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籍”小问题,带来大磨难
大麻烦从走捷径开始
只要是中国公民,没有犯罪,差不多都有资格报名参加高考。除了学籍的问题,目前大部分省市还不能跨省报名,其他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然而,张謇所在的那个年代可不是这样,在那个年代,如果你家祖上三代没有人参加过科举考试,你这样的家庭,注意,不是你这个人,是你这样的家庭,有一个专门的称谓——冷籍。冷籍家庭出身的人,要参加科举考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经过非常严格的家庭资格审查,否则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的。
而审查权掌握在地方上管理学籍的官员手里,即地方学官负责制。在学籍审查的程序中,有一批人也起着相当大的作用,这些人是地方上出面担保的人,简称保人。他们有各种身份,有的是地方绅士,有的是地方上有权有势的人,虽然他们中不见得个个都是坏人,但受利益诱惑,当坏人的可能性倒是很大,因为他们会利用手中这份特权,想尽各种办法做些让被保人伤心甚至极为头痛的事:对被保举的家庭进行刁难,继而勒索钱财。注意,这些人勒索的绝不是一点点的钱财,没有分量足够的真金白银,他们的眼睛是无论如何不会睁开的。
如果你不送礼,那是一定不行的;如果你送礼,被你的竞争对手知道——科举考试的竞争对手是透明的,即同籍的其他考生——他们要是举报你,你也一样“死定了”。因为考试录取的名额有限,所以无论是考生还是家长,总是希望参加考试的学生越少越好,尤其是像张謇这样的好学生。正是这样,所有考生和家长都会死死盯着冷籍家庭的考生。
这道两难命题就这样不可避免地摆到了所有冷籍家庭出身的学生面前。
张謇的高祖、曾祖、祖父和父亲都没有应试的经历,张家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划入了冷籍家庭。现在张謇要参加科举考试,时间一天天临近,在考试报名的前夕,张家才突然发现这个可怕的难题。是的,平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张謇的学习成绩上,没有哪一个想到冷籍家庭的事儿。
事到如今,该怎么办?
如果走正当途径,一级一级申报,那肯定会被人刁难,需要送礼。更何况身挂学官牌子的人又有那么多,稍有应付不周到的地方,就玩完了。还有保人那里,如果应付不到位,也可能没戏。即使应付过来,花了多少钱暂且不说,如果时间上被拖一拖,就有可能误了考期。15岁的张謇首次参加科举考试,就一下子掉进了这个可怕的窘境里。
对于儿子能否在这次科举高中,张彭年是信心十足的;对于儿子在未来的科举征途中能否成功,张爸爸也是信心满满的。那么,有没有更好的规避冷籍的办法呢?经过一通咨询打听,从有经验的人那里,张爸爸了解到了一条“捷径”,当然肯定是要冒一定风险的。但是,相对于正常申报途径来说,一生没有冒过险的张爸爸这一次认定,冒这个险值得,实在是太值得了。其实,那些个所谓“经验人的话”,有时也不一定绝对正确。而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冒过险的人来说,走这条捷径更是增加了一层风险。即将涌过来的一股暗流,一下子就把张謇一家推进了可怕的旋涡中。
张爸爸采用的这个冒险的办法,也有个专业名词——冒籍赴考。冒籍赴考是用别人的名字和学籍档案,自己为自己的将来而考试,考出的成绩是自己的,但需要付一笔报酬给别人。
为了让张謇避开考前因学籍问题带来的各种干扰,让儿子以轻松的心情愉快地参加考试,张爸爸决定为儿子付一笔昂贵的费用,玩一次冒籍赴考的游戏。
经过张三找李四,李四托王五,王五找赵六等一系列人脉关系运作之后,这笔钱最终落到如皋人张駉的手里,张駉的孙子张育才是有考试学籍的。最后,双方商定,张謇冒充张育才,在如皋县参加县试。张彭年按事先约定,付给张駉一笔可观的酬金。
在县试中,张謇考得很理想,果然一考得中。看来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虽然有一点小曲折,但好成绩让人一下子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麻烦事。随后就是参加通州州试了。
县级地方上的优秀人才,到省级可能会遇到更强的对手。张謇的州试成绩并不理想,而且是很不理想,名次已经在百名之外。
考试没考好,考生最需要的是安慰,是精神上的抚慰。然而,没考好的张謇接着迎来的却是一场场可怕的舆论打击。而且这次打击来得不是一般的猛烈,因为有两个人,他们放出的话,太不一般。
一个是姓范的同乡考生,在州试中考了第二名。范考生在乡里顿时名声大振。同乡们看在眼里,笑在嘴里,于是对先前呼声很高的“神童”张謇发出了各种各样的责难和嘲弄:“哈哈,你张謇不是跑到西亭去求学吗?你看看,你当初那么神气活现,那么高调求学,结果呢?不过也就是如此罢了。一句话,笨就是笨,你本来就是个鸡蛋,扔到凤凰窝里,还能孵出一只凤凰来?”
