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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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关于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文章已经够多了,我要是再写,似乎就没有必要了。为一个画家树碑立传,说到底还得靠他的画作。其实,我对他的熟悉程度要超过大多数人—— 我跟他初次见面,远在他学画之前。后来他在巴黎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那时我也常见他。不过,若不是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我去了一趟塔希提岛,我是不会写这部回忆录的。众所周知,他是在那儿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几年,而我在那儿遇见了几个跟他很熟的人。他的一生是悲惨的一生,而他在塔希提岛的遭遇鲜为人知,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它写出来。如果有人相信斯特里克兰的确是伟大的,那么与他有过亲身接触的人以现身说法加以佐证,恐怕就不是多余的了。为埃尔·格列柯写回忆录的作者是很熟悉埃尔·格列柯的,而我熟悉斯特里克兰的程度不亚于那位作者。读一读这样的回忆录,难道不是一大快事吗?

不过,我说这话并非想为自己写这部书寻找借口。记不清是哪位哲人说过这样一句格言:每天做两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有益于灵魂的健康。说这句话的人是个聪明人,我一直在一丝不苟地按照这条格言行事—— 我每天早上都起床,每天晚上也都上床睡觉,这有悖于我苦行主义的天性,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加重我肉体的磨难。《泰晤士报》的文学增刊我每期必读,这也在其中。世间的书籍浩如烟海,写书人见自己的成果面世无不满怀憧憬,却不知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想想这些,你的内心就会释然。那么多的书,如欲崭露头角,又有几分胜算呢?即便一炮打响,那也只是瞬息即逝的成功。天晓得,作者要为一本书花费多少心血,吃多少苦头,经历多少磨难,只为了能让偶然读到这本书的人放松几个小时,消除些许旅途中的劳顿。如果能根据书评下结论的话,我认为很多书都是作者呕心沥血的结晶,不可谓不绞尽脑汁,有的甚至是终生孜孜以求的成果。这种现象叫我颇有感受:耕耘即欢乐,作者应该从中获取慰藉,而不应斤斤计较得失—— 赞誉也罢,诋毁也罢,成功也罢,失败也罢,全都应该置之度外。

战争硝烟一起,世人对人生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年轻人信奉的神灵是我们老一代人所不了解的。至于下一代人会朝哪个方向走,已经可以看出眉目来了。年轻的一代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了自信,聒噪声不断,早已不仅仅是在外边敲敲门而已,而是直接冲进屋里,坐在了我们的位子上。空气里回荡着他们的笑闹声。老一代的人有的不服老,硬是认为自己的黄金时代尚未消失,跟着年轻人学耍怪,随着年轻人大吼大叫的,岂不知那声音从他们嘴里吼出来却是如此空洞—— 他们就像一群可怜的浪荡女人,虽然年华已过,却仍然希望靠涂脂抹粉、描眉画唇、搔首弄姿来恢复如幻影一般的青春。聪明一点儿的则有他们自己的表现方式,呈现出一副体面、端庄的姿态,会得体地一笑,既宽容又不屑。他们记得自己也曾将上一代人撵下了宝座,也曾像这般大喊大叫、桀骜不驯。他们预见得到:这些高举火把的勇士们有朝一日同样也要让位于他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尼尼微城昌盛一时、闻名遐迩的时候,新的福音书已经老旧。说出这些豪言壮语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样的英雄语言前人并未说过,可哪里知道它们已被说过上百次,甚至连腔调都没有丝毫改变。钟摆荡过来又荡过去,这样的循环永无止境。

有的时候,一个人曾经风光一时,但时过境迁,进入一个新时代后,关注他的人便会看到人间喜剧中一幅最奇特的景象。例如,谁能想到乔治·克雷布如今是怎样一种境况呢?在他那个时代,他曾是家喻户晓的诗人,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天才,而且众口一词—— 这在当今日趋复杂的社会是极为罕见的。他曾投于亚历山大·蒲柏门下学习写诗,用押韵的对句写了很多道德说教故事。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爆发后,诗人们开始写新诗,而克雷布先生继续用押韵的对句写他的道德说教故事。我想他一定读过那些年轻人写的轰动一时的新诗,也许觉得那些新诗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糟粕。当然,许多新诗当属此类。不过,济慈和华兹华斯写的颂歌,柯勒律治写的一两首小诗,雪莱创作的为数不少的诗歌,确实发现了前人未曾探索过的广阔的精神领域。克雷布先生已经陈腐过时了,但他依然如故,仍在继续用押韵的对句写道德说教故事。我零零星星地读过青年一代的诗作,觉得他们当中比较有激情的是济慈,而作品比较优雅的是雪莱,他们二人发表的许多作品都可以永藏于世人的记忆(这一点谁都说不准)。他们文采飞扬,令人赞叹—— 他们尽管年纪轻轻,就已经成就斐然,如果用“前途辉煌”这样的话形容他们,就显得荒唐了。他们的文风巧夺天工,叫我刮目相看。不过,尽管他们用词丰富(从他们所用的语汇看,仿佛他们在摇篮里就已经翻阅过罗杰特的《词汇宝典》了),却看不出有多少新意。在我看来,他们知道得太多,感觉过于肤浅—— 他们拍你的肩膀套近乎,或者跟你拥抱表现得热情洋溢,实在让我接受不了。我总觉得他们的激情患有贫血症,他们的梦想有点无聊乏味,叫我喜欢不起来。我本人也是个吃不开的人,也要继续用押韵的对句来写道德说教故事。不过,我写东西只是自娱自乐,并无其他目的,否则我就是双料傻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