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期诗选(1837—1847)》:一个得了邪病的姑娘[22]
辽阔的第聂伯河在喧吼、呻吟,
激怒的狂风在空中呼啸、吹荡,
高高的柳树枝干被吹得弯向大地,
河水也被掀成山一样的惊涛骇浪。
这时候苍白无光的月亮
从乌云里勉强露出脸庞,
它好像是蔚蓝大海上面的一只小船儿,
一会儿沉到水底,一会儿又冲到水上。
到处还听不见有人讲话的声音,
报晓的雄鸡还没有第三次啼唱,
猫头鹰在树林里遥相呼应,
梣树枝儿不断在发出脆响。
就在这时候,在山坡下面,
紧靠着树林的地方
有个白色的人影,
在河边独自彷徨。
也许是个小鱼美人[23],
出来寻找自己的亲娘;
也许是在等候年轻的哥萨克,
好呵得他全身发痒。
不,这不是小鱼美人在游逛:
走着的是个年轻的姑娘,
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中了邪),
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巫婆搞出的名堂,
为了少让她忧愁悲伤,
瞧,就让她在半夜里,
到处梦游,等待着
那个年轻的哥萨克,
他上一年就离开了家乡。
他答应一定要回来,
说不定,他已经死在外乡!
人们没有用红色的绸缎,
把哥萨克的两眼蒙上,[24]
姑娘也没有用眼泪,
把他的面孔洗得光亮:
大鹰啄掉了他褐色的眼睛,
在那外乡的田地上,
豺狼把白色的尸体啃光,——
这就是哥萨克的命运。
看来,这个年轻的姑娘啊,
白白地空等了一场。
黑眉毛的年轻人永远不再回来,
他不会再爱抚自己心爱的姑娘,
他不会再为她拆开长长的辫发,
也不会再把头巾扎在她的头上;
这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啊,
不是睡在床上,而要躺进坟场!
这就是她的命运……哦,我的仁慈的上帝啊!
你为什么要惩罚这个年轻的姑娘?
难道因为她全心地热爱着那个哥萨克的眼睛?
恳求你宽恕这个孤苦伶仃的孤儿吧!
她又能爱谁呢?她没有父亲,没有亲娘;
她一个人,就像一只小鸟儿流落在遥远的外乡。
你赐给她幸福吧,——她那样年纪轻轻的,
否则外人会嘲笑她一场。
难道一只热爱着公鸽的母鸽[25]有过错吗?
难道一只被大鹰杀伤了的公鸽有过错吗?
她忧愁悲伤,咕咕地哀鸣,在世上苦恼,
她飞翔着,寻找着,心想——他迷失在什么地方。
母鸽是幸运的:因为她能高高地飞翔,
她要一直飞向上苍,——打听心爱的人在哪儿。
可是她是个孤儿,她能向谁打听,
有谁能告诉她,有谁能知道,
她心爱的人在哪儿过夜:在阴暗的树林里露宿,
还是正在滚流的多瑙河上饮马,
或者他正和另一个姑娘谈情说爱,
早已经把这个黑眉毛的姑娘遗忘?
假如她有一双大鹰的翅膀,
她要飞到蔚蓝的海外,去寻找她心爱的人;
假如他还活着——她就爱他,把另一个姑娘掐死,
假如他已经死了——她就走进坟墓躺在他的身旁。
但是心啊并不是这样爱着,能够和别人同甘共苦,
但是心啊并不是这样爱着,正像上帝嘱咐的那样,
它不愿意生活,也不愿意忧愁悲伤,
“你悲伤去吧。”——心里这样说道,它是在自寻烦恼。
哦,我的仁慈的上帝啊!这就是你的意志,
这就是可怜的人的幸福,这就是她的命运!
她一声不响,尽在漫游、彷徨。
辽阔的第聂伯河不再喧响;
风啊,吹散了天空里的乌云,
它也在大海旁边沉入梦乡,
只有月亮从天空里撒下清光;
在大河上,在树林里,
周围到处是一片宁静安详。
突然间,一群小鱼美人
从第聂伯河探出身子在嬉笑着。
她们叫喊道:“让我们出来取一取暖吧!
太阳已经落山啦!”(她们全都光着身子;
用苔草缀成辫发,因为她们是姑娘。)
……
妈妈问她们:“大家都到齐了吗?
让我们去寻找晚饭吃吧。
我们大家玩一玩,逛一逛,
我们大家快乐地高声歌唱:
呜嘿,呜嘿!
一个稻草人的灵魂[26],灵魂!
妈妈把我生下来,
没有受洗礼就把我埋葬。
明亮的月亮啊!
我们亲爱的小鸽子啊!
快到我们这儿来吃晚饭吧:
我们有一个哥萨克躺在芦苇丛里,
他躺在芦苇丛里的苔草上面,
还有一个银戒指戴在手指上!