这些话都还是好听的,老师宋琳的一句话,直接把张謇的眼泪哗啦啦地骂出来了:“如果有一千个人应试,取九百九十九名,不取的那一名一定是你,你还有什么希望?”一个本来就瞧不起学生的人,在自己的学生考试成绩差时,却把多多少少应该属于教师承担的那部分责任,一下子全推到了张謇身上,似乎一切问题都出在张謇那颗“蠢笨”无比的脑袋上。
这还是一个老师应该说的话吗?然而,这确实是宋琳老师听到张謇的考试成绩后,当着众人的面,也是当着张謇的面,直接丢给他的一句话。
张謇一路哭着跑回了家。是的,他也在骂自己,这一切,归根到底不都还是因为自己学业不精吗?
张謇变了,他突然变得像一个疯子一样,用毛笔写了无数个“九百九十九”这几个字,贴在自己卧室的窗户、床头、案头,甚至是蚊帐顶上。一看到这些字,他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他开始发奋读书,什么蚊子咬、什么上下眼皮打架、什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什么谈恋爱,这些同龄人的困扰、爱好,全都退到角落里去。
为了防止自己睡过头,在睡觉时,张謇发明了一个类似于闹钟的做法——用竹片夹头发。将两根竹片夹住自己的发辫(清朝男人有长长的辫子),只要一翻身,发辫被固定的竹片牵动,把头皮拉痛,人就会醒过来。
一旦醒来,张謇就立即起床,挑灯夜读,简直就如同特种兵在魔鬼训练营里接受的强化式训练。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硬性标准,每夜读书,一定要烧尽两盏灯油才能上床。夏天的夜晚蚊子多,为了避免蚊子叮咬影响自己学习,他发明了陶罐满水法。在书桌底下,放上两个盛满水的陶罐,然后把脚放进去,既防蚊子咬又能降温。“废寝忘食”这四个字,他用冬不避寒夏不避暑这样高强度的训练、用硬碰硬的功夫、用泪水和汗水写了出来。有时想想,宋琳老师嘲笑他的那句话,还真起到了重大的激励作用。
然而,与接下来的麻烦比起来,考场上那点不幸就是小菜一碟。人啊,没有麻烦事真好,有麻烦事,往往是接连发生,正如一句古话说的那样: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无赖们纷纷伸出敲诈黑手
此时,张爸爸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冒籍应考已经为他们这个家庭引来了一场不亚于台风,而且是连续性台风的大灾难。首先来的是那位如皋人张駉,他原来就是当地的一位无赖。
张謇中如皋县秀才后,张彭年信守约定,一分不少地付清了张駉的那笔酬金,同时,张謇也以如皋生员的身份进入如皋县县学读书。就在这时,张駉带上他的两个弟弟找到张謇,要张謇再交白银150两,给出的由头是这份多出的银两是教育部门的领导即学官派人过来收取的。
就在张爸爸拿出150两白银时,张駉又找出一个借口,要张彭年再拿出80两。天啊,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不要急,大戏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就像打一个闹台锣鼓一样。过一段时间,张駉又要他们拿出120两银子作为酬谢。
接下来,张駉经常偷偷放出一些话,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张謇冒名顶替考试的事。正是这些话,把一批批的地痞流氓引到张彭年家来了。有人说,如果不拿出一笔钱来,就去向地方学官举报。
开始时,张彭年着力应付,想用钱来摆平这些痞子。渐渐地他发现,就像在街头碰到一群职业乞丐一样,一旦你给某个乞丐一块钱,就会有一大群乞丐围上你,而且越围越多。这时,你的想法就会变成赶快抽身逃跑。
张彭年发现这番恐怖的景象后,想出了一个抽身的办法:让张謇改填履历,归还原籍。要做到这一点,凭张彭年自己那点力量是不行的,还要有官场的人出面帮忙,而这个最好的人选就是张謇的老师宋琳。
当张彭年提着礼品来到宋老师家时,得到的一句话是:要归还原籍,等金榜题名之后再申请不迟。现在改填三代的话,张謇到手的功名立即就要被革除。你们种田人家里出一个秀才,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吗?
