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日恋歌(二)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艾萤下意识的抬腕看了眼手表,11点47分,快要到下班时间了。
“吕总,需要我帮您订餐吗?”助理黄丽珠在她身侧问道。
“不用了,我还不饿,一会自己想办法,你先去吧。”她想也不想,就这么对黄丽珠说道。
黄丽珠挑高了眉毛,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是一堆问号。
她和小吕总早上一起去集团开会,结束之后已经快11点了,她本以为小吕总会和总裁一起吃饭;再不济,在总裁办公室坐一会,到点了去员工食堂。结果小吕总拒绝了一帮人的邀约,非说公司有事,急着赶回来,可她并不记得有什么非要立即处理的急事啊。现在小吕总又说不饿,看着也不像有急事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为了啥。
想归想,她到底是没有问出口。在职场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身为助理的她深知,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尤其是牵涉到老板。
艾萤目送着黄丽珠离开,转身走进了公司所在的大厦。
经过CTO办公室的时候,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的脚步顿了顿,然后走近了门口,意外的发现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她往里瞅了一眼,就见允成坐在电脑前,不知道又在忙活什么。
那天晚上,经过一夜突击,他们终于敲定了新产品的外形设计和主要功能。作为雪印重组后向市场交出的第一份答卷,这支新保温杯将主要面向年轻女性,颜色只有一种——纯白色,预计将于春节前后上市。算算日子,也就不到两个月了,因此在硬件工艺方案设计和标准制定完成后,允成这段时间就一直忙着新产品的工艺导入、试产安排和督导,以及试产现场异常问题的及时解决,为新产品的正式投产做着各种准备。其实这些事他完全可以安排其他的新品导入工程师去做,但一来他是个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的人,不经过自己亲手确认,他总是不放心;二来,NPI是他的老本行,他这方面的经验比较丰富,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现场解决,不必报告来报告去的耽误时间。而艾萤作为总经理则更加繁忙,因此,在那晚之后,除掉有限的在试产现场见面的机会,他俩居然有将近两个礼拜再没打过照面。
她不愿承认,其实在见不到他的时候,她会有那么一点挂念他,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吃饭了没有、睡觉了没有……等等,都是这种琐碎的事情。见不到他,她会有一点点焦躁,一点点心不在焉;只要能看见他,哪怕一眼,她都觉得心马上就能定下来。
就像现在这样。
她想起了刚刚在集团总裁办公室里和父亲的对话。
“就这么忙吗,连跟老爸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吕行之一边给文件签字,一边瞟向正忙着打电话的女儿。
“没办法啊,新产品快要正式投产了,崔总监他们都在忙着做新品导入和试产准备。我前一阵子在跟工厂那边,一直没空去试产现场。今天好不容易有点时间了,得回去看看。”艾萤皱着眉头收了线,怎么他电话老是没人接?
“听你的口气,你对这个新技术总监好像还挺满意的嘛!”老吕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女儿,“奇怪了,之前不是还说没办法跟人家一起工作的吗?”女人真是善变呐!
“那不是没接触过不了解嘛,怎么,您还不允许别人犯错误啊!”手刚伸进大衣袖筒,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问父亲:“对了,您之前是不是跟我说过,崔总监是曼尼亚国立大学电子专业毕业的?”
“电子科技学。”老吕纠正道,“本硕连读,毕业以后在舒尔茨做NPI做了5年。”讲的时候不听,现在又来问,唉!
“老家也是M市的?”
“对啊,他爸爸和我既是战友也是同乡,提了干,四十多岁才转业回来。阿成和他妈妈之前一直在B市随军,老崔转业以后他们才一块跟着回M市,所以在那之前我们两家一直没走动过。”老吕越听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现在想起来问这些?”
艾萤根本没听见父亲的问题,她脑子里全是10年前,那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话:
“我今年20岁,在曼尼亚国立大学读书,老家在M市。”
……
不会的,绝对不可能,巧合罢了!
她摇摇头,轻咳一声,随后掩上了门,慢慢走向他。
“最近辛苦了。”她拿起他的记事本看了看,“打你电话你没接。还没吃饭吧?走吧,我请你!”
“对不起,在找资料,把手机开震动了。没什么辛苦的,都是我分内的事。”他看了一眼手机,随即关上电脑显示器站起身,转动了一下肩膀的关节,“怎么能让女老板请客呢?我来好了。”他一边穿外套一边问她,“你想吃什么?”
她心思一转,拉起他的胳膊:“我知道个地方,跟我走吧!”
……
这是位于F大学后门的一家著名的饺子馆,据艾萤讲,在她读本科的时候就经常来这里,饺子味道好是其一;其二,老板娘是个超随性的人,做生意全凭心情。进店的客人只要是她觉得不合眼缘的,虽不至于恶言相向,但态度就会比较冷淡;反之的话,投缘的客人,她不光热情,还会多给人家一两二两的。然后很幸运的,艾萤就是合老板娘眼缘的那一种,她一段时间不来,老板娘还会想她。因此从T大学读完MBA回到M市之后,她还常来这里吃饺子,但每次都是一个人。今天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不光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男人一起来。
“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坐在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的饺子馆里,允成有些好笑的看着对面大快朵颐的老板,“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我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到的那个吕艾萤,真的是一个人吗?”
