩图书馆(Wren Library),以建筑师克里斯多夫·瑞恩(Christopher Wren,1632—1723)为名,设计于1676年,竣工于1695年。
22.伊丽莎白一世的父王亨利八世(Henry VIII,1491—1547)和罗马天主教会决裂之后,英国的国王或是女王不仅是国家元首,也是英国国教圣公会的最高领袖,非国教信徒(nonconformist)明里暗里地频遭迫害,备受法律钳制,迄至19世纪才开始立法一一解禁。1826年成立的伦敦大学(University of London)首开先例,不以“宗教宣誓”(religious test)作为学生入学的标准。不过,身为两大龙头的剑桥和牛津,则是国教派死守的堡垒,即使1834年国会立法开放牛津、剑桥供非国教信徒就读,国教派还是不从,就是要将牛津、剑桥及另一所古老名校杜兰大学划归为英国国教的禁脔。三校负隅顽抗到1871年,才因为另外通过法案而废除“宗教宣誓”,容许非国教信徒出任教职。牛津和剑桥在1895年终于准许天主教信徒入学,至于神学以及教授职等,还是限定为国教信徒专有,等到1913年才由校方自行修法废止。不过在伍尔夫生活的时代,非国教信徒是不得进入校园内的礼拜堂的,只能进入另外专为各自教会设立的礼拜堂。
23.此处“会众”(congregation),依“礼拜堂”而言,大概就是指“信众”,但就前文所说“仪式”“典礼”,应该另指“大学会议”,是英国大学内由高阶学术及行政人员组成的决策机构,拥有大学最高的立法权。如剑桥的“摄政厅”(Regent House)和牛津的“议会厅”(House of Congregation),不过近世已绝少召开这样的会议,毕竟人数过多,多半采取邮寄投票。至于现在有的大学也把毕业典礼叫作congregation,就和决策的congregation没有关系了。
24.剑桥大学的正式校服是要戴学位帽、穿学位服加披肩的,披肩还有兔毛装饰。
25.巴斯轮椅,四轮或是三轮的躺椅,附有顶篷,可推可拉,供行动不便的人乘坐。据说源自英格兰的水疗圣地巴斯(Bath),故得此名。
26.斯特兰德大街(the Strand),位于伦敦中区,与泰晤士河平行,早先为贵族聚居区,多王公贵族的豪华宫殿,贵族外移后于19世纪转型为文化街,出版社、杂志社、报馆、剧院林立,人文荟萃,十分热闹。不少文艺界名流便住在斯特兰德大街或是附近,例如狄更斯、卡莱尔、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密尔(John Stuart Mill)、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乔治·艾略特,还有伍尔夫。斯特兰德因此数次出现在伍尔夫笔下,也常见于其他作家的作品中。
27.欧美对于口哨一直有不少迷信和禁忌,以前甚至将女性吹口哨视为不祥、无礼,例如18世纪初期苏格兰便有俗谚广为流传:“女人吹口哨一如牝鸡司晨,对上帝、对男子皆属不宜。”
28.设置研究员职位(fellowship),就是出资赞助院士。
29.头顶托盘的男子是大学雇来侍候学生、老师的男仆,算是杂役,什么都做,巡逻校园、擦鞋、奉茶、煮食、打扫,无所不包。
30.伍尔夫于1928年10月20日赴剑桥纽汉姆学院演讲,翌日,到剑桥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在朋友乔治·赖兰兹(George Rylands,1902—1999)的宿舍与他共进午餐,同席的除了陪她一起到剑桥纽汉姆学院的她的丈夫伦纳德·伍尔夫(Leonard Woolf,1880—1969)、她的姐姐凡妮莎·贝尔(Vanessa Bell,1879—1961)和姐姐的女儿安吉莉卡(Angelica Bell / Garnett,1918—2012),还有同属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Maynard Keynes,1883—1946)、评论家利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1880—1932)。不过后来赖兰兹说他们那天吃的才没有那么好呢。赖兰兹那时是国王学院的院士,是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和剧场导演,1924年曾在伍尔夫的霍加斯出版社工作,也由霍加斯出版过他的几本诗集。