这话听上去合情合理,然而,张彭年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幕:这个宋老师居然就是这系列诈骗案的牵线人,他已经暗地里接受了如皋张氏的重金酬谢。
宋老师跟如皋的张氏联手设下骗局,张彭年一家不知内情,也没有别的办法让张謇重还原籍,只好忍受接下来发生的无穷无尽的欺骗、敲诈。正如一个癌症病人,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治好病的药方,只能眼睁睁看着癌细胞不停地复制扩散,眼睁睁看着自己往死路上狂奔。
于是,更多的人来到张家,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那势头,像是不彻底榨干张家不歇手。尤其是张駉,就像一群乞丐的头头,看到张氏父子没有什么靠山后台,就变着花样来敲诈张家的钱财。
原因很简单,这样的人往往好欺负,张駉正是明白这一点才狠心辣手。如果张彭年拿钱速度慢了一点或是没给够钱,或是有什么反抗情绪的话,张駉就明目张胆地说,他一定要丢一句话给学官:张謇对自己不孝。
在张謇所处的那个年代,“孝”被认为是科举考试者必备的品德。在科举制度产生之前,即隋唐以前各个封建朝代,孝悌品行成为国家选拔官员的重要标准。那些非常孝顺父母尊敬长辈的人(孝),敬爱同辈兄弟或晚辈的人(悌),就会被闾里(同乡人)长老级的人郑重推荐,就有可能到政府机构去做官。
最能体现皇帝对“孝”这一品德高度重视的一项制度,叫“丁忧”。不论你当多大的官,哪怕是宰相,如果你的父亲或母亲去世,那你就必须丢下手头所有工作,卸掉一切职务,回家守孝三年。三年过后,你再回来上班。
为什么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全都如此重视当官者的孝行呢?或许可以用一个最简单的推论来解释:如果一个人对父母都没有孝心,这样的臣子会对皇帝忠心吗?虽然有孝心的人也不见得一定会忠心,但没有孝心的人,必定不会有什么忠心可言。
隋唐之后,虽然选拔官员时用科举制,但是,“孝”仍然作为科举应试者必备的品德,这跟考试成绩一样重要。如果某人一旦被打上“不孝”的标记,那连考试资格都有可能被取消。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不孝”二字成为张駉变本加厉、得寸进尺敲诈张爸爸的撒手锏。张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轻则会让张謇遭受学官一顿重重责骂,重则会毁了张謇一生的前程。而张謇还只得忍气吞声,不得说半个不字。
就是这样一个恶棍无赖,张謇当着别人的面时还必须喊他一声爷爷,这种“认贼作爷”的事让张謇感到特别憋屈,如果要用两个词来形容,“含羞受辱、痛苦不堪”再恰当不过了。
如何摆脱这位恶棍无赖的纠缠呢?张彭年想出的办法是托人找关系找靠山。这位张爸爸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送礼,八方求人,但是效果不佳。没有人愿意出这个头,也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张謇只能在一种惶惶然的状态下好好学习。
据张謇回忆,有一次张駉又来敲诈,张爸爸没有及时地把钱送到位,张駉就诬告张謇,如皋县衙于是派出捕快捉拿张謇过堂。听到这一消息后,张謇立即逃跑。傻子都知道,只要是在县衙过堂,一定会招来一顿狠打。张謇没往家里跑,因为县里的捕快一定就在他家门口守着,他趁着夜色仓皇逃往一位朋友家。
那天实在是运气不好,刚刚出门就迎头遇上一阵大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他没能分清护城河与地面——反正都是平的,张謇一失足,掉进护城河一米深的烂泥里。上天还是最后放了他一马,没有让河水立即要了他的小命。他挣扎着爬出烂泥坑,终于逃到朋友家,躲过了那场灾难。
