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东北大学
病中梁启超写信给欧游度蜜月的新人：“（我）在康复期中最大的快慰是收到你们的信。我真的希望你能经常告诉我你们在旅行中看到些什么（即使是明信片也好），这样我躺在床上也能旅行了。我尤其希望我的新女儿能写信给我。”见字如面，最后一句袒露了老人的急切心情，他已四年没见到林徽因。
八月中旬新郎新娘到家，全家大人小孩个个兴高采烈，欢迎林徽因正式加入梁氏家族。院子里赛如过节，梁启超格外疼爱的小儿子老白鼻（父亲叫他Baby，故有此昵称，即直到二〇一六年四月十四日才去世的航天权威专家梁思礼）成天挨着新娘二嫂。几年不见，变化了的林徽因并没像梁启超顾虑的那么洋味十足。梁启超告诉海外的大女儿思顺：“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一句话，欣慰，满意，溢于言表。
思成回国前梁启超已经思谋儿子的供职问题。他卖着老脸拜托清华校长，建议清华大学增设建筑图案讲座，让思成任教。想进清华很不容易，校长不敢擅自做主，需经学校评议会投票。梁启超又为儿子筹划过退路，若进不了清华，则暂且去上海大藏画家庞莱臣处，为庞老先生做几个月义务秘书。最差的打算是思成在家赋闲一二年，为日后工作做些学问准备。这时沈阳的东北大学正创办建筑系，决定邀请先已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杨廷宝担任系主任。可是杨廷宝先已受聘某公司，他推荐还未到家的学弟梁思成代替自己。清华学堂这边的答复相当勉强，东北大学那边十分殷切。权衡之后，梁启超来不及征询儿子意愿，当机立断，代思成收下了东北大学聘书。东北大学任教月薪二百六十五元，属该校新教师薪水中最高的一级。
新夫妇在北京行了大婚拜祖礼仪，稍事休息，梁思成独自先行赶赴沈阳，着手筹组东北大学建筑系。它将是中国大学第一个建筑学系，其他学校仅设建筑专业，而且这样的学校也少。林徽因抽空回福州老家接了母亲北上，她出生以来还没有到过故乡福州，没有见过祖父老屋门口写上林字的大红灯笼，没有见过父亲置办在水部高桥巷的日本式平房。她特意看了父亲创办的福建法政专门学校，为两所中学的学生作了讲演，一次讲“建筑与文学”，一次讲“园林建筑艺术”。暑假后开学林徽因才和母亲一起到沈阳，这一走没有再回老家一次。她替林天民叔叔设计了东街文艺剧场，这是她留在故乡的唯一遗迹，如今剧场已拆除。故乡之行，能看到的只剩下一张林徽因和亲友在法政学校门前的合影。
东北大学由张作霖儿子张学良创办，林长民命丧张氏父子手下，林徽因若不能释怀父仇，决不会来这伤心之地。学校建筑系创建之初教员仅梁、林二人，可谓“夫妻店”。林徽因讲授“雕饰史”和建筑设计，后来又讲“专业英语”。她几乎每晚在课堂上替学生修改绘图作业，时常至夜深才得回家。夜间工作恰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不收女生的原因，林徽因无意中给了母校无言的嘲讽。林徽因教过的四十多个学生，其中走出了刘致平、刘鸿典、张镈、赵正之、陈绎勤，这么一群日后建筑界精英。堂弟林宣也是她的学生，晚年在西安冶金建筑学院担任教授。那时东北时局很不稳定，社会治安相当混乱，土匪出入乃常事。校园地处城乡结合处，土匪从牧区进城，纵马疾驰，经过校园门口，蹄声杂沓，校内家家户户不敢亮灯，漆黑中弥漫着恐怖气氛。林徽因撩起一线窗幔偷看外面，月光下骏马上的剽悍男子，个个披红色斗篷，一闪而过；诗人眼里出浪漫，她眼前，仿佛再现了中古骑士风采。
