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宿风波
秋日的荒原,枯草瑟瑟,沙石遍地。风声呼啸,飞沙走石,荒原上像有一头无形的巨兽在奔走低吼。几株稀疏的树在狂风中摇晃,像绝望中披头散发的疯子。
这是一片荒漠草原,奕六韩选择的路线不是跟着左贤王和疏勒人的大军翻越山脉,而是沿着山脉继续往西,从西边的荒漠进入野利部的草场。
他估算了一下形势:左贤王叛变,引入疏勒人,刚进入野利部的头等大事就是夺位。他听歌琳大致说了一下可贺敦和二王子的阴谋,他们母子俩想借左贤王达到上位的目的,可是根据奕六韩对左贤王的判断,左贤王不会因为睡了可贺敦就扶立可贺敦的儿子,很可能,左贤王想自己做可汗。
王庭将有一番争权夺势,这其中,疏勒人一定也有他们的利益打算,他们站在哪边,哪边就能得汗位。虽然可贺敦是疏勒人,但他们会不会扶立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很难说。
奕六韩虽然绕了远路,比左贤王和疏勒人慢了,但王庭的这番变乱将为他赢得时间,他正好趁乱带走阿娘。
奕六韩虽然带着一人,还是比歌琳骑得更快,他在前带路,每骑一段,就停下来等歌琳。
歌琳已经竭尽全力策马追赶,全身都快散架,几次都觉得自己要栽下马去,却咬牙坚持着。
凭什么那个女的能在奕六韩怀里舒舒服服坐着,而她却要自己鞭策着跟上?
心中有万千委屈翻涌不息,歌琳却始终要强地不表现出来。每次奕六韩在前方等她,那个白衣女孩也会投过来一瞥,她总是迎着他关心的眼神和她冷漠的目光,扬起头一笑。
残阳如血,平沙茫茫的荒原笼罩了一层朦胧的金光,景色更显荒凉苍莽。
奕六韩看出歌琳实在支持不住,而自己也已经两日未眠,便决定驻马休息。
找了两棵枯树栓住马匹,三人坐在树下用餐。
苏葭湄从马鞍旁解下她亲手扎束的巨大包袱,从里面拿出装食物的油纸包和水袋。打开细致包裹的油纸,里面是糯米饭团、咸鱼和压干的紫菜。
歌琳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了馕饼、酱黄羊肉和一囊袋马奶酒。
奕六韩左看看右看看,把两个女人的干粮轮流审视一番,这才凑到歌琳身边,抓过一叠馕饼,将酱肉胡乱一卷,一大口马奶酒送下了肚。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和歌琳用野利语有说有笑,不时亲昵地俯身在歌琳脸上亲得吧唧吧唧响,歌琳笑着躲开去。
苏葭湄自己在一边,默默地拿着饭团和咸鱼干,小口小口地、优雅细致地嚼食着,眉睫低垂,一言不发。
歌琳那边吃饱喝足,开始收拾残羹,苏葭湄这边还在细嚼慢咽,始终不曾抬头往那边看。
歌琳刚收拾完,奕六韩懒洋洋地往她身上一靠:“小歌,快帮我编辫子。”
歌琳笑着推他:“等我坐好。”
歌琳靠着树坐好,奕六韩靠着她的大腿,大大咧咧、洒脱不羁,将一头野马尾鬃般的长发散开。
野利人习惯将头顶剃光,剩余的头发编成辫子垂下。
奕六韩从那晚和侍卫队喝酒,发辫就开始散乱。和师父一起躲避追兵、整夜逃亡,发辫散开得更多。这天又一路不停地驰马,更是全部散乱。
此时,西边的残阳已经坠到荒丘那边,沉沉夜色降落到莽莽沙原上。
歌琳温柔而享受地给情郎编着辫子,风沙在耳畔低鸣,她哼着草原上的歌谣,忘了周边一切,忘了这些日的焦灼悲伤,也忘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直到鼾声大起,歌琳俯身一看:奕六韩睡着了。睡得那么香,淡淡的星光映着他英挺的眉目,刚劲修长的剑眉微微蹙着,高挺笔直的鼻梁,从上方望下去,好像拔面而起的山峰,极具男性美感。
歌琳看得痴了,忍不住用手指在情郎的脸上画着。
这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她打了个寒噤,惊醒般发现他穿得这么少。喊了他两声,他依旧呼呼大睡。
那晚聚饮他就把上衣脱了,之后血战和逃亡都赤.裸着上身。裤带用来绑穆图的尸身,下身只剩亵裤。后来出发时,苏葭湄给他找了一套师父的袍服勉强套上。他身材高大,师父的宽松长袍穿在他身上变成了紧身短袄,长绔也变成了短裤,遮不住小腿。
歌琳怕他着凉,赶紧从马鞍旁解下随身携带的帐篷,将帐篷支在奕六韩上方,然后又给他盖了一层羊毛绒毯,在他唇上深吻了一下。他下巴硬硬的胡茬和他呼吸的气息,都是那样熟悉而温暖,撩得她一阵心动。
走出帐篷,夜幕沉沉,荒原苍苍,星月微光下,远处起伏的荒丘像一头头蹲踞的野兽。
苏葭湄独自坐在树边,长裙广袖铺展一地。狂风飞沙在她身边呼啸怒吼,卷起漫天尘雾。
她单薄的身影凝固不动,透着说不出的孤寂凄凉、绝望哀伤。
这么看过去,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孩。看上去那样孤单、无助。
歌琳突然之间一阵迷茫。本想不管她,终究还是不忍,走过去问她:“你怎么不去睡?你没有帐篷?”
