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甫琴科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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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卡泰林娜[36]

——献给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科夫斯基,

纪念一八三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爱吧,黑眉毛的姑娘们,

但是不要爱那些军官[37],

军官们是些外乡人,

他们会恶毒地愚弄你们。

军官爱你们是为了消愁解闷,

玩弄了一阵就把你们扔掉;

他要回到莫斯科[38]去,

而少女就从此毁掉……

假如只是她本人,那也没有什么,

可是她年老的亲娘,

辛辛苦苦地把她生到世上,

也要跟着她一同遭殃。

假如她知道为什么受骗,

她的心会哼着歌儿枯萎;

人们看不见这颗心,

只会说一声:“这是个下贱的女人!”

爱吧,黑眉毛的姑娘们,

但不要爱那些军官,

军官们是些外乡人,

他们会嘲弄你们。

卡泰林娜既不听父亲的话,

也不听母亲的话,

她看中了一个军官,

就一心爱着他。

她爱着这个年轻人,

跟他到园子里游逛,

直到在那儿断送了

自己的幸福的一生。

母亲唤她回家吃晚饭,

女儿全不理睬;

她和这个军官玩得入迷,

就跟着他在那儿过夜。

一连好多个夜晚,

她吻着那双褐色的眼睛,

就在这时候,她的不好的名声

已经传遍了全村庄。

恶毒的人们高兴怎么讲,

就让他们怎么讲;

她只管热爱着,全没有觉察到,

不幸已经悄悄地来到她的身旁。

不祥的消息传来——

出征的号角已经吹响。

军官们要去攻打土耳其人[39];

大家就把头巾扎在卡特鲁霞的头上。[40]

她的发辫被用头巾扎起,

但她丝毫都没有放在心上;

她只是唱着歌儿思念心爱的人,

为了心爱的人忍受着忧伤。

黑眉毛的年轻人允诺过,

只要他没有死在外乡,

就一定回到她的身旁。

那时候,卡泰林娜

要变成一个军官的太太,

从此忘掉一切悲伤;

现在人们高兴怎么讲,

就让他们怎么讲。

卡泰林娜不再忧愁悲伤——

她把眼泪揩干,

现在姑娘们也不再找她,

同到大街上散步歌唱。

卡泰林娜不再忧愁悲伤——

她揩掉辛酸的眼泪,

为了不让敌视她的邻居们看见,

就在夜半的时光,

拿着水桶去取水;

她悄悄地走到水井旁,

站在绣球花下面,

低声地把《格里茨》[41]的调儿歌唱。

她唱着,她说着话,

连绣球花也感到心酸悲伤。

她高兴地走回家,

因为谁都没有看见她。

卡泰林娜不再忧愁悲伤,

也不再心惊神慌——

她扎起新的头巾,

向着窗子外面张望。

卡泰林娜长久地望着……

这样就过去了半年的时光;

她的心口周围开始疼痛,

腰部也疼得很厉害。

卡泰林娜病倒啦,

勉勉强强地喘息着……

当她恢复了健康,就坐在壁炉旁边,

摇着自己的小乖乖。

婆娘们恶意地到处议论,

还把她的母亲嘲笑一顿,

说军官们不久就会回来,

要在她们家里投宿过夜:

“你们家里有个黑眉毛的姑娘,

现在她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正坐在壁炉旁边,

摇着军官的小乖乖。

她找到了一个黑眉毛的男人……

说不定还是你亲自教会了她这样……”

你们这些多嘴的婆娘,

叫你们都没有好下场,

你们也会像这个姑娘,

生下一个小乖乖,让人们嘲笑一场。

卡泰林娜,我的心啊!

你是多么不幸!

你带着这个小小的孤儿,

能在哪儿找到一处安身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心爱的人,

谁会来询问你,谁会来迎接你?

父亲,母亲——都像是外人,

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真是痛苦得很!