31.“我们都会上天堂,还有凡·戴克作陪”,据英国艺术史家莱昂内尔·亨利·卡斯特(Lionel Henry Cust,1859—1929)为肖像画家安东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所写的传记,这是英国肖像、风景画家托马斯·庚斯博罗(Thomas Gainsborough,1727—1788)死前对英国另一位肖像画大师约书亚·雷诺兹(Joshua Reynolds,1723—1792)说的话。庚斯博罗本人的肖像画作深受凡·戴克影响。
凡·戴克出生于比利时,流寓英国,跻身为英王查理一世(Charles I,1600—1649)朝中的首席宫廷画家,为王公贵族留下了众多肖像,声名远扬,为英国的肖像画派开立新局,影响深远。他画的肖像色彩浓艳、笔触典雅、气质庄重,充分体现了英国贵族讲究的格调。
32.霍克酒(Hock),英国人对德国白葡萄酒的俗称,从德文Hockamore/Hochheimer缩减而来。
33.马恩岛猫(Manx cat),原产自马恩岛(Isle of Man)的猫种,天生没有尾巴。马恩岛夹在英格兰和爱尔兰之间。伍尔夫于1920年写过一篇文评,谈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的短篇小说集《灵薄狱》(Limbo),提过马恩岛猫没有尾巴的缺憾象征。而在这段话中,马恩岛猫“少了一截”也可以朝女性的方向推想。
34.指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第一次世界大战极其惨烈,几乎葬送掉那一时代的年轻人,因而有了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说的“失落的一代”(lost generation),战前的传统信念、理想于战后完全破灭。伍尔夫自然也备受影响。
35.出自英国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1855年发表的长诗《摩德》(Maud)第一章第二十二段。主人公因为父亲自杀而消沉不振,借由他对摩德的爱而重拾生趣,但是两人还是无缘长相厮守。丁尼生的诗作以辞藻华丽、音韵和谐著称,重要作品有《夏洛特小姐》(The Lady of Shalott)、《尤利西斯》(Ulysses)、《轻骑兵的冲锋》(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1854)等。
丁尼生和伍尔夫算是世交,他和伍尔夫妈妈的姑姑,著名的摄影先驱茱莉亚·玛格丽特·卡梅隆(Julia Margaret Cameron,1815—1879)是好友,她给他拍过人像。伍尔夫从生活圈取材,写下毕生唯一一出戏《清水》(Freshwater),以讽刺的闹剧供家人、好友嬉笑怒骂一番。剧中多人取材自伍尔夫的生活圈,她妈妈的姑姑和丁尼生便包括在内,伍尔夫将大家古里古怪的性格写入剧中,以博人一笑。
36.出自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1861年发表的诗作《生日》(A Birthday)第一节,描写女子因为情人生日即将到来而满心欢喜。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笔名为艾伦·阿莱恩(Ellen Alleyne),英国女诗人,诗作不论质还是量,在女诗人当中都出类拔萃,在众人心目中是极可能继丁尼生成为桂冠诗人,可惜因病去世了。伍尔夫曾经以她写过一篇文章,叫作《我是克里斯蒂娜·罗塞蒂》(I am Christina Rossetti)。
伍尔夫此处是以丁尼生、罗塞蒂两人的诗作,代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英国爱德华时代(Edwardian era)男性、女性所处的两边世界。
37.关于马恩岛猫没有尾巴,流行的传说之一是当年诺亚要驾方舟避难时,马恩岛猫差一点没赶上,尾巴在诺亚关门的时候被夹住,然后断了,此后就没有尾巴了。
38.此处的“睽异”是“queer”的音译兼意译。“Queer”一词原意为“不同寻常”,但从19世纪末开始出现了贬义用法,指同性恋关系中女性化的一方,特别是男同性恋中偏向阴柔的一方,迄至20世纪初期流行起来。“Queer”一词于今虽然多作“酷儿”,但衡诸伍尔夫当时,直接作“酷儿”显然是时空错置,故试作“睽异”,保留“不同寻常”的原意。
