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旅行:莫泊桑诙谐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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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一市民的星期日[1]

1 旅行的准备

帕蒂索先生出生在巴黎,曾经在亨利四世中学[2]读书。像许多人一样,他学习成绩不佳,后来还是靠一个姑母帮忙进到某部工作。这姑母开一家烟草专卖店,那个部里的一位司长经常来她店里买东西。

他提升得很慢;如果碰不上那偶尔让我们交好运的仁慈的机遇,也许他至死都是一名四等科员。

他今年五十二岁。到了这把年纪,他才作为旅游者,游历了城防工事[3]和外省[4]之间的那一部分法国。

他的升迁历史,也许会对许多公务员有所教益,而他的旅行故事,肯定能对许多巴黎人有所帮助:他们可以把他到过的地方作为自己旅游的路线;了解他的经历,至少可以避免他遇到过的某些不愉快的事。

一八五四年,帕蒂索先生的薪水还只有一千八百法郎[5]。由于天生脾气古怪,他招所有的上司讨厌。加薪是公务员的理想,他们就让他在永远无望的等待中受煎熬。

其实他工作挺努力;不过他只埋头工作而不善于显示自己的努力;另外,他自己也常说,他自尊心太强。他的自尊心就表现在,他从来都不愿向上司们低首下心地鞠躬敬礼;而据他说,他的某些同事就是这么做的,他甚至不屑于提起这些人的名字。他还说他心直口快,得罪了一些人;因为他跟所有其他人一样,反对破格提升、赏罚不公、优待办公人员以外的人。不过,他的愤怒的呼声从来都越不出他干苦差事的那个小房间的门,用他的话说:“我是在双重意义上……干这份苦差事的,先生。”

首先是作为公务员,其次是作为法国人,总之是作为一个遵守秩序的人。他奉公守法,无论什么政府上台他都坚决拥护,因为他狂热地崇拜权力……除了上司们的权力。

只要遇上机会,他一定会守在皇帝[6]要路过的地方,为的是能有幸向他脱帽致敬;直到向国家元首施礼完毕,他才扬眉吐气地离去。

由于经常瞻仰君主,最后他也跟许多人一样,模仿起君主怎样修剪胡须、怎样梳理头发、穿什么样的常礼服,模仿起他的步姿、他的手势——在每个国家里,都有许多人模仿得简直就像君王的化身!也许他跟拿破仑三世隐约有几分相像,但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于是他就染发。这么一弄,他就像得不能再像了。要是走在街上遇见另一位先生也模仿皇帝的相貌,他会顿生妒意,投去轻蔑的一瞥。这种模仿的需求不久就变成了他的一种执念,听说土伊勒里宫[7]有个门卫能模仿皇帝说话的声音,他便也学会了皇帝说话的语调,还像皇帝那样故意说得慢吞吞的。

就这样,他变得和他模仿的原型惟妙惟肖,几乎让人真假难分。部里的一些人,一些高级官员,开始低声议论,觉得他这么做不得体,甚至很下作;有人向部长报告了这件事,部长于是把这个职员召了来。岂料一见他那模样,部长不禁捧腹大笑,连说了两三遍:“有趣,真有趣!”有人听到了这话,第二天,帕蒂索的顶头上司就提出给这位下属加三百法郎薪水,而且他立刻就拿到了手。

从这时起,靠着这种猴子般的模仿本领,他终于可以按部就班地晋级了。而他的上司们呢,仿佛预感到又要有什么好运落到他的头上,隐隐约约总有一种不安之感,跟他说起话来也都毕恭毕敬。

不过,共和国[8]到来,对他可真是一场灾难。他感到自己就像要被大水淹没了似的,这一下要完蛋了;方寸大乱之余,他立即停止染发,刮光了胡子,剪短了头发,把自己打扮成一副不大会惹麻烦的慈善、温和的模样。

这时,长期以来总感到受其威胁的上司们向他报仇了;这些人出于自卫的本能,摇身一变都成了共和派;他们在额外报酬上刁难他,在晋升上阻挠他。他也改变了政见;但是共和国并非一个摸得着的个人,也非一个可以模仿的活人,更何况国家元首更迭频繁,这让他陷入残酷的尴尬境地,苦恼万分。在模仿他的最后一个理想人物梯也尔[9]先生失败之后,他放弃了一切模仿的尝试。

但他迫切需要一种表现自己个性的新的方式。他探寻良久;后来,一天早上,他到办公室的时候戴着一顶新帽子,帽子右边有个很小的三色[10]玫瑰花结,很像一个帽徽。同事们见了大为惊异;人们嗤笑了一整天,第二天还在笑,笑了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不过他的态度却始终一本正经,反而让他们困惑起来;上司们再一次感到不安了。这帽徽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仅仅是爱国主义的宣示?或者是表达对共和国的拥戴?抑或是参加了某个强大组织的秘密标志?不管怎么说,既然他如此执拗地佩戴它,想必是凭借它可以保证得到某种隐秘而又有力的保护。无论是哪种情况,还是提防他一些为妙,而他在所有嘲弄面前安之若素的冷静,更增强了这种不安之感。人们从此对他恭敬三分。他的格里布依[11]式的勇敢救了他:一八八○年一月一日,他终于升为主任科员。

他的整个生活都是深居简出。因为喜欢休息和安静,厌恶运动和嘈杂,他始终是个单身汉。他的星期日通常都用来读冒险小说;细心地画衬格纸,然后送给同事们。他这一生只休过三次假,每次一周,而且都是为了搬家。不过有时,碰到重要的节日,他也会乘一趟廉价的旅游列车去第埃普[12]或者勒阿弗尔[13],让大海的壮阔景象振奋一下他的心灵。

他满脑子都是那种近乎愚蠢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识。他很久以来日子过得都平平静静;他生活简朴;他谨小慎微,不做过分的事;他性格内敛,像个贞洁少男,直到发生一件令人不安的可怕的事:一天晚上,他走在大街上,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生怕发生了心脑急症,让人把他拉去看医生,结果花了一百苏[14],拿到这样一张处方:

帕蒂索先生,五十二岁,未婚,职员。

多血体质,易发脑充血。

建议作冷水浴,节食,多锻炼。

巴黎医学院医学博士蒙特利埃

帕蒂索可吓坏了。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上班的时候,他整天用一条叠成带状的湿毛巾缠着脑袋,水不停地滴在抄好的文件上,害得他不得不重抄一遍。他不时地反复读那张处方,大概是希望捕捉到还没看出来的意思,参透医生隐含的想法,或者发现哪种锻炼更能保他避免中风的危险吧。

他还向朋友们咨询,把这张预告死亡的处方拿给他们看。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建议他学拳击,他立刻就请了一位教练;不料第一天,鼻子上就挨了一记右手勾拳,从此再不敢问津这项健康的娱乐。棍术[15]累得他呼哧带喘,剑术练得他臂痛腰酸,他躺了两夜也没能入眠。后来他忽然灵机一动,决定每个星期日徒步游览巴黎郊区,以及首都那些还没有去过的角落。

为置办旅行所需的装备,他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筹划。五月三十日,一个星期日,准备工作正式开始。

独眼瘸腿的可怜人在街头强塞硬发的巴洛克式广告,他都已细心研读。他现在直奔商店,想先看看行情,以后再买。

他首先参观了一家自称是美国人开的店铺,要店家给他看看旅行穿的最牢固的皮鞋!人家向他展示了几双像战舰一样包着铜甲、像铁耙一样支棱着尖头儿的鞋,并且向他保证是用落基山脉的野牛皮制作的。他喜爱极了,恨不能立刻就买两双。然而他有一双就够了,于是便只买了一双,夹在腋下走出去。胳膊很快就累酸了。

他还给自己买了一条像木工穿的两侧绒布的劳保裤;继而又买了一副齐膝高的油帆布的护腿套。

他还需要一个装干粮的行军背包,一副挂在胸侧、可以看清远处村庄的航海望远镜;最后是一张军用地图,有了它,旅行时就用不着向田间弯腰劳作的农民问路了。

此外,为了轻松地抵御酷暑,他决定再买一件著名的拉米诺商店有售的头等质量的短外套,据其广告介绍,只卖六法郎五十生丁[16]

他于是前往这家商店。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年轻人,理着卡普尔[17]的发式,染着贵妇人一样的红指甲,脸上总是堆满笑容,把他要的衣服拿给他看。这件衣服并不像广告上说的那么好看,帕蒂索有些犹豫了,问道:“先生,这衣服质量究竟好不好?”对方扭头看着别处,露出一个诚实人不愿欺骗顾客的为难的神色,以不便直说的语调压低了声音说:“天哪,先生,您应该明白,只要六法郎五十生丁,这样的东西已经很不错了……”他又拿起另一件显然好一些的西服上装。帕蒂索审视一番以后,问卖多少钱。“十二法郎五十生丁。”这价钱很诱人。但是,在定夺之前,帕蒂索再次询问一直目不转睛观察着他的高个儿年轻人:“那么……这一件质量很好啰?您能保证吗?”“哦,肯定的啦,先生,这一件又板正又柔软!不过,千万不能让雨淋湿了!啊!您问质量好不好,好;不过您一定明白,商品就是商品,一分钱一分货。对于这个价钱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十二法郎五十生丁,您想想呀,这可不是个小数。当然啰,一件二十五法郎的男礼服更好。二十五法郎,您能买到各方面都更上乘的衣服,像呢绒一样结实,甚至比呢绒还耐穿。如果雨淋着了,熨斗一熨,又跟新的一样。而且永不变色,阳光底下也不泛红。同时也更暖和,更轻。”他一面摊开那件男礼服,显示布料的光泽;揉一揉,抖一抖,再绷一绷,证明它的质量是何等出色。他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对商品信心满满,不停地用手势和言辞打消着顾客的犹疑。

帕蒂索被说服了,他买了下来。可爱的售货员用细绳捆好包,一边不停地说着,直到走到出口旁的付款台前,他还在口若悬河地继续夸赞着这件商品的价值。不过一旦付了款,他顿时住口;说一声“再见”,伴着一个高明人的微笑,拉住那扇敞开的门,目送顾客离去。帕蒂索想向他回个礼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两只手都拎满了大包小包。

帕蒂索先生回到家便仔细研究第一次出行的路线。他试了试买来的皮鞋,鞋子上扒着许多金属附件,看起来就像冰鞋。他刚在地板上迈了一步就摔了个仰八叉,提醒自己可得当心。接着,他就把买来的东西全都摊在椅子上,久久地鉴赏,蒙眬入睡的时候还在想:“真奇怪,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去乡下旅游!”

2 第一次出行

整整一个星期,帕蒂索先生在部里工作时都心不在焉。他做梦也想着计划好的下星期日的郊游,一种乡村生活的向往突上心头,那是一种在田间树下轻松轻松的需要,一种每逢春天就萦绕着巴黎人的田园理想的渴求。

星期六他很早就睡下,第二天天一亮就起床。

他的窗户开向一个狭窄而又晦暗的院子,那院子就像一个烟囱,穷苦人家的各种污烟浊气从那里不停地蹿升。他抬头看看屋顶之间的那一小方天空,一小块深蓝色的空间已经充满了阳光,燕子不停地掠过,转瞬即逝。他心想:它们从高空一定看得见遥远的村落,绿树覆盖的山坡,乃至整个辽阔的原野。

一股隐遁绿荫深处的热望让他心情激动。他很快穿好衣裳,蹬上那双威武的皮鞋;由于不习惯,费了很长时间才束紧了护腿套;最后把塞满肉、奶酪、葡萄酒(今天这次演练肯定会让他饥肠辘辘)的背包背上,便手持木棍出发。

他迈着很有节奏的步伐(轻步兵的步伐,他这么想),一边用口哨吹着一些快乐的曲调,让他的身姿显得更加洒脱。一些人回过头看看他;一条狗对他尖声叫;一个马车夫路过时向他喊:“一路顺风,杜莫莱先生!”[18]不过他一概不予理睬,连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而且越走越快,摆出一副英雄好汉的神态,一边走还把木棍抡得团团转。

在春日的温暖和阳光中,醒来的城市一片愉悦。房屋的正面光辉闪亮,金丝雀在笼中歌唱,欢乐的气氛沿街回荡,人们个个满面春风,到处传播着欢声笑语,万物都在初升的阳光中喜气洋洋。

他前往塞纳河边,去乘开往圣克鲁[19]的汽船;在行人的惊愕中,他沿着当坦河堤街、林荫大道[20]、国王街一路朝前走,心里把自己比作流浪的犹太人[21]。跨上一条人行道的时候,皮鞋的金属配件又一次在花岗石上打了个滑,他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背包里随之传出一声巨响。几个行人上前把他扶起,他继续赶路,不过放慢了脚步,一直走到塞纳河边,等候汽船。

他看见一艘载客小船远远地从一座桥下驶来,起初较小,越驶近越大,在他的脑海里逐渐化作一艘大型邮轮。而他呢,就仿佛即将出发,漂洋过海做一次长途旅行,去见识新的人类和未知的事物。汽船靠岸,他上了船。船上已经有一些穿着假日盛装的人,打扮得鲜艳夺目,帽子的饰带花花绿绿,肥胖的面庞呈猩红色。帕蒂索站在船的最前头,两腿像水手一样叉开,让人相信他久经航海的历练。不过,由于他连汽船的轻微波动都害怕,他便将身体用力靠在木棍上,以便保持住平衡。

过了拂晓站,河变宽了,在灿烂的阳光下甚是安详;然后船从两个小岛[22]之间穿过,沿着一个转弯的小山坡前行,山坡的绿树丛中掩映着一座座白色的房屋。一个声音宣布下莫东[23]到了,继而是塞弗尔[24],最后是圣克鲁,帕蒂索下了船。

一登岸,他就打开作战地图,以免走错路。

其实,往下走,路线很清楚。他沿这条路找到赛尔,向左拐,再稍向右转,顺着大路就能到凡尔赛[25]。他要在晚饭前游览凡尔赛花园。

这是一条上坡路。帕蒂索让背包压弯了腰,气喘吁吁;备受护腿套折磨的两腿,拖着比囚犯脚镣上的铁球还重的大皮鞋,在尘土中艰难地走着。突然,他做了个绝望的手势,站住了。因为出发时太匆忙,他忘记带那副航海望远镜!