卡泰林娜逐渐恢复了健康;

她把门窗打开,

长久地望着大街,

还一边摇着小乖乖;

她盼望着,盼望着——毫无一点音信……

也许,他一去永不回来?

她真想跑到园子里痛哭一场,

但又怕人家会论短说长。

太阳落山以后——

卡泰林娜才跑到园子里去闲逛,

手里抱着孩子,

她环顾着四方:

“我曾经在这儿等待过他,

我们曾经在这儿讲过话,

还有那儿……那儿……我心爱的小乖乖!……”——

她想讲的话没有讲出来。

园子里樱桃树的枝叶,

已经闪耀着绿光;

卡泰林娜走进园子,

就像从前一样。

她走进园子,

只是不像从前那样歌唱,

也不再站在樱桃树下,

等待那个年轻的军官。

黑眉毛的姑娘现在无心歌唱,

她在诅咒自己的命运。

就在这时候,那些恶毒的巫婆,

正把她的事情纷纷议论——

她们讲着各种恶毒的话语。

她能有什么办法?

假如黑眉毛的爱人和她在一起,

她就有了一个庇护的人……

可是黑眉毛的爱人在遥远的地方,

他既听不见,他也看不见,

敌视她的人怎样在嘲笑她,

卡特鲁霞又怎样在哭泣悲伤。

也许,黑眉毛的爱人被打死啦,

躺在静静的多瑙河的那一方;

也许,他已经回到莫斯科,

正爱抚着另外一个姑娘!

不,她的黑眉毛的爱人没有死,

他还活着,他很健康……

在什么地方能找到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一对黑色的眉毛?

在全世界,在全莫斯科,

在遥远的海外——

没有一个人像卡泰林娜这样漂亮;

但是她的命运真叫人痛苦悲伤!……

看来,母亲只能给她一对美丽的眉毛,

还有一双褐色的眼睛,

但是她没能把幸福带给女儿,

让她快乐地生活在世上。

没有幸运,漂亮的脸——

像是田野里的小花一样:

太阳烤晒着,狂风吹打着,

谁要是高兴就把它连根拔光。

卡泰林娜,揩掉你漂亮的脸上的

辛酸的眼泪吧,

军官们早已沿着另外的大路,

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年老的父亲坐在桌子旁边,

两手紧捂在低垂着的头上;

他不想再看见这个世界:

只是深深地叹息悲伤。

年老的母亲靠着他,

同坐在一张长板凳上,

她含着眼泪,低声地

责备着自己的女儿:

“我的女儿啊,你什么时候才结婚?

你的未婚夫在什么地方?

还有那些手里拿着花烛的女伴们、

媒人们和男傧相们,又在什么地方?

我的女儿,他们都远在莫斯科!

你在那儿可以找到他们,

但别对那些善良的人们讲起,

你还有一个亲娘。

唉,就在那个该诅咒的时辰,

我把你生到世上!

假如早知道如此,

我在天亮以前就把你淹死……

我宁可那时候把你丢给蛇,

也不让你现在落在军官的手上……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的小小的玫瑰花儿!

像一颗草莓,像一只小鸟,

我爱抚你,我把你抚养大,

就是为了受难遭殃……我的女儿,

你造下了什么孽啊?……

你就这样感谢了我啊!……

现在你到莫斯科找你的婆婆去吧。

你既不肯听我的话,

那就去听她的话。

走吧,女儿啊,赶快去找她,

找到了她,孝敬她,

在外乡人中间过着幸福的日子,

从此别再返回老家!

我的孩子啊,你不会从遥远的地方,

再回到自己的家乡……

没有你在我的身旁,

有谁来把我这个老太婆埋葬?

有谁会像亲生的儿女

在我的坟前哭泣悲伤?

有谁会种一株红绣球花

在我的坟头上?

除了你之外,

还有谁会想起我这个有罪的灵魂?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的亲爱的孩子!

