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则真实的故事
(逐字逐句记述我的亲耳所闻)
那是一个夏日黄昏。我们都坐在小山顶上那幢农庄住宅的阳台上,“雷切尔大婶”却循规蹈矩地坐在比我们低一层的台阶上——原来,她是我们的女仆,而且是一个黑人。她身材粗壮高大,已经六十岁了,但她的眼睛仍未昏花,气力仍未衰退。她是一个快乐而又热情的人,你可以毫不费力引得她纵声大笑,比你逗一只鸟儿唱歌还容易。现在,像往常一样,一天的工作做完了,她在炮火下接受挑战的时刻到了。我的意思是说,她会受到人们无情的打趣,而她却引以为乐。她会一阵又一阵地呵呵大笑,然后坐在那儿,双手捧着脸,乐得浑身直颤抖,说话时喘得透不过气来。每逢这种时刻,我就会想到这一问题,我说:
“雷切尔大婶,你怎么会活到了六十岁,从来没遇到一点儿烦恼的事?”
她不再颤抖了。她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向我扭转了头,说话的口气里没有丝毫笑意:
“C先生——你这是在认真地问我吗?”
这使我感到很惊讶,而且使我的态度和我的问话也显得严肃了,我说:
“啊,我想——我意思是要问——啊,你不可能遇到过什么烦恼的事,我从来不曾听到你唉声叹气,从来不曾看到你眼睛不含笑意。”
这时她转过脸来,正对着我,那完全是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气。
“我遇到过什么烦恼的事吗?C先生,我这就说给你听听,然后再让你自己去想想吧。我出生在一伙奴隶当中;我知道一切有关奴隶的生活,因为我本人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再说,先生,我的老头子——也就是说,我的汉子——他疼爱我,就像你疼你的老婆那样。我们有孩子——有七个孩子——我们爱那些孩子,就像你爱你的孩子那样。他们都是黑皮肤,可是,上帝无论让孩子长得有多么黑,做妈妈的仍旧爱他们,不舍得丢了他们,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呀。”
“再说,先生,我是在老福金尼[50]长大的,可是我妈是在马里兰州长大的;哎呀呀!要是你一招恼了她,那她可真够厉害的!我的天哪!她会闹得天翻地覆!只要一发火,她就老是说她惯说的那句话。她总是把身体挺直了,把捏紧了的拳头往腰里一叉,说:‘我要叫你们知道,我不是出生在什么下流的地方,可不能受你们这伙贱货的欺负!我是一个老兰母鸡的小雏儿,我就是的!’你瞧,原来出生在马里兰的人就是那样称呼他们自己,并且为这感到自豪。可不是,她就是那样说的,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她老是那样说,因为有一天她也是那样说,因为那一天小亨利摔坏了手腕子,碰破了脑袋,就在脑门子上面,可是那些黑人谁也不赶过来照料他。等他们跟她顶嘴时,她可火了,她说:‘你们可得当心点儿!’她说:‘我要你们这伙黑人知道,我不是出生在那些下流的地方,不是好让你们这伙贱货欺负的!我是一个老兰母鸡的小雏儿,我就是!’随后她就收拾好了那厨房,亲自包扎好了孩子的伤口。所以,我如果被招恼了,也总是说那几句话。”
“再说,又过了一些时候,我的老女主人说她破产了,只好把所有的黑人都就地给卖了。我一听说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在里士满拍卖,咳,我就知道事情要坏!”
雷切尔大婶随着话题越谈越激动,身体也越挺越直,这会儿她高耸在我们面前,星光衬托出她那一片黑影。
“他们给我们套上了锁链,让我站在一个和这个阳台一般高的平台上——有二十尺高——所有的人站在四周围,人山人海的。他们走上来,对我们浑身仔细地察看、拧拧我们的胳膊,叫我们站起来走上几步,然后说:‘这一个太老了。’或者说:‘这一个腿瘸了。’或者说:‘这一个不顶用。’他们卖了我的老头子,把他带走了,他们开始卖我的孩子,也把他们带走了,我就大哭起来;那个人说:‘闭起你那张哇啦哇啦哭的臭嘴。’说着就伸出手来打了我一个嘴巴。等到所有的人都被卖完,只剩下了我的小亨利,我就把他紧搂在怀里,挺直了身子说:‘你们可不能把他带走。’我说:‘谁敢碰一碰他,我就杀了他。’可是我的小亨利悄声对我说:‘我会逃走的,我去找工作,然后给你赎身。’哦,求老天保佑这孩子吧,他的心总是这样善良的!可是他们抓住他——他们抓住他,那些人抓住了他;可是我揪住他们的衣服,把衣服扯得粉碎,还用我的锁链砸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揍了我,可是我不理会那些。”
“再说,我的老头子就那样被带走了,再有我所有的孩子,我所有的七个孩子——其中六个我直到今天也没再见到,算到上一个复活节为止,已经有二十二个年头了。买我的那个人住在新伯恩,所以他就把我带到了那里。再说,又过了几年,打起仗来了。我的主人是南方军队里的一个上校,我做了他家里的厨娘。所以,后来北方军队占领了那座城市,他们就一起逃走,把我和其他几个黑人留在那幢怪大怪大的大房子里。所以,后来那些北方的大军官就搬到那里面去住,他们问我可愿意给他们做饭。‘我的天哪,’我说,‘那正是我的本行嘛。’”
“他们可不是一些小军官,你要知道,他们都是最大最大的军官;他们老是把那些兵吆来喝去!那将军叫我掌管厨房;他说:‘如果有谁来找你麻烦,你就把他轰出去;你不用害怕。’他说:‘现在你是和你的朋友在一起。’”
“再说,我心里想,如果我的小亨利能找到机会逃走,那他肯定是逃到北面去了。所以,有一天我就跑到客厅里那些大军官待的地方,向他们这样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站好了,把我亨利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们留心地听着我诉说苦衷,就好像我是一个白人似的;我说:‘我来求你们,是因为,如果他已经逃走,到了北边,你们各位先生是打那边来的,也许见到过他,可以告诉我怎样才能再找到他;他人很小,左手腕子上有一个疤,脑门子上边也有一个疤。’他们听了都为我难过,那将军说:‘你丢了他有多久了?’我说:‘有十三年了。’这时候将军就说:‘现在他不会是那样小了——他已经是大人了!’”