“别致”的英文原文为“quaint”,有人认为发音类似cunt,指女性生殖器官的粗鄙用语。
39.剑桥成立的女子学院“纽汉姆”和“格顿”都不在老校区内,格顿学院在剑桥大学城郊西北方的格顿村外缘,纽汉姆在剑桥西边的西奇威克大道(Sidgwick Avenue)。
40.海丁利(Headingley),大概指马丁利(Madingley),剑桥大学城郊的村子,有一条马丁利路从剑桥通达格顿学院。
41.伍尔夫演讲的年代,几位在世的重要诗人的风格展现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掀起的“现代派”潮流,如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穆尔(Marianne Moore,1887—1972)、T. S.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奥登(W. H. Auden,1907—1973),尤以T. S.艾略特1922年发表的名作《荒原》(The Waste Land)为代表,其风格、主题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后西方世界幻灭的鲜明象征。伍尔夫和丈夫合开的出版社,虽然为艾略特出版了《荒原》,伍尔夫还亲手排版,但是她和艾略特一开始不太合得来,对他的诗作也颇有批评。
42.黄粉蝶(brimstone butterfly),欧洲地区开春最先出现的蝴蝶,故一般都以黄粉蝶的出现代表春天来了。
43.“屋舍的窗户夹在起伏如大波浪的红砖墙上,曲弧恰似船上的舷窗”,是指剑桥纽汉姆学院的“克拉夫堂”,就是接下来伍尔夫用膳的那个大膳堂。克拉夫堂之名,是为了纪念纽汉姆学院的创院元老安·克拉夫(Anne Jemima Clough,1820—1892)。伍尔夫在10月20日赴剑桥纽汉姆学院演讲,先在纽汉姆的克拉夫大膳堂用餐,之后就以大膳堂为讲堂,为众多女学生发表演讲。
44.J. H.指简·艾伦·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1850—1928),纽汉姆学院第一批毕业生之一,文化人类学家、古典学者,于1898年至1922年在纽汉姆学院担任古典考古学的讲师(lecturer),重点研究女性在古希腊宗教中的角色,是研究希腊神话的先驱。重要著作有《古代艺术与仪式》(Ancient Art and Ritual,1913)。对心理学也很有兴趣,积极推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发展。伍尔夫对她十分景仰,在自己的霍加斯出版社为她出版了《学子忆往》(Reminiscences of a Student's Life,1925)。伍尔夫此番演讲前没几个月,她就过世了(4月15日)。伍尔夫在日记里写过她去探望哈里森并为她送终。伍尔夫在纽汉姆学院演讲过后一星期,纽汉姆学院便举办了第一次年度“哈里森纪念讲座”,由当时牛津大学的古希腊语言、文化大师吉尔伯特·默里(Gilbert Murray,1866—1957)担任主讲。
45.“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倏忽闪现,在蹦跳,像是天生就要蹦跳,从春天的心头蹦跳出来”,简·哈里森说酒神颂歌(dithyramb)的仪式是“跳跃激发的舞蹈”(leaping inspired dance),认为山野精灵库瑞特斯(Curetes)保护婴儿宙斯(Zeus)所献颂歌的舞蹈,也是集体跳跃达到恍惚出神;而重生祭典当中的春之“恐怖”(daimon),主要动作也是跳跃狂奔。伍尔夫喜爱简·哈里森提出的将不停“跳跃”作为仪式和艺术表达的象征。
46.“人类天性日常的需求”,出自英国著名的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的作品《完美的女性》(Perfect Woman):“不过于聪慧,不过于美好,符合人类天性日常的需求。”(A creature not too bright or good,For human nature's daily food.)