你从我们这儿走开吧!……”

她勉强低声地

祝福了自己的女儿:

“愿上帝保佑你!”刚说完这句话,

就像死人似的昏倒在地上……

年老的父亲说道:

“不幸的人啊,你还等待什么呢?”

卡泰林娜痛哭了起来,

双膝跪倒在地上:

“我的父亲,求你宽恕我,

求你宽恕我造下的孽吧!

我的亲人,我亲爱的老鹰[42],

求你宽恕我吧!”

“愿上帝和善良的人们

都会宽恕你;

向上帝祈祷,就赶快上路——

这样我的心才会感到舒畅。”

卡泰林娜慢慢地站起来,行了个礼,

一声不响地走出了茅舍;

年老的父亲和母亲

从此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

她走进樱桃园,

祈祷了上苍,

再从樱桃树下拿起一小撮泥土,

把它系在胸口的十字架旁;

她说道:“我不会再回来啦!

我要死在遥远的地方,

陌生的人们会把我埋葬在

外乡的土地上;

让人们把这一小撮泥土

撒在我的身上,

让它向人们讲起

我遭遇的不幸和我的悲伤……

不,我亲爱的孩子,你别讲!

不管人们把我埋葬在什么地方,

只要善良的人们

不再责备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过错。

你不会讲……可是谁会讲起,

我是他的亲娘!

我的天啊!……我是多么悲伤!

我到哪儿能找到一处安身的地方?

我的孩子,

我真想投水自尽,

那时候,你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

为我赎罪受苦,

在人世间漂泊流浪!……”

卡泰林娜沿着村庄走着,

一边走,一边哭泣悲伤;

她用头巾包着自己的头,

把孩子紧紧抱在手臂上。

她走出了村庄——心里疼痛得很;

她回过头来张望,

摇了一摇头,

于是放声痛哭起来。

就像一株长在荒野里的白杨,

孤立在满是灰尘的大路旁;

眼泪像是太阳上升以前的露珠,

不断地滚流到地上。

含着辛酸的眼泪,

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

吻着他和哭泣着。

他啊,是个可爱的小天使,

不懂得什么叫做悲伤,

在用两只小手

摸着母亲的胸膛。

太阳落山了,橡树林后面的天空,

映满了红色的霞光;

她把眼泪揩干,转过身来,

向前走过去……很快就消失在远方。

村子里的人们讲了不少闲话,

他们长久地论短说长,

可是年老的父亲和母亲

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谩骂……

在这个世界上,

人就是这样折磨着人!

他们把这个人绑起,把那个人杀死,

另一个人把自己毁掉……

为了什么?只有上帝知道!

世界看起来辽阔得很,

但在这个世界上,

那些孤苦伶仃的人,

却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安身。

这一个人,从这边到那边,

拥有一大片宽阔无边的田地,

可是另一个人,就只有一小块

在他死后葬身的地方。

善良的人们到哪儿去啦?

心愿意热爱他们,

愿意跟他们一同生活,

可是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世界上有幸运,

可是谁知道它?

在世界上有自由,

可是谁得到它?

世界上有一些人——

他们周身闪耀着金光和银光,

他们看来仿佛是老爷,

但他们并不知道幸福——

他们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幸运!

他们和穷困痛苦结成亲人,

穿着同一件短上衣,

但他们却不敢当着人流泪悲伤;

你们拿走金银财宝,

都变成有钱的人吧,——

而我要拿走眼泪——

尽情地哭泣悲伤;

我要用辛酸的眼泪

把不幸淹死,

我要用自己的光脚

去践踏奴役的生活!

当我的心啊

自由自在地游逛,

那时候,我才会变得富足,

那时候,我才会感到快活!

猫头鹰号叫,橡树林沉睡,

星星在天空里闪耀着光芒,

金花鼠顺着大路,

在杂草丛中来回游逛。

善良的人们是那样疲倦,

他们都早已进入梦乡:

有的人由于幸福,有的人由于悲伤,

这时候夜色把大家都笼罩上。

深蓝色的黑夜把所有的人笼罩着,

就像母亲爱抚着儿女们一样;

卡泰林娜要在什么地方过夜:

在树林里,还是在茅舍?

