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贾府不敬功臣
焦大，是宁国府的老家人，也就是老仆人。老到什么程度？老到尤氏说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尤氏是贾珍的妻子，她称贾珍的父亲贾敬为“老爷”，而“太爷”是贾敬的父亲贾代化，也就是当年宁国公贾演的儿子。如果以活着人来说，贾代化跟荣国府里贾代善的妻子贾母是一个辈分。焦大“从小儿”就跟着贾代化“出过三四回兵”，可见焦大是一位资格非常老的仆人，而且年龄比贾母还要大。
更重要的是，焦大当年“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实际上，焦大等于救了主子三次命：一是从死人堆里把主子背出来；二是“自己挨着饿”给主子找东西吃；三是仅仅“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虽然没直接说主子当时什么情况，但我们可以想象到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的主子，如果没有人背出来肯定活不了，如果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也活不了。焦大对贾府的主子确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一饭之酬，也该永生难忘，何况救命之恩？
我们再看贾府是如何“厚待”这位恩人的。
尤氏在跟凤姐的对话中说：“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全当一个死的”。凤姐的意见更狠毒：“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这就是贾府对一位恩人的态度。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焦大在贾府，没人愿意搭理，也得不到关爱和温暖，晚景非常之凄凉。
焦大被捆，嘴里被塞了马粪的悲惨遭遇更让人心寒。事情的起因是派他送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回家。焦大如此高龄的人，行动已经不方便，加上已经天黑，稍微有点敬老之心的人都不该把送人的活派到他头上。焦大心情不好，能不骂两句吗？再说他最先骂的是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焦大常喝闷酒，常常酒后骂人，也是因为平时这赖二就没拿他当回事儿，总欺负他。老人借酒性发泄一下对大总管赖二的不满，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说，赖二“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还不该骂吗？既然知道焦大喝醉了，为什么还要让焦大去送人。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最让人痛恨的是贾蓉。如果贾蓉平时懂得尊敬这样一位特殊身份的老奴，对焦大有一点厚待的感情基础，再上前安慰老人两句，把老人劝回去，安排人送点茶水啥的，老人也不至于那么伤心，也会给他一个面子，不会惹老人说出那一番话。遗憾的是，贾蓉为了顾及宁府的面子，竟然骂了焦大，还让人把焦大捆起来。贾蓉越想顾及面子，结果是越丢面子。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第七回）
焦大这番话让人心酸，让人反思。对一位跟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的老奴，作为后代人不报恩，反倒“使主子性儿”“挺腰子”“充起主子来了”，这不让人寒心吗？你贾蓉要是聪明，听见老人如此说，赶紧赔礼道歉，赶紧让人把老人搀扶走。但贾蓉没有能力控制这个局面，“众小厮”把老人“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事件升级了，矛盾激化了。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第七回）
老人为什么“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他是要哭当年跟太爷九死一生，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他是要哭太爷的子孙不争气，什么事儿都干；他是要哭贾府这么大的一个家业眼看要完蛋了。正因为他“什么不知道”才“一味的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这位当年宁肯“自己喝马溺”的贾府恩人、功臣，如今却让人“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一嘴”。这就是贾府的后辈对恩人、功臣的待遇。贾府有这些“畜牲”“王八羔子”还能好吗？
老天报应，当贾府果然到了“锦衣军查抄宁国府”的时候，焦大号天哭地的哭道：
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第一〇五回）
这就是一位有恩于贾府的老奴的内心独白和精神境界，尽管曾被捆倒，嘴里满满地填了土和马粪，但在危难时刻还是这么忠心耿耿，还要“和那些人拚了罢”。
鲁迅先生很为焦大抱不平。在其杂文《言论自由的界限》里，鲁迅先生说：“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骂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疾，给他塞了一嘴马粪。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写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鲁迅先生为什么说焦大是贾府里的屈原？
因为焦大跟屈原一样愚忠。何谓愚忠？就是痴心地为昏庸的主子着想，甚至为其不顾一切。到头来非但得不到好的回报，反受其辱。
苍天有眼，忘恩负义的贾府，对功臣不敬的贾府，结局当然和屈原所处的楚国一样。