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情劫
那是一个精致的黄铜汤婆子,应该也是从农民军手里抢来的。
奕六韩检视缴获的战利品时,一眼看到这个,就想起小湄畏寒,七层毯褥覆盖下都会发抖,于是特意为她留下这个。
他本是欢天喜地送给她,却见她沉下脸,不去接他递过来的汤婆子,一甩袖转过身去,声音冰冷:“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你走吧。”
奕六韩先是一愣,之后无奈地苦笑,将汤婆子放在她睡榻上,交待柳氏:“夫人怕冷,你现在就去烧热水,灌满汤婆子,给夫人将被窝焐热。”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她站在那里不动,听着他的脚步声出去,门帘落下,才慢慢转过身来。
柳氏去旁边小间烧水,回到卧室后即将汤婆子灌满,放到被褥里,然后柔声轻语地问:“夫人要洗漱吗?”
苏葭湄怔怔站着,呆呆点头。
柳氏连忙打来热水,伺候苏葭湄洗漱。
洗漱完,被窝也焐热了,柳氏伺候苏葭湄脱下袄裙,只穿两层素绢单衣,上了床榻。
柳氏正要替她解去中单,她用手制止,摇摇头。然后拥被而坐,脸伏在膝盖,眉睫低垂,一动不动,半晌无声。
柳氏便也不敢妄动妄言,唯有垂手侍立一旁,偶尔偷眼看夫人:只见她的侧面美极,虽然脸上有斑疹,然而侧颜的线条极其精致,眉睫浓长,鼻梁挺翘,唇线娇柔。
柳氏这时才发现夫人竟是个绝色美人,她不是人们会第一眼就惊艳的那种类型,而是细看之下,越看越美的类型。
“书盈,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阿部稽,对吗?”苏葭湄的声音幽幽响起。
柳氏垂下眼睫,默然许久,才几不可闻地轻声答道:“是的,夫人。”
苏葭湄长叹一声,心中涌起无限悲酸:“我懂得那种感觉,很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很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那日,爹爹带她逃到了京郊,在落霞山的溪涧边洗剑。刚刚吞噬数人性命的宝剑,已经凝了一层干涸的血,一缕缕的血水化入溪中,慢慢荡漾开去,与水中漂浮的落红纠缠一处,渐渐分不清楚,随着流水飘远。
“你是谁?”她冷冷地问,抱膝坐在溪边,任碧桃花瓣一点点落满发髻、肩头、衣襟。
他将她从掖庭救出,直到此刻才摆脱追兵。
他一边洗剑,一边抬目望过来,声音坚定干脆:“我是你亲爹。”
她闻言十分平静,镇定地点头:“我知道你,娘亲便是因你而死。”
他一震,眼里有哀恸之色,为了掩饰,他埋头用力擦洗剑锋。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继续问,表情冷漠。
他抬起头,望着溪水流走的方向,目光深远苍茫:“我大哥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去将他的亲生儿子从草原带回。”
“你要带我去塞外?”她声音依然冷冽,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要不你能去哪里?难道去投奔苏峻?”他侧目望她,她头间和衣上落满鲜艳的碧桃花,更映得她肤若凝脂、颜若明玉,冷艳不可方物。那一刻,他想起她的母亲,不由一阵恍惚。
她摇首,眼神坚冷:“不,我跟你走。”
之后他用剑扎了几只小鱼,点了篝火,烤鱼给她吃。一边吃一边告诉她,他大哥的儿子,同时也是他的徒弟。那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曾经教他武功和汉语,不管是学武功还是学语言,那孩子都是一点即通,天赋极高。师徒两人有五年的时间,相处愉快,情同父子。
当然,所谓的相处愉快,主要是徒弟愉快。
爹对她说,他的徒弟是个顽皮而又快乐的孩子,似乎从不发愁,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是嘻嘻哈哈、一笑而过。
这个孩子无数次想要跟他套近乎,无数次向他打听他的身世,都被他拒而远之。
他大哥交待了,除了教武功和汉语,不准他和这孩子有任何交流。
他谨遵大哥叮嘱,对这孩子尽量冷峻严厉。
然而,这孩子从未放弃,不管他的态度如何冷,这孩子依然不屈不挠地继续和他亲热,继续问他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哪怕一次次被他的弹指神功打得抱头惨叫。
每晚,他在草坡等这孩子,这孩子都是笑着跑过来,见了他就是一股热乎劲,问东问西,说不完的话。
这孩子常说:“我知道师父心里是很疼我的,只是故意装成很酷的样子。是不是行走江湖的杀手,都要扮酷?”