或者是坐在田野里的干草堆下,

爱抚着自己的小乖乖,

或者就躲在橡树林里的大树干下,

防备着野狼的袭击残害?

黑眉毛的姑娘们,

你们宁可别生到世上,

假如你们在生活里,

要遭到这么多的痛苦悲伤!

她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只有愈来愈痛苦心伤!

她在大路上会遇到遍地的黄沙

和陌生的外乡人;

她会遇到严酷的寒冬……

也许,她还会遇到那个心爱的人,

他会认出卡泰林娜,

爱抚着自己的儿子?

和他在一起,黑眉毛的姑娘

就会忘掉大路、黄沙和悲伤:

他会像母亲似的拥抱她

他会像弟兄似的跟她谈心讲话……

让我看一看和听一听再说吧……

当现在休息的时光,

我就顺便打听一下,

通到莫斯科的大路朝着什么方向。

弟兄们,我知道这条大路,

这条路啊又远又长!

只要一想起它,

我的心马上变得冰凉。

我曾经量过这条大路,[43]

宁可还是别量它!……

我要是讲起那些伤心事,

有谁会相信它!

大家会说(当然不是当着我说):

“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净在胡说!

他说了一大堆的废话,

把人弄得愈来愈糊涂。”

诸位,你们说得对,说得对!

你们听了有什么用场,

难道我要在你们面前

流着眼泪哭泣悲伤?

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要晓得,每个人都有不少的伤心事……

别去管它吧!……

还是把打火石和烟草拿给我,

让我好好抽上一口烟,

家里的人就不会痛骂我。

否则净谈这些伤心的事,

做梦都会见到可怕的景象!

还是别去提它吧!

让我现在看一看,

这时候我的卡泰林娜和伊瓦斯[44],

正在什么地方漂泊流浪。

在第聂伯河的左岸,在阴暗的树丛下,

在通到基辅的大路上,

盐粮贩子[45]们一边走着路,

一边唱着“哦,一只枭鹰站在坟墓上”[46]。

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

也许是朝圣回来,走在同一条大路上。

她为什么那样不快活,

两眼流泪,痛苦悲伤?

她穿着一件周身满是补丁的长袍,

一个包袱挂在肩背上,

这一只手里拿着拐杖,

另一只手里抱着一个小乖乖。

当她碰到盐粮贩子们的时候,

就把小孩遮盖了起来。

她问道:“善良的人们,

通到莫斯科的大道在什么地方?”

“到莫斯科去吗?就是这条大路!

可怜的人啊,远得很!”

“我要到莫斯科去。看在耶稣的面上,

施舍给我几个钱吧!”

她捡起半个戈比,浑身哆嗦着:

心里感到非常慌张!……

这个小钱有什么用场?……可是孩子呢?

她是这个可怜的小孩子的亲娘!

她流着眼泪,顺着大路往前走,

在布罗瓦里[47]休息了一会儿,

就用那个可怜的小钱,

买了个蜜糖饼子给自己的小乖乖。

这个可怜的人啊,她长久地走着走着,

向过路的人们打听着行程;

有时候,她就在篱笆下面

跟自己的小孩子露宿过夜……

姑娘们,你们为什么生下来要有一双褐色的眼睛!

难道就是为了在别人的篱笆下面流泪悲伤!

姑娘们,你们注意着,否则你们会后悔懊丧,

别让军官们来找上你们,

别让自己也遭到卡特妮娅[48]一样的命运……

你们不要再问:为什么人们要议论你们,

为什么人们不让你们走进茅舍借宿到天亮。

黑眉毛的姑娘们,你们别再问吧,

要晓得,人们并不知道;

假如上帝要惩罚谁,

他们也就惩罚谁……

人们好像蔓藤一样,

风吹到什么方向,它们就弯到什么地方。

太阳照耀着孤儿,

(它照耀着,但并不能使他温暖)——

要是人们有足够的力量,

他们也会遮蔽住太阳的光亮,

不让它照耀着孤儿,

不让它晒干他的眼泪。

我的天啊!这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样痛苦悲伤?