“不然呢,难道是你产生的幻觉吗?”她抬头看了一眼他盘里的饺子,“怎么不吃啊,都粘在一起了,你不饿吗?”她很自然的拿起他的盘子晃了晃,又拍了拍盘子边,将粘连在一起的饺子晃开。
“没有,只是……你那天给我的感觉,和现在完全不同!”他有些困惑,不知道该怎样对她描述,“那天晚上,你表现的……就像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好像住在天上,对人间的一切都很不满。对食物很挑剔,对为你服务的人也很傲慢,好像……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你一样。”他笑着看了她一眼,“老实说,我看见你吃汉堡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种东西。”
“拜托,有点常识行不行,谁家也不可能顿顿海参鲍翅鱼子酱好吧!”她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什么住在天上,把她说成什么了!“吃饭就吃饭,吃饱了就行,哪那么多讲究!不光是我,我爸、我哥都是这样,东西好吃就行,跟钱多钱少没关系。再说了,我上学的时候还不是有什么吃什么,穷学生一个,哪有什么挑嘴的余地!”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现在这幅样子太接地气了是吗?那还不如明说,好过现在这样明嘲暗讽的!
这男人绝对是在记仇!真小气!
“那你那天为什么要……?”他故意这么问,其实就是存心想让她尴尬。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想让你讨厌我啦!”果然,她脸红了,“我不想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像这样已经吓跑了好几个了。”
“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也不一定就不好啊!”他朝饺子上轻轻的吹着气,“相亲只是种形式,一种结识异性的途径而已,和自由恋爱在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目的性更强一些。只要这个人和你志趣相投、三观贴合,你也不讨厌他,试着相处一下也可以啊。再说相亲就是相亲,也没人逼你一定要嫁给对方,把这作为一个了解异性的窗口,锻炼一下看男人的眼光,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你说的我都同意,可问题是,当你已经心有所属的时候,就只能是曾将沧海难为水了。”她没来得及细想,等这句话出口之后才自悔失言,筷子一松,饺子掉进了醋碟,溅的桌上全都是黑乎乎的醋汁。
“听上去不简单啊,原来你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他拿着纸巾帮她擦拭桌子,不忘偷偷瞄她,“能告诉我谁是那个有眼无珠的男人吗?”
擦桌子的手停住了:“没什么,10年前的事了,可能也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不说也罢。”她迅速收起脸上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怅然和哀伤,抬起脸看他,“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不是本硕连读吗,按理说你24岁就能毕业了。可我看你的简历,25岁才毕业,方便说一下那一年你都干什么去了吗?”
“那我方不方便问一下,你现在是以老板的身份问我,还是以相亲对象的身份来问我?”他后仰进椅子,环着双臂,懒洋洋的笑里是暗沉的芒。他的这位女老板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当然是老板的身份啦!”真烦人,他就不能忘了相亲那回事吗!“我早就想问了好吗,一直没找到机会。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她轻描淡写的说着,忙着往醋碟里倒辣椒油。也许是用完了,她倒了半天一滴也没下来,正要回头叫老板娘添上,他从邻桌拿过来一瓶,倒进她的醋碟里。
“我18岁高中毕业之后,曾经申请过曼尼亚的一所大学。”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低头摆弄着筷子托,“我爸妈知道我一直想出国念书,就节衣缩食,差不多用了毕生积蓄供我出去,就这么把钱全部交给了留学中介,请他们负责办妥一切。结果我到了那边之后才发现,那是家黑中介,上过曼尼亚的黑名单,就是个皮包公司,把留学生的钱全部席卷一空然后就跑路了,黄鹤一去不复返,怎么找也找不到。我照着地址找到了那家公司所在地,早已人去楼空,当时还有很多留学生聚在那里,都是被骗的。”
“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怕他们受不了打击,毕竟这种事远超他们的经验范畴。我当时身无分文,走在布勒(注:曼尼亚首都)的大街上,真想一死了之,可很快又觉得死不是办法,出了事还是要想法子解决才行,我这么任性的去死,不光是对我父母的不负责任,更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任。”
“我打起精神,开始找一些餐馆酒吧之类的地方打黑工,除了时薪可观之外,最主要的是可以有个住的地方,不必流落街头。那段日子简直像噩梦一样,除了身体上的劳累、生活上的窘迫,更可怕的是要随时随地提防移民局和警察。我换了差不多有二三十份工作,省吃俭用,终于攒够了钱,租了个房子,在我到了曼尼亚一年之后、留学签证即将到期之前重新申请进入了曼尼亚国立大学电子科技学系,还得到了全奖。我不敢说我现在有多成功,但至少,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努力打拼得来的,对此我十分自豪。我常常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真厉害,居然就那么坚持了下来;也幸亏当时坚持了下来,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他笑了笑,拿起了桌上的水杯。
“阿成,你是个了不起的人!”艾萤震动而眩惑的看着他,这男人真像块挖掘不尽的宝藏,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居然是这般的惊涛骇浪。“你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强大的内心,这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你才会做那样的选择,并且坚持到现在。我相信,就算没有那段经历,你也一定会成为今天的你!”
她还没抒情完毕,就看见他在对面剧烈的大咳起来,显然是被水呛到了。
“不是吧,老板夸你两句而已,你照单全收就是了,用得着这么受宠若惊的吗?”她憋着笑拿起一张纸巾,然后坐到了他身旁的椅子上,帮他擦着衣服上溅上的水滴。
而让他如此失态的原因就是——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他瞪大了眼睛,丝毫不见半分平时那副悠游从容的样子。
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叫她受用不已,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个恶趣味的人。
吕艾萤,你真差劲啊!
“阿成啊!”她凑到他的眼前,笑容里带着一丝邪魅,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对他说道,“我不是说了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叫我小艾,那我就叫你阿成,很公平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