总算到了树林。尽管天气炎热,汗水从额头直往下滚,装束沉重,背包颠簸,他还是跑起来,或者不如说,向绿荫处踉踉跄跄小步跑过去,就像一匹患了喘息症的老马。

他走到树荫下,一片沁人心脾的清凉之中;眼前是各色各样数不清的小花,黄的,红的,蓝的,紫的,雅致的,娇艳的,有的顺着长茎攀升,有的沿着壕沟开放,他顿时有一种惬意之感。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昆虫,有的矮胖,有的瘦长,构造奇特;这些可怕的和微小的怪物,沿着草茎艰难地往上爬,把草茎都压弯了。帕蒂索深心地欣赏这些造物。不过他已经精疲力竭,坐了下来。

他想吃点东西。他打开背包一看,惊呆了。一瓶酒,肯定是在他跌倒的时候摔碎了,涂蜡的防雨布留下的酒跟许多食品混在一起,成了酒汁浓汤[26]

不过他还是吃了一个擦干净的羊腿肉、一块火腿、几小块被葡萄酒泡软和染红的面包,一边喝着发了酵、浮着令人不快的粉红泡沫的波尔多葡萄酒解渴。

他休息了好几个钟头,又查看了一下地图,便重新上路。

不久,他来到一个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十字路口。他看了看太阳,思索了片刻,试图确定方向;又用了很多时间研究地图上所有标明大路的纵横交错的细线,很快就断定自己是迷路了。

他的眼前展现出一条迷人的林荫道;透过鲜嫩的绿叶的间隙,点点阳光像落雨似的洒在地面,照亮了藏在青草丛中的白色的雏菊。林荫道无限地延伸,空荡而又静谧。只有一只孤独的嗡嗡叫的大胡蜂沿着林荫道飞舞,时而停在一缕花枝上,把它压弯;几乎立刻又飞走,落在更远的地方。它硕大的身躯就像褐色的绒布画上了黄色的线条,由小小的透明翅膀承载着。帕蒂索兴致盎然地观赏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蠕动。他起先吃了一惊,往旁边一跳;继而倾身细瞧,原来是一只青蛙,有一个榛子那么大小,在大步大步地跳跃。

他弯下腰想抓住那只青蛙,可惜它从他手中滑脱。于是他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一点一点地前进。这时的他,背上背包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甲壳,而整个人活像一个爬行的大乌龟。他接近那只青蛙停留的地方时,估量好距离,突然将两手扑向前,鼻子跌到草坪里,他抬起身,两手攥着泥土,却不见青蛙的踪影。他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

等他重新站起身时,只见很远处有两个人向他走过来,一边不断做着手势。其中一个女人挥动着阳伞;一个男人只穿着衬衫,礼服上衣搭在胳膊上。接着,那女的忽然跑起来,一边喊着:“先生!先生!”他擦擦额头,回答:“太太!”“先生,我们迷路了!”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迷路了,便煞有介事地肯定:“你们是在去凡尔赛的路上。”

“怎么,去凡尔赛的路上?而我们是要去勒依[27]。”他也迷糊了,不过停了片刻,他仍然壮着胆子回答:“夫人,我这就用我的作战地图指给您看,您确实是在去凡尔赛的路上。”这时丈夫也走过来,一副迷茫、绝望的样子。妻子年轻、美丽,淡褐色的头发,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子。他刚走到她身边,她便发起火来:“来看看你干的好事!我们现在就在凡尔赛。喏,你看看先生的作战地图。你总认得字吧?天哪!天哪!这世界上愚蠢的人真多!我跟你说过往右走,你就是不听;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可怜的小伙子看来很委屈,回答:“可是,亲爱的,是你……”她不让他把话说完,便数落起他生活里的种种不是来,从他们结婚,直到现在。他把凄苦的眼睛转向矮树林,似乎要钻到树林深处去,并且不时发疯似的发出刺耳的喊声,像是在喊什么“蒂特”;而他妻子丝毫不觉得奇怪;帕蒂索却莫名其妙。

年轻的太太突然转向公务员,面带微笑地说:“如果先生允许,我们想跟先生同路走,免得再迷路,以至有在树林里过夜的危险。”帕蒂索无法拒绝,同意了,心里却没有底,不知道该往哪儿领他们。

他们走了很久;男的一直在叫喊“蒂特”;夜色降临了。黄昏时笼罩乡下的雾幕慢慢展开。临近夜晚,树林里特别凉爽宜人,仿佛一种诗意在飘荡。年轻女人挽住帕蒂索的胳膊,粉红色的嘴唇里继续喷发着对丈夫的责难。丈夫不回答她,只是不停地在喊叫“蒂特”,而且喊声越来越响亮。胖公务员终于问他:“您为什么一直这么叫喊?”对方眼里含着泪水,回答:“这是我丢失的狗的名字。”“怎么!您把狗弄丢了?”“是呀,我们在巴黎把它从小养大;它从来也没来过乡下,它看见绿叶是那么高兴,像发了疯似的跑个不停;后来它跑进树林,我怎么喊也无济于事,它就是不回来;它会饿死在树林里的……蒂特!……”妻子耸着肩膀:“你这种蠢人,就不配养狗!”不过,丈夫突然站住了,急躁地摸着额头。她看着他:“又怎么啦?”“我把礼服挂在胳膊上,没注意……把钱包丢了……我的钱在里面。”这一下,妻子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喂,赶快去找呀!”他温驯地回答:“好,亲爱的;我到哪儿去找你们呢?”帕蒂索鼓起勇气回答:“当然是凡尔赛啦!”他听人说过蓄水池公馆,便说出这家公馆的名字。丈夫转过身去,弯着腰,用忧伤的眼睛四下搜索,一面喊着“蒂特”,一声又一声,逐渐远去,一直走到不见踪影;越来越浓厚的暮色把他包围,悲戚的“蒂特”的喊声频频从远处传来;随着夜色的加深,他的希望越来越微弱,喊声却越来越尖锐。

在树林繁密的黑影中,在这黄昏令人萎靡不振的时刻,帕蒂索独自一人,和这个倚在他臂弯的陌生小女子在一起,美滋滋的,心情激动。有生第一次,私生活中第一次,他感受到诗意之爱的美好、放任自我的甜蜜,以及掩护我们的温柔情爱的大自然的参与。他想找几句多情的话,可惜一句也找不到。这时,一条大路出现了,路右边还有一些房屋。一个男人路过。帕蒂索颤巍巍地问他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布吉瓦尔[28]。”“怎么?布吉瓦尔!您能肯定?”“见鬼!我就是本地人。”

那女子像个小疯子似的纵声大笑。一想到丈夫可能迷路了,她快活得要命。他们在河边一家乡村饭店吃晚饭。她娇媚,活泼,讲了许多逗乐的故事,逗得帕蒂索有点晕头转向。临走时,她惊呼一声:“我想起来了,我身上一个苏也没有;您知道,我丈夫把钱包丢了。”帕蒂索连忙打开自己的钱袋,殷勤地表示愿意借给她所需的钱。他掏出一个路易[29],心想不可能给得再少了。她一言不发;不过她伸出手,接过了钱,郑重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莞尔一笑,便娇媚地对着镜子打帽结。她不让人陪,现在她知道怎么走了,最后像腾飞的鸟儿一样离去。而非常沮丧的帕蒂索,这时心里正计算着这一天的开支。

他头痛得厉害,第二天没有去部里上班。

3 在朋友家

整整一个星期,帕蒂索都在讲述他的奇遇,用富有诗意的言辞描绘他去过的地方;周围人的反应那么不热情,让他愤愤不平。只有一个总是沉默寡言的老拟稿科员,名叫布瓦万[30],绰号布瓦娄[31]的,始终对他的描述很感兴趣。布瓦万本人就住在乡下,有个小花园,他精心打理,稍有收获就心满意足,据说他生活得非常幸福。现在,帕蒂索也能够理解他的情趣了;不谋而合的向往,让他们立刻成了朋友。布瓦万大叔为了巩固这初生的友情,邀请帕蒂索下星期日到他科隆布[32]的小房子里来吃午饭。

帕蒂索坐的是八点钟的火车。他东奔西撞找了很久,才在城市的正中心,发现了一条晦暗的小街,在两堵高墙之间,一条肮脏泥泞小路,尽头有一扇已经糟朽的门,在两颗钉子上挂着一根细绳。他打开门,正好和一个人面对面,那人丑陋得难以形容,细看却是个女人。她的胸部仿佛用肮脏的抹布裹着,烂布片似的裙子围在腰的周围;乱糟糟的头发里,飘着鸽子毛。她用灰色的小眼睛,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来者,哑场了一会儿才问道:

“您要干什么?”

“是布瓦万先生家吗?”

“是这里。您找布瓦万先生干什么?”

帕蒂索有些心慌意乱,犹豫着:

“是这样,他在等我。”

她的表情变得更凶恶,接着说:

“啊!要来吃饭的就是您啰?”

他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个颤颤巍巍的“是”字。

于是,那女人回过头去,用刺耳的声音冲着房子的方向大喊:

“布瓦万,你的人来了!”

小老头似的布瓦万很快就出现在房门口。那房子很简陋,只有地面一层,灰泥墙上铺着铁皮,活像个脚炉。他穿一条还留着咖啡污迹的白斜纹布裤子,戴一顶脏兮兮的巴拿马草帽。握过手,他就把帕蒂索带到他所谓的花园去。那其实是手帕点儿大的一小块地,在另一条泥泞过道的尽头,被大墙包围着;四周的房屋很高,一天只能射进两三个钟头的阳光。一些蝴蝶花、石竹、桂竹香,几棵玫瑰,在这缺乏空气而又被周围房顶的反光炽热得像烤箱似的井底苟延残喘。

“我没有树,”布瓦万说,“可是邻居们的房子就是我的树。我就像在树林里一样阴凉。”

接着,他扯着帕蒂索上衣的一个纽扣,对他说:

“请您帮我一个忙。您也见识过我那位太太了。她这人不随和,是不是?不过还没完呢,您就等着吃午饭的时候吧。您想象一下,为了不让我出门,她不给我上班的服装,只让我穿旧得进不了城的衣服。今天我倒是穿了干净衣服,因为我告诉她我们一起吃饭。她答应了。不过我不能浇花,怕弄脏了裤子;如果我弄脏了裤子,那就全完了!我只能靠你帮忙了,好吗?”

帕蒂索欣然接受。他脱掉上装,卷起衬衫袖子,两个胳膊轮换着,使劲地摇着一个不像样的唧筒,那唧筒像肺痨病人似的呼哧带喘,挤出一股股细细的流水,就像华莱士饮水喷泉[33]流出的那样,得抽上十分钟,才能灌满一个喷水壶。帕蒂索汗流浃背,布瓦万在一旁指挥着他:

“这儿……浇这棵;……再浇一点;……够了;……浇那棵。”

喷水壶有个破洞,漏水,漏到帕蒂索脚上的水比浇在花上的还多。他的裤脚都湿透了,沾满泥浆。他周而复始,一连浇了二十回,每一次都把脚弄得精湿,把唧筒的手柄摇得哼哼唧唧;他实在累坏了,刚要停下,布瓦万老头就拉着他的胳膊,央求他:

“再浇一壶……就一壶……马上就完了。”

为了感谢帕蒂索,他送给帕蒂索一朵玫瑰花,但是这朵花已经开得太盛,刚碰到帕蒂索的纽扣眼,花瓣就全掉了,给帕蒂索的奖赏,只剩下一个暗绿色的、梨状的小东西。他很惊讶,不过出于礼貌,他什么也没说。布瓦万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远远传来布瓦万太太的嚷嚷声:

“你们到底来不来?跟你们说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向那个脚炉走去,像两个罪人似的颤抖着。

如果说花园是在阴影里,那么相反,那座房子却阳光普照,任何地方的蒸汽浴室也没有它的屋里热。

三个盘子,旁边放着没洗干净的锡叉子,粘在一张枞木桌面的陈年油垢上;桌子当中放着一个瓦罐,盛着丝丝拉拉的剩白烧肉,是加了不知什么汤汤水水再回锅的,汤水里漂着几块带着癞疤的土豆。他们坐下,就吃起来。

一个长颈大玻璃瓶,装满了微微带点红色的水,吸引了帕蒂索的目光。布瓦万有些不好意思,对妻子说:

“喂,我亲爱的,机会难得,你不给我们一点纯葡萄酒喝吗?”

她愤怒地盯着他看了一眼。

“好让你们俩都灌醉了,是不是?好让你们俩在我家里嚷嚷一整天?去它的吧,机会!”

他闷声不吭了。吃完荤杂烩,她又端上一道菜:加了点儿完全哈喇的猪油烧的土豆。这道新菜在始终沉默的气氛中吃光,她就宣布:

“完了。你们现在可以走啦。”

布瓦万惊讶地看着她。

“那么鸽子……你今天早上收拾的鸽子呢?”

她两手一掐腰:

“你们也许还没有吃够吧?别以为你带了人来,就有理由把家里的东西全吃光。那我,我今天晚上吃什么,先生?”

