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凝视河流的大海
我和陆老师的相遇是因为电影。
25年前,北大博雅塔一侧的小东门外,是一条河流般的街道,街道两侧是书店、咖啡吧和酒吧,我和陆老师的朋友老景在那里开了一家“蓝羊书坊”,那里是我们三个人聚会的地方,在那里还有一家名叫“那里”的酒吧,酒吧是我们一起看电影的地方。
“蓝羊书坊”人来人往,风云际会,京城里各路人等会时不时出现在那里,书店里有老景按照自己独特口味挑选的书和光碟。老景也会让陆老师给他推荐电影光碟,老景会按照陆老师的推荐先进一张试看,如果喜欢,就会进三两张,不急不躁,等待心有戚戚焉的知音买家。
老景看上的光碟,三两张足够了,喜欢的书,三两本足矣,老景书店里的书和光碟,每样都是三两份,不多,天下知音能有几人。老景的“蓝羊书坊”好像不是卖书的,好像是老景自己一本本整治起来的私人书房,书房里都是可心体己之物,老景每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闲散地等爱来不来的客人上门。
我、陆老师、老景,是这条街上的常客,在老景的“蓝羊书坊”和“那里”酒吧,我们见到了许多奇异的朋友,听到了许多奇异的故事。这里有夜半沉吟的醉客,有被一阵夏日暴雨感动而奔跑的女孩,这里的故事本身好似传奇,故事的讲述反而好像是虚伪矫饰的演绎。这里好像不仅仅是一条河流,更像是波涛汹涌、激流澎湃的大海,《荷马史诗》里吟诵的故事,仿佛都在这里发生过。这条河流一般的街道,记录和见证了我们许许多多的朋友,和共同的海量记忆。
我们在这里淘到中意的光碟,有时候和朋友一起在这里看,更多的时候是在陆老师北大南门内18楼的教工宿舍里看。通常陆老师和老景喜欢的电影都是电影的“反面”(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类型片”)。
教科书说,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的电影,第一次让人们看到“风,吹动了树叶”。电影是视听语言,是迅速运动的光影和声音的结合。我们一起看的电影常常是缓慢的、缓慢的运动,声音很少,有时候几乎要怀疑碟片是不是卡住了,等准备起身调整时,缓慢的画面又开始起身运动。有时候听到布谷鸟长一声短一声地啼叫,竟分不清是片子里的声音,还是北大清华之间树林高处鸟叫互答的声音,需要暂停一下碟片,起身开窗,定定神,辨辨声。
我们在那时几乎看遍了整个欧美电影史,仿佛是精神感受版的“奥德修斯”。电影这门当时不到百年的崭新艺术,以最奇异的方式创造着观看和感受世界和人心的方式。我们感受着世界,感受着自己。世界如鲸鱼一般缓慢而凶险地翻动它巨大的身躯,并逼迫自己迎接海底的奇异刀锋。
小津安二郎、侯孝贤、杨德昌、塔尔科夫斯基、基耶斯洛夫斯基、安哲罗普洛斯、库斯图里察、费穆、沟口健二、阿巴斯、黑泽明、费里尼、帕索里尼、戈达尔……世界在新的感受面前鹑衣百结、沉醉歌吟。
在这些缓慢如凝视的“反电影”里,我们看到了那些在电影中的绘画:达·芬奇的、米开朗基罗的、拉斐尔的、伦勃朗的、安德烈·卢布廖夫的……流动如河流的影像,在长久的凝视中,逐渐在画框里无限放缓,终于静止。希腊人说:“也许你会忘记我曾给过你什么感受,但是你不会忘记我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让你感受到那些事物。”
这本书每一件作品的背后,都是每秒24帧无穷无尽流动的影像,这是从大海回溯到河流的事物,是从河流回溯到源头,草叶露珠宁静待日晞的事物。
塔可夫斯基的黑白电影3个多小时,仿佛就是为了安德烈·卢布廖夫《 圣三位一体》那幅彩色圣像画的1分钟凝视。
我和陆老师、老景,在北大小东门外的那条酒吧书店一条街时,就说起一起去希腊的事,说起有机会拜会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事……直到有一天,那条街一下子被推倒,只剩一片瓦砾,所有的人事都如飓风过后般一夜间消失。
后来,我到了希腊,这已是20多年后的事。陆老师终于也来到希腊,他在爱琴海的一座小岛上,遇到了一位名叫迪米特里的圣像画家。他走进迪米特里画室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画室中的仿安德烈·卢布廖夫《 圣三位一体》的那幅画。
陆老师和迪米特里在小画室里开始了关于绘画的对谈。海岛骤然起风,门窗噼啪作响,大风啸叫呜咽,好像要把小画室的顶盖吹跑。迪米特里说:“大风起来的时候,需要把所有的门窗打开,让风穿过,房屋才不会被吹倒。”陆老师向迪米特里讲起他家乡刮台风时的应对方法,也是让门窗洞开,让大风呼啸而过。
他们两人在门窗大开的画室中,开始了关于艺术的感性与理性关系的对谈,他们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一句接一句地讲出对方即将说出的下半句话语。
迪米特里像一个隐秘修行的圣徒,在小岛的另一侧过着简朴的生活,埋锅垒灶,餐风饮露。他和妻子阿星娜长年在大海边的一间房车里居住,迪米特里夜里常常露宿在大海边的长凳之上。小岛因3600年前的一次巨大的火山喷发而形成,这里文明的突然消失,使得考古学家认为柏拉图描述的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原型就在这里。
迪米特里和陆老师之间的谈话内容,就是围绕这本书里的绘画作品展开的,他们如兄弟般的命运相聚之夜,是这本书的缘分具足之时。大风里的谈话,录音机里几乎都听不清语句,仿佛夜风幽灵一般的啸叫……
迪米特里说,这一夜的谈话,是他一生中重要的时刻,他会细细回味这一次的谈话。
从海面上沿着悬崖爬上来的大风,穿过迪米特里画室的窗户,呼啸而出,大风刮来刮去,谈话紧凑相续,他们谈话的背景,就是那幅仿安德烈·卢布廖夫《圣三位一体》的圣像画,三位人物各自头顶光晕,侧身颔首,沉静、古远、安详,一动不动。
杨少波
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