47.英国总工会(General Council of the Trade Union Congress)于1926年5月发动全国大罢工,为煤矿工人争取权益,虽维持九天,但以落败收场,结果矿场老板秋后算账,对矿工百般刁难,以致矿工的处境更加困苦。
48.三一学院、萨默维尔、格顿、纽汉姆、基督教堂,这几所学院中,三一学院、格顿、纽汉姆都在剑桥大学,萨默维尔(Somerville)、基督教堂(Christchurch)则在牛津大学,萨默维尔学院是牛津大学在1878年到1879年成立的三所最早的女子学院之一。
49.据记载,10月20日晚上,伍尔夫在纽汉姆克拉夫大膳堂演讲结束后,又去了纽汉姆院长的房间喝咖啡。所以这里提到的玛丽·赛顿大概就是佩内尔·斯特雷奇(Pernel Strachey,1876—1951)的化身,她在1923年至1941年担任纽汉姆学院院长,也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中的作家、评论家,是利顿·斯特雷奇的姐姐。斯特雷奇家总共有十三个孩子,但只有十个孩子长大成人,佩内尔排行第八,利顿排行第十。他们的母亲简·斯特雷奇(Jane Grant/Jane Strachey,1840—1928)大力支持英国妇女争取选举权运动。后文伍尔夫说玛丽·赛顿是科学家,但佩内尔本人是法语学者,是纽汉姆学院的毕业生,后来返校担任教职,1923年以全票通过当上了纽汉姆的院长。
50.英格兰国王查理一世于1649年被处斩之后,归葬英格兰伯克郡温莎的圣乔治礼拜堂。1813年,英国政府为了平息民间流言,开棺验尸,以求证明查理一世确实归葬该处。开棺验尸的证人留下明确的证词,刊载于当时的报刊。依证人口述,查理一世的头颅大致完好,唯独左眼于开棺时一接触空气便消失不见,倒是他那一抹当时流行的翘胡子完好无损。至于伍尔夫说的“碎成齑粉”,当作修辞来看就好。
51.《星期六评论》对艾米莉·戴维斯(Emily Davies,1830—1921)等人争取女性受教育权的讥评,在斯蒂芬夫人(Lady Stephen,1872—1945)为格顿建校所写的著作中留下了不少记载。艾米莉·戴维斯是英格兰妇女争取选举权、受教育权的先锋(参考第四章注释),和芭芭拉·博迪雄(Barbara Bodichon,1827—1891)、斯坦利夫人(Lady Stanley of Alderley,1807—1895)合力在剑桥创建了第一所专供女性就读的学院——格顿学院。
52.斯蒂芬夫人1891年至1894年就读于格顿学院,攻读历史学。她是弗罗伦斯·南丁格尔(参考第三章注释)的表妹。斯蒂芬夫人的著作里写过,她们还真找了三个漂亮的女孩儿坐在第一排。
53.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格兰著名哲学家、经济学家,倡言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以评论时事知名,支持女性争取平等的权利。1852年他和艾米莉·戴维斯等女权人士组成英国最早的妇女选举权运动组织,后来扩大为“全国妇女选举权联盟”(National Union of Women's Suffrage Societies)。他于1869年出版了在1861年写的《妇女的屈从地位》(The Subjection of Women),主张女性解放,指出女性接受教育之于男性也有助益,成为妇女争取选举权的经典论述。
54.“每一毛钱都要攒下来盖房子用,这些排场就只有缓一缓了。”出自瑞·斯特雷奇著的《志业》(The Cause)。——原注
瑞秋·斯特雷奇(Rachel Conn Costelloe Strachey,1887—1940),通称瑞·斯特雷奇,20世纪初期的女权作家。毕业于纽汉姆学院,丈夫是利顿·斯特雷奇和佩内尔·斯特雷奇的哥哥奥利弗·斯特雷奇(Oliver Strachey,1874—1960),她的妹妹嫁给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弟弟艾德里安·斯蒂芬(Adrian Stephen,1883—1948)。——译注
“他们跟我们说,我们至少要开口要到三万英镑才行……也不是多大的数目,想想看要盖的可是大不列颠、爱尔兰、殖民十三州加起来才会有的一所学院呢,再想想看盖的要是男校,随便就可以弄到一大笔钱。但是话说回来,乐见妇女受教育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这样一笔钱确实还算划算。”出自斯蒂芬夫人的《艾米莉·戴维斯传》(Life of Miss Emily Davies)。——译注
55.蒙特卡罗(Monte Carlo),位于法国蔚蓝海岸,19世纪中叶开始成为英国上流社会和文艺界名流爱去的度假胜地。
56.英国女性早先是不可以进出证券交易所的,直到1973年方才解禁。
57.俄罗斯在20世纪20年代因为战乱、革命、贫穷、饥馑交相夹击,许多儿童或因父母双亡,或因遭弃养而沦为“弃儿”(besprizornost),流落街头,不少还成群结党、四处流窜,带来许多社会问题。
58.英国于1870年通过《已婚妇女财产法》(Married Women's Property Act),准许妇女拥有自行赚取的钱财,也有权继承财产。1882年版《已婚妇女财产法》,准许已婚妇女自行支配名下自有的财产。
59.贝列尔学院是牛津的学院,国王学院属于剑桥,都只收男生。
60.圣安德鲁斯(St Andrews),位于苏格兰,该地有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即成立于1413年的圣安德鲁斯大学。文中伍尔夫指玛丽·赛顿出生于苏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