两位男士站起来,走到门外。布瓦万往帕蒂索耳朵里溜了一句:

“等我一分钟,然后我们一起走。”

说完,他就到旁边的房里,说是要去换件衣服;于是帕蒂索听到下面这段对话:

“给我二十苏,亲爱的。”

“你要二十苏干什么?”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身上总得带点儿钱。”

为了让外面听得到,她大吼:

“不给,先生,我就是不给你!既然这个人在你家吃了午饭,至少你今天出去花的钱,他应该替你付吧。”

布瓦万老头又回来找帕蒂索。帕蒂索想尽量表现得彬彬有礼,对女主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结结巴巴地说:

“太太……感谢……盛情招待……”

她回答:

“得啦!不过别把他灌醉了给我带回来,否则我可要找您算账。您要明白!”

他们出去了。

他们走到塞纳河边,对面是一座种满杨树的小岛。布瓦万动情地望着河面,抓住同伴的胳膊,说:

“喂!再过一个星期,咱们就可以去啦,帕蒂索先生。”

“去哪儿,布瓦万先生?”

“当然是钓鱼啦,十五号就开钓了。”

帕蒂索微微战栗了一下,就像第一次邂逅摄人魂魄的女人一样。他回答:

“啊!……您喜欢钓鱼,布瓦万先生?”

“不错,我喜欢钓鱼,先生!钓鱼,是我的嗜好!”

于是帕蒂索就兴趣浓浓地向他请教起来。布瓦万向他一一说出这黑水下面嬉戏的各种鱼的名称……帕蒂索就好像亲眼看到了这些鱼似的。布瓦万还列举出钓每种鱼最适宜的钓钩、钓饵、地点、时间……帕蒂索感到自己已经变成比布瓦万还要着迷的钓鱼迷了。他们约好,下个星期日一起来开钓,让帕蒂索学习学习。帕蒂索暗自庆幸,找到一个这么有经验的启蒙者。

要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在一家晦暗的低级小酒馆前面停下来。那是一家内河水手和整个郊区的下流社会常去的小酒馆。走到门前,布瓦万老头特意说明:

“这儿外表不起眼,不过里面挺舒服。”

他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喝了第二杯阿尔让特依[34]土产酒,帕蒂索就明白为什么布瓦万太太只给丈夫喝大量掺水的淡酒了:这小老好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他胡言乱语,站起来,想显显武功,掺和到两个打架的酒鬼中间去拉架;要不是老板出面排解,恐怕连帕蒂索都得送命。到了喝咖啡的时候,尽管帕蒂索竭力劝阻,他还是喝得烂醉如泥,连路也走不了;帕蒂索像扶醉鬼一样架着他的胳膊,硬拖着他离开酒馆。

他们在黑夜笼罩的平原上穿行,迷失了回家的路,东奔西跑了很久,忽然来到一座齐鼻子高的木桩的森林中间。这是一块布满支撑架的葡萄园。他们在里面转了半天,踉踉跄跄,像发疯了似的,怎么也找不到头,总是又走回原地。后来,小老头布瓦万,或曰布瓦娄,撞在一根桩子上,划破了脸。他再也不愿走了,索性坐到地上,扯着嗓子,用醉酒人的固执,连声喊叫:“来——人——呀!”声音拖得很长,也很响。帕蒂索也不知所措,向四面八方呼喊:“喂,有人吗?喂,有人吗?”

一个迟归的农民赶来援助他们,把他们领上了正路。

越走近布瓦万家的房子,帕蒂索越胆战心惊。他们终于来到门前,门猛地打开了,布瓦万太太就像古代神话中的复仇女神似的,手拿一支蜡烛,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见丈夫那副模样,她就冲向帕蒂索,声嘶力竭地吼道:

“啊!坏蛋!我就知道您会把他灌醉!”

可怜的老好人吓得魂飞魄散,扔下他的朋友,任他瘫倒在油腻泥泞的小路上,撒腿就逃,一口气跑到火车站。

4 钓鱼

有生第一次把钓钩抛到河里的前一天,帕蒂索先生花八十生丁买了一本《钓鱼大全》。他从书中学到了无数的知识;尤其令他心动的是关于风格的阐述,下面这段话他更是牢记不忘:

总而言之,您想不费心思、不用资料、无须指教,就能以无坚不摧的征服者的气概,不管左边、右边还是前面,不论顺水还是逆水,成功而且大有斩获地钓鱼吗?那么好吧!您就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暴风雨中或者暴风雨过后,当天空似晴还暗,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大地在连连雷声中震颤的时候钓鱼吧:这时候,或者是由于贪食,或者是由于恐惧,所有的鱼都焦躁不安、张张皇皇,一改优哉游哉的习惯,满世界地乱窜。

在这片混乱中,一切有利于钓鱼的预测,您听也罢不听也罢,只管去钓鱼,准胜无疑!

此外,为了能够同时钓到各种大小不同的鱼,帕蒂索还买了三副很完善的钓竿。这些钓竿在城里可以当手杖,在河边可以垂钓,只要轻轻一摇就能延伸得老长。钓鮈鱼,他有十五号钓钩;钓欧鳊,他有十二号钓钩;满心指望着用七号钓钩能够钓得满筐的鲤鱼和小鲃鱼。他没有买做鱼饵的蚯蚓,心想哪儿都可以找到。但是他买了蛆虫,而且买了满满一大罐。晚上,他出神地瞅着这些蛆虫。丑陋的小动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它们就像在腐肉里那样,在麸皮糊里蠕动。帕蒂索心血来潮,想先练练如何把蛆虫穿到钓钩上。他勉强地捏起一条,可是刚插到弯钩的钢尖上,蛆虫就破裂了,肚子里的东西也流了出来。他连续做了二十来次,也没有成功。若不是怕把买来的蛆虫糟蹋光,也许他会继续试验一整夜!

他赶乘头班火车。车站里已经挤满钓竿的大军。有些钓竿,跟帕蒂索的一样,看上去像是普通的竹竿;但其他的都是整根的,杵向天空,越往上越尖细。这是一片不时地碰撞、纠结的细杆子的森林;这些细杆子,像互相缠斗的利剑,也像在宽边草帽的海洋上摇晃的桅杆。

火车头启动了,只见细杆子从每一个车门里伸出来;双层列车的顶层,从头到尾也都竖立着钓竿,整个列车就像一条长长的毛毛虫,在平原上蠕动。

车到库尔布瓦[35],人们下了车,向开往波宗[36]的公共马车冲去。一大帮钓鱼人挤在车顶层;他们个个手持钓竿,这辆老爷车顿时变成一头硕大的箭猪的模样。

一路上可以看到许多人往同一个方向走,仿佛前往一个尚不为人知的耶路撒冷,参加大型的朝圣。他们扛着细长的钓竿,让人联想起昔日从巴勒斯坦归来的信徒手持的细竿,一个马口铁盒子敲打着他们的脊背。这些人都行色匆匆。

到了波宗,河在眼前出现。沿着河的两岸,各有一排钓鱼人。男士们有的穿常礼服,有的穿亚麻布衣服,有的穿工作罩衫。钓鱼的也有些女士,儿童,甚至还有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

帕蒂索向水坝走去,他的朋友布瓦万正在那里等他。不过后者对他的态度却比较冷淡。原来他刚刚结识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胖先生,此人看上去身体很健壮,脸被阳光晒得黝黑。他们三人租了一条大船,划到大坝泻下的瀑布附近停下,因为瀑布下面的漩涡里能钓到的鱼最多。

布瓦万立刻就准备好了,他钩好鱼饵,把钓丝甩出去,就一动不动地坐着,非常专注地盯着浮子。不过他时不时地把浮子从水里抽出来,甩到更远的地方。而那个胖先生,把装上鱼饵的钓钩甩到河里以后,就把鱼竿搁在身旁,填满烟斗,点着了,叉起两条胳膊,看都不看一眼软木浮子,只望着流水。帕蒂索又开始穿饵虫,可是一穿就破;穿了五分钟也没成功,便问布瓦万:“布瓦万先生,麻烦您了,帮我把这些小虫子装到鱼钩上好吗?我试了好多回,总是弄不好。”布瓦万抬了抬头,说:“我求求您啦,别打扰我好吗?帕蒂索先生;我们不是到这儿闹着玩的。”不过他还是做了个把鱼饵挂上钓钩的示范。帕蒂索聚精会神地模仿着朋友的每一个动作,然后把钓丝甩了出去。

他们那条船因为靠近水坝,在瀑布的冲击下疯狂地颠簸;波浪摇晃着它;尽管船的两头都用缆绳拴着,猛烈的涡流还是把它冲击得像陀螺一样旋转。专心致志钓鱼的帕蒂索,只觉得隐隐地难受,脑袋发沉,有一种奇特的眩晕的感觉。

可惜他们一条鱼也没钓到:小老头布瓦万很焦躁,频频做着不耐烦的手势,或者摇摇头深表失望。帕蒂索就像遇到一场灾难似的痛心疾首。只有胖先生,始终一动不动,静静地抽着烟斗,对他的钓丝毫不在意。伤心透顶的帕蒂索终于按捺不住,扭过头来沮丧地问:

“怎么总不上钩?”

对方不动声色地回答:

“自然啰!”

帕蒂索有些诧异,打量着他:

“您有时也钓到很多吗?”

“从来没有!”

“怎么,从来没有?”

像工厂烟囱似的喷着烟的胖先生,说出这样一番话,让邻座的帕蒂索大惑不解:

“要是上钩,我反而扫兴极了。我来这儿不是为了钓鱼。我呢,到这儿来是因为这儿很舒服,颠簸摇晃,就像在大海上一样。我带着一根钓竿,只不过是为了跟别人一样。”

帕蒂索先生却相反,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舒服。他不舒服的感觉,起初还是模模糊糊的,后来越来越厉害,现在终于明确了:事实上,就像在大海上颠簸一样,他是在经受晕船的折磨。

第一阵晕眩稍稍平息以后,帕蒂索先生提议撤离。这让布瓦万大为恼火,差点儿扑上来揍他。不过胖先生很同情他,不容分说就把船划了回去。等帕蒂索头昏的感觉没有了,他们就忙着去吃午饭。

两家饭店出现在眼前。

一家很小,像是一家渔夫之类的下里巴人经常光顾的乡村小酒店;另一家,名叫“椴木屋”,像是一座有产者的别墅,顾客多为钓鱼人中的贵族。两家饭店的老板,生下来就势不两立,隔着一块很大的场地怒目相视。在那块场地上矗立着渔管所和水坝管理员的白房子,正是这两个权力机构,一个掌握小酒店,另一个持有“椴木屋”。这三座孤立的房子的关系,活画出整个人类的历史。

布瓦万熟悉小酒店,想去那儿吃:“那儿伺候得好,而且不贵;你们看看就知道。另外,帕蒂索先生,您别指望像上星期日那样把我灌醉;您知道吗,我老婆很生气,她发誓一辈子也饶不了您!”

胖先生宣称他非要去“椴木屋”吃饭不可,因为,据他说,这家饭店好极了,做的饭菜跟巴黎最好的餐馆一样美味。“您就自便吧,”布瓦万表示,“我嘛,反正我去我熟悉的地方。”说完,他就径自走了。帕蒂索对他的朋友不满意,便跟胖先生走了。

他们面对面地坐下来吃午饭,交换各自的看法,交流各自的印象,发现他们天生就非常投合。

吃完饭,他们又去钓鱼。两个新朋友沿着河岸并肩而行,直到铁路桥边,把钓丝抛到水里,便聊起来。鱼还是不上钩;不过现在帕蒂索无所谓了。

一家人走过来。父亲留着法官的颊髯,手拿一根奇长的钓竿;三个男孩,高矮不同,根据身高,拿着长短不同的钓竿;母亲身体健壮,优雅地舞弄着一根把手上饰有窄缎带的钓竿。父亲招呼道:“先生们,这地方好吗?”帕蒂索正要说话,胖先生回答:“好极了!”全家人都露出笑容,在两位钓鱼人周围安顿下来。帕蒂索这时真想能钓到一条鱼,一条就行,不管是什么鱼,哪怕苍蝇那么点大,好赢得众人的敬佩;他开始按早上看到的布瓦万的方法摆弄钓丝:让浮子顺水漂,直到钓丝漂到头,再一使劲,把钓丝拉出河面,在空中画个大圆圈,接着再甩到更远几米的水里。他在想,要是能够优雅地做出这个动作,他简直就到了堪称潇洒的地步;就在这时,他手腕迅速一抖,从水里提出的钓丝不知挂在他背后的什么地方。他使劲一拉,只听有人响亮地大喊一声。他发现一个插满鲜花的漂亮的女帽挂在他的钓钩上,像流星一样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始终挂在钓丝尽头的女帽,不偏不倚,正好被他抛到河中央。

他惊讶地回头看;钓鱼竿也松开了,跟着帽子,顺水流去。他的新朋友胖先生见此情景,笑得仰翻在地。那位丢了帽子、受了惊吓的太太,愤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丈夫则大发雷霆,要求赔偿帽子钱。帕蒂索只得赔上原价的三倍了事。

那家人这才大模大样地走了。

帕蒂索拿起另一根钓竿;直到黄昏,他只是在给蛆虫洗澡。而他旁边的胖先生,安安逸逸地睡在草地上,一直睡到将近七点才醒。

他说:“咱们走吧!”

于是帕蒂索拉起他的钓丝。他突然大呼一声,惊讶得向后倒下。钓丝尽头,一条非常小的鱼在摇晃。凑近一看,只见那条小鱼肚子中央被挂住,是钓钩拉出水的时候碰巧钩到的。

这不啻是一次胜利,一种无法估量的快乐。帕蒂索要让人把它煎了,独自享用。

吃晚饭的过程中,帕蒂索和这位新交的朋友的友情更加深一层。他得知此人住在阿尔让特依,三十年从事帆船运动坚持不懈;他接受这位朋友邀请,下星期日去他家午餐,并且答应乘他的“潜水鸟号”快速帆船出游。

谈话让他感到那么有趣,他连钓到的鱼都忘了。

喝完咖啡他才想起来[37],于是让人把那条小鱼煎了拿来。那条在盘子中间的煎鱼,就像一根泛黄的弯曲的火柴。不过他还是骄傲地把它吃了。晚上,坐在慢车里,他告诉旁边的乘客,他白天钓到利弗尔[38]煎着吃的小鱼。

5 两位名人

帕蒂索先生曾经答应那位爱好划船的朋友,下星期日跟他去游玩一天。可是一个始料不及的情况打乱了他的计划。一天晚上,在林荫大道,他遇到一个难得见面的表兄。这个表兄是个和颜悦色的记者,在各界都颇有人缘。他提议带帕蒂索去见识一些有趣的事。

“您星期日做什么?”