她对人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为什么人们需要这样?

尽让她哭泣悲伤!……我的心啊!

别再哭吧,卡泰林娜,

别让人们看见你的眼泪,

忍耐着,直到最后死亡!

别让你长着黑眉毛的脸,

失掉了美丽的光辉——

当太阳上升以前,在阴暗的丛林里,

用眼泪去洗你的脸。

你用眼泪洗着脸——谁也不会看见,

谁也不会嘲笑你一场;

只有当流着眼泪的时候,

心里才会感到舒畅。

姑娘们,瞧着吧,这是多么不幸。

军官玩弄了卡特鲁霞一阵,就把她扔掉。

她跟他相爱,却没有看到苦痛的命运已经来临,

大家虽然看见,可是谁对她都丝毫没有一点怜悯:

他们会说:“让这个下贱的姑娘毁掉吧,

假如她不懂得爱惜自己!”

姑娘们,在这个不幸的年代要多加小心,

别让那些军官来找上你们。

现在卡泰林娜在什么地方漂泊流浪?

她在篱笆下面露宿过夜,

天明以前就爬起身来,

急急忙忙地奔往莫斯科的方向;

突然间——寒冬来临了。

暴风雪在荒野里喧吼,

卡泰林娜在大路上奔跑,

脚上拖着一双破烂的树皮鞋,——真是可怜啊!——

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袍!

她一瘸一瘸地向前走;

瞧——远处闪动着一片光亮……

也许是官兵们回到了家乡……

苦命人啊……她的心差不多停止了跳跃……

她向他们飞奔过去,

就对他们问道:“我的黑眉毛的伊万,

在你们这儿吗?”

他们回答说:“我们不晓得这样一个人。”

不用说,他们按照士兵的习气,

嘲弄着她,开起玩笑来:

“啊呀,你这个娘儿!啊呀,我们这伙子人!

你别想来欺骗人!”

卡泰林娜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啊,原来也都是这样的人!

别哭吧,我的不幸的小乖乖!

一切都听从命运来安排。

我已经走了好多路,我还要再向前走……

也许我们会遇到他;

我的小鸽子,我要把你交在他的手上,

然后自己就躺进坟场。”

暴风雪在喧吼、嚣叫,

在荒野里回旋飘荡;

卡特妮娅孤独地站在田野中间,

尽情地哭泣悲伤。

暴风雪刮得困倦了,

某些地方已经静息了下来;

卡泰林娜想要再哭,

干枯了的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她看了一下被眼泪

滴湿了的小乖乖,

就好像一朵鲜红的小花,

在晨露下面闪着光彩。

卡泰林娜微笑了起来,

辛酸地微笑了起来:

但在心里,像有一条黑色的毒蛇

在盘绕绞动着。

她静默无语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她看见——前面是一片黑色的树林,

在树林附近,在大路旁边,

像有一间茅舍在闪着微弱的白光。

“我们走吧,小乖乖,天快黑啦……

也许,人们会让我们走进茅舍;

假如不让呢,

那我们就在露天里过夜。

我的伊万小乖乖,

那我们就在茅舍旁过夜!

假如我不在世上的话,

你要到哪儿去过夜?

我的小乖乖,你要在院子里,

跟看家狗同住在一块!

看家狗很凶恶,它们虽然会咬人,

但它们不会讲话,

它们不会嘲笑你一顿……

跟看家狗在一块,你有吃有喝……

唉,我的可怜的小乖乖!

可是我要到哪儿去安身?”

连一只孤苦伶仃的狗都懂得幸福,

人们有时还会爱抚爱抚它;

即使大家会打它,用铁链把它锁起来,

但没有人会把它的亲娘嘲笑一顿,

可是伊瓦斯呢,当他还没有学会讲话,

大家很早就问他:

狗在大街上向谁狂吠?