“以前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仍旧觉得他还是一个小孩儿哩。我从来没想到他会长大起来,现在已经成人啦。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几位先生,谁也没有遇见他,所以他们都没法帮助我。在整个那段时间里,只有我不知道他的情形,其实我的亨利已经逃到北边去,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当理发匠,干活儿养活自己。过了一些时候,打起仗来,他就兴奋了,说:‘我不再干剃头的这一行了。’他说:‘我要去找到我的老妈妈,除非是她已经死了。’他就卖了他的家伙,到招兵站那里去,让那上校雇了去当用人;后来他就去所有打仗的地方,去找他的老妈妈;可不是吗!说真的,他先去给这一个军官当用人,再去给另一个军官当用人,说他要找遍南边所有的地方;可是你瞧,我当时对这些事一点儿也不知道。可你叫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再说,有一天晚上,我们那里开了一个大的军人舞会;新伯恩那儿的兵总是要开舞会,热闹个没完。有好多次,他们都在我的厨房里跳,因为那地方是那样大。你听我说,我对这种事就是看不上眼,因为我那地方是给军官们用的,这伙普通的兵在我厨房里那样乱蹦乱跳,可把我给招恼了。可是,我总是站在一旁不去管,让他们继续跳下去,我就是那样;有时候,他们实在把我招恼了,我就叫他们去收拾那厨房,我可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
“再说,一天晚上——那是一个星期五晚上——来了整整一个排,他们是保卫这幢房子的黑人兵团的一部分——你瞧,这房子就是司令部——后来,我也兴致来了!疯了吗?我就是那样高兴!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我只是脚痒痒得想要他们带着我跳。他们转着圈儿,不停地跳!啊呀!他们快活极了。我只是转呀,转呀!过了不多一会儿,有那么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黑人年轻小伙子,搂着一个黄毛丫头,那么轻松地向屋子这面跳过来;他们一圈圈地转呀转呀,看着他们那副样子,真会叫你像喝了酒那样醉倒;再说,等他跳得和我并齐的时候,他们俩有点儿像是在平衡身体,先是单用这一条腿站着,接着是单用那一条腿站着,笑着瞧我那条大红头巾,跟我开玩笑。这一来我可火了,我说:‘给我滚开!——你们这些贱货!’突然间,就在那一刹那,那年轻人好像脸色变了,但是接着他又笑了,又像刚才那样了。再说,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乐队里几个奏乐的黑人,这些人不论去到哪里,总要装出那么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那天晚上,他们正要卖弄自己,我就故意去招惹他们!他们哈哈大笑,这一来我就发火了。其他的几个黑人也开始大笑,这一来我精神猛地一振,我可是真的火了!我眼睛里闪出光亮!我挺直了腰板——就像我现在这样,头一直顶向天花板,几乎顶到了天花板——我把握紧的拳头向腰里一叉,说道:‘你们要当心点儿。’我还说:‘我要你们这伙黑鬼明白,我不是出生在下流的地方,好让你们这伙贱货开玩笑!我是一个老兰母鸡的小雏儿,我就是!’这时候,只见那个年轻人站在那里直僵僵的瞪着眼,好像向上瞅着天花板,好像忘记了一件什么事,一时回想不起来。再说,那时我就大踏步向那些黑人走过去——就这样,像是一位将军——他们就在我前面躲开,都逃到门外面去。那个年轻人走出去的时候,我只听见他跟另一个黑人说话,‘吉姆,’他说,‘你去关照头头儿,说我明天早晨大约八点钟上班;我有一些事要核计,’他说,‘今天夜里我不回去睡了。你去吧,’他说,‘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那时候大约是夜里一点。再说,大约到了七点,我起来干活儿,给军官们做早饭。我正在火炉前蹲下——就像这样,比如你的脚就是那炉子吧——我用我的右手开了炉门——就像这样,再把它这样向回推,就像我这会儿推你的脚——我手里端着那盘热腾腾的小圆饼,刚要往起站,这时候只见一张黑脸从下面凑近我的脸,一双眼睛向上冲着我的眼睛瞧,就像我这会儿从下面凑近你的脸瞧;我就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那样一直紧盯着他瞅;那盘子抖动起来,突然,我明白了!盘子掉在地上,我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捋起他的袖子——就这样,就像我这样捋你的袖子——接着我又去察看他的脑门子,把他的头发这样向上一撩,哎呀,‘孩子呀!’我说,‘你要不是我的亨利,你手腕上哪来的这个疤痕,脑门子上边哪来的这个疤印呀?感谢老天爷,我又见到我的亲人啦!’”
“啊呀,C先生,当然不能说,我从来不曾遇到过什么烦恼的事。也不曾有过什么快活的事!”
一八七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