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静女其姝（四）
“……那个，今天在漫展上碰见的那位老先生，是你爸爸吗？”在心里仔细权衡了老半天之后，静窈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托宇眉这个老板的福，不但让他们插队进了餐厅的门，还给他们开了这间小包厢。在排队的众食客不满的叫嚷声和餐厅工作人员无奈的解释声中，她硬着头皮，跟着一脸心安理得的陌然坐在这里吃饭。
宇眉不由分说就上了一桌子菜，都是“花间酒”的招牌，还差点对掏出信用卡要结账的陌然翻脸。
“你这是骂谁呢！结什么账！”宇眉用力把陌然按进椅子里，“好好陪你女朋友吃饭！别跟我废话，我忙着呢！”
她转过头，对静窈温柔的笑了：“不好意思，本来应该陪你们的，可外面抗议的客人太多了，我得安抚去，不然砸了招牌，饭店关张，我就得睡大街去了！”她明媚的眼睛里充满了友善和欣赏：“你长得真可爱，难怪陌然这么喜欢你！”
“啊，那个，其实吧……”静窈结结巴巴，简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个刘陌然也是奇怪，干嘛要说她是他女朋友呢，就算为了行方便也没必要啊，换一家店不就得了。现在好了，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他倒好，就坐在旁边傻笑，也不帮她解释解释。
“行了行了！”不忍心继续看着静窈窘迫下去，陌然这才站起来打圆场：“你去忙你的吧，别打扰我们了。”他指了指满桌的菜肴，对宇眉示意，“谢了啊！”
“谢你个头！”不客气的扔给他这四个字，宇眉就出去了，同时轻轻带上了包厢的门，将喧嚣和嘈杂一并隔绝在外。
“可以吗？”他迅速收敛起刚才那副热络的表情，掏出烟和打火机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点点头，就看他一直吞云吐雾，桌上的菜一口没动。
他是心烦了吗？谁让他这么烦呢？是那两个人，还是自己？
……
被她这么一问，陌然才突然从烟雾缭绕的世界中清醒，立马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该死，怎么一下子抽了这么多，呛着她了吧！
“对不起，熏着你了吧？”他起身打开包厢的窗户。此时夜幕刚刚降临，华灯初上，喧闹的人潮渐渐散去，空气中到处充满着飨足而闲适的味道。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刘峻远，卡夫卡的社长，我父亲。”他转过身倚在窗台上，双手伸进裤兜里看着她，“喊我的那个人是我哥哥。”他补充道，“双胞胎哥哥，比我早出来5分钟，卡夫卡的主编。”
难怪，跟他长得还挺像的，只不过他哥哥不戴眼镜。
“我听你爸爸的意思，你很久没回家了，是吗？”她壮着胆子追问。
“回去干嘛，反正有我没我都一样。”他回避着她的问题，“怎么不吃啊，你不是想来这里吃饭的吗？”他从那盘松露黑虎虾里夹起一只，放进她面前的盘子里。
“陌然……我能叫你陌然吗？”他异常冷淡的态度让她震惊，那不是他的爸爸和哥哥吗？不是他最亲的人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而且你爸爸不是说了吗，你妈妈很想你。她要是听见你这么说，会很伤心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呆住了。怎么自己今天这么多事，对别人的家务事指手画脚起来了？她平时不这样啊！
完了，她要招他讨厌了，因为她越界了！于静窈，那是别人家的事，你又不了解内情，跟他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你多嘴个什么劲呢？
对面沉默着。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在大学的时候，被同学霸凌过。”就在她灰溜溜的准备起身告辞时，他终于开了口，可说出的话又让她再度震惊。
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霸凌你？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学习成绩比较好，可能是因为我家里条件还不错；也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那些人单纯的看我不顺眼。”他的目光随着袅袅上飘的青烟移动着，“恶意是种很可怕的东西，没有缘由的就会在人心里生根发芽，野蛮生长，最终吞噬掉这个人的灵魂。有时候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对另一个人、或者另一部分人来说，就是一种罪过。”
他的这些话超出了她的经验范围，她从来没想过，原来他居然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上了大学之后，我本以为会是一个全新而美好的开始，结果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成了别人针对的对象，梦魇般的日子来了。我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每天都是一身伤，夏天还要穿着长袖衫和长裤，就是为了盖住身上的伤口。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去了精神病院，医生诊断我有中度抑郁症。于是大二的时候，我带着诊断书主动向学校提出了休学申请。可没想到，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各种指责和不理解。”