“我要去阿尔让特依划船。”

“算啦,你那个划船,枯燥无味,总是那一套,永远没有变化。喏,跟我去。我带你认识两位名人,参观两个艺术家的住处。”

“不过,医生建议我多去乡下!”

“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乡下。我们顺便先去拜访梅索尼埃[39],他在普瓦西[40]有一座庄园;接着我们步行去梅塘[41],左拉[42]就住在那里,报社派我去请他答应我们的报纸[43]连载他的长篇小说。”

帕蒂索非常高兴,便同意了。

为了穿着体面些,他甚至买了一件新礼服,原来的那一件有点旧了。另外,他害怕见了画家和文人自己会说蠢话;那是所有从未涉足艺术的人谈话中常犯的错误。

他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表兄。表兄笑了,回答他:“没什么!你只要说些恭维话就行啦,除了恭维话什么也别说,自始至终只说恭维话;这样做,就算你说了蠢话,人家也不会见怪。你看过梅索尼埃的画吗?”

“我想我看过。”

“你读过《卢贡-马卡尔家族》[44]吗?”

“从头一部到最后一部,一本不落。”

“这就得了。您就时不时地举出一幅画,隔长不短地提到一部小说,然后加一句:太棒了!!!妙极了!!!匠心独运!!!感人肺腑!!!等等。这么做,永远万无一失。我当然知道,这两个人对一切都已经餍足;不过,您很明白不是,恭维话总能让一个艺术家喜欢。”

星期日一早,他们就动身前往普瓦西。

走出车站几步远,在教堂广场的尽头,他们就看到梅索尼埃的花园住宅。穿过一个红漆的矮门,后面是一个漂亮的葡萄藤绿廊,记者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对同伴说:

“在您的想象中,梅索尼埃是什么样子?”

帕蒂索寻思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小个儿,穿着讲究,脸刮得精光,举止像个军人。”记者微微一笑:“好吧。您过来。”一座很古怪的木屋式的房子,出现在左边;而在右边,几乎就在正面,稍微往下走,是主要的房屋。那是一座十分奇特的建筑,花样齐全:哥特式堡垒,小城堡,乡村别墅,茅草屋,宅邸,教堂,清真寺,金字塔,萨瓦蛋糕[45],西方的和东方的。一种复杂到极致、令传统建筑师发疯的风格,某种异想天开然而又赏心悦目的产物。而这一切都是由画家本人发明,并在他的指令下建造的。

他们走进小客厅,里面堆满了箱子。走出来一位先生,身穿短工装,个子矮小。此人身上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胡子,那是一种先知的胡子,长得让人难以置信,仿佛一条江河,一条溪流,一条胡须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他向记者致意:“我要请您原谅,亲爱的先生;我昨天晚上刚到,这里一切都还是乱糟糟的。请坐。”记者谢绝了,抱歉地说:“亲爱的大师,我只是路过这里向您表示敬意。”帕蒂索诚惶诚恐,朋友每吐一个字,他就点头哈腰一次,就像一个机器人似的,同时有点结结巴巴地低声说:“多么高……高……高级的庄园啊!”画家很高兴,微笑着,表示欢迎他们参观。

他先领他们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里,他以前的画室就设在这里,小楼通向一个露台。然后他们又穿过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一个衣帽间,里面堆满了美妙的艺术品和令人赞叹的博维、格波兰、弗朗德勒[46]壁毯。不过外部装饰的怪诞奢华,在内部则变成令人咂舌的楼梯的奢华。富丽堂皇的主楼梯,隐藏在一个塔楼里的暗梯,装在另一个塔楼里的便梯,到处都是楼梯!帕蒂索偶然打开一扇门,惊愕得往后退了一步。那是一个礼拜堂,高贵的人只用英语称呼的一个地方,一座独特、可爱、趣味高雅的圣所,装饰得像一座宝塔。打造这座礼拜堂,肯定费了很多心思。

他们接着又参观了花园。那花园结构复杂,地势变幻,曲曲折折,满是古树。不过记者决意告辞了,表示感谢之后,离开了主人。他们往外走的时候,遇到一个园丁。帕蒂索问他:“梅索尼埃先生拥有这所产业已经很久了吗?”那人回答:“哦,先生,这就要细说了。他的确在一八四六年就买下这块地皮,但是房子嘛!!他把它拆了又建,建了又拆,自那以后已经重建了五六回……我敢肯定在这上面花了足有两百万,先生!”

帕蒂索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庄园的主人生出莫大的敬意,倒不一定是因为他获得的巨大成功、他的光荣和他的才华,而是因为他为实现一个奇想投入了那么多金钱,而那些庸碌的有产者却为了积累金钱而废弃了一切想象!

穿过了普瓦西,他们徒步走上通往梅塘的大路。这条路先是沿着塞纳河前行,这里的河上分布着好几个小岛;然后往高处走,穿过美丽的维莱纳村;再下行,走不了多远,最后进入《卢贡-马卡尔家族》的作者住的乡村。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路左边的一个古老而又小巧的教堂,教堂两侧是两个小塔楼。他们又走了几步,一个过路的农夫告诉他们,那边就是小说家的门。

进门以前,他们先把整个住宅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是一座很大的方形新楼房,很高,犹如寓言里的大山一样;还有一个很小的白房子,蜷缩在它的脚下。这小白房子是原始的住宅,是从前的业主建的;塔楼是左拉建的。

他们拉响门铃。一条硕大的狗,山区狗和纽芬兰犬的杂种,气势汹汹地嚎叫起来。帕蒂索刚有要转身往回走的隐约的念头,一个家丁跑过来喝住贝特朗,打开门,接过记者的名片,去送给主人。

“但愿他接见我们!”帕蒂索嘀咕道,“如果跑老远到了这里见不到他,那才倒霉呢。”

他的伙伴微微一笑:

“别怕;我有办法,准能进去。”

这时家丁回来了,直截了当请他们跟他走。

他们走进一座新建筑,帕蒂索很激动,气喘吁吁地爬上通向三楼的老式的楼梯。

他同时在竭力想象,这个声名煊赫的人物,他的大名,在一些人的刻骨仇恨中、上流社会亦真亦假的愤怒中、某些嫉妒的同行的轻蔑中、众多读者的尊敬和广大民众的狂爱中,已经响彻世界每一个角落,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他料想会看到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伟人,外表威严、声音洪亮、初看上去不怎么让人感到亲切。

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又大又高的房间,一排和房间同样宽的玻璃窗,朝向平原,把房间映照得十分明亮。古老的织毯挂满墙壁。左边有一个巨大的壁炉,壁炉两侧各有一尊石头人像。这壁炉一天能烧掉一株百年橡树。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堆满书籍、文件和报纸。这桌子占据了屋子的中央,而这房屋又是那么宽阔和宏伟,它一下子就垄断了人们的视线,然后人们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人身上。他们进来时,这人正仰在一张足可睡下二十人的东方式的长沙发上。

这人向他们走了几步,表示欢迎,然后用手指着两个座位请他们坐下,而他自己又坐在长沙发上,一条腿盘在身子底下。一本书搁在他身边;他右手摆弄着一把象牙裁书刀。因为近视,他时不时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费力地打量一下刀尖。

记者说明来意。作家听着,但并不回答,只时而凝视他一下。趁此机会,越来越紧张的帕蒂索自己打量这位名人。

他刚刚四十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比较胖,面相和善。他的头(很像我们在许多十六世纪意大利绘画中所见),从造型意义上说虽然算不上美,却也表现出富有力量和智慧的伟大性格。短短的头发在饱满的额头上边耸立着。笔直的鼻子仿佛突然中断,一刀切似的停止在浓密的胡子掩盖着的嘴唇上方。整个下巴颏儿都覆盖着修剪到贴近皮肤的短须。黑色的眼睛,经常含着嘲讽的意味;能感觉到在这双眼睛后面,有个总是活跃的思想在工作,在透视人的思想,领会人的语言,分析人的动作,揭露人的内心。这个圆乎乎的结实的脑袋,就像他的名字,快而短,两个音节在两个响亮的元音之间跳跃[47]

记者结束他的恭维话。作家回答说他不愿做任何保证;不过他以后会看情况再说;他的计划甚至都还没有十分确定呢。说完他就沉默不语。这其实就是一种辞客的方式。两个人,有点尴尬,便站起来。可是帕蒂索忽然心血来潮,想请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跟他说一句话,不管什么话,他好向同事们学学舌。于是他壮起胆子低声说:“啊!先生,您要是知道我多么喜爱您的作品,该多好!”对方点了点头,不过一言未发。帕蒂索变得简直有些冒失了,又说:“今天能够跟您说话,真是莫大的荣幸。”作家又点了点头,不过这次的态度冷淡而且不耐烦了。帕蒂索看出来,一边后撤一边说:“多……多……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这一说,沉睡在大文豪无动于衷的心里的房产主突然醒过来。他微笑着走过去打开玻璃窗,让客人欣赏窗外广阔的景色。无边的视野向各个方向伸展,那儿是特里艾尔、皮斯-封台纳、尚特鲁普,欧特里[48]的所有高地,以及塞纳河,一望无边。两个客人看得心醉,大加称赞。整座房屋都向他们敞开。他们全看了,直到优雅的厨房,那里的墙壁甚至天花板都贴着蓝色绘画瓷砖,让当地的老乡惊叹不已。

“您是怎么买到这座房子的?”记者问。小说家叙述道,他本想找一处旧屋租来过一个夏天,后来找到紧靠这座新房子的那个小房子。那家人希望几千法郎卖掉它,这实在是区区小事,几乎等于白送。他便立刻买下。

“可是您后来增加的,一定花了很多钱吧?”

小说家微微一笑:“是呀,不少!”

两个人就告辞了。

记者挽着帕蒂索的胳膊,慢吞吞地抒发起他的哲学:“每一个将军都有他的滑铁卢[49],”他说,“每一个巴尔扎克都有他的雅尔迪[50],每一个住在乡下的艺术家都有一颗产业主的心。”

他们在维莱纳火车站上了车。帕蒂索在车厢里大声称呼那位杰出画家和那位伟大小说家的名字,仿佛跟他们是老朋友似的。他甚至还试图让人相信,他在前者家吃的午饭,在后者家进的晚餐。

6 节日之前[51]

节日快到了,兴奋的情绪已经在街道上洋溢,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河面上皱起的涟漪。旗帜招展的店铺,门面布置得色彩鲜艳、喜气洋洋;服饰用品商在三色布料[52]上耍花招;食品杂货商在蜡烛上作弊。人们的心情越来越激动,吃完晚饭就在人行道上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这个节日一定很热闹,朋友们,一定很热闹!”

“您还不知道吧?各国的君主都将隐姓埋名,穿着平民的衣服,来看热闹。”

“好像俄国皇帝[53]已经到了;他还打算和威尔士亲王[54]到各处去逛一逛。”

“是啊!节日就得像个节日!”

这将是一次盛典,巴黎市民帕蒂索所称的盛典——无数嘈杂的人群,在十五个钟头里,从城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滚动着用各种浮华的饰物装点起来的人体的丑陋、汗水浸湿的身体的洪流:在柜台后养得肥肥的、扎着三色缎带、拖着沉重身体、气喘吁吁的大妈,在她们旁边是拉扯着老婆孩子的佝偻的职员,让孩子骑在脖子上的工人,一脸傻相、目瞪口呆的外省人,胡子刮得草草率率还带着马厩味的马夫。还有穿得像猢狲的外国人,长颈鹿似的英国女人,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运水工,以及数不清的小市民和什么都喜欢、对谁都无害的靠年金生活者的方阵。啊,推搡,疲乏,汗水和尘土,大喊大叫,人肉骚动,踩痛鸡眼,思想迷茫,难闻的气味,毫无意义的移动,人群的气息,飘浮的蒜味,让帕蒂索心里感到乐和的东西应有尽有!

他在他那个区政府的墙上读到过区长的告示,已经做好了准备。

告示里说:“我特别要请你们做好各家的节日准备。你们的住家要插上国旗,你们的窗户要悬挂彩灯。请你们齐心协力,分摊费用,把你们的家、你们的街道打扮得比邻近的街道和房屋更美观、更有艺术气息。”

从那时起,帕蒂索先生就煞费苦心地研究,怎样才能让自己住处装饰得富有艺术性。

一个严重的障碍出现了。他的唯一的窗户开向天井,一个黑暗、狭窄、深深的天井,只有老鼠能看见他的三个威尼斯灯笼[55]

他需要一个公众看得见的窗口。有志者事竟成。在他这座楼房的二层住着一个有钱人,是个贵族和保王派。此人的马车夫也是个反动分子,住在七层的一间朝着大街的顶楼。帕蒂索想,只要出个价钱,什么信仰都是可以买来的;于是他提出给这个拿马鞭子的公民一百苏,让他把那个房间租给他,节日那天从中午到半夜使用一下。他这个提议马上被接受。

帕蒂索便策划起那个窗户的装饰来。

三面国旗,四盏灯笼,能否足以把窗户打扮得富有艺术性?……能不能充分表达出他的满腔热情?……不,肯定不能。可是,尽管绞尽脑汁,整夜整夜地苦思冥想,帕蒂索先生再也想不出任何别的花样来了。他向邻居们请教,人家对他的问题都觉得奇怪;他又向同事们打听……大家买的也无非是灯笼、旗子,白天再加上一点三色装饰。

他开始寻找一个与众不同的主意。他去了一家又一家咖啡馆,和顾客们攀谈,无奈他们都缺乏想象力。后来,一天早上,他登上公共马车的顶层。一位外表可敬的先生坐在他旁边抽着雪茄;稍远一点,一个工人歪叼着烟斗;靠近马车夫,两个无业游民在说笑;还有几个不同行业的职员,花三个苏乘车赶去上班。

各家商铺前面,一束束旗子在朝阳照射下鲜艳夺目。帕蒂索扭过头去对邻座的那位先生说:

“这个节日一定很精彩。”

那位先生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神情傲慢地说:

“精彩不精彩,对我都一样!”