这次逃难的记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仅仅三里地的路程,他足足用了四个时辰——估计可能是走错路了。等他到朋友家时,双脚全是血泡。不过,如果与另外一次逃难的经历相比的话,跑四个时辰的路,就是小菜一碟。
这一次,张駉用同样的手法,继续敲诈—诬告—陷害,为了逃避追捕,张謇这一次逃了一百三十里路。
年轻人容易冲动,张謇也不例外,他回忆说,那时他产生了一个想法:找一把锋利的刀,直接把仇人的头砍掉。但最后他没有那么做,因为那样只会连累家庭,也绝不是父母想看到的结果。正是在含恨隐忍中,他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强大的信念:努力才可能有出路,坚持才有胜利的可能。
恢复原籍
处在这样的逆境中,那个发奋读书才有可能求得光明前途的信念每一天都在增强。1870年,张謇参加科试,这一次,他一举成功,被取为一等第十六名。可见,逆境不一定是坏事,尤其是对于一个有上进心的人来说。如果没有这些逆境的磨难,张謇后来有可能成不了状元,至于后来又成长为企业巨头、政治活动家,或许就更不可能。
虽然张謇有了通州秀才的身份,但是张駉等无赖并没有就此停下手中那根敲诈的狼牙棒,反而挥舞得更厉害。
张謇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类似于自残的办法,也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法。他向学校提出申诉,要求革除自己通州秀才的功名,允许他回南通重考。这份申诉引起他求学的这家高校——海门书院领导的重视,院长王崧畦和训导赵菊泉认定张謇是个才学出众的学生,而且是非常难得的如此好学的学生,了解了张謇的困境后,这两人对他生出十二分的同情来。
于是,这两位领导四处为张謇说情,在这两位的不断游说中,这件事情终于让通州知州孙云锦知道了,这位高官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做出了一个关键性的决定,他亲自出面做调停工作。
这种“学籍档案造假”事件,虽然始作俑者没有什么不良的动机,但也是在规避国家政策,处理起来还是相当棘手的。即使知州出面,仍然有不少阻碍。孙云锦应该是看重张謇的才华,才决定出手做这件有风险的事。他的做法是求助于江苏省高层权要人士,于是,又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
或许是出于同情,总之,江苏学政彭久余决定采取行动,他冒着一定的风险向礼部行文。为什么说他这次行文是冒险呢?因为学历档案造假是非常严重的事件,关系到学生本人的品德。哪怕你再有才华,到礼部那里也不算什么。因为在礼部官员眼中,天下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除非你有充足的理由,否则,就有可能一辈子别想吃官家这碗饭。不仅如此,这还可能牵连到为你奔走呐喊的那些官员。
1873年,此时的张謇相当于现在的大三学生,这一年,礼部终于有了回音,在批复中写得清清楚楚:张謇重填履历,恢复原籍,与如皋县脱离关系,成为一名通州秀才。
张謇一家终于摆脱了这场厄运。现在,我们来算一算这场厄运的成本账:因为张謇冒考事件,张家从富裕家庭变成债务家庭,全家负下的债务达白银1000多两,过去那些漂亮的家当已经全部变卖,送给以地痞张駉为首的那群敲诈者。本来现在该是张謇庆祝摆脱恶棍敲诈的时候,可就在这时,张謇的兄弟们提出了一个现实的要求——分家。怎么分家?就是把整个家庭因为他欠的债分给他承担。
兄弟之间一番吵闹之后,张謇分到了一身债务。没办法,那些债全是因为他读书而欠下的,他不扛债谁愿意来扛?现在,摆在张謇面前的是另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吃饭问题。换句话说,这书是继续读下去呢,还是赶紧去打工赚钱维持生活外加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