每每听到这话,他都无言以对,心中有暖流漾过,表面上还是要维持一贯的严厉,一弹指敲过去:“谁告诉你我是杀手?”
“啊,你不是杀手啊?武功这么高,不是杀手,那就是朝廷御用的侍卫?”
“休想套我!快把今天教的成语再复习一遍!”
当爹爹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她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个开朗爱笑的形象。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长得这么好看,眼睛这么亮,牙齿这么白。
哦,他那么爱笑,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牙齿特别整齐、特别白?
一路上躲避追兵和杀手,爹爹受了重伤,剧毒入骨,勉强靠肖神医的药丸提着一口气。
这日终于到了边境,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将心中酝酿已久的打算告诉了她。
“我死后,你怎么办?”
那天爹找了一个荒村住宿,父女俩对坐着,他看着她,无限担忧尽在目中。
她凝视他,缄默不语。
“我知你不肯投奔苏峻。”
她颔首,动了动朱唇,欲言又止,眼底有一道雪亮的光转瞬即逝。
她心中有句话几乎要涌上来:“三叔他……”却被她生生掐断。
不能在此刻说那件事,徒增爹爹忧愤。
“那我为你找一个夫家。”
冷静如她,也微微动了容色,忍住没问,只等爹说下去。
爹顿了顿,说下去道:“就是我那徒儿。他心地淳朴,重情重义,将你托付给他,我才能瞑目。”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
此刻听爹爹终于说出来,她心里难辨悲喜,眼神却分外坚定,用力点头:“我信你的眼光。”
她一直用“你”相称,并不开口叫他一声“爹”。
他摸摸她的头,目中涌动着无尽的疼爱与伤感。
他的女儿,这一路,他没见她笑过。小小年纪,她就受了这么多磨难。而这都是因为,他当年没有把她带走。
“你等我,我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爹留下这句就走了。
再回来的时候,果然就把她命定的夫君带来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那天早上,他和爹爹经过一夜厮杀,师徒喋血而归。
她走出茅屋,站在院子里,微微眯眼,逆着初升的朝阳看上去。
只见一圈圈红色的光晕里,走来高大的男子,他不是从阳光里走来,而是从喷薄的血海里走出。
满脸血污,凌乱的发辫上都是凝结的血块,赤.裸的上身满是污迹、血痕和狰狞的伤疤,下.身的裤带解下来绑缚尸身,只剩一条亵裤,已被血浸透,变成了红裤子,双腿布满尘埃、泥土和干涸的血。
他抱着一个玄袍被血浸红的人,牵着一匹被血染红的马,马匹上驮着一具全身浴血的无头尸体。
他这样走来,就像穿越修罗场的杀神,耀眼的朝阳下满身的血火焰般燃烧,仿佛连神佛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夫君。
和她一路听爹说起、在心中勾勒的形象不同,他不是那个快乐的孩子,他长大了,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勇悍惊人,杀人如麻。
直到他发现师父药石无救于是放声大哭的那一刻,这个浑身浴血的杀神,才和她心中那个爱笑的孩子,叠影在一起了。
孩子般尽情大哭之后,他起身告诉她,他要回野利部去救他的阿娘和“心爱的女人。”
那一刻,她有一种钻心的痛。
当时他讲了一段长长的话,她的注意力却久久钉在“心爱的女人”这五个字。
她刚和他拜堂,刚成为他的新娘,他就告诉她,他有心爱的女人。
她心中悲凉地惨笑:爹啊,你说你的徒弟心地淳朴、重情重义,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已有相爱之人。
可是只一瞬间,她坚强冷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她和他是拜过天地、拜过高堂的夫妻。
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她的地。是丧父失母、举目无亲的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于是她站起来,要求同他一道去。
结发为君妇,执手长相思。
一朝结发,此生不离。
那时,她是准备连歌琳一道接受的。
她没想到歌琳并不接受她。
那日,她在风沙里坐了一晚为夫君缝衣,天亮时她正帮夫君试衣,歌琳钻出帐篷看见,冲过来就将她狠狠一推,并破口大骂。
当时她心中怒极,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过后,她对夫君撒了谎,说歌琳昨晚没让她进帐篷睡。
既然歌琳容不下她,那么,她也绝不会示弱。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风将雪花吹到窗纸上,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仿佛她此刻的思绪,悠悠飘荡,凄迷而又恍惚,慢慢的,千丝万缕都沉淀下来,沉淀为坚冰般的平静。
“书盈。”苏葭湄唤着柳氏的闺名,侧眸看过来,幽暗的烛光下,她眼里有霜华般的傲色,“你好好跟着我,总有一天,我让你做阿部稽的正妻,而不是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