是谁饥寒交迫地在篱笆下面过夜?

是谁在带领着讨饭的乞丐?黑眉毛的私生子啊……

他只有一种幸运——就是长着一对黑色的眉毛,

人们不是白白地把这对眉毛给了他!

在山下面,在深谷中,

黑特曼统治时代[49]遗留下的许多株橡树,

像长着高高的前额的老年人耸立着。

深谷里有一座拦洪坝,上面排列着一行垂杨,

水塘上覆盖着一层厚冰,

冰上有个窟窿供人们取水……

太阳像个红色的圆盘,

穿过云雾放射出光芒,

狂风吹荡着;它吹刮得——

什么都看不见:到处是一片银白……

只有狂风的吼叫声在树林里喧响。

暴风雪在怒吼、嚣叫,

刮过树林时发出一阵阵喧响;

银色的荒野像一望无边的海洋,

白雪在它的上空旋舞飞扬。

一个管林人走出茅舍,

想看一看树林,

可是一瞧!多么大的风雪,

什么都看不见!

“唉,好大的暴风雪啊!

让树林见鬼去吧!

还是走回茅舍去……那儿是什么?

难道是鬼怪!

那是妖魔在带领着他们,

好像在干什么勾当。

尼奇波尔!瞧一瞧,

那是什么在闪着白光?”

“是官兵们吗?……官兵们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啦?你发生了什么事啦?”

“可爱的官兵们在什么地方?”

“在那儿,就在那儿!”

卡泰林娜飞奔过去,

甚至都没有穿好衣裳。

“看起来,莫斯科这个念头,

在她的心里面生下了根!

假如她在黑夜里漂泊流浪,

嘴里就只喊着军官的名字!”

她跨过树干,穿过风雪,

气喘喘地向他们飞奔过去。

她光着脚站在大路上,

用衣袖把眼泪揩光。

官兵们迎面朝着她走过来,

大家都同一个样子骑在马上。

“我的不幸啊,我的苦命啊!”

她向他们冲过去……她看见——

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官长。

“我的可爱的伊万!

我的亲爱的心上人!

你为什么迟迟才回到家乡?”

她向他冲过去……一把抓住缰绳……

他看了一眼——

就用马刺把马刺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难道你忘掉了卡泰林娜?

或者你不认识我?

我的心爱的,你看着我,

你把我好好地看一眼:

我是你亲爱的卡特鲁霞。

你为什么要拉开缰绳?”

可是他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就催着马急奔开去。

“我的亲爱的,请你等一等!

你瞧,我不再哭泣悲伤!

伊万,难道你不认识我?

我的心上人,你看我一眼,

天哪,我是你的卡特鲁霞!”

“混蛋!你胆敢这样!

把这个疯婆娘拖开去!”

“我的天哪!伊万!

你要把我抛弃?

要晓得,你曾经对我发过誓!”

“把她拖开去!你们都怎么啦!”

“把谁拖开去?要把我拖开去?

你这是为了什么?告诉我,我的亲爱的!

你要把自己的卡特妮娅

交给谁呢?

她曾经跟你一同到园子里去相会,

她曾经为了你啊,

生下一个小儿子。

我的亲爸爸,我的亲哥哥!

你不要避开我!

我愿意当你的女用人……

哪怕你爱上另外一个人,

哪怕你走遍全世界……

我要忘掉我曾经怎样爱过你,

我怎样为你生了一个儿子,

我怎样变成一个扎头巾的姑娘,

一个扎头巾的姑娘……这是怎样一种耻辱!

我白白地把自己毁掉!

你丢下我,你要永远把我忘掉,

可是不要丢下自己的儿子。

你不会丢了他吧?……我的心上人,

请你暂且不要走开……

我去给你把儿子抱过来。”

她撒开了缰绳,

立即奔回茅舍。

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孩子。

这是个没有包裹好的

在哭泣着的可怜虫!

