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卢布廖夫的《圣三位一体》
我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张安德烈·卢布廖夫(约1360—约1430)的画作《圣三位一体》的复制品,这张画很有名,也许是俄罗斯圣像画作中最广为人知的一幅。这是好友杨少波从莫斯科带回来的,他是在存放画作原件的特列恰科夫美术博物馆买的,这是世界上收藏俄罗斯绘画作品最多的艺术博物馆,原作尺寸是142厘米×114厘米 ,标注的创作年份是1411年,或1425—1427年。少波说虽然原作尺幅偏小,但气场强大,他用了一个夸张的比喻,“犹如三百个教堂的集合!”
为什么少波会想起从国外带回这张复制品,说来话长。20多年前,我开始在北大开设一门全校公选课“影视编导概论”,收集了不少从国外带回来的录像带作为教学参考资料用,当年要看到国外电影大师的经典作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少波当时是北大中文系的硕士生,我们很要好,他经常到我校内的集体宿舍看片子。有一天下午,我们在宿舍里一起看了塔尔科夫斯基的《安德烈·卢布廖夫》,片子有3个多小时长,非常震撼!塔尔科夫斯基在电影界的地位极高,他和瑞典的伯格曼、意大利的费里尼导演并称为“圣三位一体”,虽然他一生只拍出7部长片,加上1部学生时期的毕业作品,数量极少,但部部皆精品,《伊万的童年》《牺牲》《乡愁》……学电影的人,看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总有一种朝圣的感觉,他的影片非同凡响,每一次创作都带有强烈的责任感和非凡的自制力,故事饱满丰盈,思想深刻锐利,影像的华彩段落随处可见,影片的质地像钢铁般坚实厚重!
《安德烈·卢布廖夫》这部拍摄于1966年的宏篇巨作呈现了一个生活在中世纪的圣像画家的精神旅程。安德烈·卢布廖夫是莫斯科近郊安德罗尼科夫修道院的修道士,职业圣像画家,被认为是中世纪最伟大的俄罗斯东正教圣像和壁画画家。通常认为,圣像画是11—16世纪俄罗斯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形态,是俄罗斯古典艺术的起源与基础,对后来俄罗斯艺术形态的发展起着决定性的影响。
《圣三位一体》
也许少波在莫斯科游历时,突然记起多年前看过的那部电影,或许塔尔科夫斯基和安德烈·卢布廖夫一直深藏在他心里,我能够想象得到,少波在博物馆看到原作时的那种惊喜和触动!
影片是一部人物传记片,讲述安德烈·卢布廖夫最后画出《圣三位一体》的故事。其实,现在留存下来的关于安德烈·卢布廖夫本身的资料并不多,如何拍摄这个人和他在画坛上的贡献?创作者要给出一个理由,为什么他最后能画出这样伟大的作品?影片没有用过多的篇幅展现他怎么构思,怎么完成这幅画。照常规的方式,导演可能会选择安德烈·卢布廖夫人生当中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来着重渲染,最后用穿冰糖葫芦的方式结构影片,但塔尔科夫斯基完全放弃了拍一部编年体影片的想法,而是把重心放在安德烈·卢布廖夫经历的一次次磨难上,他到处躲避战乱,不断地行走,也目睹了俄罗斯人的种种苦难,导演在倾心展现了画家安德烈·卢布廖夫的精神历程后,才讲述安德烈·卢布廖夫为世人奉献出他心中圣像的故事。
完全出人意料的是,展现苦难的历程后,最后卢布廖夫应该画出一张张愁苦的面孔,但是塔尔科夫斯基反其道而行之,画家并没有深陷在悲苦中,而是奉献出三张平静的面孔,圣洁而庄严!正是这三张极度宁静的面孔,打动了世人,抚慰了大地上的苦难者!这是安德烈·卢布廖夫面对苦难的态度,也是塔尔科夫斯基对苦难的深刻领悟。片子做成了黑白片,只是在最后一分钟,画作完成时,才被还原成彩色,当巨幅的画作在教堂里展现时,顿时光芒四射!
塔尔科夫斯基不是拿苦难来博取人的眼球,赢得同情,而是把它看作人类需要面对的一种普遍境遇,就像画家勃鲁盖尔对待苦难的态度一样。诗人W.H.奥登写过一首诗,名叫《美术馆》,是对苦难的绝好诠释,他说:“关于苦难,这些古典大师从来不会出错:他们都深知其中的人性处境……在随便哪个角落,在某个邋遢地方,狗还会继续过着狗的营生,而施暴者的马会在树干上磨蹭它无辜的后臀。譬如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中:“一切是那么悠然地在灾难面前转过身去;那个农夫或已听到了落水声和无助的叫喊,但对于他,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失败;太阳仍自闪耀,听任那双白晃晃的腿消失于碧绿水面;那艘豪华精巧的船定已目睹了某件怪异之事,一个少年正从空中跌落,但它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苦难是人生的常态,不被苦难击倒,选择平静地面对它,是对人生更大的包容,这也是人类不屈意志的体现。
《圣三位一体》取材于《圣经·创世纪》第十八章,神化作圣父、圣子、圣灵,到先知亚伯拉罕的家,为他带来喜讯,预言其子的诞生。三位安详的天使围坐在圣坛旁,画面以淡蓝色和金黄色为主,那是东北罗斯一带到处可见的亚麻花的象征,亚麻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三人构图形成稳定的三角形,线条柔和平滑,画面有着颇具神秘感的宁静与统一,部分之间不可分割而又彼此间离,作品整体被渲染出仁爱与和平的气氛。最为精妙的是,安德烈·卢布廖夫在这幅画上用三个身材修长、体态优雅,具有女性般温柔气质的青年来书写神的时代,而没有选取神像一贯的肃穆、庄严的外形,这一变动也使俄罗斯宗教绘画中出现少见的抒情意味。
我们从三张极度宁静、平和的面孔中可以看出,安德烈·卢布廖夫目睹了人间种种不幸后的态度是,用爱、牺牲和坚持来抗拒岁月的磨难,只有这样,才会给人间带来最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