“您不参加吗?”公务员大为惊讶地问。

对方鄙夷地摇摇头,说:

“他们这么大肆庆祝,只会让我觉得他们可怜!这是谁的节日?……是政府的吗?……我,先生,我可不认识这个政府!”

但是帕蒂索身为一名政府职员,对他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坚定地说:

“先生,政府,就是共和国。”

邻座的先生并没有被难住,而是把两手插进口袋,镇定自若地回答:

“就算是吧,那又怎样?……我不反对这个说法。共和国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才无所谓呢。我需要的,先生,我需要的是我认识的政府。我见过查理十世[56],先生,所以我拥护他;我见过路易-菲利普[57],先生,所以我拥护他;我见过拿破仑[58],所以我拥护他;可是我从来也没见过共和国。”

帕蒂索仍然一脸严肃,反驳道:

“共和国是由总统[59]代表的。”

对方低声抱怨道:

“就算是吧,那就指给我看看。”

帕蒂索耸了耸肩膀:

“谁都能看到他;他又不是藏在衣橱里。”

可是胖先生突然发起火来:

“对不起,先生,就是见不到他。我试过不下一百次,先生。我守在爱丽舍宫[60]附近;他就是没出来。一个过路人对我说他常在对面的咖啡馆里打台球;我到对面那家咖啡馆去,他也不在那里。有人向我保证他要去莫伦[61]主持竞赛;我去了莫伦,可并没有看到他。最后,我实在厌倦了。我也没见过甘必大[62]先生。我甚至连一个议员也不认识。”

他越说越激动:

“一个政府,先生,就应该让人看得见;成立政府就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别的。人们有权知道:某日某时政府要从某条街上经过。这样,人们到那儿去看到了,才会满意。”

帕蒂索平静了下来,琢磨着这话也有理。

“这倒是真的,”他说,“大家都乐意认识认识统治你的那些人。”

那位先生的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

“您知道,要是我,会怎么设计这个节日吗?……嘿,先生,我会打造一长列镀金的马车,就像帝王加冕的马车那样;我会让政府成员,从总统到议员,都坐在马车里,整整一天,在全巴黎走一遍。这样,至少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治理国家的人了。”

这时候,无业游民中的一个回过头来,说:

“喂!那么肥牛[63]呢,往哪儿搁?”

两条长椅上发出一阵哄笑。帕蒂索明白这是人们不同意这位先生的主张,于是喃喃地说:

“这么做也许不够庄重。”

那位先生思考了一会儿,承认这样做确有不妥。

“那么,”他说,“我就把他们安排在某个显眼的地方,让人们不费事就可以看到;比方说,在星形广场的凯旋门上;然后让全体市民列队在他们面前走过。这样也许更有气势。”

不过那个无业游民再一次回过头来:

“那就非得有望远镜才能看清他们的脸蛋儿。”

那位先生没有理他,而是继续说:

“这就跟授旗一样!总得有一个由头,组织点儿什么事情,比方说一场小战争;然后把军旗授给部队作为嘉奖。我嘛,我曾经有一个想法,而且给部长写过信;不过他根本不屑于回答我。既然已经选了攻克巴士底狱的日子,那就应该组织一场模拟这个历史事件的表演。用硬纸板做一个巴士底狱,请一位剧院的布景专家涂一下,把整个七月纪念柱[64]藏在围墙里。然后呢,先生,让部队发起进攻。能够看到军队亲手推翻独裁统治的堡垒。这既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同时也是一种教育。最后是放火,火烧巴士底狱;在熊熊大火中出现纪念柱和自由女神,新秩序和人民解放的象征。”

这一次,马车顶层的所有乘客都在听他说,并且觉得他的想法非常好。一位老者称赞道:

“这是个很精彩的主意,先生,也会给您带来荣誉。可惜政府没有采纳。”

一个年轻人表示应该请一些演员到大街上去朗诵巴比埃[65]的《讽刺诗》,这样可以让民众同时理解艺术和自由。

这几个人的言谈激发起所有人的热情。每个人都想说几句,群情激昂。一架手摇风琴经过,奏出一句《马赛曲》的乐曲,那个工人唱起歌,众人齐声高唱着副歌。歌曲的昂扬气势和鼓舞人心的节奏让马车夫也兴奋不已,鞭子抽得拉车的马一阵狂奔。帕蒂索先生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扯着嗓子叫嚷。下面车厢里的乘客都大惊失色,不知头顶上爆发了什么风暴。

他们终于唱完了。帕蒂索先生看出邻座的这位先生是个颇有创意的人,便告诉他自己打算怎么装饰那个窗户,征求他的意见。

“灯笼和旗子,这当然好,”帕蒂索说,“不过我还想搞得更好些。”

对方寻思了很久,但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帕蒂索先生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便只买了三面旗子和四盏灯笼。

7 一个悲伤的故事

帕蒂索先生这个节日过得很累,需要好好休息休息,计划下星期日找个地方,坐在那里,面对大自然,安安静静地度过一天。

他希望有个开阔的视野,所以选中了圣日耳曼平台[66]。他吃完午饭才动身。他先参观了史前时期博物馆,以免将来后悔,因为他对那里陈列的东西一无所知。然后他就来到平台。置身在这宽广的散步场前面,他久久地心潮难平。从那里他远远地看到了巴黎,整个周围的地区,所有的平原,所有的村落、树林和池塘,一座座城镇,以及那条绕了许多弯的大青蛇——穿过法兰西心脏的可爱温柔的塞纳河。

远方,薄雾正在变得蓝莹莹的,虽然计算不出有多远,他却能依稀看见葱绿的山坡上的小村镇,像一个个白色的斑点。他想象:在那些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地方,一些人就像他一样在生活、受苦和劳作;他第一次感悟到世界的渺小。他心想:在空间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斑点,小得我们看都看不见,然而却是比我们所在的地球更辽阔的天地,承载着也许比我们更加完美的族类呢!不过眼前景物的苍茫让他有些晕眩了,他不再想这些搅乱他头脑的事。他顺着宽阔的平台,迈着细步,感到有些疲惫了,好像那些思索太沉重,把他累坏了似的。

他不知不觉来到平台的尽头,便在一张长凳上坐下。一位先生已经坐在那里,两只手叠着搁在手杖上,下巴颏搭在手上,样子像是在沉思默想。帕蒂索先生属于那种跟人在一起耐不住三秒钟不搭话的人。他先打量了一下旁边这位先生,轻声咳了两下,然后突然开言:

“先生,您能告诉我远处看得见的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吗?”

那位先生抬起头,声音凄楚地说:

“萨特鲁维尔[67]。”

那人说完又沉默不语。帕蒂索观赏着百年老树荫蔽着的这个平台上的壮阔景色;身后飒飒作响的树林传来阵阵清香,沁透他的肺腑;树林和广阔田野散溢的春的气息,仿佛又把他变得年轻了。他呵呵地轻声笑着,眼里闪烁着光彩。

“这真是为恋人们准备的美丽的树荫。”

邻座的先生向他扭过头,用绝望的语气说:

“如果我是恋人,先生,我马上就去投河。”

帕蒂索不同意他的看法,反驳道:

“嘿,嘿!您说得倒轻松;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已经让我付出太大的代价,我绝不会重蹈覆辙了。”

公务员开心地做了个鬼脸,说:

“喂,如果您干了荒唐事,那总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但对方哀怨地叹了一口气:

“不,先生,我没有干过荒唐事;我只是被遭遇的事情伤透了心,就是这样。”

帕蒂索预感到这里面会有一番故事,继续说:

“我们总不能像本堂神父那样生活呀;那是违反自然的。”

听说这话,那个老好人悲伤地抬起头望着天空。

“这话不错,先生;可是教士们都像普通人一样,我的不幸的事倒不会发生了。我嘛,我是反对教士独身的,而且我有我反对的理由。”

帕蒂索兴趣更浓,追问道:

“我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不会太冒昧吧?……”

“天哪,当然不!我这就说给您听。”

先生,我是诺曼底人。我父亲是鲁昂[68]附近达尔内塔尔村的磨坊主。父亲死了以后,我和弟弟都还没有成年,便由叔叔照管。我叔叔是科区[69]的一个心地善良的胖胖的本堂神父。他把我们抚养大,先生,还让我们接受了教育,然后便把我们俩送到巴黎来各奔前程。

那时弟弟二十一岁,而我二十二岁。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合住在一套房子里,平平静静地生活,直到我就要对您讲的这个事变突然发生。

一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在人行道上遇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挺招我喜欢。她很符合我的口味:身体微胖,先生,相貌温厚。当然啰,我没敢跟她说话,但是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第二天,我在同一个地方又看到她;我很腼腆,只向她点了点头;而她回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再后一天,我就走上前和她谈起话来。

她名叫维克托丽娜,在一家服装商店做针线活儿。我立刻意识到,我的心已经被夺走了。

我对她说:“小姐,我好像没有您再也活不下去了。”她低下头没有回答。于是我就抓住她的手,并且感到她也紧握住我的手。我坠入情网了,先生。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我还有个弟弟。天哪,当我决心把一切都告诉他的时候,他却先开口了。原来他也正在谈恋爱。于是我们商量好,他另租一个地方住,不过不告诉我们的好叔叔,他的来信仍然寄到我的住处。事情就这么安排好了;一个星期以后,维克托丽娜搬来和我一起住。我们准备了一桌小型的晚宴,我弟弟把他的相好也带来了。当晚,我的女友把一切都归置好了,我们就算正式有了一个家……

我们才睡下大约有一个小时,一阵猛烈的门铃声把我惊醒。我看看挂钟:凌晨三点。我急忙穿上裤子,一边跑去开门,一边嘀咕:“准是发生了不幸的事……”原来是我的叔叔,先生……他穿着旅行的长棉外套,手里拎着提箱。

“是的,是我,孩子;我没跟你打招呼就来了;我要在巴黎待几天。主教给我放了几天假。”

他亲吻过我的两颊,进来,关上了门。我真是生不如死,先生。可这时他要进我的卧室,我连忙冲过去,差点抓住他的衣领:“别,别去那儿,叔叔;到这儿来,到这儿来。”

我把他拉到了饭厅。您想象得出我当时的处境吗?我还能怎么办呢?……他问我:

“你弟弟呢?他睡了吗?去把他叫起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叔叔,因为要赶一单紧急的订货,他得留在店里过夜。”

“这么说,生意还行?”

我突然来了一个主意:

“您大老远地来,一定饿了吧?”

“天哪!真的,那就随便吃一点吧。”

我连忙跑到橱柜那儿(我还有晚饭剩下的饭菜),我叔叔饭量特大,是个能一连吃十二个钟头的名不虚传的诺曼底神父。为了拖延时间,我先端上一大块牛肉,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吃牛肉。等他吃够了牛肉,我又拿出剩下的鸡肉、一个还算完整的肉糜、一盘土豆沙拉、三罐奶制品和上好的葡萄酒,都是我留下来准备第二天吃的。啊!先生,他撑得差点儿仰面倒下:

“真是个好孩子!存了这么多好东西!”

我塞他,先生,我可劲地塞他!再说,他来者不拒(据当地人说,他能吞下一群牛)。

等他把这些东西全吃光,已经是早晨五点钟。我感到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利用咖啡和涮杯酒[70]又拖了一个钟头;但最后他还是站起来。

“咱们去看看你的卧室。”

我这一下完蛋了,一边跟他走,一边恨不得从窗户跳下去。……走进卧室的时候,我几乎要晕过去,不过我还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奇迹,这最后的希望让我的心怦怦直跳。勇敢的姑娘已经把床帐关上!啊!如果他不去打开床帐呢?哎呀!先生,他手举着蜡烛,立刻走到床边,一下就把帐子撩开了……天热,我们已经撤掉被子,只留下一条被单,她正紧拉着被单蒙着头。但是她身体的轮廓,先生,却看得清清楚楚。我浑身发抖,喉咙发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哪知叔叔向我转过身来,把嘴咧到耳根哈哈大笑;我惊讶得几乎一头撞在天花板上。

“哈哈!你这个调皮鬼,”他说,“你是不想叫醒你弟弟;那么,你看我怎么把他弄醒。”

我看见他那只手,那只乡下人的大手举了起来;他一边笑得差点背过气,一边把那只大手像霹雳似的落在清晰可见的轮廓上,先生。床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接着,被单下面就好像掀起了一阵风暴!挣扎呀,挣扎呀,她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最后,她一下子挣脱出来,几乎一丝不挂,眼睛睁得像灯笼,盯着我叔叔。我叔叔惊讶得连退几步,张大了嘴,喘着粗气,先生,就好像要晕倒过去!