“你瞧一瞧,这就是他!

你到哪儿去啦?躲藏起来啦!

走掉了!……人不见了!……现在,我的小乖乖,

你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了!

我的天哪!……我的亲爱的孩子!

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这些可爱的官兵们!

把孩子带走吧;

亲爱的,你们不用避开我!

要晓得,他是一个孤儿;

你们带着这个孩子,

把他交给你们的长官吧。

你们带着他……我要抛开他啦,

既然他的父亲把他丢下——

那就让他不会得到

一个好下场吧!……

小乖乖,妈妈因为罪孽

把你生到世上;

把你抚养大,只是让人们嘲笑一场!”

她把孩子放在大路上。

“小乖乖,去寻找你的父亲吧,

正像我寻找他那样。”

她像发了疯似的从大路上奔向树林!

可怜的小孩子被丢在那儿,

放声大哭起来……

官兵们都无动于衷地从旁边奔驰过去。

这样也许更好一些;不巧,山上管林的人们

就在这时候听见了孩子的哭叫声。

卡特妮娅光着脚在树林里奔跑,

一边奔跑一边号叫;

她一会儿咒骂伊万,

一会儿哭泣,一会儿祈求。

她一直奔到树林旁边;

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就向那个深谷奔过去……

她静默无语地站在水塘中间。

“上帝啊,你拿走我的灵魂!

而你呢,就拿走我的身体吧!”

她说完话就投到水里面去!……

冰下面的水流就把她席卷而去。

黑眉毛的卡泰林娜,

找到了她要寻找的下场!

狂风在水塘上面吹荡——

卡泰林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不是狂暴的风吗,

在把橡树吹断;

那不是不幸的苦命吗,

逼得母亲死亡;

那不是孤儿孤女吗,

把自己的母亲埋葬;

死后只剩下一座坟墓,

还有好的名声留在世上。

让恶毒的人们去嘲笑

可怜的小孤儿吧;

在坟上流尽了眼泪——

心里才会感到舒畅。

既然父亲没有看见过他,

母亲也已经死亡,

他再没有什么亲人

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私生子还剩下什么呢?

又有谁去和他讲话?

既没有亲人,又没有住的茅舍,

到处就只有大路、黄沙和悲伤……

他的脸像父亲,长着一对浓黑的眉毛,……

为了什么?为了好让人家知道!

母亲给了他这对眉毛,什么都没有隐讳……

假如它们的黑色能够褪掉,就能把真情掩藏!

一个前往基辅的科布扎歌手,

坐在大路旁边休息,

带路的小孩背着个破布袋,

坐在他的身旁。

小孩子紧靠着他,

在太阳下面打盹,

这时候,年老的科布扎歌手

就将《耶稣》[50]的赞美诗低声歌唱。

过路的人不只是从旁边走过:

有些人给个面包圈,有些人给几个小钱;

有些人施舍给老头儿,

可是姑娘们都施舍给这个小孩,

黑眉毛的姑娘们看着这个小孩——

他光着双脚,他露着全身。

她们说道:“妈妈给了他一对黑色的眉毛,

可是没有给他幸运!”

一辆华丽的六套马车

沿着大路驶向基辅城,

坐在马车里的是太太、

老爷和全家人。

马车在老头儿旁边停住——

卷起了一阵灰尘。

他们从窗口

用手招呼伊瓦斯。

太太给了他几个小钱,

仔细地看着他。

老爷一看……马上转过身来,

他这个薄情负义的人啊,

他认出了这双褐色的眼睛,

还有这对浓黑的眉毛……

父亲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但却不愿意承认。

太太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瓦斯。”“真是可爱得很!”

马车移动了,

灰尘又盖满了伊瓦斯一身……

这两个可怜的人,数了一下他们讨到的小钱,

然后站起身来,

向着上升的太阳做了祈祷,

就重新走上他们的路程。

一八三八年于圣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