他是一个长着黑眉毛的年轻人;
我们昨天晚上在橡树林里找到了他。
月亮啊,在明净的田野里照得更长久一些吧——
因为我们要尽情地游逛。
这时候女妖们还在飞翔,
这时候报晓的雄鸡还没有啼唱,
照耀着我们吧……是谁在那儿走着!
是谁在橡树下面游逛。
呜嘿,呜嘿!
一个稻草人的灵魂,灵魂!
妈妈把我生下来,
没有受洗礼就把我埋葬。”
这些没有受洗礼的孩子大笑起来……
树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回响:喧哗声,叫喊声,
这群孩子好像在被人宰割。她们像发了疯一样,
一起飞奔到橡树旁……大家一声不响,……
没有受洗礼的孩子们忽然惊醒过来,
她们看见——一个人影子闪过,
正沿着橡树往上爬,
一直爬到了树顶上。
原来这就是那个姑娘,
她梦游似的在游逛:
看来,是巫婆让她得了
这样一种可怕的邪病!
她站在摇摆着的树顶上,……
她的心几乎都破碎了!
她向四面八方张望,
又重新爬回到地上。
小鱼美人们围绕着橡树,
静静地在等候着她;
她们拉住这个姑娘,
就呵得她全身发痒。
她们长久地、长久地
欣赏着这个姑娘的美丽、漂亮……
但当雄鸡第三次喔喔啼叫!——
她们立刻都到水底潜藏。
清晨时云雀唱着歌,
在向天空飞翔;
杜鹃鸟站在橡树上,
应和着它歌唱;
夜莺在树丛里啼叫
月亮落到树林后方;
山后面的天空泛起了红光;
庄稼人在田野里歌唱。
波兰地主们曾经到过的地方,
树林在大河上显得黑影重重;
远处一座座高高的荒冢古墓,[27]
在第聂伯河上闪耀着青光;
橡树叶子发出簌簌的喧响;
浓密的葡萄枝藤在絮语着。
而这个姑娘在橡树底下,
在平坦的大路旁长眠着。
看来,她那样沉睡着,
也没有听见杜鹃鸟在歌唱,
也用不着计算她活了多么长,
看来,她深深地长眠在梦乡。
就在这时候,从橡树林里,
一个哥萨克骑着马走了出来。
他身子下面的乌黑色的骏马,
勉强地提起马蹄。
“我的伙伴,你疲困啦!
今天我们就可以休息啦;
茅舍已经很近啦,
姑娘会为我们把大门打开。
也许,她已经打开大门,
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加快吧,马啊,加快吧,马啊,
快快地赶到家门!”
乌黑色的骏马疲困啦,
刚走了一步,就几乎绊倒,——
哥萨克心里也感到难过,
像有条毒蛇在心里盘绕。
“瞧,这就是那株枝叶茂盛的橡树……
她在那儿,仁慈的上帝啊!
瞧,我的灰蓝色翅膀的小鸽子,
等待得就睡着啦!”
他从马上跳下来,走到她身旁:
“天哪!我的天哪!”
他呼唤她,他狂吻她……
唉,一切都无用啦!
“人们究竟为了什么
要把我和你分开?”
他痛哭失声,飞奔过去,——
一头就撞在橡树上!
姑娘们到田地里去收割庄稼,
她们一边走着一边唱着歌:
唱着母亲怎样送走自己的儿子,
唱着夜里面怎样去痛击鞑靼人。
她们走着,——看见在绿色的橡树下面,
站着的是那匹累坏了的骏马,
靠着它,年轻的哥萨克
和他的那个姑娘躺在草地上。
姑娘们为了开个玩笑(应该承认),
她们悄悄地走近,想吓他们一下;
但当她们走近一看,大家都哑然失声,——
害怕得向着四面八方飞奔!
女朋友们聚拢过来,
她们把眼泪揩干;
男朋友们聚拢过来,
他们挖了两个深坑;
神父们举着神幡走来,
教堂敲起送葬的钟声。
大家按照礼节,
把这两个人深深地埋葬。
两个人的坟墓;
就紧靠在大路旁,
谁也无从知道,
他们究竟为什么死掉?
大家种了一株白槭树和一株杉树
在哥萨克的坟墓上,
他们又种了一株红绣球花
在姑娘的坟墓上。[28]
白天里,杜鹃飞来,
在它们上面咕咕地鸣叫;
黑夜里,夜莺飞来,
在它们上面婉转地歌唱;
它不停地歌唱,
当月亮的清光还照耀在大地上,
当那些小鱼美人还没有成群结队地
从第聂伯河里游出来取暖和游逛。
一八三七年于圣彼得堡
戈宝权 译[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