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日那时(二)
鲁格峰顶的清晨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美,四周只能看到飘忽不定的迷雾,高峰周围的自然风貌都被云雾笼罩,一切都是朦朦胧胧、隐约难辨,连太阳也遮掩在浓雾之中。只有努力透过云雾的缝隙,才能看到山下的湖面、村落和峡湾。
艾萤站在这迷雾之间,对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森林发愣。
自己几乎和一个陌生男人赤裎相见,还是在她不省人事的状态下,这个事实让她羞愤的差点想当场自杀。但冷静下来之后,她觉得自杀也改变不了事实,毕竟木已成舟,算了,由它去吧。现在最应该考虑的,还是怎么和外界联系,让父母知道自己被困在山里,好想办法救她出去。
好在那男人尚算君子,在她清醒之后就再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过分举动,还用罐头简单弄了点豆子猪肉汤给她喝。她既没有接过汤锅也没有说话,而是死死的瞪着他,像是要把他瞪出一个洞。他看着这个倔了吧唧的小丫头,满心的斗志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将汤锅摆在桌上,就拿出睡袋躺在了地上。
她不敢吃,怕里面放了什么迷幻药之类的东西,毕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盯着他钻进睡袋,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松了口气正想躺下,脑子里忽然又蹦出一个念头:不行,不能睡,万一他是装的呢?毕竟他已经把她看光了,说不定对她起了歹念,为了让她放松警惕就故意这么做,好等她熟睡之后对她为所欲为!
她心下大惊,立刻瞪圆了眼睛,警惕的盯着地上的睡袋,全身的神经都绷住了。睡袋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紧张的想跳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蒙蒙亮,她终于熬不住了。也许是两天来的担惊受怕,体能消耗又太大的缘故,她慢慢昏睡过去,一觉黑甜,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人了,他不见了。
她坐起身,看见桌上摆着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看样子已经烤干了。衣服旁边放着昨晚他用来煮东西的那个汤锅,里面是一锅豆子猪肉汤,微微冒着热气,应该是已经加热过了。
她的心突然就抽了一下,感觉有股暖暖的温泉水流到了里面,把她的心立刻填满了,填成了一汪甘泉。
虽然还是害怕,但毕竟饿了好几顿,加之那汤的香气四溢,她终究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战战兢兢的拿起汤匙,一小口一小口的把汤送进了嘴里。
不夸张的说,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喝过的最美味的汤。
吃了点东西,她补充了能量,感觉身上有力气了。她迅速下床,开始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套一边还不时的往门口看,生怕他在这时候突然破门而入。
她心惊胆战却安然无恙的穿好了衣服。吃饱喝足,身上暖和起来,她又有精神了,于是慢慢向门口挪动步子,想出去透透气。
出了屋子才发现,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两天前的遇险好像是她的幻想,让她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起来啦,感觉怎么样?”她回过头,看见他抱着一堆木材,有树枝有树干,有的已经用斧子劈成了一片一片。
“你拿着这些东西做什么?”她没有回答他,眼睛只顾盯着他怀里的东西。
“两个晚上把屋子里的木头全烧光了,总得给人家补上吧?”他一脚踹开屋门,示意她跟进来,“外面寒气太重了,还是进来吧,我把火生起来。”
“这不是你家?”她惊讶道,同时上下打量起屋子来。
他哈哈大笑:“当然不是,我在这深山老林里住着干嘛!曼尼亚有很多森林,基本上每个森林里都会分布着这种小木屋,就是用来给我们这样的登山者救急用的,里面会备有一些基本的物资,比如生火的木头、食品罐头、急救箱之类的。前面进来的人用完后要补起来,方便后来人继续使用,是这种小木屋不成文的规定。”他瞅了瞅桌上那个空空如也的汤锅,“吃完了?能吃饱吗?”她真像他家里养的那只猫,喂食的时候头一扭走开,等他离开了就立马跑回来吃个精光,别扭的要命。
她的脸马上红了,低着脑袋嘟囔了一句:“要你管!”本小姐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哟,知道顶嘴了,说明精神状态不错,体力也恢复了。”她肯对他开口说话了,这个讯息让他振奋起来,惹得他想逗她多说几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瞬间又变成了个闷嘴葫芦,一声都不吭。
“几岁了?上初中了吧?”
根本就是瞧不起人嘛!“我……我已经15岁了!明年上半年就16了,9月份就要上高一了!”讨厌,她看起来有那么小吗?“你真狡猾,就知道套人家的话!自己的事一个字都不说!”她觉得自己发现了很了不得的事实,立刻戳穿了他的阴谋。
快16了啊,真是了不起呢!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那你想知道什么呢?”将木头码整齐靠墙放好,他站起身,缓缓踱到她面前,“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略弯下腰,靠近她的脸,玩味的打量着她的表情。
“嗯……比如,你今年几岁了,怎、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她咬咬嘴唇,从刘海下面小心的抬起眼皮睇向他,见他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一下子结巴起来。
她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甘草味,就像昨晚在他怀里嗅到的气味一样,淡淡的,甜甜的,好像还带着一丝微苦。她承认,这味道她很喜欢。
“我今年20岁,在曼尼亚国立大学读书,老家在M市。”他在壁炉前蹲下来,用火钳夹起几片木头丢进火堆,看着熊熊的火焰轻轻说道,“留学的日子很无趣,单调、无聊。所以学习之余,我喜欢一个人到处去登山,到曼尼亚两年,我几乎走遍了曼尼亚大大小小的山脉。鲁格峰是曼尼亚的最高峰,我一直想征服它,于是三天前来到这里开始登山,然后在半山腰就发现了你,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有多久了。我发现你还有呼吸和脉搏,就背着你到了这里,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把你救活了。”他转过头看着她,郑重其事的说道,“小姑娘,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你才不到16岁,有什么事会比你的命还重要,让你能毫不犹豫的放弃它呢?”
