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谢泼德先生是一位斯文有礼、小心谨慎的律师，且不论他对沃尔特爵士有着怎样的约束力，或者抱有什么看法，他总是宁愿让别人提出令人不快的异议。他这回也借口推托，就连最微小的暗示也不提，只是恳请他们一家人只管相信拉塞尔夫人高超的决断力就好了——他相信以聪慧著称的拉塞尔夫人一定可以给出果断措施，也希望这些建议能被采纳。

拉塞尔夫人对这桩事焦急又热心，认认真真地思忖考量。她这个人沉着稳重，思维却并不怎么敏捷，从她思想上两种相互矛盾的原则出发，在这节骨眼实在难下定论。她为人正直，讲究声誉；但她和任何一个理智、正直的人一样，急切地想要顾全沃尔特爵士的感受，想要维护他们家族的荣誉。她是一个和善仁慈的好女人，情感真挚，品行相当端正，恪守礼仪，言谈举止都被看作教养优良的典范。她趣味高雅，一般说来也是通情达理、始终如一的——不过，她对名门望族怀有偏爱，看重官爵和地位，因此有时对于达官贵人们的缺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自己只不过是一位骑士的遗孀，所以对于准男爵推崇备至[7]。而沃尔特爵士，他不仅仅是一位老朋友、细心周到的邻居、乐于助人的地主、闺中密友的丈夫和安妮姐妹的父亲，她认为，他身为沃尔特爵士，现如今身陷困境，理应得到深切的同情和关心。

他们必须节省开支，这点毋庸置疑。但她又想在把事办成的同时，尽量少让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受罪。她拟订节约计划，进行精确计算，而且做了件其他人想都不会想的事：她征求了安妮的意见。而在大家看来，安妮和此事毫无关系，所以也就没什么询问的必要。拉塞尔夫人求助于安妮，甚至在制订最终交到沃尔特爵士手中的节约开支计划时，还采纳了她的想法。安妮提出的每一条建议都以诚信为准，而没有考虑门面。她力主更加强有力的措施，进行更加彻底的改变，尽早还清债务。她认为，除了公正和公平，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应太过在意。

“如果我们能说服你父亲全盘接受计划，”拉塞尔夫人一边翻看方案一边说道，“事情就能成大半了。如果他采纳这些措施，七年之内就能还清债务。我希望我们能说服他和伊丽莎白，让他们明白凯林奇府原本就有自己的声誉，不会受到削减开支的影响；而且，在通情达理的人们看来，沃尔特爵士所拥有的真正尊严也不会因为他按原则行事而受到损害。事实上，他即将做的，不正是许多有地位的人家已经做过或应该要做的吗？他这事没什么反常的；而让我们吃尽苦头的，往往就是反常之举，这也是我们行为中最要不得的。我很有把握说服他们。我们必须认真果断——因为无论如何，欠债的人总要还债；尽管应该多多照顾像你父亲这样一位绅士以及一家之长的感受，但我们更应考虑到一位正直人士的品格。”

安妮想要父亲遵循，同时也希望朋友们能敦促他的，就是这条原则。她认为，实行全面的紧缩方案，以最快速度还清债务，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如此，便毫无尊严可言。她想要拉塞尔夫人把这一点纳入方案，让家人认识到它是一项责任。她十分看重拉塞尔夫人的影响力，而说到她自己在良知驱使下提出的如此严于克己的方案，她相信，要说服大家接受全盘改革，其难度和让他们同意部分改变几乎不相上下。基于她对父亲和伊丽莎白的了解，安妮认为，拉塞尔夫人罗列的削减清单过于温和了，因为对他们来说，割爱一对马所承受的痛苦并不比放弃两对马要小多少。

父亲和伊丽莎白对安妮更为严苛的要求会做何反应，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就连拉塞尔夫人的计划都全盘落败——他们不能接受，无法容忍。“什么！生活中所有的舒适都没有了！旅行、伦敦、仆人、马匹、美餐——处处都要紧缩，样样都要限制。要过得还不如一个普通乡绅体面！不，我宁可马上离开凯林奇府，也不要在这儿继续过丢人现眼的日子。”

“离开凯林奇府。”谢泼德先生立刻接过话茬，他很想让沃尔特爵士动真格节省开支，而且他深信，如果不换住所，一切都将是纸上谈兵，“既然这里的主心骨提出了此般想法，那么我也就毫不顾忌地承认吧，”他说，“我完全赞成这个提议。我认为，如果沃尔特爵士继续住在这样一个需要维持好客声誉和古老尊严的府邸之中，那么他的生活派头就不会有根本的改变。如果搬去别的地方，沃尔特爵士就能自己做主，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处理家事，调整生活方式，也会得到人们的尊重。”