沈阳是大清入关前的重镇，古建筑不少，尤见特色的是清代皇室陵寝。林徽因和梁思成教学之余忙着到处考察，他们留有一张测量北陵的照片。照片上梁、林一左一右爬在石兽两侧，正悉心细察这座经数百年风雨剥蚀的遗物。原先他们对中国古建筑的了解仅仅是从课堂到书本，实地考察是在沈阳起步的。建筑系教员第二年增添了生力军，来了梁思成的老同学陈植，来了童寯和蔡方荫。四人组合成“梁、陈、童、蔡营造事务所”。林徽因虽没挂名，可事事参与其中。她主要研究古代建筑，建筑规划和工程设计只是她的副业。房舍设计方面留下的作品不多，和梁思成合作设计的“萧何园”，应该是她最初的工程实践。要论当时林徽因完全独立设计的作品，该是一枚小小的东北大学校徽。东北大学改组后，张学良亲任校长，公开悬赏征求校歌和校徽。校歌最终选中了赵元任应征的歌词：“白山高高/黑水滚滚/有此山川之危利/故生民质朴而雄豪/地所产全美/所在相与劳/东邻兮日本/北果骄饶/苟捍卫之不利/宁宰割之……”校徽选中林徽因设计的图案，整体图形是一具盾牌，其间巍峨耸立着白山，横流着滔滔黑水，构思呼应了校歌内容。学校颁发应征奖金，赵元任八百元，林徽因四百元。
梁林夫妇在任教东北大学的第一个学期结束时，梁启超终于因误割左肾丢了性命。林徽因作为长媳，循当时习俗，麻衣草履，饮泣料理丧事。事后，她与丈夫共同为公爹设计了墓碑。墓体、碑体均取材大理石，高二米八，宽一米七，呈中国建筑中的榫头几何形状，与传统的墓碑设计迥异，浸透着现代建筑气息。中国传统特色的设计保留在距碑、墓不远处的亭子，备家人祭扫休憩的处所。《新月》杂志组织了悼念梁启超专辑，徐志摩特约林徽因撰写《梁启超先生最后××天》特稿，这篇文章后来由梁思成等众多子女具名的《梁任公得病逝世经过》一文所代替，也没有发表在《新月》，而是别处。半年后林徽因的第一个孩子诞生，夫妇为女儿取名“再冰”，以纪念离别不久的祖父，梁启超的书房命名“饮冰室”，他的著作称《饮冰室文集》。林徽因为婴儿写了首小诗，题写在照片背面。整首诗已亡佚，长大了的再冰见过，但只记得一句：“滴溜溜圆的脸……。”
林徽因做了母亲，体质虚弱，极不适宜东北寒冷干燥的气候环境，加之染上肺结核病，不得不停止一切劳作，一九三〇年冬天回到北平治疗静养。徐志摩见到了她和梁思成，诗人形容她夫妇瘦得像一对猴儿，林徽因脸上颧骨明显突出。第二年梁思成跟着辞去东北大学教职，继任者是东北籍的童寯。梁林夫妇离开沈阳，除去林徽因健康状况的原因外，还有些别的缘故。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野心愈发明目张胆，东北形势日益吃紧，很难再容纳一张平静的书桌。不久果然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军人关闭了大学，此其一。张学良治理学校不脱军阀作风，扬言要枪毙那些纷争不已的各派教员，这使受过欧美民主思想熏陶的知识分子们非常反感，此其二。要说更为直接的原因，则是北平新建立的营造学社亟待梁林夫妇加盟。沈阳不过是林徽因人生的一个小小驿站，逗留时间虽不长，却从这里发轫，逐步取得了建筑学的辉煌成就。
被迫关闭的东北大学建筑系由童寯主持南迁到上海，当中国第一届本科建筑系学生毕业的时候，梁思成写去三千字长信热烈祝贺。信中他深情地预期，这些毕业生将是“国产”建筑师的“始祖”，他们责任重大，前程无量。他代表林徽因，以两个人的名义向学子们道喜，愿他们通过努力，将来能为中国建筑事业开辟一个新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