这位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
“呃,那个,我没有要自杀啊……”她感觉自己满头黑线,“我是背着父母偷偷跑出来爬山的……”
“背着父母?”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他一下子站起身,疾步走到她面前,“你是说,你一个人跑出来上鲁格峰,没跟家里人打招呼?”
她被他吓着了,完全不知道他这么惊讶因何而来,只能机械的点了点头。
“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他不由分说拽起她的胳膊,拖着她往屋外走,“小姑娘家家的爬什么山!赶紧给我走!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好疼啊!你、你放开我啦!”她用力甩开他铁钳似的大手,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粗鲁这么野蛮!“我、我不要回去!我爸爸现在肯定在生我的气,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我不要回去!”
“真佩服现在的小孩,说走就走,潇洒的不得了,完全不计后果!”应该就是那种被家里人宠坏的小公主吧,没吃过苦没遭过罪,任意妄为,他挺羡慕这种人的,“你爸妈现在一定急疯了,到处在找你!你都不想想他们什么心情,就只想着自己回去会被打会被骂!又自私又任性!你们的字典里是不是根本没有责任心这个词?”他实在是出离愤怒了,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进去,就这么对她疾言厉色起来。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又不是我爸我妈!”她完全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哭哭啼啼,“我知道我罪该万死,千刀万剐!我爸已经说不要我了!说我不是他的女儿,因为我不听他的话自己跑出来!我现在都无家可归了,你、你还要骂我!哇——”哭声刹那间淹没了小木屋里的一切。
她这种天地闻之色变的哭法反而把他吓住了,他呆愣半晌才醒过味来:“你爸说不要你?什么时候说的?”他大惑不解,“你不是背着他跑出来的吗?你和他联系过?”没发现她身上有手机啊?
“没有!是我梦见的,他在梦里跟我说的!他说我任性,叫我滚出去!”都怨他,害她哭成这个样子,她的眼睛现在肯定肿得像发面馒头,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要多丑有多丑!
她从嚎啕大哭转为抽抽噎噎,好几分钟过去了,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
“你爸爸说得对,做人不可以那么任性,那么随心所欲。”许久之后,他沉重而缓慢的声音再度响起,“人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叫责任;也不是你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这叫命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顾其他,这是对自己和他人的不负责任。你生来世上,你的命运就注定了,不论好坏,你都必须去面对,你不想做也得做,非做不行!”
哭泣声渐渐停止,她反复咀嚼着他的话。
做人不可以那么任性。他说的没错,就比如她,自说自话的跑出来,爸爸妈妈和哥哥,现在肯定急的团团转,正想尽办法到处找她;说不定还找了当地的救援队,正在搜寻她的路上。她这一通大闹,给很多很多的人,不知道添了多少麻烦!
比如,他。她给他就惹麻烦了,害他不能正常完成他的登山计划,还要在这里费心照顾她。他好像说他是曼尼亚国立大学的学生?天哪,今天星期几了?会不会耽误他上课?
“对不起,我、我给你添麻烦了……”她悻悻地说着,她一定惹他讨厌了吧,否则为什么会对她说这些话呢?“我、我现在就走!”眼泪再次涌出眼眶,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想到他可能已经厌烦她了,她就控制不住的伤心起来,只想快快消失在他面前。
“等会!冰天雪地的你一个人要去哪啊!”转眼之间她已经跑出了门口,他慌慌张张的追了出去。
由于情绪不稳,不断涌出的泪水又模糊了视线,她踉踉跄跄,一路颠踬,没留神踩到了山石上湿滑的青苔。一个不慎,她失足跌倒在地,身不由己的向山下滚去。
她还来不及喊叫出声,就听见了他焦急的大喊:“抱住旁边那棵树,快!”
她根本无法执行他的指令,因为她遥遥看见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正森然张开血盆大口,等待将她吞吃入腹。
完了,她一定会撞个头破血流粉身碎骨,天灵盖都会四分五裂吧!
她认命的闭上了眼晴,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然后,她感觉自己落在了一块软软和和的垫子上。
荒郊野外哪来的垫子?
她嗅到了熟悉的甘草气味,惊讶的睁开眼睛。
是他,正用他的身体挡在那颗石头前面,将她护在自己和一棵树之间。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呼吸浊重。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是他的声音,因为过分紧张而有些颤颤巍巍。
她低头看着自己,有血迹沾在她的衣领上,但不是她的,因为她毫发无伤。
感觉到有血滴在额头上,她抬起了头。
他紧紧的盯着她,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此刻正充满着担忧和焦灼。他的右额角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裂口,正汩汩的向外冒着血。那裂口像一条蜿蜒的红蛇,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蹒跚爬动,仿佛正缓缓滑向她绝望灵魂的舌尖,细细品味着她内心恐惧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