苏葭湄茫然不解地仰起头来。
歌琳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汉人,听不懂野利语。
歌琳只好用手势比划,指指帐篷,又指指苏葭湄的大包袱,合掌做了睡觉的姿势。
苏葭湄听懂了,摇了摇头。
歌琳为难了:是让她在这风沙大作的旷野露宿,还是让她睡到帐篷里去?
歌琳回头看了帐篷一眼,漆黑的帐篷里沉睡着她心爱的男人。她那么爱他,从那年贺若部夜袭,他不顾生死救下她,她就爱上他了。
那时他身份低贱,是药奴之子,而她是野利部的公主,是穆图可汗的掌上明珠。
身份的悬殊没有阻挡他们相爱,她从小见多了父汗左拥右抱,她知道越有权势的男人,就拥有越多的女人。她宁可和出身低贱的男人相爱,做彼此的唯一。
从那时起,她就想好了。哪怕与奕六韩私奔,过着漂泊无依、粗衣疏食的生活,也不要做某个部落的可贺敦、金尊玉贵地和一群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女,打破了歌琳对爱情的梦想。
在所有的爱里,唯独爱情是不能分享的。
于是歌琳狠狠心,拿了水囊、火石等等贴身物,转身折回帐篷,准备和情郎一起睡下。
狂风呼啸,像无数只手撕扯着帐篷,打得帐篷啪啪作响。砂砾在风中铮铮鸣响,发出凄厉如厉鬼的呜咽。
歌琳抱膝坐在呼呼大睡的奕六韩身边,许久,许久,黑暗中她的双肩微微颤抖,内心在激烈地挣扎。
终于,她痛苦地咬了咬牙,冲出帐篷,喊她:“你进来吧——”
沙尘飞扬中,那道单薄瘦弱的身影靠着树,摇摇欲坠。
歌琳想到她听不懂,就对她打着手势,让她进来。
苏葭湄艰难地起身,摇摇晃晃地穿过风沙,长长的衣袂在风尘中飘摇。
歌琳擦亮了火石,帮苏葭湄照着路,苏葭湄钻进帐篷,弯着腰茫然地站在一旁。
这是歌琳从王庭跑出来报信时带的单人帐篷,苏葭湄一进来,更显拥挤。
歌琳一看奕六韩四仰八叉、手脚摊开躺在正中,占去了大部分位置,睡得鼾声呼呼。她正犹豫三个人该怎么睡,苏葭湄已经挨着奕六韩的左侧准备躺下。
歌琳无法,只得喊了一声:“不准脱衣服!”
苏葭湄怔了一下,没听懂,直起身子。看见歌琳在衣襟上比划,以为歌琳让她解衣再睡,手下意识地攀上了衣带,歌琳顿时张牙舞爪地大叫:“不准脱!和衣睡!”
苏葭湄的手定住了,僵硬了一会儿,和衣躺了下去,帐篷太挤,她几乎是紧贴着奕六韩躺下。
歌琳自己在奕六韩的右边躺下,却把手越过沉沉酣睡的奕六韩,将手插在苏葭湄和奕六韩的身体之间,吼着:“喂,喂,不准挨着我的男人——”
苏葭湄只好往旁边挪了挪,唯一的一张毯子就不可能盖在她身上了。苏葭湄在黑暗中冷得发抖。
歌琳和奕六韩同盖一床羊绒毯,整个人蜷在奕六韩臂弯里。男人身体的热气将她温暖地包裹,她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却听见耳畔有奇异的咯哒咯哒声。
她惊醒了,仔细聆听,起初怎么也想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后来才恍然明白,是那个女孩在发抖,发出牙齿打战的声音。
她又气又恨,撑起身子,将毯子朝苏葭湄那边扯了扯,可是自己就没有毯子盖了。只好把苏葭湄往奕六韩这边拽,咬牙切齿地说:“你睡过来一点——”
她在这里不停折腾,奕六韩终于被吵得鼾声中断,并未醒来,却用野利语骂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面朝苏葭湄那边去了,手臂一张,正好搂住了苏葭湄。
这下歌琳肺都气炸了,立起身子,想把奕六韩翻个方向,却扳不动情郎魁梧健硕的身躯。
苏葭湄瞪着一双亮晶晶的水杏大眼,承受着男人突然翻身压过来的重量,身子不敢动,只将头微微侧过去,借着透进帐篷的淡淡月光,看着歌琳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忙活。
歌琳扳不动奕六韩,便爬到苏葭湄这边,气急败坏地拉扯苏葭湄:“你起来,你起来,到那边去睡。”
苏葭湄虽然听不懂,大概也能猜到。她躺着不动,歌琳拉扯得更用力,几乎要抓她的脸了,她才从奕六韩温暖的怀抱里退了出来,爬到另一边去了。
歌琳厌恶地瞪着她,看着她在奕六韩背后平躺下来,将毯子朝她那边踢过去,然后钻进了奕六韩怀里。
情郎的怀抱像火炉一样滚烫,只要有这个怀抱,羊绒毯就让给那个小狐狸精吧。
想起刚才那小狐狸精居然躺在情郎的怀里不愿动弹,歌琳就气得胸口一阵阵抽搐。
她微微抬起身子,借着月光确认了苏葭湄是平躺,而不是把身子贴在奕六韩背上,这才紧紧搂着情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奕六韩睡得很沉,发出深长的呼吸,全然不知他在呼呼大睡时,他的两个女人在他身边爬来爬去折腾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