“我父亲觉得，那些人为什么不欺负别人而偏偏来欺负我呢？那一定是我自己的问题。他甚至觉得我是因为不想上学才编了这么个理由骗他，说什么也不肯在我的休学申请书上签字。我觉得在家里得不到任何温暖，离家出走了一段时间，最后是我母亲报警把我找了回来，我父亲迫不得已，这才同意我休学。”
“我休学了整整两年，在Y省打工挣钱养活自己，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因为我不想和我父亲再有任何形式的联系。我在海边的餐厅、小酒馆和商店都打过工，做过救生员，同时还有意识的进行了力量和反应方面的训练，学过自由搏击、学过泰拳，为的就是再也不要被别人欺负。海边的环境也让我的心情和情绪好了很多，抑郁症也转为了轻度。然后，两年的休学期满了，我回到学校，系里给我调整了专业，和之前的同学不在一起了，我终于能够顺利毕业。”
“毕业之后，我先是去了卡夫卡上班，做编辑。但是，经过这么几年的蹉跎，我才发现我根本无法适应社会、适应需要经营人际关系的环境。我很快就离开了卡夫卡，父亲动用关系又给我换了好几家单位，都是无功而返。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吃饭也不睡觉，心想着就这么死了算了吧。最后还是母亲和哥哥跪下来求我父亲，求他不要再逼我，他才放我一条生路。我就开了这家潮玩店，在我25岁的时候。”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托你们这些客人的福，生意还不错，赚了点钱。所以今年春节刚过，我就把店搬到了你们公司写字楼旁边的商业街，虽然租金高了点，但人气更旺。”
难怪她才发现这家店，不然没理由他开店开了好几年她都没光顾过。
“你现在懂了吧，我这样的人，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会妨碍到别人、会惹别人不高兴，还会给别人添麻烦。连我亲生父亲都这么厌弃我，我还回那个家干什么？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在意我，我就这么孑然一身自生自灭不也挺好吗？起码落个清净自在。”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悠悠的对着灯笼造型的吊灯吐着烟圈，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像是在讲述一件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事，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让她心惊肉跳，更叫她心痛不已。
“我……我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还没有意识到，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了，“我只是觉得，你妈妈如果听见你这么说，她该多难过啊！”
他以前怎么会过得这么悲惨呢，他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我、我虽然没有妈妈，但我想、想，我要是说这种话，我妈妈一定会伤心死了！只可惜，她现在已经不在了，连、连伤心的机会都、都没有了吧！哇~~~”她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了，不顾形象的对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她花了一个小时精心画好的花钿应该全糊了吧，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现在一定丑死了！
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脸。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他用手指温柔的拭去她的眼泪。
“小点声，不然别人听见了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他玩味的睇着她，“多大的人了，还哭？跟个小孩似的！”
“那又怎样？32岁的人就不能哭了吗？”她抽抽噎噎，哭着，说着，“我、我想说的是，至少对你妈妈来说，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你看，她一直在担心你、想你、盼着你回家……还有……”她咬了咬嘴唇，“还有对我来说，你也是很重要的！因为我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破罐破摔的想，就算他觉得她自作多情也无所谓，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嘛！
原来她比他大呀。嗯，也就大三岁而已，怪不得看不出来，她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吧。
“刘陌然，29岁，潮玩店店主，于静窈小姐的朋友。”他看进她愣愣盯住自己的眼眸里，低声笑语，“你这样不行的哦，你怎么能跟比你小的男人撒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