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亲
莫不是上苍为了平衡,已经给了林徽因一位杰出的父亲,竟又为她安排一位平凡而又平凡的的母亲,甚至不及平凡的贤妻良母。林徽因生母何雪媛的头脑像她一双裹得紧紧的小脚,守旧还有点儿畸形。
何雪媛是林长民的继室。原配叶氏来自福建同籍门当户对的人家,幼小指腹为婚,成年缺少感情。叶早早病逝,没有留下儿女。何雪媛进林府,虽做继室却无异原配。本值得庆幸,可是不幸出在她自己身上。何雪媛系林家客居浙江的小城嘉兴人,父亲开个小作坊,她属典型的小家碧玉。家庭殷实,又仗着排行最小,何雪媛便有着此类女孩通常难免的任性。脾气既不可人,也不会女红。出阁前父母尚可容忍,嫁到林府岂能不受传统妇德约束。目不识丁,一无文化熏陶,当上大户少奶奶以后一如既往,与做姑娘时几无改观。不幸再遇上一派闺秀风范婆母,游氏岂止女红在行,亦喜好读书,且工于书法。婆媳间素养的悬殊愈其加深嫌隙,何氏讨不到婆婆欢心则是必定的了。婚后八年何雪媛为林长民生下聪慧的长女林徽因,林家迎来期盼日久的第三代,婆婆游氏担起照料头孙女儿职责,这固然体现祖辈天性,备加疼爱孙辈,却又何尝不是怀疑儿媳能否称职地教养她头胎娇儿。何雪媛的素养,性情,经验,无疑远远不符仕宦家教的起码要求。婆婆宁可让回娘家寄居的林徽因大姑姑代行母教,也不让生母沾边行教,因为大姑母知书识礼。直到游氏病故,林徽因七岁才回到生母怀里,而婴、幼七载,母女间的生分已悄然形成,尤其在母亲一方。女儿长大懂事,毕竟骨肉相连,况且目睹生母备受冷落、屈辱,她本能地怨恨父亲无情;同时,她又明白何氏失宠的缘由,怨恨里包含理解、无奈。此后何氏还生有一男一女,但接连夭折。男婴未保,林府自当怀断后之忧,由此引起对何氏那份不满俨然名正言顺。假如何雪媛曾经憧憬过高攀官宦的美梦,那么她尝到了门不当户不对的苦果。
林长民长年在外的缘故吧,林府相当克制,许久没有为他再添新人。直到娶何氏后第十年,林长民才纳了上海女子程桂林为妾,林徽因叫她二娘。二娘虽也没有什么文化,但性情乖巧,加上一连生了几个儿子,丈夫便沉湎于“桂林一枝室”,越来越冷落在后院的何氏,她实际过着分居的孤单生活。后院的清冷使原本脾气不好的何氏愈加暴躁乖戾,幼小的林徽因尽管备受父亲宠爱,可是目睹母亲的不平处境、无名怒火,常常感到困惑和悲伤。梁从诫这么说林徽因矛盾心态:“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林徽因的小说《绣绣》写分别遭丈夫和父亲遗弃的一对母女,刻画妻子性格短处,读者不难从小说中绣绣形象想象林徽因对她母亲的复杂情感。
母亲性格短处带给林徽因的烦恼,到父亲去世多年余绪犹存。何雪媛对丈夫和姨太太的怨愤,像常见的世俗女性那样,迁怒到姨太太的子女身上。异母弟林恒从福建到北平投考清华大学,寄住梁林家,林徽因视如同胞。何氏却不肯释怀,常与林恒起着无谓的鸡毛蒜皮冲突。林徽因在致好友费慰梅信中抱怨:“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致费慰梅信》)
母亲也给了林徽因性格上的负面遗传,至少急躁是其一。两个急躁的女性,哪怕是母女,只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冲突就不可避免了:
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刚才这又是为了女用人。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妈妈在不该和女用人生气的时候生气,在不该惯着她的时候惯着她。还有就是过于没有耐性,让女用人像钟表一样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须告诫她改变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帽和自找苦吃。
(《致费慰梅信》)
母亲只剩林徽因这么个唯一骨肉,自丈夫不测就始终跟随林徽因生活,最后林徽因又先她而去,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何氏差不多是林徽因驮了一辈子的精神小包袱,关于这对母女关系,哲学家金岳霖写给费正清的信里分析得非常精辟,他这么看何氏:
她属于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却又生活在一个比较现代的家庭中,她在这个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没有正经事可做,她做的只是偶尔落到她手中的事。她自己因为非常非常寂寞,迫切需要与人交谈,她唯一能够与之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观念和感受,几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结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儿之间除了争吵以外别无接触。她们彼此相爱,但又相互不喜欢。我曾经多次建议她们分开,但从未被接受,现在要分开不大可能。
信写于四十年代昆明。林徽因病逝数年梁思成续弦,何雪媛依旧随着梁思成生活。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她后半生依附的女婿梁思成再先她而去,何氏又随梁的遗孀林洙过日子。总理周恩来得知林徽因母亲仍健在,指示有关部门补贴每月五十元生活费。“文革”红卫兵来抄家,抄出何氏衣箱底一柄刻有“蒋中正赠”字样的短剑。这还得了,老太太站着发愣,不知何等灾难降临。短剑是林徽因异母弟林恒念航空军事学校的遗物,凡航空学校毕业的学员,每人照例获得这个离校纪念品。此剑是林恒牺牲后林徽因收藏下来的,林徽因病故归了老太太收存。红卫兵没有在意何氏,梁思成夫人林洙为她饱受了一顿皮肉之苦。何氏生厌的林恒死后多年,遗物又叫老人受一阵惊吓,她是不是想,真个是不解的宿怨。
八十多岁的何氏老态龙钟了,日常生活依赖善良的林洙女士照料。何氏不知道在医院里的女婿已经病故,她孤寂地走完人生的最后半年,更加孤寂地悄然消逝。才女的生母悲剧地度过了一生,是漫长的所谓“无事的悲剧”。这样无声无息的悲剧,中国女性里很多,多得连她们自己都不再意识到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