沃尔特爵士同意搬离凯林奇府。在犹豫不决了几天之后，要搬去哪儿的重大问题终于定了下来，这一重大改变的初步方案也有了眉目。

有三个去处可供选择：伦敦、巴斯[8]或本村的另一处宅邸。安妮满心希望能选择最后一处。她所期盼的，是搬进附近的一处小房子，这样一来，他们依然能和拉塞尔夫人继续往来，离玛丽也不远，还可以偶尔欣赏一下凯林奇府的草坪和树林。然而，宛若命中注定，事情的结果和安妮所希冀的总是背道而驰。她不喜欢巴斯，也觉得那里不适合自己，可偏偏巴斯即将成为她的新家。

沃尔特爵士最初倾向于去伦敦，但谢泼德先生觉得这样的话叫人放心不下，便巧妙地劝说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选择了巴斯。对于像他这样一位身陷窘境的绅士来说，搬去巴斯更为稳妥——在那儿，不消花大钱却依然能过得体面。和伦敦相比，巴斯的两大重要优势明明白白：一是那里距离凯林奇只有五十英里，方便往来；二是拉塞尔夫人每年冬天也都会过去住些日子。在权衡新居地点时，拉塞尔夫人最初考虑的就是巴斯，让她十分满意的是，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在劝说之下终于相信，搬到巴斯住既不会有失体面，也不会缺少享受。

拉塞尔夫人明知心爱的安妮作何之想，却不得不违背她的心意。因为让沃尔特爵士屈尊搬到村里的某间小房子里，这也着实太过分了。安妮自己以后也会明白，这样做的话，他们承受的屈辱会比她之前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至于沃尔特爵士的感受，想必也是极为可怖的。而说到安妮对巴斯的反感，拉塞尔夫人认为这只是安妮的偏见和误解。安妮之所以会这样想，一是因为在母亲过世后，她曾在巴斯上了三年学；二是因为她唯一一次与拉塞尔夫人在巴斯相伴过冬时，夫人的情绪又碰巧颇为低落。

总而言之，拉塞尔夫人挺喜欢巴斯，也相信那里一定适合他们一家人。说到她这位年轻朋友的健康问题，安妮只需在天热的那几个月搬来凯林奇和自己住，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更何况，其实呢，换换地方对安妮的身心健康都有好处。安妮鲜少出门，也很少见人。她的情绪不高。多跟人交往交往会让她的心情好起来。她想让更多的人认识安妮。

沃尔特爵士格外不愿在村里找房子，其缘由还来自迁居计划里一项十分重要的内容，令人庆幸的是，这在计划的伊始就被提了出来。也就是说，他不仅要搬离自家宅邸，还得目睹家园落入他人之手。这是对坚忍的考验，就连比沃尔特爵士还要坚强的人，都会觉得难以承受——凯林奇府要出租了。不过，这个消息要绝对保密，绝不能向外人走漏半点风声。

沃尔特爵士无法忍受被人知道自己要出租宅邸，这是奇耻大辱。谢泼德先生有次提到了“登广告”，可后来提都不敢提了。沃尔特爵士坚决反对这个点子，不论用什么方式广而告之都不行，还丝毫不准向外人透露自己有意出租宅邸的打算。只能假定有一位无懈可击的申请人主动提出请求，他才会按照自己的条件租出，还要将此视为对房客的大恩大惠。

要是真想要什么，找理由还不快么！拉塞尔夫人之所以十分高兴看到沃尔特爵士一家搬走，是因为她还有一个极佳的理由。伊丽莎白最近新交了一位密友，但拉塞尔夫人则乐于看到这段友谊泡汤。对方是谢泼德先生的一个女儿，因婚姻不幸福回到娘家，还带着两个累赘孩子。她是个机灵的年轻女人，深谙讨巧卖乖之道；至少深谙在凯林奇府的讨巧卖乖之道；她赢得了艾略特小姐的喜爱。尽管拉塞尔夫人认为这段友情并不妥当，也暗示过伊丽莎白要谨慎小心，注意分寸，但她在凯林奇府留宿也不止一次了。

拉塞尔夫人对伊丽莎白确实没什么影响力，她对伊丽莎白的喜爱似乎不是因为伊丽莎白值得她爱，而只是她自己愿意罢了。拉塞尔夫人所得到的回应，也不过是对方表面的客气和出于迁就的顺从而已；她从没能让伊丽莎白放弃之前的想法，接受自己的观点。拉塞尔夫人曾并多次恳切地提出让安妮也参与伦敦之行，也明确表示过，把安妮排斥在外的自私做法，既不公平又不体面。她还时不时试图用自己更好的见解和经验来劝说伊丽莎白，但往往无果而终；伊丽莎白依然一意孤行。在选择与克雷夫人交往一事上，伊丽莎白对拉塞尔夫人的反对之意，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她弃自己可亲可爱的妹妹于不顾，却把喜爱和信任给予了一个本该是点头之交的人。

在拉塞尔夫人看来，论地位，克雷夫人与伊丽莎白小姐极不相称，论人品，克雷夫人是个危险的朋友。离开此地就可以摆脱克雷夫人，艾略特小姐也能有机会结识更加合衬的好友。因此，搬家成了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