我这时完全昏了头,拔腿就跑……我在外面游荡了六天,先生,不敢回家。最后,我壮着胆子回来,家里已经空无一人……

帕蒂索笑得前仰后合,说了句:“我想也是这样!”邻座也无话可说了。

不过,过了一会儿,这老好人又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叔叔;他取消了我的继承权,因为他坚信,我是利用弟弟不在的机会干出那桩荒唐事。

“我再也没见到维克托丽娜。全家人都不理我了。我弟弟呢,他从这件事得到了好处,叔叔死后他领了十万法郎。他现在好像也把我看成一个老放荡鬼。其实,先生,我敢向您发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再也没有……再也没有!……只不过,您也看得出,有些时刻是忘不掉的。”

“那您到这儿来做什么呢?”帕蒂索问。

对方放眼巡视着天际,仿佛怕有个看不见的耳朵听见似的,然后用带着惊恐的声音低声说:

“我在逃避女人,先生!”

8 爱情的尝试

很多诗人都认为,如果没有女人,大自然就是不完整的;所有那些华丽的比喻,也许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在诗中歌唱我们天然的伴侣,争先恐后地把她们比作玫瑰、紫罗兰、郁金香,等等。傍晚,当暮霭开始在山丘上飘浮,大地上的各种芳香开始让我们陶醉的时候,对柔情蜜意的需要会突然涌上我们的心头,抒情诗的创作灵感,也只能部分地宣泄出这种情怀。帕蒂索先生和其他人一样,也突然兴起一股狂热,渴望起温情,渴望起沿着阳光铺洒的小径漫步时的甜蜜的吻,渴望起紧紧相握的手,渴望起被他拥吻时十分温驯的圆润的腰。

他开始模模糊糊地想象爱情是一种无边的欢悦;在他冥思遐想的时候,他总感念伟大的“未知者”[71]在人类的抚爱里加进那么多魅力。他需要一个伴侣,但是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经一位朋友指点,他到了牧羊女游乐场[72]。他在那里看到的女人真是花色齐全;然而,选哪一个才好呢,他确实为难,因为他内心的欲望是来自诗意的激情,而这些用炭笔涂了眼圈、向他频送微笑时露出满口珐琅质假牙的小姐,诗意似乎并不是她们的特长。

最后,他选了一个刚出道的女孩,看上去她又穷苦又胆怯,忧郁的目光表明她有着还比较容易被诗意感化的天性。

他跟她约好,第二天上午九点在圣拉扎尔车站[73]见面。

她没有来,不过她还算够意思,打发了一个朋友代她来。

这姑娘个儿高高的,棕红色的头发,出于爱国热情而穿着三色的衣服,戴一顶硕大的筒帽,脑袋占据在帽子的中央。帕蒂索先生有点儿失望,不过还是接受了这位替身。于是他们出发去梅松-拉斐特[74],那里要举行赛船和盛大的威尼斯式的水上联欢。

他们登上车时,车厢里已经有两位先生和三位太太。两位先生都佩戴着勋章;三位太太,看她们显摆出那么高贵的气派,至少也应该是侯爵夫人。一上车,自称奥克塔维的高个儿红棕发姑娘就用鹦鹉般的声音对帕蒂索说,她是个很乐天的女孩,喜欢耍笑,酷爱乡下,因为在乡下可以采花,可以吃到煎鱼。她笑起来声音尖得能刺碎玻璃窗。她亲热地称呼帕蒂索“我的肥狼”。

帕蒂索感到羞耻。毕竟政府职员的身份要求他保持几分矜持。所幸奥克塔维住口了,转而注视起邻座的几位太太。娼妓总巴望能结交正派的妇女,她这时也产生了这种强烈的愿望。没过五分钟,她就自信找到了一个切口。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份《吉尔·布拉斯报》[75],恭恭敬敬地请三位太太中的一位看。那位太太吃了一惊,连连摇头拒绝。高个儿红棕发姑娘觉着受了伤,便说了些语义双关的话,说有些女人“做她们的梨”[76],其实并不比别人好多少;有时她甚至冒出一句脏话,但是在乘客们庄严冷峻的气氛中就像没点响的爆竹一样,毫无作用。

终于到达目的地。帕蒂索想马上就去公园找个树荫遮盖的角落,希望树林的阴郁能够抑制他的伙伴的亢奋的情绪。不料事与愿违,一到树荫下,看见青草,她就声嘶力竭地唱起残存在她轻率的脑瓜里的几个歌剧唱段,耍着花腔,从《魔鬼罗贝尔》唱到《哑女》[77];她尤其喜爱唱那首伤感的诗歌,唱到最后两行,声音尖得简直像个钻子:

而我呢,春天的归来让我欢快,

我像二十岁的人那样唱起来。

刚唱完歌,她又突然嚷嚷肚子饿了,要回家。帕蒂索仍然期待着他所希望的缠绵亲昵,竭力挽留她,但无济于事。她竟然发起火来。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找麻烦,是不是?”

他不得不陪她去小阿弗尔饭店,那里离将要举行赛船的地方很近。

她为这顿午饭没完没了地点起菜来,一道又一道,足够一个军团吃的。可是,她又不愿意等,又叫了几个冷盘。先上了一罐沙丁鱼;她急不可待地扑上去,好像连白铁罐儿都能吞下去;可是刚吃了两三条油腻腻的小鱼,她就说不饿了,想去看看赛船准备得怎么样。

帕蒂索失望极了,而且他也饿了,坚决不肯站起来。她就一个人走了,许诺还会回来吃甜点;于是他就独自一人默默地吃起来,不知怎样才能说服这个天生叛逆的女孩,实现自己的美梦。

见她还不回来,他只好去找她。

原来她遇见了几个朋友,一帮划船爱好者;这些人几乎都全身赤裸,连耳朵根都晒红了;他们走到建筑家弗尔奈兹的房子前面,指指点点,大喊大叫地解决一些竞赛的细节。

两个外表可敬的先生,大概是裁判吧,认真地听着他们讲解。奥克塔维正吊在一个彪形大汉的黝黑的胳膊上,一望可知那人准是肌肉比头脑发达。一看见帕蒂索,她就对那人咕哝了一句。那人回答:

“就这么办。”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回到公务员身边。这时的她,眼睛闪亮,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温柔多情。

“我想去划一会儿船。”她说。

见她这么可爱,帕蒂索喜不自胜。他赞同这个新意愿,就去租了一条船。

不过,帕蒂索想去看赛船,她却坚决反对。

“我的狼宝宝,我更喜欢跟你单独在一起。”

他心里一阵战栗……终于等到了!……

他脱掉常礼服,发了疯似的划起桨来。

一座古老的磨坊横跨在一个很小的河汊上,下面有两个拱洞,虫蛀了的轮子悬在水上。他们从拱洞里缓缓地穿过,到了另一边,只见眼前是大树构成的穹顶荫蔽着的一段小河,景色宜人。小河流淌,弯弯曲曲,时而向右拐,时而向左拐,不断呈现出新的景致,一边是广阔的草场,另一边是布满小别墅的山丘。他们从一个几乎被绿树包围的湖滨浴场前经过。那真是个富有田园风味的迷人的角落,一些男士戴着鲜艳的手套,一些女士戴着花环,把城里风雅男女下乡来的各种可笑的傻相显露无余。

她开心得大喊一声。

“待一会儿我们也去那里洗澡!”

后来,再划远一点,他们划到一个类似河湾的地方;她想停下:

“过来,我的肥肥,挨着我。”

她用胳膊勾着帕蒂索的脖子,头倚在他的肩膀上,轻声细语地说:

“多舒服啊!在河上玩儿多好啊!”

帕蒂索,其实已经沐浴在幸福里了;他想着那些愚蠢的划船爱好者,他们从来也没有领略过河边优美和柔弱的芦苇的魅力,只知道喘着粗气,流着大汗,累得昏头昏脑,从吃午饭的小酒馆划到吃晚饭的小酒馆。

谁知,因为太惬意,他竟然睡着了。等他醒来……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起初叫喊;没有人回答。他心慌了,赶紧上岸,生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

这时,他看到远远的有四个黑人一样的大汉,划着一条狭长的多桨小快艇,像箭一样飞快地向他驶来。小艇在水上奔驰,越来越近:一个女子掌着舵……天哪!……看上去像是……就是她!为了协调划桨的节奏,她正在用那锋利的嗓子唱一首划船爱好者之歌。来到帕蒂索面前时,她暂时停止了歌唱,一边送去一个飞吻,一边高喊:

“你真是个大傻瓜!”

9 一顿晚饭和几种见解

国庆节之际,帕蒂索先生的科长安托万·佩尔德里克斯,获得荣誉勋位团骑士勋章。他在几朝旧制度[78]下服务了三十年,归附现政府[79]以后又工作了十年。下属们认为,他能得到这个嘉奖,只因为他是他们的头儿,因而不免在下面有些议论;但他们还是肯定,发给他一枚镶了假宝石的奖章是一件好事。这位新骑士也不想拖拉,立即邀请大伙儿下星期日去他在阿尼埃尔[80]的住宅吃晚饭。

那所房子被摩尔式的彩灯照得通明,外表像一家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但是地理位置提高了它的身价:铁路线正好沿着他的花园穿过,离他房门口的台阶只有二十米。在房屋周围按规定必须种的草坪上,有一个罗马风格的水泥修的水池,里面养着金鱼;还有一个喷泉,就像一个针管,偶尔会向空中射出小小的彩虹,让来访的客人赞叹不已。

给这个喷水装置供水,是佩尔德里克斯先生每天都要操心的事。为了灌满蓄水池,他有时早五点钟就起床。他不穿外衣,大肚皮从短裤里露出来,拼命地用唧筒抽水;这样,他下班回来才能享受到开动喷泉、想象着花园里凉爽宜人的快意。

举行正式晚宴的那个晚上,宾客们争先恐后地对这房屋的位置表示赞赏;每当听到一列火车从远处驶近,佩尔德里克斯先生都能报出它的目的地:圣日耳曼[81]、勒阿弗尔、瑟堡[82]或者第埃普;而且,为了搞笑,人们还会向趴在车窗口的旅客挥手示意。

科里的人全来了。首先是副科长卡皮泰纳先生,主任科员帕蒂索先生;然后是德·松波勒泰尔和瓦兰先生,两个爱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来、穿戴优雅的年轻科员;最后是以发表奇谈怪论在全部出了名的拉德先生和誊写员布瓦万先生。

拉德先生是公认的怪人。有人说他是“幻想家”或者“空想家”,有人视他为“革命派”;但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个笨蛋。他已经上了年纪,个子瘦小,目光炯炯,一头长长的白发。他曾经扬言自己一生最瞧不上的就是行政工作。他是个书蛀虫,书痴,天生永远对什么都看不惯。他寻求真理、蔑视流行的成见,表达起自己的见解来坚决而又模棱两可,让那些自鸣得意的傻瓜和不满但又说不出缘由的人无言以对。有人说:“拉德这个老疯子。”有人说:“拉德这个莽汉。”而他升级很慢,似乎也证明这些平步青云的庸碌之辈反对他是有道理的。他言论的独立无羁,经常让同事们不寒而栗。他们甚至纳闷:他是怎么保住他的饭碗的。

众人入席以后,佩尔德里克斯先生发表了一个简短然而很真诚的欢迎词。他对“合作者们”表示感谢;他答应会继续关照他们,而且随着他的威信的提高,他的关照也会更加有效;在一段动情的结束语中,他感谢和赞扬自由、正确的政府,善于在谦卑者中寻找出有功之人。

副科长卡皮泰纳先生以全科的名义恭喜、祝贺、欢呼、讴歌,替大伙儿颂扬了一番。这两段雄辩的演说赢得众人疯狂的掌声。接着大家就认真严肃地吃起来。

直到吃甜点,一切顺利;语言的贫乏不妨碍任何人享用美食。不过轮到喝咖啡的时候,发生了争论,而且越来越激烈;拉德先生又兴奋起来,而且一下子就超越了底线。

人们谈论的自然是爱情,一股令人陶醉的骑士精神在满座公务员中间洋溢;他们狂热地褒扬女性高超的美、心灵的柔和、判断的准确、对优美事物的爱好和情感的细腻。拉德先生起而反对。他坚决否认被形容为“美丽”的女性[83]具有人们所说的任何一种优点;并且面对众人的义愤,引出一些名家为证:

“叔本华[84],先生们,叔本华,一位在德国备受崇敬的哲学家。他是这么说的:‘男人的理智一定是被爱情蒙蔽了,才会称这个身矮、肩窄、臀肥、腿弯曲的性别为美丽。她们全部的美,实际上只在于她们的爱的本能。与其称她们美丽,不如称她们“不美观”更准确。女人既不能领悟也不能理解音乐,对于诗歌和造型艺术也同样如此;她们会的只是为了取悦于人而装模作样、花言巧语、矫揉造作。’[85]

“说这种话的人是傻瓜。”德·松波勒泰尔冲口而出。

拉德先生微微一笑,继续说:

“那么卢梭[86]呢,先生?下面是他的见解:‘女人,一般说来,女人不喜爱任何艺术,不懂任何艺术,而且没有任何才能。’[87]

德·松波勒泰尔先生轻蔑地耸耸肩膀,说:

“卢梭跟前一个人同样愚蠢,没有什么好说的。”

拉德先生仍然报以微笑:

“还有拜伦[88]勋爵呢,他可是爱女人的,先生,他这么说:‘应该给她们吃好,穿好,但是绝不能让她们参与到社会中来。她们也应该了解宗教,但不应该懂得诗歌和政治,只应该读关于信教和烧菜的书。’[89]

拉德先生接着说:

“你们瞧呀,各位先生,女人们全都学习过绘画和音乐,却不见她们中有一个创作出一幅出色的画,一部了不起的歌剧。这是为什么呢,先生们?因为她们是sexussequior[90],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次一等的性别,天生就是靠边儿站,居于次要地位的。”

帕蒂索先生气不忿了:

“那桑[91]夫人呢,先生?”

“那是个例外,先生,一个例外。我再引另一个大哲学家的一段话给诸位听听,他是英国人,叫赫伯特·斯宾塞[92]。他说:‘在特殊刺激的影响下,两性中的任何一性别都可能呈现出通常是另一性别才有的天赋。例如,举个极端的例子来说,在一种特别的刺激下,男人的乳头也可以流出奶水;在一些大饥荒的年代,曾有过幼儿失去母亲,以这种方式而得到挽救的事。我们却不能因此就把分泌乳汁列为男性的特性。同样,女性的智慧在某些情况下能产生出高超的作品,在我们评价女性的天性时,作为社会因素,这种情况也可以忽略不计。’[93]……”

帕蒂索先生天生的骑士本能受到了彻底伤害,他大声疾呼:

“先生,您不是法国人。法兰西男性对女子的殷勤礼貌,是爱国主义的一种形式。”

拉德先生反驳道:

“我很少有爱国主义情怀,先生,而且少得不能再少。”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而他却泰然自若地继续说:

“诸位应该像我一样,承认战争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事,屠杀人民这种习惯已经成为一种持续的野蛮状态;尽管唯一真实的福祉是‘活命’,我们却看到历届政府把保护民众生存的义务置之不顾,一个劲地在寻求毁灭的手段,这真是可恶至极。我说得对,是不是?好吧,既然战争是一件可怕的事,爱国主义不就是像母亲一样抚育战争的根本观念吗?一个凶手杀人,他有一个思想,就是抢劫。一个好人用刺刀刺死另一个正直的人,那个正直的人也许是一个做父亲的,或者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服从的是什么思想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被深深地刺伤了。

“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不应该当大伙儿的面说出来。”

帕蒂索先生接着又说:

“先生,毕竟有些原则是所有正直的人都承认的。”

拉德先生问:

“哪些原则?”

于是,帕蒂索先生态度庄严地宣称:“道德,先生。”

拉德先生神采飞扬,高声说:

“我举一个例子,先生,只举一个例子,一个非常小的例子。一些戴缎子鸭舌帽的先生,在环城林荫大道上干你们都知道的那个肮脏行当[94],以此为生,你们对此做何感想呢?”

一桌人全都厌恶地噘噘嘴。

“那么,好吧,先生们!可是在一个世纪以前,如果一个名誉上很敏感的风雅绅士交上一个……女友……一个‘出身高贵、美貌而又体面的太太’,靠她生活,诸位,甚至把她弄得倾家荡产,还是很得体的事呢。人们会觉得这游戏很美妙。所以说道德原则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且……”

佩尔德里克斯先生显然感到很尴尬,打断了他的话,说:

“您是在破坏社会的基础,拉德先生。‘原则’,任何时候都应该有的;就像在政治方面,这儿的德·松波勒泰尔先生是正统派[95],瓦兰先生是奥尔良派[96],帕蒂索先生和我是共和派,我们的原则很不一样,对不对?然而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就因为我们有原则。”

但是拉德先生大喊道:

“我也有原则,先生们,而且是不可动摇的。”

帕蒂索先生抬起头,冷冷地说:

“我很想听听您的原则究竟是什么,先生。”

拉德先生不用他请求就说起来:

“先生,请听吧:

“第一个原则:一个人的统治是极其危险的。

“第二个原则:有限制的选举是不公平的。

“第三个原则:普遍选举是愚蠢的。

“的确,让几百万人,杰出的知识分子,科学家,乃至天才,任由一个人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一时高兴、疯狂、陶醉、爱好,就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一切来满足他的狂妄的奇想,挥霍掉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国家财富,让千万人惨死在战场,等等,在我这个普普通通爱思考的人看来,也是极大的谬误。

“但是,既然承认国家应该由人民自己管理,仍然以一个值得商榷的借口把一部分公民排斥在国家事务的管理之外,也同样不公平;这一点是那么明显,我觉得也用不着多加讨论。

“剩下的就是普遍选举问题。诸位和我一样,都承认天才人物是极少的,对不对?往多里说,现今的法国就算有五个吧。咱们再往多里说,再加上两百个才华出众的人,另外一千个掌握不同才能的人,以及一万个在个别方面高超的人。这就是一万一千二百零五个有头脑的人组成的司令部。除此之外就是平庸者的大军和无数的傻瓜。因为庸人和傻瓜总是大多数,由他们选出一个英明的政府是难以想象的。

“平心而论,我要说从逻辑上看普遍选举是唯一可以接受的原则,可是这又行不通。理由如下:

“要让一个国家所有的有生力量都和一个政府通力合作,要让一个政府代表所有的利益,照顾所有的权利,这是一个理想的梦,但是不大实际,因为你唯一能够测定的力量恰恰是应该最被忽视的,即愚蠢的力量,也就是大多数。如果采用你们的方法,愚昧无知的大多数会压倒天才、学问、各种知识、财富、工业,等等。如果你们能投一万票给一位法兰西研究院院士,而只投一票给一个捡破烂的;投一百票给大地主,而只投十票给他的佃农,也许差不多能把力量平衡了,选出一个能代表国民中所有力量的全国代表机构。但是我不相信你们能这么做。

“我的结论如下:

“从前,当一个人什么职业也干不了,他就当照相的;今天,他就当议员。一个由这些人组成的政权,很可悲,永远是昏庸无能的;不过它干不出多少好事,也干不出多少坏事。而相反,一个专制暴君,如果愚蠢,可能干出很多坏事;如果碰巧他聪明(这是极其罕见的),也可能干出很多好事。

“在这些形式的政府之间,我不表态。我宣布:我是无政府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拥护最隐而不显、最难以觉察、最大限度自由的权力;我同时又是革命者,也就是说,我也是这后一种权力的永恒的敌人,因为,不管怎样,这种权力也绝对是不完善的。完了。”

餐桌周围发出愤怒的叫喊声,所有在场的人,正统派也好,奥尔良派也好,顺应时势的共和派也好,都气得面红耳赤。帕蒂索先生尤其愤慨,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冲着拉德先生责难道:

“这么说,先生,您什么也不相信。”

拉德先生干脆地回答:

“不,先生。”

宾客们群情激奋,拉德先生再也说不下去了。佩尔德里克斯又拿出当头儿的身份,结束了争论。

“够了,先生们,我请求诸位啦。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且谁也不准备改变,对不对?那就保持各自的见解吧。”

大家都赞同这句公道话。但是拉德先生仍然不肯罢休,非要决出个胜负来。

“不过我还是有一个信条的,”他说,“这个信条很简单而且永远切实可行;有一句成语说得很清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料想各位也挑不出这句话有什么错。而你们的信条,哪怕是最神圣的一条,我都可以用三个理由就把它驳得体无完肤。”

这一次谁也没有搭理他。但是当晚在两两结伴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在对同伴说:

“真的,拉德先生走得太远了。他一定是神经不正常。应该派去沙朗东当副院长[97]。”

10 公共集会

门的上端以醒目的大字写着“舞厅”;大门两边贴着几张鲜红的告示,宣布这个民间娱乐场所星期日已经派了其他用场。

与世无争的市民帕蒂索先生一边消化着他那顿午饭,一边向车站悠闲地漫步。他的眼睛被这鲜艳的颜色吸引,不禁停住脚步,读起来:

国际争取妇女权利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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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委员会(设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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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集会

自由思想家佐埃·拉穆尔女公民和俄国虚无主义[98]者艾娃·苏里纳女公民主持,独想自由社的女公民代表团以及一群热心的男公民赞助。

女公民赛萨琳娜·布娄和流放归来的公民萨皮昂斯·科尔纽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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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场券:一法郎

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坐在一张铺着桌布的桌子后面收费。帕蒂索先生走了进去。

大厅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淋湿了的狗的气味、老姑娘们的裙子总是散发的那种气味,还有公共舞会留下的质量可疑的香水的气味。

帕蒂索先生找了一会儿,才在第二排找到一个空位子。一边是一个佩戴勋章的老先生,一边是一个穿工人服装的矮小的女子,两眼炯亮,面颊上有一块肿起的青斑。

主席团到齐了。

佐埃·拉穆尔女公民,一个脸蛋挺俊、黑头发间戴着几朵红花的胖乎乎的女子,和俄国虚无主义者艾娃·苏里纳女公民,一个又瘦又小的金色头发的女子,共同主持大会。

正好在她们下面,长得同样俏丽、绰号“男性降伏者”的著名的赛萨琳娜·布娄女公民,坐在刚流放归来[99]的萨皮昂斯·科尔纽男公民旁边。这位男公民,一个身体非常结实、相貌凶狠的老头儿,紧握的拳头搁在膝盖上,像猫盯着鸟笼一样巡视着大厅。

右边是一个没有配偶的老年女公民的代表团,独身把这些女人弄得干瘦,苦等熬得她们怒火中烧。她们正好坐在一个决心改革人类的男公民的团体对面;这些男士从来没剪过胡子和头发,想必是为了昭示他们的抱负无限远大。

与会的群众很混杂。

妇女大多数属于女看门人和星期日关店的女商人的阶层。到处都可以看到那种难以安慰的老处女(或曰丑老太)的嘴脸,出现在女市民红润的面庞之间。三个中学男生在一个角落低声说话;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能跟女人待一会儿。有几家人是进来看热闹的。第一排坐着一个穿黄色斜纹布衣服的黑人,一头卷发,仪表堂堂,咧着大嘴,笑盈盈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主席台;那笑容是不出声的,但嘴却一直咧着,黑面庞里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身体一动不动地笑着,就像一个人高兴极了,已经心醉神迷似的。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可是个谜。也许他以为是进来看什么演出?也许在他那生着非洲人卷发的脑袋里正嘀咕着:“真逗,真逗,这些调皮蛋,这些搞笑鬼;在赤道一带是找不到这么逗乐的家伙的。”

佐埃·拉穆尔女公民以一番简短的演说开始大会发言。

她回顾了妇女自开天辟地以来所遭受的奴役;她们扮演的卑微然而永远是英雄的角色;她们对一切伟大思想的忠贞不渝。她把妇女比作往昔的人民,帝王和贵族统治下的人民,称她们为“永远的受难者”,因为对她们来说,每一个男人都是一个“主人”。她做出一个气势昂扬的动作,大声疾呼:“人民有了他们的八九年[100],我们也要有妇女的;被压迫的男人们完成了他们的革命,被囚禁的男人们砸碎了他们的锁链;愤怒的奴隶们曾经起而反抗。妇女们,让我们仿效我们的暴君们。让我们也起而反抗,砸碎婚姻和奴役的古老的枷锁。前进,争取我们的权利;我们也要来一次革命。”

她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坐下;而那个黑人简直乐得发狂,直用脑门磕打膝盖,还不停地尖叫。

俄国虚无主义者艾娃·苏里纳女公民站起来,用刺耳而又凶恶的声音说:

“我是俄国人。我曾经举起反抗的大旗;这只手痛击过我祖国的压迫者。听我发言的法国妇女们,我向你们宣布,我时刻准备着,在任何阳光照耀到的地方,地球上的任何角落,打击男人们的暴政,为普天下被卑鄙地迫害的妇女报仇。”

会场里响起一片喧嚷的赞同声,连萨皮昂斯·科尔纽男公民也站起身,用他的黄胡子彬彬有礼地摩擦了几下她那只复仇的手。

会议开到这时候才真的显示出它的国际性来。一些大国派出的女公民争先恐后地站起来,表达她们各自国家的支持。首先是一个胖墩墩、长着一头麻絮似的头发的德国女人,她结结巴巴、含混不清地嘟哝道:

“沃(我)要索(说),古劳(老)的德国迟(知)道帕(巴)黎妇绿(女)的车衣(这一)飞(伟)大的运通(动),是拖(多)么高新(兴)。沃(我)们的熊扣(胸口),(她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那胸口可经不住这一捶)沃(我)们的熊扣(胸口)打朵朔(哆嗦)了,沃(我)们的……沃(我)们的……沃(我)索(说)的扑浩(不好),探(但)是沃(我)们赫(和)你们才疑气(在一起)。”

一个意大利女人,一个西班牙女人,一个瑞典女人,相继用闻所未闻的语言发了言;最后,一个高大无比的英国女人,牙齿就像打理花园的工具,做了如下的表示:

“厄(我)也其(希)望代标(表)自由的因果(英国)参加发果(法国)妇吕(女)人命(民)为了结(解)放吕(女)性而仅性(进行)的这么……这么……表良(漂亮)的示喂(威)。晚(万)岁!晚(万)岁!晚晚(万万)岁!”

这一次,那个黑人发出的热情叫喊太刺耳,做出的高兴姿势太放肆(他把两条腿跷到椅子背上,疯狂地拍打大腿),两位会场纠察不得不上前去请他安静下来。

帕蒂索旁边的那位先生低声说:

“歇斯底里!这些女人全都是歇斯底里!”

帕蒂索以为这人是在对他说话,转过脸来,说:

“请问您说什么?”

那人连忙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跟您说话。我只是说,所有这些疯女人都是歇斯底里!”

帕蒂索先生大为惊讶,问道:

“您难道认识她们?”

“多少有一点,先生。为了做修女,佐埃·拉穆尔在修道院初修过。这是一个。艾娃·苏里纳曾经作为纵火犯而受到法律追究,并且被鉴定为狂人。这是两个。赛萨琳娜·布娄纯粹是一个阴谋家,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出名。我还看到那边的另外三个女人,到某某医院我的科里看过病。至于我们周围的所有这些满嘴脏话的老女人,我就用不着说了。”

不过嘘声从四面传来。因为这时流放归来的萨皮昂斯·科尔纽男公民站了起来。他先转动了一下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接着,便用在洞穴里呼啸的风似的粗沉的声音开始演说:

“有一些词像信条一样伟大,像阳光一样灿烂,像雷霆一样响亮:自由!平等!博爱!这就是人民的战旗。我们曾在它们的引领下向历代的专制暴政冲击。啊,妇女们,现在轮到你们,像挥舞武器一样挥舞着它们,前进,去争取独立。你们要获得自由,在爱情上,在家里,在国家事务中的自由。你们要在家里和我们平等,在街上和我们平等,尤其是在政治上和法律面前和我们平等。博爱!你们应该是我们的姐妹,我们伟大计划的知音,我们勇敢的伙伴。你们要真正成为人类的一半,而不仅仅是人类的一小半。”

接着他又纵情地大谈玄妙的政治,阐述像世界一样宏伟的计划,畅论各种社会的精髓,预言建筑在自由、平等、博爱这三大不可动摇的原则之上的普世共和国。

他说完了。大厅几乎被欢呼叫好之声震垮。帕蒂索先生不禁愕然,转过脸来对邻座的先生说:

“他是不是有点儿疯了?”

那位老先生回答:

“不,先生;这样的人有几百万呢。这是教育的恶果。”

帕蒂索先生大惑不解:

“教育的恶果?”

“是啊,他们现在会读会写了,潜在的愚蠢就更容易释放出来。”

“这么说,先生,您认为教育……”

“对不起,先生,我是个自由主义者。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您有一块表,是不是?那么,您把发条砸断,把表交给科尔纽男公民,请他把表修好。他会赌咒发誓地回答您,说他不是钟表匠。但是,如果法兰西这台无比复杂的机器里有某个东西损坏了,他却自以为是最能把它当场修好的那个人。还有四万个他这样爱唱高调的人都这么想,并且不停地这么宣称。我要说,先生,直到今天我们还缺少一个新的领导阶级,也就是说,缺少一批这样的人物,他们是掌握过政权的父辈所生,受过这种思想的哺育,接受过专门为此而进行的教育,就像年轻人为了当工程师而预先接受专门的教育一样……”

许多嘘声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一个神情忧伤的年轻人登上了讲台。

他开始发言:

“女士们,我要求发言是为了批驳你们的主张。为妇女要求与男人平等的公民权利,这就等于要求结束你们的权力。只要看看妇女的体型就可以知道,她们既不适于艰苦的体力劳动,也不适于长时间的脑力工作。她们应该扮演的是其他角色,而且那角色毫不逊色。她们为生活增添诗意。通过她们优美的力量、她们眼睛的柔光、她们微笑的魅力统治男人,尽管男人们统治世界。男人拥有的力量你们拿不去,但是你们拥有让力量着迷的魔力。你们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自从世界存在以来,你们就是统治者和支配者。如果没有你们,这世上就一事无成。一切美好的事业都是为你们而完成。

“但是,从你们变成和我们平等的那一天起,在公民权利上,在政治上,你们就成为我们的对手。于是你们就得当心,千万别让你们全部的力量所仰赖的魅力遭到损坏。否则,由于我们毫无疑义是最强有力的,最富有科学和艺术天赋的,你们的劣势将暴露无遗,你们将真正成为被压迫者。

“女士们,你们的角色是美好的,因为你们是我们生活的诱惑、无止境的梦幻,是我们的努力的永恒的报酬。所以,绝不要试图去改变它。何况,你们也不会成功。”

但是一些嘘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走下讲台。

帕蒂索的邻座这时也站起来:

“这个年轻人,有点儿浪漫,不过至少还合乎情理。先生,去喝杯啤酒吗?”

“非常乐意。”

他们向外走去。而这时,赛萨琳娜·布娄女公民正准备答辩。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年五月三十一日至八月十六日的《高卢人报》,七月五日除外,每星期一见报。莫泊桑生前未曾将本篇收入任何小说集;一九○一年收入保尔·奥朗道尔夫出版社出版的插图版莫泊桑全集《巴黎一市民的星期日》卷。

[2] 亨利四世中学:巴黎名校。一八五九年至一八六○年间,莫泊桑本人曾在该校读书。

[3] 城防工事:指梯也尔在一八四二年至一八四五年间下令修筑的环巴黎的城防工事。

[4] 外省:法国人通常称巴黎以外的地方为外省。“城防工事和外省之间的那一部分法国”即指巴黎郊区。

[5] 根据莫泊桑在专栏文章《公务员》中提供的年工资情况:“起初一千五百到一千八百法郎!然后每三年增加三百法郎,五十岁到五十五岁能达到四千法郎。”

[6] 皇帝:指法国第二帝国皇帝拿破仑三世(1808—1873)。

[7] 土伊勒里宫:位于巴黎市中心塞纳河左岸,与卢浮宫相连,原为王宫的一部分,主要用于王室住宅,此时楼房已毁,仅存花园。

[8] 共和国:指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一八七○年七月普法战争爆发,九月二日拿破仑三世投降,法国爆发九月革命,推翻第二帝国,建立第三共和国。

[9] 梯也尔(1797—1877):一八七一年至一八七三年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

[10] 三色:指蓝、白、红三种颜色,法国国旗、国徽等的颜色。

[11] 格里布依:法国喜剧片《格里布依》(1837)的主人公,转义为“傻瓜”“笨伯”。

[12] 第埃普:法国西北部塞纳滨海省城市。

[13] 勒阿弗尔:法国西北部城市,地处塞纳河出海口,濒临拉芒什海峡。

[14] 苏:法国旧时辅币,五生丁等于一个苏,二十苏等于一法郎。

[15] 棍术:当时作为自卫手段而比较流行的一种健身活动。棍术课通常辅以拳击训练,运动量很大。

[16] 生丁:旧时法国辅币,五生丁等于一个苏,一百生丁等于一法郎。

[17] 卡普尔(1839—1924):法国十九世纪最受欢迎的喜歌剧演员,其发式是中间分开,脑门上留两个小发卷。

[18] 当时法国一首流行歌曲中的副歌。

[19] 圣克鲁:巴黎西边塞纳河畔的一个城市。

[20] 林荫大道:此处系指巴黎市内从巴士底广场到玛德莱娜广场的几条连续的林荫大道,十九世纪末是巴黎最时尚和繁华的地带。

[21] “流浪的犹太人”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其起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欧洲。因凌辱耶稣而被罚永世流浪。

[22] 两个小岛:此处指塞纳河上的圣日耳曼岛和瑟甘岛。

[23] 下莫东:今称莫东。

[24] 塞弗尔:巴黎西南方重镇。

[25] 凡尔赛:巴黎西北方重要城市,著名的凡尔赛宫曾为法国国王住地。

[26] 浓汤(lasoupe):法国人的浓汤通常都加有洋葱、土豆、白菜、面包等实料。

[27] 勒依:巴黎西郊的一个市镇。

[28] 布吉瓦尔:巴黎西郊的一个市镇,在塞纳河畔,是巴黎小职员荡舟休闲的胜地。

[29] 路易:法国金币,不同时期面值不同;一八○三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使用的金路易等值当时的二十法郎。

[30] 布瓦万是法语“喝酒”的谐音。

[31] 布瓦娄是法语“喝水”的谐音。

[32] 科隆布:巴黎西北郊的一个城市。

[33] 华莱士饮水喷泉:设在一些公共场所的饮水点,是一种铸铁的小亭子,多见于巴黎。第一座华莱士饮水喷泉于一八七二年出现在巴黎街头,它是由法国人夏尔-奥古斯特·勒布尔(1829—1906)设计,但以捐资普及此设备的英国人理查·华莱士(1818—1890)的名字命名。

[34] 阿尔让特依:巴黎西北郊的一个市镇,所产葡萄酒质量较差。

[35] 库尔布瓦:巴黎西北方重镇。

[36] 波宗:巴黎西北郊的一个市镇,在塞纳河畔。

[37] 法国人一般都是在每餐饭的最后喝咖啡。

[38] 利弗尔(livres):法国古斤,每利伏尔在巴黎约为半公斤。

[39] 梅索尼埃(1815—1891):十九世纪法国风俗题材和战争题材画家。

[40] 普瓦西:巴黎西北郊的一个市镇,在塞纳河畔。

[41] 梅塘:巴黎西郊的一个市镇,法国作家左拉在此有一别墅,一批自然主义作家常在此聚会,并有小说集《梅塘夜话》传世。

[42] 左拉(1840—1902):法国作家。主要代表作有大型系列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

[43] 指《吉尔·布拉斯报》。这时期莫泊桑每周为该报撰写一篇专栏文章。

[44] 《卢贡-马卡尔家族》:左拉的大型系列小说,由《萌芽》《娜娜》《小酒馆》等二十部长篇小说组成。

[45] 萨瓦蛋糕:萨瓦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萨瓦蛋糕是一种以鸡蛋、面粉、黄油和糖为主要材料的松软的蛋糕。一三五八年,萨瓦伯爵阿美岱六世(1334—1383)为招待卢森堡的查理四世而特别制作的。

[46] 博维、格波兰、弗朗德勒:法国城市,均以生产艺术挂毯而著称。

[47] 左拉的法文名Zola由o、a(为元音)两个音节构成。

[48] 特里艾尔、皮斯-封台纳、尚特鲁普、欧特里均为梅塘附近的市镇。

[49] 滑铁卢:比利时南部小镇;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英国统帅威灵顿(1769—1852)指挥英普联军在此附近大败拿破仑军队。

[50] 雅尔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1799—1850)一八三七年在巴黎西南郊塞弗尔镇购置的产业。

[51] 本节发表于一八八○年七月十二日。这年七月六日,一条法律宣布攻克巴士底狱的周年纪念日七月十四日为法国国庆日。这则故事就是以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国庆日的准备活动为背景。

[52] 法国国旗为蓝、白、红三色。

[53] 指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54] 指未来的爱德华七世。

[55] 威尼斯灯笼:一种彩色折纸灯笼。

[56] 查理十世(1750—1830):法国波旁王朝复辟后的第二位国王,一八二四年至一八三○年在位。

[57] 路易-菲利普(1773—1850):法国国王,法国奥尔良王朝的唯一一位君主。

[58] 此处应是拿破仑三世。

[59] 时任法国总统是于勒·格莱维。

[60] 爱丽舍宫:位于巴黎中心地带的宫殿,一八七三年起成为法国总统府所在地。

[61] 莫伦:巴黎西南郊的一个重镇。

[62] 甘必大(1838—1882):法兰西第二帝国末期和第三共和国初期著名共和派政治家,曾任内阁总理和外交部部长。

[63] 肥牛:节庆狂欢时扎了彩参加游行的肥牛。

[64] 七月纪念柱:位于巴黎巴士底广场,为纪念推翻复辟王朝的一八三○年七月革命而建。

[65] 巴比埃(1805—1882):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其《讽刺诗》发表于一八三○年至一八三一年,揭露七月革命中的投机分子。

[66] 圣日耳曼平台:位于巴黎西郊圣日耳曼树林旁,面临塞纳河谷地,建于十七世纪末;从那里远眺,巴黎西部尽收眼底。

[67] 萨特鲁维尔:巴黎西郊市镇,在塞纳河畔,是巴黎小职员荡舟休闲的胜地。

[68] 鲁昂:法国西北部的一个重要城市,原为诺曼底省省会,现为塞纳滨海省省会。莫泊桑曾居住在鲁昂,在此上过中学。他的恩师布耶和福楼拜都住在这里。

[69] 科区:法国诺曼底的一片白垩高原地区。

[70] 涮杯酒:喝完咖啡后斟入咖啡杯内饮用的酒,往往是烧酒。

[71] 实指天主。莫泊桑笔下的帕蒂索是怀疑论者和反宗教者,他避免使用“天主”一词。

[72] 牧羊女游乐场:巴黎一座著名的游乐场。

[73] 圣拉扎尔车站:巴黎主要火车站之一,去巴黎西部和西北部火车的始发站。

[74] 梅松-拉斐特:巴黎西北郊的一个重镇,位于圣日耳曼树林和塞纳河之间。

[75] 《吉尔·布拉斯报》:法国的一份颇有影响的报纸,创刊于一八七九年。莫泊桑的许多作品首先发表于该报,他也曾为该报采访。

[76] “做她们的梨”:这里的法文原文fontleurpoire又有“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的意思。

[77] 《哑女》:法国歌剧(1828),斯克里布作词,奥贝作曲。

[78] 应是主要指法国奥尔良王朝末年和第二帝国时期。

[79] 应是指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

[80] 阿尼埃尔:巴黎西北郊的一个市镇。

[81] 圣日耳曼:巴黎西郊的一座古城,现称圣日耳曼-昂。

[82] 瑟堡:法国西部港口,濒临拉芒什海峡。

[83] 在法国,又称女性为beausexe(美丽性别)。

[84]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非理性主义哲学创始人。

[85] 此话引自J.布尔多译叔本华《思想与片断》中的《试论妇女》一文。

[86] 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

[87] 此话引自卢梭《致达朗贝尔》。

[88] 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89] 此话见于英国诗人托马斯·穆尔的《书信与日记》。

[90] 拉丁文,意为“次一等的性别”。这一用语,莫泊桑也是引自叔本华。

[91] 桑,指法国女作家乔治·桑(1804—1876)。

[92] 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

[93] 此话引自斯宾塞的《社会科学引论》。

[94] 指靠妓女为生的人。

[95] 正统派:法国历史上波旁王室长系的拥护者。

[96] 奥尔良派:指法国奥尔良王族当政的七月王朝(1830—1848)的拥护者。

[97] 指位于沙朗东附近圣莫里斯镇的埃斯基罗尔王家医院,又称沙朗东精神病院,小说家萨德侯爵和诗人魏尔伦都曾在这里治疗。

[98] 一八八○年二月,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逃过虚无主义的一次暗杀。莫泊桑在本篇中影射这一现实。

[99] 巴黎公社失败后,许多公社社员被流放到法国的海外殖民地。一八八○年七月十日法国政府通过一项法令准予回国。

[100] 指一七八九年推翻封建制度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